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澤,楊東方
(北京中醫(yī)藥大學國學院,北京 102488)
中風是多發(fā)于中老年人的一種內科疾病,具有發(fā)病率高、病殘率高、致死率高的特點[1]。早在先秦時期,《黃帝內經(jīng)》便已對此病有相關記載。后世醫(yī)家亦多論及,承先人之言,各立新說。
《古今圖書集成醫(yī)部全錄》為清代陳夢雷、蔣廷錫主編的大型醫(yī)學類書[2-3],收錄了先秦至清初的諸多重要中醫(yī)古籍,其中第217~220卷“風門”部分,將古今醫(yī)家對于“風”及“中風”的各種學說和思想進行匯總,以便后學進行縱向學習和思考。現(xiàn)基于《古今圖書集成醫(yī)部全錄》對歷代文獻有關中風的論述進行梳理,以求闡明中風理論沿革及治療規(guī)律。
金元以前,所謂“中風”便是“中于風”“為風所中”,言其外感。
《黃帝內經(jīng)》記載:“八正者,所以候八風之虛邪以時至者也”“虛邪者,八正之虛邪氣也”“以身之虛而逢天之虛,兩虛相感,其氣至骨,入則傷五臟”“虛邪之風,與其身形,兩虛相得,乃客其形”。所謂八正,即八方因時之風,以春、夏、秋、冬四時應東、南、西、北四方,再以二時交匯對應二方之間,如春夏之交應東南方,如此為“八正”。所謂風邪傷人,即是八方非時之風,恰逢人之腠理疏松,兩虛相得而害病。此外,有論及五臟風及胃風之狀,其證皆有“多汗而惡風”[4]2-6,即言其病邪在表。張仲景在《金匱要略》中首提“中風”病名,設專篇論述其證治,將風中于人分“在絡”“在經(jīng)”“入腑”“入臟”[4]12,依風入淺深之不同而述不同癥狀,給予不同治法。唐代孫思邈認為“凡風多后背五臟俞入”[4]15,并依此提出灸各臟背俞穴的治療方法。
秦漢隋唐之后,中風理論不斷完善,總體不離“風邪外中”之理。直到金元時期,這一局面有了較大改變。
金元時期,“中風”不再執(zhí)于外來之風,轉求諸內,言其內傷。
不同于以往認知,劉完素認為“風本生于熱”,所謂的“中風”實際上是“以熱為本,以風為標”“俗云風者,言末而忘其本也”[4]16,換言之,人之所以“中風”,關鍵不在風,而在于“平日衣服飲食,安處動止,精魂神志,性情好惡,不循其宜而失其?!钡取皩⑾⑹б恕彼碌男幕鸨┥?、腎水虛衰,以至于陰虛陽實而熱氣怫郁,進而導致心神昏冒、筋骨不用或氣血壅滯、不得宣通,出現(xiàn)猝倒、癱瘓等“中風”癥狀[4]20。李東垣提出“中風從內出”,是“氣血閉而不行”所致?!豆沤駡D書集成醫(yī)部全錄》所載篇幅較少,未能盡述李東垣關于中風的學術思想,據(jù)后人總結概括可知,李東垣認為人之所以中風“非外來風邪,乃本氣自病也”,凡是年齡超過40歲或情志過極之人多患中風,正是“氣衰”所致,肥盛之人間而有之,亦當歸咎于形盛氣衰。其言治法時,卻不談補法,而稱“其治法則如外入之證,亦以發(fā)表、攻里、行中道三法”[4]27。朱丹溪認為中風“大率主血虛”,“或屬虛挾火(一作痰)與濕,又須分氣虛血虛”。在后續(xù)的指導用藥中,無論氣虛血虛、抑或肥人瘦人,朱丹溪多關注“治痰”,且提出“西北之人,真為風所中,間而有之;東南之人,多是濕土生痰,痰生熱,熱生風”[4]27-28,這便是后人總結朱丹溪論治中風“主于痰”或“主于濕”說法之依據(jù)。
劉完素、李東垣、朱丹溪的思路可謂“破而后立”,言及“中風”時不再囿于風,反求諸內,從人體自身尋找問題的來源和解決辦法,開辟了新局面,對《黃帝內經(jīng)》中風理論、“三子”中風理論之辯論由此展開。
金元之前,醫(yī)家認為中風便是外中風邪,金元時期,劉河間、李東垣、朱丹溪三人卻又提出中風非外中,而是內傷生風,二者對立立論,似是沖突,但“三子未出之前,固有從昔人治之而愈者矣;三子已出之后,亦有從三子治之而愈者矣”[4]31。如此看來,應用到臨床上時,二者并非絕對對立關系。如何權衡并妥帖處理二者,當分別命名還是合并而論,諸位醫(yī)家各有觀點。
3.1 分而名之 機械拼湊固不可取,取舍偏廢亦不可為,故而諸多醫(yī)家為其分命病名、分立證治,其中以王安道、張介賓為代表,見解獨到。
王安道首做總結,提出了“真中”和“類中”的概念[5]。其考證了《黃帝內經(jīng)》《金匱要略》《千金方》等書中關于“風”的相關論述,得出“卒暴僵仆不知人,偏枯四肢不舉等證,固為因風而致者矣”的結論,仔細分析了劉河間、李東垣和朱丹溪的觀點,指出“三子之論,河間主乎火,東垣主乎氣,彥修主于濕,反以風為虛象,而大異于昔人矣”,《黃帝內經(jīng)》的理論與劉河間、李東垣和朱丹溪的理論是存在沖突的,但在二者指導下卻都存在成功的治療案例作為佐證。為求和合而不偏廢,王安道創(chuàng)見性地提出“三子以相類中風之病,視為中風而立論”的觀點,將中風分為“真中風”和“類中風”兩類,外感所致,“因于風者”,為真中風;內傷所致,“因于火與氣與濕者”,為類中風[4]30-31。
張介賓并未承前人之論繼發(fā)新說,而是溯本求源考證《黃帝內經(jīng)》,認為《黃帝內經(jīng)》記載的風邪相關內容都是指外感表證,而當時流傳的神魂昏憒、直視僵仆、口眼歪斜、牙關緊急、語言謇澀、失音煩亂、搖頭吐沫、痰涎壅盛、半身不遂、癱瘓軟弱、筋脈拘攣、抽搐瘈疭、遺尿失禁等“中風”癥狀,卻都是因內傷血氣所致,并不該與最初的“中風”含義歸為一類,確立了“內傷積損,頹敗而然”的病機[6]。其認為“中風”一詞在各代醫(yī)家層層論述下,所包含的癥狀越來越豐富,同時也越來越駁雜,從而導致“是風非風,始混亂莫辨,而愈失其真”的問題越來越嚴重。張介賓認可王安道將當世所言中風分為“真中”“類中”的思想和理論,并進一步詳細闡述了自己的見解,有所中則為“中風”、無所中則為“屬風”[7],“中于風者,即真風也;屬于風者,即木邪也。真風者,外感之表證也;屬風者,內傷之里證也”[4]70-72,將中風、屬風、表證、里證四者進行明確區(qū)分和對應。王安道、張介賓一言“真中”“類中”,一言“中風”“屬風”,名雖不同,理卻相似,皆是將對中風的認識分開立論。
3.2 合而論之 也有醫(yī)家將多樣化的認識加以整合,取精華去糟粕,以完善醫(yī)學理論,形成“合而論之”的觀念,其中以虞摶、喻昌為代表。
虞摶在《醫(yī)學正傳》中用反證法論述了對于中風而言“感于外邪”與“氣體虛弱”二者的必要性。若所謂的“真中風邪”單有外中風邪而無體虛,則風寒大盛之地,如西北二方,中風之人當比比皆是,若因火、因氣、因濕即可“中風”,不必感受外邪,則因火、氣、濕而致病,自會有其他的證候表現(xiàn),并不一定要出現(xiàn)喎僻、癱瘓、暴仆、暴瘖等癥狀。而事實與推斷相悖,如此便反向證明了“外感”與“內傷”皆是中風成因,二者缺一不可。金元之前醫(yī)家所言“外中風邪”為標,劉河間、李東垣和朱丹溪所言“內傷火氣濕”為本。其治療之道,當視輕重緩急而定先后,“重于外感,先驅外邪而后補中氣;重于內傷,先補中氣而后驅外邪”“急則治其標,緩則治其本”[4]33-34。
喻昌在《醫(yī)門法律》中指出,人之所以中風,“陽虛邪害空竅”[8]為本。偏枯不仁、中風猝倒為“陽氣虛餒,不能充灌”所致;張仲景所謂“脈微而數(shù)”,“微”為陽微,“數(shù)”為風熾??梢?,“諸脈諸證,字字皆本陽虛為言”。風為陽邪,陽虛衛(wèi)外不固,陽邪乘陽位,風居空竅而漸入臟腑。其治療之法,務在填空竅。以此觀點為紐帶,其將《黃帝內經(jīng)》與劉河間、李東垣和朱丹溪的觀點相聯(lián)系,提出“陽虛邪害空竅為本,風從外入必挾身中素有之邪,或火、或氣、或痰而為標”[4]55-56。
虞摶、喻昌二人分標本而言,皆認可外風為標,至于病本則不同。虞摶認為因火、因氣、因濕為本,而喻昌以陽虛邪害空竅為本,火、氣、濕則是體虛基礎上生成的病理產物,遇外風則被引動而為害。
治療之道,無外乎祛邪扶正、治標治本,諸位醫(yī)家各承其論,對中風虛實程度、何為標本自有不同見解,在此基礎上的立法處方,自然也會稍有差異。孫思邈引岐伯偏枯、風痱、風懿、風痹中風四大法;張仲景依邪中之淺深分在絡、在經(jīng)、中腑、中臟;劉河間因證分中腑、中臟,李東垣在其基礎上增加中血脈一說,二人中腑、中臟名雖同、實卻異。如續(xù)命湯,劉河間用以治腑,李東垣用以治血脈;又如三化湯,劉河間用以治臟,而李東垣用以治腑。如此之類,各代醫(yī)家,各抒己見。張景岳深研《黃帝內經(jīng)》,博覽前人著作,對中風的治法總結達到了一個較為全面而系統(tǒng)的層次。試以張景岳觀點為主干,旁引他家學說,以使該治療規(guī)律盡可能完善。
治風之法,于其外,當分淺深虛實。這一點也是諸多醫(yī)家的共識,不過理同名異耳。淺者邪在三陽,頭痛惡寒拘急身痛者,為表實,麻黃湯、麻桂飲隨證加減,甚者宜續(xù)命湯;頭痛有汗惡風者,為表虛,宜桂枝湯或五積散;熱多寒少而為偏枯疼痛發(fā)熱者,當養(yǎng)血通氣,宜大秦艽湯,甚者愈風湯[4]75-76。劉完素有六經(jīng)續(xù)命湯,分證立法處方,亦可作為借鑒[4]19。二便不通,當先通利二便,可選用三化湯或麻子仁丸。深者直達三陰,選用金匱續(xù)命湯去石膏。于其內,當別火盛寒盛、氣虛血虛之不同。若火盛而現(xiàn)陽證,由火盛傷陰,火甚則專治火,以徙薪飲、抽薪飲、白虎湯之類,火微則兼補陰,一陰煎、二陰煎之類主之;若寒盛而現(xiàn)陰證,寒微者,宜溫胃飲、八味地黃丸之類,寒甚者,右歸飲、回陽飲、理中湯、四逆湯之類主之,若寒極陽脫,當灸關元、氣海、神闕以回陽。若氣虛于上而眩暈掉搖惑亂,以五福飲之類培補中氣,虛甚則大補元煎、十全大補湯之類;若血虛不至而麻木不仁、不知痛癢,宜三陰煎、大營煎、小營煎之類滋陰養(yǎng)血[4]82-83。
若出現(xiàn)了“大拇指及次指麻木不仁,或手足不用,或肌肉蠕動”等癥狀,考慮為中風先兆,應當進行預防。預防一事,“節(jié)飲食、戒七情、遠房事”為要,若欲服藥預防,當先察脈辨虛實,兩尺虛則六味地黃、八味地黃補肝腎,寸關虛則四君、十全大補補脾肺[4]53-54。慎不可妄用搜風順氣、清氣化痰之方藥,否則非但起不到預防作用,反有“招風取中”之弊。
總而言之,中風治法無非審其脈證,隨證施治,對外分淺深虛實,對內辨寒熱氣血。若治后仍遺留一二癥不愈,可參考李中梓在《醫(yī)宗必讀》中針對各單一癥狀的詳細論述及立法處方[4]46-49,于原方之上再施加減。
以對《黃帝內經(jīng)》中風理論、“三子”中風理論之辯論為導引,可明晰中風理論的沿革:金元之前以“風邪外中”為主,金元時期劉河間、李東垣、朱丹溪三人提出“內傷生風”觀點,金元之后諸醫(yī)家在這兩種說法上進行闡述,有人認為當分論,有人主張當合論。這整個過程,是一個認識不斷深入、理論不斷完善的過程。“中風”者,中于風也,《黃帝內經(jīng)》時代醫(yī)家用“中風”一詞,表達的是病因、是外邪致病的狀態(tài);后人以古籍記載中風諸證應用于臨床,未取得預期效果,故另尋病因,而提出火、氣、濕的內傷觀點。將二者分而論者,如王安道、張介賓,重在“正名”,金元前后“中風”內涵確實已發(fā)生變化,分別命名不但有利于將該病的理法方藥梳理清晰,更有益于后世學者學習,于醫(yī)學傳承有功;合而論者,重在“治療”,無論因風,抑或因火、氣、濕,再或因氣虛、血虛、陰虛、陽虛,散風制火行氣祛濕、益氣養(yǎng)血滋陰壯陽,諸法既備,不過隨證取舍、加減變化而已。
治療方面,盡管張景岳之說已較為完備,但難免會有不當之處,現(xiàn)今醫(yī)家對于中風的認識并沒有止步,依然在不斷深入和適時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