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樂
(華東師范大學 哲學系,上海 200241)
秦漢時期德與陰陽已經(jīng)出現(xiàn)融合的趨勢,如董仲舒之論人性,既定義本性之名,辨性之非善;又就人性與陰陽的關(guān)系,以分解一整全之人性為兼具陽善陰惡之性情二者,正同緯書中分解人性為性之陽與情之陰二者,以言性善情惡說?!瓌⒆诱圆话l(fā)、未表現(xiàn)、在內(nèi),而名曰性,為陰;發(fā)出、表現(xiàn)、形于外,即名曰情,為陽[1]。然其根源在哪里呢?學界探究較少,原因大致有二:一尚未意識到兩者融合的重要意義,二是先秦諸子思想中缺乏德與陰陽關(guān)系的系統(tǒng)論述。雖然在司馬談《論六家要旨》《漢書·藝文志》等文獻中都提到了“陰陽家”,但陰陽家思想混雜,雖然有德與陰陽的闡述,但并不是其理論的核心。陰陽五行學說最初正是以天文歷象變化去“敬授民時”的,以天象判斷農(nóng)時,是早期陰陽學的主要內(nèi)容,而后來發(fā)展為判斷吉兇禍福的學問,以后又發(fā)展了很多禁忌,以術(shù)數(shù)、鬼神判定吉兇,為王朝改朝換代提供依據(jù)[2]。在其他諸家中,也缺乏德與陰陽的系統(tǒng)論述。在《尚書》《詩經(jīng)》《周禮》等經(jīng)典文獻中,我們看到了德與陰陽的融合。因此,筆者認為二者融合的根源在先秦。先秦時期,中國文化經(jīng)歷了殷周之變與春秋戰(zhàn)國之變兩次重要的變革。在變革中,德與陰陽概念皆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德概念由獲得之義轉(zhuǎn)化為道德之義,陰陽概念也由原始有無日光、地理環(huán)境、祭祀日月等義上升為“一陰一陽之謂道(《周易》)、“萬物負陰而抱陽”(《老子》)等哲學范疇。學界關(guān)于先秦德概念的研究較多,但德的具象化研究則是學界較為忽視的,近來有學者開始重視此問題,如蔣文在《由出土及傳世文獻看先秦德的具象化》一文中闡明了德的具象化[3],但筆者認為這是遠遠不夠的。學界對先秦陰陽概念研究雖然較多,但要么在術(shù)數(shù)思想下研究,要么在諸子學派中研究,實則陰陽作為先秦學者的公共學術(shù)資源,早已突破術(shù)數(shù)之類、門戶之別,與中國哲學核心概念德開始了融合。但德與陰陽的融合并非是自覺的,而是緩慢發(fā)生在具象世界之中的,尤其是在可見可感的禮刑音味之中。德與陰陽融合的意義是重大的,是先秦哲學留給后世最重要的思想資源之一。從秦漢天人合一的大宇宙觀到宋明理學心性的工夫論,無不以陰陽論人性,以萬物皆具德性彰顯天道;以德化育萬物,彰顯人道。因此,筆者將從三個方面展開論述德與陰陽的融合過程。
學界關(guān)于德與陰陽的原始之義仍存在著各種爭議,筆者進行了比較分析,嘗試從多個方面闡述二者的原始之義。二者的原始之義存在較多相同之處,為二者融合奠定了根基。
1.德概念的原始之義。德概念始于何時?在商朝的甲骨文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德字。德字之本義,學界存在爭論。郭沂認為從殷墟卜辭看,德字乃尋覓于道路而有所得之謂也,故本義為得失之得[4]。劉翔認為德字其本義即是正見于心,所謂端正心思[5]。郭沂是基于具體歷史、社會內(nèi)涵得出其獲得之義的,劉翔則是基于文化內(nèi)涵得出其道德之義的。金春峰認為德字其原始義非道德、德行,而系全生、保全生命,引申為恩惠德澤[6]。金春峰是從生的原始寓意出發(fā),認為德具有全生、保生之義。徐復觀認為周初文獻的德字,指的都是具體的行為;若字形從直從心為可靠,則其原義亦僅能是直心而行的負責任行為;作為負責任行為的惪,開始并不帶有好或壞的意思,所以有的是吉德,有的是兇德。而周初文獻中,只有在惪字上面加上一個敬字或明字時,才表示是好的意思。后來乃演進而為好的行為。因好的行為多是予人以好處,乃引伸而為恩惠之德。好的行為系出于人之心,于是外在的行為,進而內(nèi)化為人的心的作用,遂由德行之德,發(fā)展成為德性之德[7]16。徐復觀認為德是指具體的行為,而“具體”二字很關(guān)鍵,也即意味著德并非是抽象的,而是具象的。以上幾種詮釋并不沖突,在原始社會之中獲得、得到可能更多關(guān)注的是食物、水之類的生存資源。保生、全生也正是基于物質(zhì)性的獲得而實現(xiàn)的。具體的行為包括生存資源的獲取,好的行為自然是促進保生、全生的。端正心思是道德修養(yǎng)的起點,持有敬意也是端正心思的體現(xiàn),生存的獲得是經(jīng)驗性的概念,由此身之愉悅進而進入心之愉悅,上升至道德的修養(yǎng)。由此可見,德的原始之義與具象世界密不可分,而道德之義也不能脫離具象世界。
2.陰陽概念的原始之義。陰陽概念始于何時?學界尚難定論,但至少在殷商時代甲骨文中,陰陽概念雛形已經(jīng)出現(xiàn)。陰陽概念原始之義具體為何?學者也莫衷一是。梁啟超認為:“商周以前所謂陰陽者,不過是自然界中的一種粗淺微末之現(xiàn)象,絕不含有任何深邃之意義。”[8]徐克謙認為:“中國古代拜日兼及于月,陰陽的概念最初可能由此產(chǎn)生?!盵9]徐復觀認為陰陽二字,與日有密切的關(guān)系,原意是有無日光的兩種天氣[7]311。筆者認為陰陽概念的原始之義可能來自三個方面:與地理方位有關(guān)(陰陽—中有關(guān),陽—山南水北,陰—水北山南[10]306),與自然天氣有關(guān)(有無日光),也與原始的巫術(shù)信仰有關(guān)(陽—日神、陰—月神崇拜[11],陽—上天意志的揣測,陰—地下人的祭祀[12])。三者的始點皆是從經(jīng)驗世界出發(fā)的,從自然、天地、宇宙給予生存、生命、生活的現(xiàn)象及感受中凝練而來。因此,陰陽的原始之義多是基于具象世界產(chǎn)生的。
德與陰陽的原始之義存在差別,但二者的概念皆是從經(jīng)驗世界中產(chǎn)生的?!暗隆谩钡母拍钍菑慕?jīng)驗世界中的實物是否獲得產(chǎn)生,陰陽概念是從經(jīng)驗世界中的日光、方位以及由現(xiàn)實的恐懼而來的神產(chǎn)生。二者都與是否獲得有關(guān)。德—得與實物,包括食物、水等生存資源的獲得有關(guān)。陰陽與是否獲得日光有關(guān),與獲得優(yōu)越的地理方位有關(guān),與獲得日月之神的恩惠有關(guān)。晁福林認為:“卜辭中的‘德’,多用如‘循’,如‘王德于止(此)若’、‘王德出’等其中的‘德’字皆為行走、出行之意,并無道德的觀念在內(nèi)。……在殷人看來,有所‘得’則來源于神意,是神意指點迷津而獲‘得’?!盵13]晁福林認為殷商之得,得的是神意。陰陽源自日神、月神的崇拜,也是得自神意。因此,二者之得都與神有關(guān)。由上可知,德與陰陽的原始之義存在較多相同之處,這為二者的融合奠定了基礎(chǔ)。
德概念的具象化首先體現(xiàn)在可見的世界中,以禮刑為代表。禮有明確的禮節(jié)儀式與典章制度,刑有明確的法律條文、政策措施。禮刑皆是可見的,德在禮刑中得到呈現(xiàn)。德禮的陰陽化,推動了德與陰陽的融合。德刑的陰陽化,也促進了德與陰陽的融合。
德是內(nèi)在德性與外在行為的統(tǒng)一,德性與德行共同構(gòu)成了德的全部視域。在中國的傳統(tǒng)中,德行主要由禮來規(guī)范與約束。德與禮之間相輔相成,德是禮的內(nèi)在精神支撐,禮是德的外在體現(xiàn),正如孔子一方面言:“克己復禮為仁。”另一方面言:“人而不仁如禮何?”
禮的陰陽化,是德的陰陽化的具體體現(xiàn)。在中國古代的禮儀中,有陽禮、陰禮之分。《周禮·地官司徒·大司徒》中記載:“二曰以陽禮教讓,則民不爭。三曰以陰禮教親,則民不怨?!盵14]178-179陽禮教人明謙讓之德,百姓不會爭斗。陰禮教人明親愛之德,百姓不會怨恨。陽禮、陰禮之教是通過以禮明德,這是禮的核心精神。然禮何以被分為陰陽呢?鄭玄認為:“陽禮謂鄉(xiāng)射飲酒之禮也。陰禮謂男女之禮。婚姻以時,則男不曠女不怨。”[14]246鄉(xiāng)射飲酒”之禮被稱為陽禮,“男女婚媾”之禮稱為陰禮,陰陽之禮的劃分是有依據(jù)的。賈公彥說:“鄉(xiāng)射飲酒之禮,酒入人身,散隨支體,與陽主分散相似,故號鄉(xiāng)射飲酒為陽禮也?!盵14]247酒之味散入人體,與人產(chǎn)生互動,與陽散陰聚之性質(zhì)吻合,則類比為陽禮。鄉(xiāng)射飲酒皆以齒讓為禮,因此鄉(xiāng)射飲酒之陽禮可教謙讓之德。賈公彥說:“陰禮是婚姻之禮,不可顯露,故曰陰禮也?!盵14]247在古人的婚禮中,婚與黃昏有關(guān)?!秲x禮》中記載:“期,初昏,陳三鼎于寢門外東方?!盵15]意思是娶妻的當天在黃昏之時。按照陰陽與時之間的對應(yīng),黃昏之時應(yīng)屬于陰。在黃昏時,光線不清楚,人的視野模糊,有暗、藏之義,也即是賈公彥所言的“不可顯露”?!澳信殒拧敝Y,婚與昏有關(guān),以陰之藏、暗等性質(zhì)類比,則稱之為陰禮。陰與親有關(guān),“男女婚姻”一則是兩個家族結(jié)親,一則是男女之親,當以愛為原則。因此,陰禮以教親愛之德?!吨芏Y·天官冢宰·司裘》中言:“以陰禮教六宮,以陰禮教九嬪?!盵14]192陰禮對應(yīng)的是六宮、九嬪,六宮、九嬪都屬于婦人之事。《九嬪》中言:“九嬪掌婦學之法,以教九御婦德、婦言、婦容、婦公,各帥其屬而以時御敘于王所。”[14]192九嬪教九御目的是為了明婦德,以德統(tǒng)攝言、容、公等。因此,陰禮教九嬪也是以明婦德為目的。鄭玄認為:“陰禮,是婦人之禮?!盵14]178準確地說,以教婦德的六宮、九嬪只是陰禮的一種。因此,陽禮、陰禮涵蓋禮的多個層面,并非僅限“鄉(xiāng)射飲酒”之禮、“男女婚媾”之禮、九嬪之禮等。在《禮記》中,陰陽之禮劃分體現(xiàn)在多個方面,如飲食之禮的陰陽化,祭祀之禮的陰陽化,服飾之禮的陰陽化以及軍事之禮的陰陽化等等。以祭祀之禮的陰陽化為例,有祭品以及祭品擺放位置的陰陽化。《禮記·鄉(xiāng)飲酒義》中言:“亨狗于東方,祖陽氣之發(fā)于東方也。洗之在祚,其水在洗東,祖天地之左海也。”[16]1637《郊特牲》記載:“鼎祖奇而籩豆偶,陰陽之義也。”[16]775此處指祭祀中禮器的陰陽化。《祭統(tǒng)》中言:“水草之,陸產(chǎn)之,小物備矣;三牲之俎,八簋之實,美物備矣;昆蟲之異,草木之實,陰陽之物備矣?!盵16]1347此處指祭祀中祭品的陰陽化。《禮器》中言:“君在,夫人在房。大明生于東,月生于西,此陰陽之分,夫婦之位也。”[16]754此處指參與祭祀之人站的位置的陰陽化?!都澜y(tǒng)》曰:“凡祭有四時:春祭曰礿,夏祭曰禘,秋祭曰嘗,冬祭曰烝。陽義也;烝、嘗,陰義也。禘者,陽之盛也;嘗者,陰之盛也。故曰‘莫重于嘗’。古者于禘也,發(fā)爵賜服,順陽義也;于嘗也,出田邑,發(fā)秋政,順陰義也?!盵16]1360-1361此處言祭祀時節(jié)的陰陽化。
總之,陰陽之禮的核心皆是明德。《周禮·春官宗伯·大宗伯》曰:“以天產(chǎn)作陰德,以中禮防之;以地產(chǎn)作陽德,以和樂防之?!盵14]479陽德、陰德的踐行,則以“中禮、和樂”進行規(guī)約,足見禮之陰陽化對德之陰陽化的重要作用?!抖Y記·曲禮上》言:“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辯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宦學事師,非禮不親。班朝治軍,蒞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禱祠祭祀,供給鬼神,非禮不誠不莊。”[16]14意思是說,“道德仁義”要以禮來彰顯,因此,禮之陰陽化,是德之陰陽化的體現(xiàn)。
“德”原始之義為“得”,進而引申為恩澤、施惠。施以恩惠目的是促進生命之保全,進而提升道德修養(yǎng),施惠于民是德治的重要手段。刑是懲罰、肅殺,是古代以法治國的重要手段。德與刑之間,是相互補充,相互滋養(yǎng)的。余明光先生認為應(yīng)該用刑德相配合的辦法治理國家[17]。
德刑連用在《尚書》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多次?!渡袝涡獭吩唬骸半蘧从谛蹋械挛┬?。”[18]331晁福林認為此處的刑為損減之意,德為增益、獲取[13]。德為增益、獲取之意與“德—得”之原義相同。損減之刑與刑法之刑有貫通之意,損減與懲罰,一則是天時之命令,一則是人為制定的法度。以時而“罰”,是刑罰的依據(jù),人以天時而動。在帛書《黃帝四經(jīng)》中,時與德刑相一致。帛書《黃帝四經(jīng)》云:“春夏為德,秋冬為刑?!盵19]春夏為生長之時,秋冬為收藏之時。生長之時以德為治,收藏之時以刑為治。天道如此,人道亦如此。帛書《黃帝四經(jīng)·稱》云:“凡論必以陰陽□大義。天陽地陰,春陽秋陰,夏陽冬陰,晝陽夜陰,大國陽,小國陰?!盵20]394陰陽在帛書《黃帝四經(jīng)》中出現(xiàn)47次之多[20]15,足見陰陽概念在帛書《黃帝四經(jīng)》中的重要地位。陰陽與時相一致。春夏為陽,主生發(fā)、生長,有增益之義。秋冬為陰,主殺伐、收藏,有損減之義。由此,德刑與陰陽在時的維度上貫通融合。德為陽,刑為陰。陰陽相濟,德刑相輔。在帛書《黃帝四經(jīng)》中,德刑之概念以及德刑之關(guān)系,有較多學者進行過研究。在帛書《黃帝四經(jīng)》中,刑字和德字均有多種義項,如刑可訓為形、型、正、法、罰、秋冬等;德可解為慶賞、賢者、德行、春夏等[21]。關(guān)于德刑為刑賞說或德治法治說等尚存在爭議,但德為春夏為陽,刑為秋冬為陰,是不存在爭議的。在其他經(jīng)典文獻中,這種思想是一以貫之的?!豆茏印に臅r》曰:“是故陰陽者,天地之大理也;四時者,陰陽之大經(jīng)也;刑德者,四時之合也。刑德合于時則生福,詭則生禍?!照脐?,月掌陰,星掌和。陽為德,陰為刑,和為事。”[22]838刑德合于四時,與時而合則福,與時不合則禍。福禍是以人為主體而言的,自然無所謂福禍。因此,德刑不僅指天道之時令對萬物的生殺予奪,而且也指人世的德刑對人的恩惠懲罰。陽為德、陰為刑與帛書《黃帝四經(jīng)》中的觀點一致。在《管子·形勢解》中言:“春者,陽氣始上,故萬物生。夏者,陽氣畢上,故萬物長。秋者,陰氣始下,故萬物收。冬者,陰氣畢下,故萬物藏。故春夏生長,秋冬收藏,四時之節(jié)也。賞賜刑罰,主之節(jié)也。四時未嘗不生殺也,主未嘗不賞罰也。故曰:‘春秋冬夏不更其節(jié)也?!盵22]1168春夏為陽,秋冬為陰。陰陽與時相應(yīng),以時而動,以時而進行生殺賞罰。與上篇對應(yīng),則德刑、陰陽在時上得以融通,四時春夏為德為陽為生賞,秋冬為刑為陰為殺罰。西漢董仲舒總體上繼承了上述德刑思想?!洞呵锓甭丁り庩柫x》中曰:“天地之常,一陰一陽。陽者,天之德也,陰者,天之刑也。”[23]341以陰陽對應(yīng)德刑,德為陽,陰為刑?!端臅r之副》中曰:“慶為春,賞為夏,罰為秋,刑為冬?!盵23]353四時以春夏為慶賞,秋冬為刑罰。春夏為陽,秋冬為陰。因此,德為陽、為春夏、為慶賞,刑為陰、為秋冬、為刑罰。董仲舒的德刑思想特殊之處在于主張陽貴陰賤,陽善陰惡,正如《天辨在人》中云:“陽貴而陰賤,天之制也?!盵23]337《春秋繁露·陽尊陰卑》中言:“惡之屬盡為陰,善之屬盡為陽。陽為德,陰為刑?!盵23]326陽善陰惡則說明德善刑惡,陽貴陰賤則說明德厚刑輕?!蛾庩柫x》中曰:“使德之厚于刑也?!盵23]342在帛書《黃帝四經(jīng)》中,德刑之間的關(guān)系,既有德刑相養(yǎng),又有先德后刑;在《管子》中,注重德刑相合;在《春秋繁露》中,注重德厚刑輕、德主刑輔,以至于在陽善陰惡下,產(chǎn)生德善刑惡思想。這種將陰陽以善惡標準劃分,陽善陰惡絕對化的做法,與先秦關(guān)于德和陰陽關(guān)系的認識是不相符的。
總之,德刑以時而言,德是具象化的春夏,象征著生發(fā)、生長,是陽的體現(xiàn)。德刑以治理而言,德是具象化的賞賜、恩澤等行政手段,寓意著以恩惠養(yǎng)民德。德的陰陽化與刑是密不可分的。以時言,無冬則不會有春,無夏則不會有秋,無德則無刑,無刑則無德。以時之流轉(zhuǎn),德之陽與刑之陰,相融相濟,相依相養(yǎng)。以治理而言,賞罰則是權(quán)之兩柄。刑以養(yǎng)德,德以化刑。因此,德刑的陰陽化,促進了德與陰陽的融合。
德概念的具象化體現(xiàn)在可感的世界中,以音味為代表。音由聽覺感知而來,味由味覺感知而生發(fā)。音則涵蓋了聲、音、樂,而聲、音、樂的陰陽化,推動了德與陰陽的融合。味涵蓋了飲食之味、德味等,而味的陰陽化,促進了德與陰陽的融合。
德融入音之中,為音注入了人的味道,形成音通倫理的維度。音融入德之中,為德注入了可感的性質(zhì)。德音互融互通,德則親切感人,音則優(yōu)雅高尚。德音的陰陽化,使德與陰陽融合在真實的世界之中。
音為何義?《中國大百科全書·音樂卷》中言:“音特指有秩序、有條理、有組織的聲音,相當于由樂音綴合而成的音調(diào)、曲調(diào),音響組合等?!盵24]音是聲的條理化,音體現(xiàn)了人對秩序的追求?!抖Y記·樂記》中記載:“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yīng),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盵25]424意思是說聲、音、樂三者關(guān)系密切。心與物相感生聲,聲與心互動而生音,音是聲之序,樂是舞與音之合?!墩f文解字》云:“音,聲也,生于心有節(jié)于外謂之音。宮、商、角、徵、羽,聲;絲、竹、金、石、匏、土、革、木,音也?!盵10]52五聲是宮、商、角、徵、羽,音是生于心有節(jié)于外,也即是說音是有節(jié)律的。若聲是質(zhì)樸之材,音應(yīng)是有序之文采,則樂是人(舞—德)與音的合一。有序之文采,不僅是指聲之有規(guī)律協(xié)作,而且是注入人文之美,形成德音。《禮記·樂記》中言:“德音之謂樂。”[25]427德音則是成樂的標準?!抖Y記》中言:“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盵25]442“樂者,通倫理也。……禮樂皆得,謂之有德?!盵25]427樂通倫理之德,樂是德性之彰顯,是德性之升華,正如孔子言:“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26]105德音是常見的表達,在先秦典籍中使用頻率相當高,常見于《詩經(jīng)》《左傳》《國語》《墨子》《荀子》等[3]?!对娊?jīng)·邶風·谷風》中言:“習習谷風,以陰以雨。黽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德音莫違,及爾同死?!盵27]詩的大意是夫婦之道在于莫違德音,夫婦間能持守倫常、保持和諧融洽的關(guān)系如同有序有德之音。德音不僅可以規(guī)范夫婦倫常,還可以指引國家政治?!抖Y記·樂記》中言:“鄭衛(wèi)之音,亂世之音,比于慢矣?!盵25]426《論語·衛(wèi)靈公》中言:“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侫人。鄭聲淫,侫人殆。”[26]164-165程氏注曰:“鄭聲佞人,能使人喪其所守?!盵26]165鄭衛(wèi)之音多顯人性之“私”??鬃诱J為“韶樂”是“音樂”之標準?!墩撜Z·八佾》中曰:“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26]68《韶》樂之美在于盡善盡美。如果說美是指樂之和諧,那么善一定是指樂之德,德樂是樂的最高標準。除了德音、德樂之外,還有德聲?!秶Z·周語》中言:“五味實氣,五色精心,五聲昭德。”[28]五聲是指宮、商、角、徵、羽,通過五聲之和諧互動,召喚個人內(nèi)心之德。內(nèi)心之德能夠平正,則可以德性欲求德行,如此德可以昭明天下?!蹲髠鳌ふ压辍分性唬骸跋韧踔疂逦丁⒑臀迓曇?,以平其心,成其政也?!盵29]五聲之和諧,平正內(nèi)心之德,則可以成就德政?!抖Y記·樂記》中言:“宮為君,商為臣,角為民,徵為事,羽為物。五者不亂,則無惉懘之音矣。宮亂則荒,其君驕;商亂則槌,其臣壞;角亂則憂,其民怨;徵亂則哀,其事勤;羽亂則危,其財匱。五者皆亂,迭相陵,謂之慢。如此則國之滅亡無日矣?!盵25]425《史記·樂書》中言:“聲音之道,與正通矣?!盵30]五聲和諧平正,則可成就德行德政。五聲皆亂,則會敗德亡國。德與聲、音、樂相融,形成德聲、德音、德樂。聲、音、樂之可感,使德亦可感。
聲、音、樂則與陰陽交融?!秴问洗呵铩ご髽贰吩唬骸耙魳分蓙碚哌h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兩儀,兩儀出陰陽。陰陽變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盵31]音樂源自陰陽的互感互動。聲、音、樂的陰陽化,在較多典籍中均有體現(xiàn)。《周禮·春官宗伯·大師》中言:“掌六律六同,以合陰陽之聲?!盵14]607六律六同合為十二律,六律為陽,六同為陰,而聲分陰陽,律為陽聲,同為陰聲。有學者推斷出“最遲于公元前773年,也就是距今兩千七百多年前的史伯提出‘六律’概念之時,陰陽學說就已滲入樂律學領(lǐng)域,并且分為陽六陰六的陰陽十二律二分結(jié)構(gòu)在此時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32]。《尚書·堯典》中言:“聲依詠,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18]28音之和諧是古人的基本追求。桂馥《說文解字義證》引《白虎通》云:“聲者,鳴也,音者,飲也。剛?cè)崆鍧岷投囡?。”[33]音者在于飲,飲之味是剛?cè)崆鍧岬暮椭C。剛?cè)崆鍧犸@然是陰陽的體現(xiàn)。因此,音之和在于陰陽相和?!秶Z·周語·單穆公》中記載:“王弗聽,問之伶州鳩,對曰:于是乎氣無滯陰,亦無散陽,陰陽序次,風雨時至,嘉生繁祉,人民和利,物備而樂成,上下不罷,故曰樂正?!盵28]111伶州鳩用陰陽解釋樂正、樂成。樂之“正、成”在于陰陽不失其序?!抖Y記·樂記》中言:“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如此,則樂者天地之和也?!胺蚨Y樂之極乎天,而蟠虎地,行乎陰陽,而通乎鬼神。”[25]435天地是陰陽摩蕩相合相感而動,樂是天地之和,則樂形成于陰陽。由此可知,聲、音、樂均被陰陽化了。德與聲、音、樂融為一體,則德也被陰陽化了。
總之,德聲、德音、德樂的融合,一方面使得聲、音、樂可以通向倫理之德,一方面使得德概念具象化,聲、音、樂具有經(jīng)驗世界的可感性,因此,德變得可聽可感,可以親近。聲、音、樂的陰陽化,一方面使得聲、音、樂與自然秩序相統(tǒng)一,一方面使得德概念在具象化的過程中陰陽化了。
德融入味中,為味開辟了味道的德性根基。味融入德中,為德注入了可感可嗅的性質(zhì)。德味互融互通,德則回味無窮,味則充實飽滿。德味的陰陽化,使德與陰陽融合在經(jīng)驗的世界之中。
何謂味呢?味既包括了物質(zhì)性的味,又包括了精神性的意味[34]。味以萬物之性存在,又融入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世界之中。《中庸》言:“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26]21飲食之味,是人味覺感官的最初體驗。普通個體飲食不能知味,不在于感官系統(tǒng)受損而喪失味覺的體驗,而在于飲食者的過與不及。所謂的過大抵是以超越的態(tài)度將味消解、轉(zhuǎn)換為生命的材料、工具等他者,所謂的不及大抵是沉溺于飲食,而不回味、不思想[35]15。通過飲食之味了解萬物之性是罕見的,但通過飲食之味的真實生理體驗,則可使德味也如飲食之味入口入身入心,獲得真實的生命存在。由飲食之味到以味養(yǎng)德在《大戴禮記·四代》篇有所體現(xiàn)?!洞蟠鞫Y記·四代》有言:“子曰:食為味,味為氣,氣為志,發(fā)志為言,發(fā)言定名,名以出信,信載義而行之?!盵36]飲食知味,由味化為氣,由氣通達志向,暢明志向為言,言辭可以確定名位,名位以信守之,信通過行義而堅實。由飲食之味通向氣、志、言、名、信、義,而志、信、義都是德的具體表現(xiàn)。因此,可以說由飲食之味通達德性之味?!吨杏埂酚醒裕骸吧咸熘d,無聲無臭,至矣。”[26]41無聲、無嗅不是感官系統(tǒng)的喪失而失去聽覺、味覺,而是聲、嗅之感進入人心,與己融為一體。能知味、能解味、能化味為德、為道,還能將德、道如味般融之于心,化之于身,形之于外,此時便是無嗅之狀態(tài)。如老子言:“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37]又如朱熹言:“蓋聲臭有氣無形,在物最為微妙,而猶曰無之,故惟此可以形容不顯篤恭之妙。非此德之外,又別有是三等,然后為至也。”[26]41味有氣無形,因氣而生味進入經(jīng)驗世界,因無形而“幽微”,故味可顯微闡幽。德如味一樣無形,道如味一般有氣(氣化生萬物)。因此,無嗅是可通達德、道。從飲食不知味回到德味在身心之中,從飲食之味到德性之味,從無嗅之味到德、道之通達,德味趨向融合。德之有味,謂之馨香。在較多典籍中,人都以馨香呈現(xiàn)德之美好。如《尚書·周書·酒誥》有言:“弗惟德馨香,祀登聞于天。誕惟民怨,庶群自酒,腥聞在上。故天降喪于殷,罔愛于殷?!盵18]203《酒誥》篇是周公對康叔的勸誡戒酒之辭。“惟德馨香”指只有具備美好的道德才會產(chǎn)生芳香的氣味,就如祭祀時祭品的香味一樣。通過德味的傳播登聞于天,使上帝嗅到。反之,無德則會產(chǎn)生腥味,上帝就會降罪人間。《國語·周語上》記載:“國之將亡,其君貪冒、辟邪、淫佚、荒怠、粗穢、暴虐;其政腥臊,馨香不登;其刑矯誣,百姓攜貳。明神不蠲而民有遠志,民神怨痛,無所依懷,故神亦往焉,觀其苛慝而降之禍?!盵28]29國家將要毀亡,國君德性敗壞,則不能產(chǎn)生德味。與之相反,其政腥臊。韋昭注:“腥臊,臭惡也?!盵28]28-29腥臊是難聞的惡臭之味,而馨香是由德發(fā)出的芳香之味。馨香不登,祭品產(chǎn)生的芳香之味能否登聞上天,在于是否具備美好的德性。不具備美好的德性,祭品之芳香是不能登聞于天的?!蹲髠鳌べ夜迥辍酚涊d:“公曰:吾享祀豐潔,神必據(jù)我。對曰:臣聞之: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衷弧蝠⒎擒?,明德惟馨。’”[38]黍稷屬于祭祀的祭品,祭品的芳香之味不是真味,而只有光明德性才會產(chǎn)生真正的芳香之味。良好的德性具有馨香之味,以此祭祀神明,神明就會賜福。《國語·周語上》記載:“國之將興,其君齊明、衷正、精潔、惠和,其德足以昭其馨香,其惠足以同其民人。神饗而民聽,民神無怨,故明神降之,觀其政德而均布福焉?!盵28]29反之,敗壞德性,會產(chǎn)生惡嗅之味,上天還會降罪降禍。由此可見,通過飲食之味、無嗅之味、馨香之味等,德味融為一體,德是有味的,味是有德的。
味的陰陽化使德概念陰陽化了。飲食之味的陰陽化,正如《禮記·郊特牲》記載:“饗禘有樂,而食、嘗無樂,陰陽之義也。凡飲,養(yǎng)陽氣也;凡食,養(yǎng)陰氣也。故春禘而秋嘗,春饗老,其義一也。而食嘗無樂。飲,養(yǎng)陽氣也,故有樂;食,養(yǎng)陰氣也,故無聲。凡聲,陽也。”[16]901飲可養(yǎng)陽氣,食可養(yǎng)陰氣,飲食之味,便有了陰陽之氣。在飲的過程中有聲,在食的過程中無聲,原因是飲的時候有樂配合,食的過程中無樂配合。是否有樂,在于陰陽之義。食是養(yǎng)陰的,陰靜陽動,故無樂,《論語·鄉(xiāng)黨》篇“食不語”[26]120正是此意。飲食可以知味,飲食養(yǎng)人陰陽之氣,因此,味即含陰陽之氣。萬物之味的陰陽化,正如《黃帝內(nèi)經(jīng)》有言:“陽為氣,陰為味。味歸形,形歸氣,氣歸精。”[39]55陽為氣,陰為味,似乎味只屬于陰的范疇。實則不然,此處的氣味是相對而言的。相對于氣而言,味為陰氣?!皻鉄o形而升,故為陽,味有質(zhì)而降,故為陰。”[39]55味自身已含有陰陽。又有言:“味厚者為陰,薄者為陰之陽?!盵39]55《類經(jīng)》二卷注:“此言氣味之陰陽,而陰陽之中,復各有陰陽也。味為陰矣,而厚者為純陰,薄者為陰中之陽;氣為陽矣,而厚者為純陽,薄者為陽中之陰?!盵39]56味中亦有陰陽,薄厚是味之陰陽的體現(xiàn),這在后世醫(yī)書中很常見,如“辛甘發(fā)散為陽,酸苦涌泄為陰,咸味涌泄為陰,淡味滲泄為陽?!盵40]在傳統(tǒng)的藥學、農(nóng)學、中醫(yī)學中,以味辨物的觀念被廣泛傳承,由此確立以味為萬物的本質(zhì)屬性[35]23。因此,萬物之味皆具陰陽。德味一體,味的陰陽化,使德也實現(xiàn)了陰陽化。
總之,飲食之味,無嗅之味到馨香之味,德味實現(xiàn)了融合。飲食之味的陰陽化,萬物之味的陰陽化,使得德味實現(xiàn)了陰陽化。一方面,德概念在味覺的感官體驗中實現(xiàn)了具象化,使得德有味可感可融入生命。另一方面,味在德作用下實現(xiàn)了對淺層次之味的超越。而味的陰陽化,使得德概念在具象化過程中陰陽化了。
德與陰陽原始之義的出現(xiàn)存在共同的思維方式,二者皆是從經(jīng)驗世界中認知事物的,“德—得”的概念是從經(jīng)驗世界中的實物是否獲有產(chǎn)生,陰陽概念是從經(jīng)驗世界中的日光、方位以及由現(xiàn)實的恐懼而來的對神的祈禱中產(chǎn)生的。因此,它們原始之義的相同之處為二者的融合奠定了根基。德在禮刑音味中實現(xiàn)了具象化,也在具象化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了陰陽化。德禮的融合,禮因德而有了內(nèi)在精神支撐,德因禮之可見而實現(xiàn)了具象化。而禮的陰陽化,推動了德與陰陽的融合。德刑融合,刑以養(yǎng)德,德以化刑,德在與刑的比較中具象化了。而德刑的陰陽化,則促進了德與陰陽的融合。德音的融合,音可以通向倫理之德,德概念因可感而具象化了。音的陰陽化,推動了德與陰陽的融合。德味融合,德概念在味覺的感官體驗中實現(xiàn)了具象化,德因有味可感而融入生命。味在德作用下實現(xiàn)了對淺層次之味的超越。而味的陰陽化,促進了德與陰陽的融合。禮刑之可見,音味之可感,在可見可感的世界中,德性與陰陽相互激蕩,實現(xiàn)了真實生命的自由。德與陰陽的融合,一方面為以陰陽論述人性奠定了基礎(chǔ),另一方面為萬物皆具德性鋪平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