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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吐鳳:論馬揚典范在朝鮮半島之建立與演繹

2022-12-30 10:53陳麗娟房銳
關鍵詞:揚雄朝鮮

陳麗娟 房銳

在“文學代勝”觀念中,漢賦與楚騷、六朝駢語、唐詩、宋詞、元曲并列而為“一代文學之勝”。司馬相如以“天縱綺麗”(1)程廷祚《騷賦論》,程廷祚《青溪集》,黃山書社2004年版,第67頁。作《子虛賦》、《上林賦》,開創(chuàng)了漢賦鋪張揚厲、體國經野的形制與風格,成為當世經典。揚雄以“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2)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515頁。的擬效行為成為相如賦最具代表意義的接受者,并以其摹擬所得《長楊》等賦為漢賦“演為具體的文體”作出了補益、加固與凝定的貢獻(3)簡宗梧指出,在漢賦“文成法立”的過程中,揚雄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的模擬和變造,使文章結構逐漸形成了一種定型,為后世賦家提供了可資依循的模式;同時,他刻意諷諫的寫作態(tài)度,又彌補了司馬相如賦夸飾有余、諷諫不足的缺陷,影響后世賦家既深且遠。參見:簡宗梧《從揚雄的模擬與開創(chuàng)看賦的發(fā)展與影響》,簡宗梧《漢賦史論》,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3年版,第148頁。。

馬揚之成為經典,不僅垂范后世,亦沾溉海東。在朝鮮漢文學中,文人便常以“凌云”、“吐鳳”指代司馬相如和揚雄,如申維翰“安得神毫蹙月賦凌云,帝前若若金絲肘”(4)申維翰《青泉集》,《韓國文集叢刊》第200冊,景仁文化社1999年第2版,第225頁。,沈攸“臣甫蓬萊昔獻賦,吐鳳文章空有夢”(5)沈攸《梧灘集》,《韓國文集叢刊續(xù)》第34冊,民族文化推進會2007年版,第386頁。。更有將“凌云吐鳳”并舉者,如徐居正《自慚》“豈有摛章詞吐鳳,初無作賦氣凌云”(6)徐居正《四佳集》,《韓國文集叢刊》第11冊,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2版,第118頁。,形容作賦的至高境界。最典型的是張維盛贊其友人鄭紫元“決非久于布衣,異日朝廷有大述作,則凌云吐鳳之手,其庸可得以辭諸”(7)張維《揚馬賦抄序》,張維《溪谷集》,《韓國文集叢刊》第92冊,民族文化推進會1996年第2版,第87頁。,較典型地代表了朝鮮文人對“凌云吐鳳”意涵的認知。

事實上,“凌云”一詞在《大人賦》的原始語境中本指向武帝好仙,王若虛《謬誤雜辨》云:“意蓋武帝好仙,而相如所陳,皆飛騰超世之語,適當其心,故自有凌云之氣。而學者多以為文辭可以凌云,何也?”(8)王若虛著、胡傳志等校注《滹南遺老集校注》,遼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362頁。王氏之疑正反映出后世認知中“視‘凌云’轉‘好仙’為‘文辭’”(9)許結《相如賦經典化史述》,《社會科學研究》2021年第4期,第188頁。這一接受走向,而朝鮮文人以“凌云”指代相如賦并進而成為文辭的象征,顯然是循此路徑而來。至于“吐鳳”事,一云:“雄著《太玄經》,夢吐鳳凰集《玄》之上?!?10)劉歆撰,葛洪集,向新陽、劉克任校注《西京雜記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90頁。一云:“揚雄作《甘泉賦》成,夢吐白鳳?!?11)白居易《白氏六帖事類集》第2冊,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55頁。朝鮮文人多取后者義。朝鮮文人對“凌云”、“吐鳳”語義的選擇與闡釋,意味著賦學審美理想的建構,映射出朝鮮文人以馬揚為辭賦乃至文學創(chuàng)作典范的歷史選擇,推動了朝鮮半島賦學走向成熟。

一 馬揚典范在海東文壇的三重樣態(tài)

隨著《文選》的傳入,以及宋明復古思潮在朝鮮半島的興起,文人學宗漢賦,馬揚接受蔚為大觀,馬揚之才學、際遇、賦藝等在海東文壇的宏闊時空中得到多層次闡釋和全方位接受,真正體現出典范之效用。

(一)誦習效法

賦原是誦讀的藝術,朝鮮文人重記誦之學,尹愭《輪誦要選》序云:“夫記誦之學,固非其至也,而薄記誦不為,則又無以領略前言,受用于吾身矣。若是乎記誦之不可廢也!”(12)尹愭《無名子集》,《韓國文集叢刊》第256冊,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版,第199頁。又如《宋子大全》:“讀書者,必有逐日背誦之文,然后根本有立矣。不然,其所制述,瑣屑無足觀也?!?13)宋時烈《宋子大全》,《韓國文集叢刊》第115冊,民族文化推進會1993年版,第545頁。童蒙者“能口誦,句絕不差”(14)姜大遂《寒沙集》,《韓國文集叢刊續(xù)》第24冊,民族文化推進會2006年版,第616頁。常被視作天才。故記誦馬揚之賦的現象非常普遍,如申維翰“自少時愛誦詩之國風、屈左徒騷歌、司馬長卿賦,遍閱漢魏唐詩,得其精粹”(15)李壽鳳《杜機詩集序》,崔成大《杜機詩集》,《韓國文集叢刊續(xù)》第70冊,韓國古典翻譯院2008年版,第510頁。,崔弘甸“慣誦莊馬詞賦之屬,遂以文鳴于京鄉(xiāng)”(16)權尚夏《縣監(jiān)崔君行錄》,權尚夏《寒水齋集》,《韓國文集叢刊》第151冊,景仁文化社1997年第2版,第153頁。。這種誦賦行為也常見諸朝鮮文人詩中,如“凌云爭誦相如賦”(17)洪暹《蘇陽谷挽》,洪暹《忍齋集》,《韓國文集叢刊》第32冊,民族文化推進會1996年第2版,第309頁。,“彩毫人誦長楊賦”(18)李廷龜《再用前韻贈東岳》,李廷龜《月沙集》,《韓國文集叢刊》第69冊,民族文化推進會1996年第2版,第342頁。,“凌云愛誦大人賦”(19)金尚憲《次韻效吳體》,金尚憲《清陰集》,《韓國文集叢刊》第77冊,民族文化推進會1996年第2版,第179頁。等,不勝枚舉。

比誦讀更進一層的則是創(chuàng)作實踐上的規(guī)法,茲舉朝鮮王朝前中后期不同身份、階級的文人為例以作論說。如朝鮮前期有承政院都承旨權達手“力為古文,賦祖楊馬,詩取建安。每所作出,后生爭傳誦之”(20)鄭宗魯《贈通政大夫承政院都承旨行通德郎弘文館校理桐溪權先生行狀》,鄭宗魯《立齋集》,《韓國文集叢刊》第253冊,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版,第221頁。。光州進士樸宗挺“尤善于辭賦,直以相如、子云為法。汪洋大肆,名振一時”(21)安邦俊《樸蘭溪事跡》,安邦俊《隱峰全書》,《韓國文集叢刊》第80冊,民族文化推進會1996年第2版,第389頁。。朝鮮中期辭賦大家趙纘韓、趙緯韓兄弟二人以文雄并峙。緯韓“詞賦上規(guī)相如,下襲仲宣。飛章走檄,箋誄銘頌,俱有奇氣”(22)趙《玄谷集序》,趙《龍洲遺稿》,《韓國文集叢刊》第90冊,民族文化推進會1996年第2版,第188頁。。纘韓“敷陳則軌乎楊馬,纂言則根于韓柳”(23)李景奭《玄洲集序》,李景奭《白軒集》,《韓國文集叢刊》第96冊,民族文化推進會1996年第2版,第227頁。。門下弟子慎天翊贊其“超然橫越,直得楊馬真派”,從而彌補了海東“雖稱小華,地實偏薄。前后詞匠大家云,皆未免局量淺狹”(24)慎天翊《玄洲集跋》,趙纘韓《玄洲集》,《韓國文集叢刊》第79冊,民族文化推進會1996年第2版,第438頁。的地理與人文缺陷。朝鮮后期奎章閣大提學黃景源“文詞古質,有典有則,出入于揚馬”(25)洪良浩《答黃判樞書》,洪良浩《耳溪集》,《韓國文集叢刊》第241冊,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版,第259頁。。諸家以馬揚為范,各有側重,俱取得顯著成績。

此外,馬揚賦作為經典范式,除垂范海東賦壇,亦澤惠他體。如朝鮮中期學詩者多以韓愈詩為宗尚,但李植卻指出:“(韓詩)大篇杰作,則乃楊馬詞賦之換面也。與讀其詩,寧讀楊馬之為高也?!?26)李植《學詩準的》,李植《澤堂別集》,《韓國文集叢刊》第88冊,民族文化推進會1996年第2版,第518頁。可見,他已深刻領會到馬揚賦具有宏大恣肆之藝術表現力,并將其視為學詩之準的。又如金凈著《濟州風土錄》,“其敘物產處,似相如《子虛賦》,而光焰則加焉”(27)李廷馨《文正公沖庵先生金凈》,李廷馨《知退堂集》,《韓國文集叢刊》第58冊,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2版,第186頁。。這也是相如賦長于體物的特點給記敘文體增添的光彩。

(二)編纂專集

在中國,“賦家以專集刊行于世,明以前甚少,至清代則風勢大熾”(28)許結《歷代賦集與賦學批評》,《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01年第6期,第30頁。。而在朝鮮半島,17世紀初亦誕生了馬揚賦之專集——《揚馬賦抄》(鄭紫元編),可以說是值得關注的賦學現象。鄭紫元“妙年善屬文,既以詞賦冠上舍選,而其好古文詞益篤。乃悉取長卿、子云諸賦,倩錦陽都尉手寫編成”(29)張維《揚馬賦抄序》,張維《溪谷集》,第87頁。,并邀請當時文壇“月象溪澤”四大家之一的溪谷張維為其作序。而伴隨賦集的編撰又催生出“揚馬沒而世無賦”(30)張維《揚馬賦抄序》,張維《溪谷集》,第87頁。的賦學命題,此說較明人“唐無賦”(31)李夢陽《潛虬山人記》,李夢陽《空同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446頁。說更為偏執(zhí),其理論內涵則可于張維《揚馬賦抄序》中抽緒。故作為事件的鄭集與作為理論的張序,宜合而觀之。

明人李夢陽首倡“唐無賦”說,何景明復從時代更迭與文體嬗變角度闡述此說云:“經亡而騷作,騷亡而賦作,賦亡而詩作。秦無經,漢無騷,唐無賦,宋無詩?!?32)何景明《雜言十首》,何景明《何大復集》,李叔毅等點校,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666頁。二子實際上是認為賦衰于魏。而鄭紫元謂:“揚馬沒而世無賦,外此無足溷吾目矣?!?33)張維《揚馬賦抄序》,張維《溪谷集》,第87頁。他將賦衰亡的時代上限提至揚雄卒年,換言之,即否定了揚雄以后的諸多賦家。對此,張序亦可為鄭說之詮證:

西京之隆,成都有司馬長卿者以賦名,能為宏博巨麗之詞,汪洋恣睢,馳騁從橫,蓋祖述《離騷》而體格稍變。說者謂神化所及,非虛言也。揚雄氏后出,慕而效之。以沉深老健之氣,發(fā)為奇崛聱牙之語。雖奔軼絕塵,或稍后于文園。而步驟轍跡,如出一軌。斯兩家者,誠千古詞林之標極也。自是之后,東都有班孟堅、張平子,魏晉有何平叔、左太沖諸人,竭力摹擬,而未能得其影響。蓋神藻絕藝,獨秉天機,終非學力所就也。(34)張維《揚馬賦抄序》,張維《溪谷集》,第87頁。

張維之論較鄭說雖稍委婉,但同樣表達獨尊馬揚之意,“千古詞林之標極”可謂至高評價。此外,論中還有兩點值得關注。一是對馬、揚賦特征的把握?!昂瓴┚摞悺敝赶蛳嗳缳x之辭藻,“汪洋恣睢,馳騁從橫”概括相如賦之體勢?!捌驷锐馈鄙w指揚雄多用奇字,如劉永濟所言“鑄詞用字,皆淵深而奇?zhèn)ァ?35)劉永濟校釋《文心雕龍校釋》,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3頁。;“沉深老健”則與劉勰評揚雄“深瑋”、“沉寂”、“志隱而味深”(36)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35、506頁。異曲同工。事實上,歷來賦論家多認為揚雄重模擬,仿相如而作四賦,但張維卻能對馬揚作差異性觀照,揭橥“沉深老健”、“奇崛聱牙”為揚賦區(qū)別于馬賦的獨特之處,實彌補了揚雄賦“神化”不夠的缺陷,使其雖“稍后于文園”卻仍能呈示立體化的形象,以至與相如賦并美而為典范。二是強調神藻與天機,重才甚于學。張維認為相如是“獨秉天機”的典型,揚雄則有“沉深老健”、“奇崛聱牙”之絕藝,然他又舉班、張、何、左為例,于西漢-東漢-魏晉縱向比較視域下標舉馬揚之典范性,概因在他看來此四家不僅是賦史英杰,亦可代表東漢以下所有以生而有限之學力“竭力摹擬”,窮追馬揚卻“未能得其影響”的賦家。由此,獨尊西京的傾向表現得愈加明顯。

由上,“揚馬沒而世無賦”的實際內涵可說是宏博巨麗、汪洋恣睢以及沉深老健、奇崛聱牙之賦的消亡,此亦表明鄭紫元真正推崇的乃傳統(tǒng)而正宗的西京大賦。此類賦作以體國經野的氣勢與鋪張揚厲的風格承載了強盛的帝國文明,充沛著高蹈熱情的出世精神,所代表的正是宏偉壯麗的盛漢時代。明乎此,則又可勘進一層:由《揚馬賦抄》的編撰透視賦域復古宗漢與朝鮮中期國家中興之關系。據張維記載,鄭紫元曾言:“丈夫生世,快意事有三焉。第一遭時乘運,展布志業(yè)。握三寸不律,鋪張鴻猷,藻飾太平。入則贊揚廊廟,出則鎖鑰藩維。尊主康時,垂聲竹帛。此上愿也?!?37)張維《送鄭評事紫元佐關西帥幕序》,張維《溪谷集》,第91頁。他隱隱以馬揚自期,以潤色鴻業(yè)、贊揚廊廟為愿。張維對鄭紫元亦抱以厚望,其云:“國家撫中興之運,宮闕苑囿制度文物,稍稍振作日新矣。石渠、金馬之上,雖不乏大手筆?!陡嗜?、《上林》鋪張揚厲之作,自當屬之其人,非可容易也。紫元今雖蹭蹬,決非久于布衣。異日朝廷有大述作,則凌云吐鳳之手,其庸可得以辭諸?”(38)張維《揚馬賦抄序》,張維《溪谷集》,第87頁。事實上,國家中興正是辭賦復古宗漢的歷史動因,宮闕苑囿、制度文物振作日新,自然呼吁大手筆、大述作的出現,而要書寫物質文明、文化氣象、禮儀制度,舍大賦其誰?可以說,這已然昭示了“國家中興”與“大賦復興”間的關聯。

由此觀之,鄭紫元編纂《揚馬賦抄》的意義與影響便在于:他以絕對的獨尊性與排他性宣示了馬揚的典范地位,開始重新構建起以大述作、大氣象的盛漢宮廷文學為鵠的的審美風尚,進而推動復古思潮的展開,以實現對萎弱賦風的矯正。

(三)編輯選本

若編纂專集是構建典范的強勁手段,選集則是推波助瀾的重要力量。一方面,選本“往往能比所選各家的全集更流行,更有作用”(39)魯迅《集外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128頁。;另一方面,“入選者即精品,反復入選者就成為精品中之精品,由此便導致了典范的建立”(40)張伯偉《論朝鮮時代女性文學典范之建立》,《中國文化》第33期(2011年春季號),第197頁。。因此,從選本入手,確是觀覘馬揚賦典范化的重要路徑,茲舉三種,以闡述馬揚賦在朝鮮選集中的生存樣態(tài)。

1.《揚馬賦選》

朝鮮中后期,賦域流行著“祖騷宗漢”的復古思潮,賦選編纂與此桴鼓相應。英祖年間李種徽編《揚馬賦選》,于序中明言其選賦祖騷之意:“余喜讀楚詞,班張以下,殊不欲觀。至于揚馬二子之文,求之屈宋,蓋亦嫡傳。又以為沿流而溯源,緩亟繁簡,可以驗古今之變,而階梯等級,亦有先后之序。為詞賦者,不可不知也。故采其尤近于楚者,合為一卷,以附《楚詞》之下?!?41)李種徽《揚馬賦選序》,李種徽《修山集》,《韓國文集叢刊》第247冊,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版,第306頁。是集與鄭紫元《揚馬賦抄》稍異,僅取馬揚賦中“近于楚者”,鄭《抄》宗漢,李《選》則祖騷,二集體現了選者在復古思潮接受中的同中之異。

2.《文章類選》

選本編纂除受文學思潮影響外,還與文學制度相關聯。尹愭《文章類選》便是一部基于反思科賦取士之弊而編纂的選集。《文章類選》序云:“我東之士操觚童習者,大約不出于賦、表、策三者……近之業(yè)是者,全不事古作者軌躅,惟以近體科作為三尺。不但體格之日就荒陋而已,往往豕亥蹈襲,玉瓦混換,而茫昧于出何書而成何說,可哀已!”(42)尹愭《文章類選序》,尹愭《無名子集》,第219頁。懲于此,尹愭“走溯三者之源,而選出若干篇,以澄其流”(43)尹愭《文章類選序》,尹愭《無名子集》,第219頁。,于賦,則本著“選之又選,寧遺毋濫”(44)尹愭《文章類選序》,尹愭《無名子集》,第219頁。的原則,取漢至宋賦共29篇,首列司馬相如、揚雄賦,涵蓋《長門賦》、《子虛賦》、《上林賦》、《甘泉賦》、《羽獵賦》、《長楊賦》、《反離騷》七篇。從選篇來看,仍有《文選》的影響痕跡留存,而《反離騷》之入選,則顯見其“祖騷”立場。總的來說,通過考賦的效仿樹立起馬揚賦的經典性,而作為經典,又指導賦的創(chuàng)作,此為馬揚賦在考賦與習賦兩個層面的典范作用。

3.《騷賦匯芳》

是集編纂于朝鮮朝后期,屬科賦參考書,教士子作場屋程文。全書分天道、人事、文章等16部,以“選句”之法,將110篇中國辭賦的字句文本分門別類收錄在冊,類似唐宋時代風行的“賦格”類撰述。此書編纂思想根源于傳統(tǒng)的文學摘句,演進為以句法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法則,對士子積累辭藻,研習秀句、警句有很大幫助。書中選錄揚雄《甘泉賦》、《長楊賦》,司馬相如《上林賦》、《長門賦》,四賦包羅萬象,于諸部門皆有可觀采。若將其與尹愭《文章類選》相比,尹氏可謂是通過選篇的方式,試圖以“古作者軌躅”從根本上匡救當時的荒陋賦風,而《騷賦匯芳》則是希望用以字句為單位的技法教學,使馬揚賦成為士子應制的津筏,從而強化其典范性。

二 制勝棘闈:從闈場賦看馬揚典范的衍生與深植

朝鮮半島科舉制度延續(xù)數百年,是國家取士的核心,“名臣碩輔,皆從禮圍(闈)中培養(yǎng)得來”(45)李算《弘齋全書》,《韓國文集叢刊》第266冊,民族文化推進會2001年版,第155頁。。而闈場“文戰(zhàn)”又極重辭賦,士人以科賦一舉成名者多不勝數??瀑x題目出處即考試范圍和內容,直接決定士子自童蒙至應舉之所習,故賦題選擇與擬制屬重中之重。馬揚典范對朝鮮闈場賦學形成的影響,一方面,體現在命題層面——典文主司宣示王言引導文化、文學、教育走向;另一方面,表現在應答層面——舉子科賦展露學識修養(yǎng)、思想水平。前者是由上而下的宣引,后者則是由下而上的回應,這既遙契班固所倡“宣上德”、“抒下情”(46)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頁。的賦學命題,又通過考選形成了一種特殊聯動,而這種特殊聯動正是闈場文學獨特的屬性。

朝鮮朝歷年考賦以司馬相如和揚雄的辭賦紀事為賦題者不在少數,如《見大人賦飄飄有凌云之氣》、《請為天子游獵之賦》、《乃召問相如》、《上林即事》、《賈誼登堂相如入室》、《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授簡于司馬大夫》等。馬揚紀事多見載于《史記》、《漢書》,故以馬揚辭賦紀事為題,亦符合試賦于經史中出題的原則。如以“天子游獵賦”紀事本末擬為試題的《請為天子游獵之賦》和《乃召問相如》,即摘自《漢書·司馬相如傳》。此紀事寓含諸多元素,經后世的接受與演繹,形成了梁園賓客、楊意為薦、金門待詔、君臣際會等文學創(chuàng)作主題。朝鮮科舉從中擬制的《請為天子游獵之賦》和《乃召問相如》兩個賦題,顯然是以“君王”立場看待這場歷史盛事,從而內含了朝鮮國王的武帝向往與朝鮮宮廷文學范疇的盛漢憧憬。而朝鮮士子的應試之作,內容多聚焦于歌功頌德,就題論之。試以趙大采《請為天子游獵之賦》為例,略作分析。賦云:

文垣辟以獵場,利執(zhí)言于大搜。追義罟而廣搜,詠文罝而利獲。……羌德用而不擾,自三五而揚靈。斯為盛于帝功,豈欲仿乎侯度?;瘦泝捌浞厄專t良輔使利導。前文陛而請賦,天子事于彼原。文章騁以《子虛》,帝曰咨而華予?!蕿轭苟势眨Y以羅而儒墨。臣曾知夫獵事,請為君而賦之?!瓡斗舛U》而有草,未敢獻于當年。臣司馬而吐鳳,擬獻賦于大獵?!x校獵而獻君,又諷諫于子云。(47)《科賦抄集》第22冊,奎章閣藏筆寫本(番號:奎7499-31-22),第18頁。

觀其內容,此賦著重于情境復現,對相如獻賦進行再演繹。雖無創(chuàng)思,亦非巨制,但可見作者對相如賦及史事之熟悉,在寫作中充分借鑒了《上林賦》“背秋涉冬,天子校獵”(48)班固《漢書》,第2563頁。至“若此,故獵乃可喜也”(49)班固《漢書》,第2574頁。中關于天子校獵的描寫,又以“臣司馬而吐鳳,擬獻賦于大獵……喜得人于同時”回題,將《漢書》中武帝“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之嘆與相如“請為天子游獵之賦”(50)班固《漢書》,第2533頁。的進言融匯其中,并進一步論及揚雄,采《漢書》“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風一,猶騁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戲乎”(51)班固《漢書》,第2609頁。的評論,彰明賦作諷諫主旨。

審其技法,賦重詮題、發(fā)端、謀篇,余丙照《賦學指南》云:“賦貴審題,拈題后不可輕易下筆,先看題中著眼在某字,然后握定題珠,選詞命意,斯能掃盡浮詞,獨詮真諦?!?52)余丙照《賦學指南》,王冠輯《賦話廣聚》第5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版,第47頁。趙大采此賦起端切中題意,以“獵”為題珠,故略去《上林賦》中八川分流、離宮別館、物產珍禽等,只寫獵場中事,可謂取舍有度。繼以鋪敘天子游獵的威儀,宣揚武功,以“擬獻賦于大獵”回題,末以“諷諫于子云”收斂,全篇結構圓熟,堪稱闈場佳作。

論其思想,賦中多引用《詩經》句詞,反映出考生對相如賦善于用經的特點有一定理解。然其知之一隅,故用事流于表面,漢代《詩》學具有鮮明的諷諫特征,故有漢人以“三百篇”為諫書。相如等漢賦作家在賦中引《詩》,要在諷喻,體現賦的致用性,這也是漢賦特殊的時代內涵。朝鮮科賦對相如賦的接受與影寫,已然脫離了特定的時代氛圍,徒有其表而無精神實質。同樣地,此賦仿照《上林賦》所描寫的畋獵場景,鋪張辭藻,抓住了“德”、“禮”兩點,既遙承漢大賦諷喻之旨,也是朝鮮王朝儒教治國的政治生態(tài)之文學闡釋,但政教意味過于濃厚且尤顯生硬,已失去了漢賦寓諷于頌的審美趣味。從統(tǒng)治者的角度來看,科舉試賦作為選拔人才的工具,自然希望能最大程度地發(fā)揮其作為文學的教化功能,故科賦成為政治、儒教、制度三者合力作用的產物。

以揚雄賦事命題者如《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賦題出自《漢書·揚雄傳》,此命題包含諸多內容。一是司馬相如的典范性。在西漢末年,司馬相如就已經成為辭賦創(chuàng)作的最高典范,為揚雄師法擬效。揚雄《長楊》等四賦即為摹擬相如的“弘麗溫雅”之作。二是揚雄創(chuàng)作的摹擬屬性,或稱復古傾向。首倡此說者為班固,后世對揚雄的評價也常見摹擬之譏。三是馬揚優(yōu)劣,相如創(chuàng)造了“弘麗溫雅”的賦風,揚雄大而廣之,晚年悔賦,又有“麗淫”之說。以上皆是馬揚接受史上富有生命力的討論話題,于海東、于闈場亦然,茲舉沈學臣《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為例,賦云:

摭《離騷》而吊古,志高感于屈子?!瓫h沨詠而美哉,往往擬而式之。詞長楊而寓意,簡梁園而齊美。巫峰菀而鐘秀,顝異代而日調。辭猶藐于賈宋,目已短于曹劉。飄飄氣而胸合,竊獨尚此弘麗。何其壯于賦也,擬以式為殆庶。登文苑而歷騁,大可觀其辭義。常于賦而矜式,罔俾古而專美。參詩流而溯源,何師法于文藻。既有尚于溫雅,故媲美與??佧悜B(tài)于《子虛》,典重意于《長門》。班依樣而效體,仰長卿之文章。童預《玄》而卓才,《雪賦》白而奇氣。生余晚于馬卿,夙仰慕于辭賦。紛既弘而且雅,兮足征于斯文。追滌器之逸才,緬題柱之高風。人自是乎意中,士豈虛于名下。(53)《賦》第1冊,韓國國立中央圖書館筆寫本(番號:貴3643-16-1),第30頁。

細繹此賦,開篇非直接說破本題?!懊孔髻x常擬之以為式”是揚雄自序之言,《漢書·揚雄傳》錄其全文,而自序之后,班固續(xù)其事,作“贊語”云:“(雄)實好古而樂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為經莫大于《易》,故作《太玄》……賦莫深于《離騷》,反而廣之;辭莫麗于相如,作四賦:皆斟酌其本,相與放依而馳騁云?!?54)班固《漢書》,第3583頁。實綰合了揚雄之學《騷》與學相如兩大模擬路徑。沈學臣此賦正依此謀篇行文,從揚雄《反離騷》談起,并由楚蜀相連的地域原因推闡揚雄騷賦創(chuàng)作能與屈原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中間鋪敘夾雜議論,并以第一人稱的方式抒寫揚雄對司馬相如的推崇,表現出作者本人對馬揚二人的追慕??傮w而言,通過此賦可以看出作者對揚雄摹擬司馬相如作賦這一行為是欣賞和認可的。

韓國學界有一種觀點認為朝鮮時期的科賦全無價值,事實上,這是中外棘闈文學所面對的共同困境。因統(tǒng)一命題,故千篇一律,而限時創(chuàng)作,又難展才學。同時,考賦決定進階,諸生競利,是以一味歌頌,失卻賦之真諦。然汲汲于科體賦的藝術性及思想性挖掘,本就有南轅北轍之嫌。若以科賦文獻為鏡,實可觀覘文學觀念、文學典范、創(chuàng)作法則等在闈場的施用痕跡。

闈場賦作為制度的產物,一則因其數量龐大,而能反映廣闊的文學生態(tài);二則因其整齊劃一,故能呈示時風。從考察馬揚典范在闈場的接受來看,科賦作品至少為我們提供了以下兩點經驗。第一,除辭賦文本外,與馬揚相關的辭賦紀事在海東文壇接受程度亦非常高,這當然有賴于其存于《史記》、《漢書》之中而為舉子素習熟知,也因紀事本事的傳奇性、趣味性和豐富性,能補足文學作品所略,使朝鮮文人關于馬揚的想象能更真實和立體。在此意義上,馬揚接受呈現辭賦文學與辭賦紀事共盛的現象。第二,在尊古宗漢思想指導下,以馬揚辭賦紀事、辭賦典故命題,更能激發(fā)士人的研習熱情,想要制勝闈場,就需熟讀記誦馬揚辭賦,才能融詞匯句,驅事用典。這一現實功利因素驅動了馬揚典范的深植。而圍繞馬揚命題所產生的科作,又成為后來考賦者創(chuàng)作學習之范本,正如蘇軾所云:“夫科場之文,風俗所系,所收者天下莫不以為法,所棄者天下莫不以為戒。”(55)《蘇軾文集》,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01頁。朝鮮后期大多科賦抄本,其最初目的就是供考生研讀鉆習。由此,馬揚賦及其衍生品——相關的命題科賦,皆成為闈場典范。這既是建構馬揚經典地位的重要方式,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科賦本身的價值和意義。

三 振發(fā)騷情:從文人擬效看馬揚賦之情感接受

闈場賦與文人賦雖沒有理論上的明確疆劃,但在創(chuàng)作上卻有王言與人情的分歧。前者代表王權話語,要求典雅莊重,歌頌王政;后者則是自由創(chuàng)作,書寫作者真實情感。這落實到對馬揚典范的接受上,闈場賦多注重挖掘和利用馬揚辭賦中潤色鴻業(yè)的經義成分,故出現于闈場中的多是與《上林》、《子虛》等大賦相關的命題。文人賦則緣情而發(fā),有所寄托,在祖“騷”主“情”的思想支配下,多選擇馬揚騷體賦進行擬效以抒發(fā)個人情志,如鄭吾道《長門賦》、慎天翊《反反離騷》,或踵事增華,或反案為文,皆具特色,茲就論之。

(一)《長門賦》與朝鮮宮廷故事

元人祝堯《古賦辯體》云:“愚嘗以長卿之《子虛》、《上林》,較之《長門》,如出二手,二賦尚辭,極其靡麗,而不本于情,終無深意遠味;《長門》尚意,感動人心,所謂情動于中而形于言,雖不尚辭,而辭亦在意之中?!?56)祝堯《古賦辯體》,王冠輯《賦話廣聚》第2冊,第178頁??芍^一語中的,點出《長門賦》本于情、重于意的抒情屬性,以及撼動人心的藝術魅力。同時也因其“如出二手”,又不見載《史記》、《漢書》,且賦序中言陳皇后復得親幸,事與史違,而遭后人疑其非相如所作(57)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九“假設之辭”條云:“而《長門賦》所云陳皇后復得親幸者,亦本無其事?!辈⒆⒃疲骸啊堕L門賦》,乃后人托名之作。相如以元狩五年卒,安得云孝武皇帝哉?”參見:顧炎武著、陳垣校注《日知錄校注》,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078頁。何焯亦稱:“此文乃后人所擬,非相如作。其詞細麗,蓋平子之流也?!眳⒁姡汉戊獭读x門讀書記》,崔高維點校,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879頁。。不過,朝鮮文人對相如作《長門賦》之真?zhèn)螀s不懷疑,甚至在朝堂上君臣討論廢妃移處別宮的儀節(jié)時,弘文館臣不僅考諸《史記》、《禮記》,還引《長門賦》語以對答上問。鄭吾道《長門賦》正為此事而作,賦有小序,為后人所撰,述作賦緣由云:

《長門賦》者,漢司馬相如之所作也。孝武時陳皇后別在長門宮,相如為此賦以悟主上,皇后復得親幸。竊惟我內殿閔氏,廢在私第,故公有感于斯,以寓微意。(58)鄭吾道《藥圃集》,韓相夏編《韓國歷代文集叢書》第2378冊,景仁文化社1997年版,第188頁。

閔氏即肅宗李焞之妻仁顯王后,其父閔維重是西人派核心人物。肅宗七年閔氏被冊為王妃,八年后即被廢為庶人。朝臣對廢妃之事多有爭議,對閔氏報以同情之心者亦不在少數,鄭吾道是其中之一,他效仿司馬相如為陳皇后作賦,擬作《長門賦》為閔氏代言。

鄭作以相如賦為法式,不僅依遵原韻,且在句式結構、敘事線索、意象主旨等方面,都祖述原作,借由閔氏與陳皇后相似的遭際,達成擬作與原作的互文效果。如其描寫閔氏棄居別宮,容顏憔悴、情思郁結,“折瑤花而延佇兮……塊獨守此曲隅兮”(59)鄭吾道《長門賦》,鄭吾道《藥圃集》,第188頁。勾勒其孤獨寥落的身影,獨守曲隅、顧懷無親,概況幽居處境,與相如賦描寫陳皇后形容枯槁、孤獨等待的情境相似。但相如賦著重表達漢武帝違背對陳皇后朝往暮來的承諾,即便如此,陳皇后仍駐足離宮,盼君幸臨;而鄭吾道賦卻微妙地表達出為閔氏鳴冤之意,“情沉菀而莫達兮……荃不揆夫寸誠兮”(60)鄭吾道《長門賦》,鄭吾道《藥圃集》,第188頁。暗示其心中委屈不能得到申明。

肅宗以妒忌的罪名廢黜閔氏,但在閔氏的立場來看,自己是被肅宗寵妾張禧嬪所害,鄭吾道此賦既是為閔氏代言,自然格外注重內心情感的想象并用文辭將之展現出來,“浮云霠以泛濫兮,猋塵蔽而天陰”(61)鄭吾道《長門賦》,鄭吾道《藥圃集》,第189頁。,遙承屈原“飄風云霓,以為小人”(62)洪興祖《楚辭補注》,白化文等點校,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頁。的比興傳統(tǒng),與下文中“愿寄言于新人兮,毋拔笱于我梁”(63)鄭吾道《長門賦》,鄭吾道《藥圃集》,第188頁。的描寫對讀,可窺見閔氏之情。除為自己陳情外,閔氏在悲痛中仍不忘身為王后的規(guī)諫之責,鄭吾道此賦明為閔氏代言,暗則借閔氏之口發(fā)“奉隆寵于非位兮,惕圯生于極崇”(64)鄭吾道《長門賦》,鄭吾道《藥圃集》,第188頁。的勸誡。閔氏被廢后,“張氏寵日盛,而杭、希載,締結閔黯、宗道、李義征等,關通謀議,無所不至,國家之禍,將在朝夕,人皆惴栗”(65)《朝鮮王朝肅宗實錄》,太白山本,朝鮮印刷株式會社1932年版,卷20,第5頁。,則證實了鄭吾道的憂慮是具有前瞻性的,而其代閔氏所抒之忠貞諫言實際上寄寓了自己的政治立場與愛國愛君之心。

總的來說,相如賦側重寫思婦哀愁,“其情思纏綿,敢言而不敢怨”(66)祝堯《古賦辯體》,王冠輯《賦話廣聚》第2冊,第178頁。,鄭賦則淡化了女子的柔弱自哀,加入陳情、勸諫話語,且有不平之鳴寓于其中,塑造了堅毅忠誠的女性形象。這一創(chuàng)變得益于次韻體與原作的互文性而產生的相互闡發(fā)、互為補足的效用,故擬作不必疊相祖述,進而使文本得以有新的發(fā)展。這正是劉勰所云“憑情以會通,負氣以適變”(67)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521頁。。相如與屈騷共情,鄭吾道則與《長門》共鳴。文學典范的力量正在于此,超越了自身的文本與情感,而能在不同時代、不同文化場域中引起普遍共鳴。

(二)反擬:經典與反經典的共生

《離騷》在漢代已稱經(68)熊良智《楚辭的藝術形態(tài)及其傳播研究》,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277頁。,而揚雄之作《反離騷》,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首次對經典的反動,這種反動是通過摹其體式、擬其文辭而表達對立的價值觀與相反的人生哲學?!斗措x騷》問世后,一方面作為經典《離騷》之對立面,遭受朱熹等人的批判;另一方面因其補益經典、闡發(fā)《離騷》之功,以及其自身“辭韻沉膇,別開新境”(69)許結《論揚雄與東漢文學思潮》,《中國社會科學》1988年第1期,第162頁。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而成為接續(xù)經典的經典。由此,以經典視野觀《反離騷》在海東賦域的擬效,則有“再反”之作——慎天翊《反反離騷》,可以說是海東賦家的回應與再創(chuàng),構成了《離騷》-《反離騷》-《反反離騷》的經典與反經典譜系。

慎天翊《反反離騷》是一篇擬代文,行文結構全擬《反離騷》,代屈原自剖心志,同時,由作者扮演的“屈原”反過來對揚雄進行批評詰難,于整體上呈現了屈、揚、慎不同國別、不同處境、不同信念的三人,跨越時空超越生死的對話。細繹文中“屈原”對揚雄的猛烈批評與質問,其實內含慎天翊“反”揚雄之心聲,集中于騁詞、仕莽、投閣三端。

其一,反揚雄之騁詞。這包含兩個方面。一是立足于本文立場,反揚雄騁詞作《反離騷》詬病屈原,慎天翊欣賞揚雄的才學,但認為其才學不該用來譏諷屈子。二是縱觀揚雄生平,反其騁詞作四賦。揚雄四賦雖意在諷諫,但并未收到好的效果,仍是虛辭濫說,極其鋪張炫耀,至其晚年又自悔作賦,故慎天翊有“自炫”、“悔遁”之譏。

其二,反揚雄之仕莽。仕王莽新朝、作《劇秦美新》,是揚雄一生最大污點。慎天翊對揚雄的批評亦集中于貪附競進和諛文媚詞。他將揚雄仕莽前后情貌相對比,認為其本是品質高尚之人,初能自甘寂寞、清靜玄默,后竟失卻本心、中道改志,罔顧倫常義紀,如此行為又有何顏面批評屈原?同時,慎天翊還回應了揚雄提出的“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70)班固《漢書》,第3515頁。的處世哲學,《反離騷》怨屈子不能“懿神龍之淵潛,俟慶云而將舉”(71)班固《漢書》,第3518頁。,《反反離騷》回擊道:“所貴祥龍之神德兮,乘云霓而揚伏?!?72)慎天翊《素隱遺稿》,《韓國文集叢刊續(xù)》第25冊,民族文化推進會2006年版,第197頁。直指揚雄與飄風云霓同流合污??傊?,無論是儒家之明哲保身,還是道家之和光同塵,都無法為揚雄仕莽之去就選擇作出合理解釋。

其三,屈原投江與揚雄投閣是中國古代文化史上的兩大悲劇事件,同時又是一對荒誕的歷史巧合與行為矛盾。前者是主動以死明志,其忠君愛國之情可與日月爭光,而后者以今人眼光看來固然是充滿文人生命悲情,但在揚雄當時及身后的時代卻多是譏諷之聲:“時雄校書天祿閣上,治獄使者來,欲收雄,雄恐不能自免,乃從閣上自投下,幾死。……京師為之語曰:‘惟寂寞,自投閣;爰清靜,作符命。’”(73)班固《漢書》,第3584頁。朝鮮文人亦視投閣為揚雄之恥,如李回寶《荀卿楊雄孰優(yōu)論》云:“衣冠投閣,恥則極于士夫。此固人臣之所不容,義士之所共誅?!?74)李回寶《石屏集》,《韓國文集叢刊續(xù)》第25冊,第511頁。南孝溫《自詠》:“達道子云著《法言》,生憎屈子《反離騷》。雖然投閣求生辱,千載何如溺死高?”(75)南孝溫《秋江集》,《韓國文集叢刊》第16冊,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2版,第70頁。金時習《感懷》云:“堪笑偷生莽大夫,《反騷》千古被才誣。赴淵自是忠誠迫,投閣應遭利欲驅。《劇美》媚迎驕主意,爰惟幸免罪臣徒。容身不啻居穹壤,地下相逢愧也無。”(76)金時習《梅月堂集》,《韓國文集叢刊》第13冊,景仁文化社1996第2版,第106頁。他們皆將投江與投閣對舉,以此鮮明對比來完成對揚雄的諷刺。揚雄初以投江湛身來責難屈原,后又于驚險恐懼中投閣,他早年作《反離騷》時固不能預料今后事,而后人觀之,則視為言行不一、自相矛盾,根本沒有立場作此賦,難怪乎王國維有“子云何事《反離騷》”(77)《王國維遺書》第3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561頁。之問。千秋異域同此心,故慎天翊云:“輸平日之道德兮,投寂寞而委之。合蒃葹與薰蕕兮,赴塵灰而摛之。始爾尤累以輕行兮,重咍累之湛水。爾身墜而自殞兮,顧何如于吾累也。爾既責累乎傅說兮,胡不自行而行之也?!?78)慎天翊《素隱遺稿》,第197頁。

慎天翊《反反離騷》所“反”之主題,是痛斥其眼中揚雄的三大瑕疵——騁詞、仕莽、投閣,但問難之中實則蘊含同情,其問難顯于單刀直入的恣肆文辭之內,其同情潛于晦暗不明的情感留白之中。明乎此,可鑒此賦的情感內核:作者隱一腔痛惜于激憤言辭之中,或許正如揚雄嘆服于屈原的才華以至有“悲其文,讀之未嘗不流涕”(79)班固《漢書》,顏師古注,第3515頁。的同情,慎天翊同樣是推崇揚雄文學的,他作《出邊校獵賦》便對揚雄《羽獵賦》、《甘泉賦》多有引用,取辭取義皆軌范之,而此《反反離騷》祖述《反離騷》之體更是明證,可以說,追溯其創(chuàng)作心理正在于“因人格、心志方面的溝通共鳴而產生比附祖述的動力”(80)曹虹《德不孤,必有鄰——談談域外文人對中國原作的擬效》,《學習與探索》2006年第2期,第164頁。。盡管賦中毫無疑問地表現出對揚雄人格的質疑和痛惜,但行文間咄咄逼人的力量又揭示其渴望與揚雄心志溝通的急切。

當然,若以現代眼光回審文學史,揚雄作《反離騷》或可稱為“以價值觀挑戰(zhàn)經典”,慎天翊作《反反離騷》則是“以道德觀挑戰(zhàn)經典”,一如元好問之反《閑居》。元氏“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81)元好問著、狄寶心校注《元好問詩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45頁。是點到即止的冷靜諷刺,慎氏“反反”之體是鞭辟入里的層層追問。雖有此異,但卻皆是由道德層面衍及文學層面觸發(fā)對經典的反動。事實上,對文學作品的任何審美評判,都誕育于特定的時代背景和深刻的社會風習,而道德審美則是儒家忠孝節(jié)義觀念對士大夫產生影響的結果,中朝兩國文學的創(chuàng)作與品評生發(fā)皆可尋此理路。在中國,儒家忠節(jié)觀的強化突出表現于南宋時期。以揚雄為例,北宋時士大夫將其列入道統(tǒng),援儒家義理為其辯護,但至南宋,揚雄之人格則受到極端苛責,此即劉咸炘所謂:“議論寬厚者,亦北宋士大夫之風,異于南宋之竣厲者也。”(82)劉咸炘《宋學別述》,《推十書(增補全本)》甲輯第3冊,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1247頁。又如陶淵明,“歷代論陶,大約六朝到北宋,多以為‘隱逸詩人之宗’,南宋以后,他的‘忠憤’的人格才擴大了”(83)朱自清《陶詩的深度》,《朱自清序跋書評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3年版,第226頁。。而這種忠節(jié)觀的持續(xù)發(fā)酵并擴展至文學品評,則表現為論者自身道德感的增強并以之加諸古人,尤其是典范作家與經典作品,更要經受道德與文學的雙重評判。同樣地,在朝鮮半島,高麗末期朱子學初興時,程朱對儒家忠節(jié)觀的闡釋與踐履便已深刻影響海東文人,以李穡為代表的士大夫以“文章節(jié)義”并舉,窮究性命道德之學說。至朝鮮朝,以儒教立國,儒家忠節(jié)觀之深植尤甚前朝。朝鮮中宗十三年御朝講,持平鄭譍批評揚雄之操守以警醒士林:“且如揚雄者,亦盜名于儒者,而當王莽之時,頓無一言救正之,至作書美之,以成纂(篡)奪。是故士之操守非正,則鮮無趨入于權勢者?!?84)《朝鮮王朝中宗實錄》,太白山本,朝鮮印刷株式會社1930年版,卷32,第61-62頁。在國家意識形態(tài)操控下,士大夫忠節(jié)觀不斷強化,以至無法將文學審美與道德評判剝離。慎天翊《反反離騷》中呈示的復雜和矛盾,正源于在忠節(jié)觀念下對作為賦學典范的揚雄與人格失范的揚雄二者合一的接受。

綜上,縱觀朝鮮半島歷代文人對馬揚的接受,可以發(fā)現他們自覺選擇了馬揚作為辭賦乃至文學創(chuàng)作的典范,且馬揚在當世即成為經典,這一獨步賦史的地位更有益于其在異域傳播中直接以“凝定經典”的形態(tài)被接受并蔓延其影響。此外,《文選》之較早傳入朝鮮半島并發(fā)生巨大、持久而普遍的影響也對馬揚典范的建立起到傳播媒介作用。更為重要的是朝鮮朝中后期文壇受明代“祖騷宗漢”觀念影響而興起的復古思潮,對馬揚典范的深入提供了推波助瀾的力量??梢哉f,朝鮮辭賦文學正是在學宗馬揚的基礎上摸索發(fā)展起來的,通過記誦作品、揣摩賦藝、編集刊刻、步趨摹擬,逐漸發(fā)展到自如創(chuàng)作、闈場競作,多種多樣的表現形態(tài)無不呈示出馬揚典范的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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