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燕
(中共武漢市委黨校 黨史黨建教研部,湖北 武漢 430000)
晚清以降,隨著社會變遷和西學東漸的加劇,傳統(tǒng)史學的面貌發(fā)生了根本性改變,開啟了近代化的歷程。誠然,西學的輸入在很大程度上加速了史學近代化,但史學的近代轉型絕非只受外來因素的單方面影響。中國自身的史學傳統(tǒng)也會在激活后轉入近代學術體系當中,成為創(chuàng)造近代史學的動力之一。換言之,近代史學除了受西學影響外,還得益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諸多學人已注意到,傳統(tǒng)史學內部醞釀著變革的內在訴求(1)陳其泰認為:“外來影響只是近代史學產生的重要條件,其內在根據(jù)還得從中國史學發(fā)展本身去尋找。傳統(tǒng)史學中固然有大量糟粕,同時又蘊藏著許多精華,傳統(tǒng)之中有近代因素的孕育?!眳⒁姲讐垡椭骶?、陳其泰著:《中國史學史》第6 卷《近代時期(1840—1919):中國近代史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71頁。謝貴安也指出: “中國近現(xiàn)代史學的產生并非一蹴而就,也絕非只緣于西方史學東傳的外部原因,而是有一個漫長的過程,是在中國傳統(tǒng)史學內部求變求新的內在驅動下,受到不斷輸入的西方史學的影響,才轉型成功的。”參見謝貴安:《中國史學史》,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506 頁。,作為乾嘉學術精品的趙翼史學在近代的重新發(fā)現(xiàn),正是這一現(xiàn)象的典型表征。已有學人從現(xiàn)代史學的視野對趙翼史學的近代性加以闡釋(2)比較有代表性的論文有:許蘇民:《趙翼與中國史學的近代轉型》,《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3年第2期,第117 -122頁;宋學勤:《趙翼史論的近代價值》,《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4期,第78 -82頁;陳其泰:《論嘉道時期學術風氣的新舊推移》,《中國史研究》1998年第4期,第136 -144頁。,饒有趣味的是,早在民國初年,梁啟超在反思傳統(tǒng)史學時就已意識到趙翼的治史方法與近代新史學有契合之處,并引起學界的強烈共鳴。截至目前,尚未有專文就此問題展開系統(tǒng)研究,筆者不揣淺陋,致力于此。不當之處,敬請指正。
對于趙翼史學的認知,清末民初的一代學人最具典型性。這是因為,一方面他們自身的學術多出自清學,對清代學術的利弊得失有深切的體悟和感觸。另一方面,生逢西學東漸,傳統(tǒng)學術衰微之際,他們尤其想從傳統(tǒng)學術中獲取可以更新的資源,促使中國傳統(tǒng)學術適應新的時代趨勢,走上向近代學術轉型的道路。最早以新思維、新方法對趙翼史學進行闡釋的是“新史學”的開路先鋒梁啟超。梁氏是中國史學近代化進程中的標志性人物,被視為新史學的主要奠基人。他一生以多變、善變著稱,就治史而言,主要以中國的前途與命運為基點,史學思想亦隨時勢變遷而不斷變化。在新史學建構的過程中,梁啟超對待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態(tài)度經(jīng)歷了由全面、徹底否定到理性分析、批判吸納的轉變,對趙翼史學的認知也在此過程中不斷深化,呈現(xiàn)出由舊入新的特點。
綜觀梁啟超對趙翼史學的評價,主要集中在兩個階段,一是20世紀初開創(chuàng)“新史學”時期,一是20年代回歸傳統(tǒng)學術之后。1902年,梁氏發(fā)表了討伐舊史學的檄文《新史學》,文中有一處涉及趙翼史學,稱:
試一翻四庫之書,其汗牛充棟浩如煙海者,非史學書居十六七乎?上自太史公、班孟堅,下至畢秋帆、趙甌北,以史家名者不下數(shù)百。茲學之發(fā)達,二千年于茲矣,然而陳陳相因,一丘之貉,未聞有能為史界辟一新天地。(3)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1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737頁。
此處并未對趙翼史學作直接評論,而是將其與司馬遷、班固、畢沅等一同歸為舊史家的代表。作為討伐舊史學的檄文,《新史學》首先對“中國之舊史”展開系統(tǒng)批判,將舊史家的缺陷歸結為“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四弊和“能鋪敘而不能別裁”“能因襲而不能創(chuàng)作”二病,大有將傳統(tǒng)史學全盤否定之勢。在此語境下,被視作舊史家代表的趙翼自然也不能幸免。
細繹之,《新史學》發(fā)表之時正值中國社會發(fā)生重大變革、救亡圖存成為時代主題之際,梁啟超對舊史學的批判并非單純針對史學本身,很大程度上是基于現(xiàn)實的政治目的,政治意義遠大于學術意義。誠如學人張越所言,批判舊史學的真正矛頭指向的是當時的舊制度、舊政體,批判舊史學的實際意圖,是為了喚起民眾的愛國心,保種保國,救亡圖強(4)張越:《“新史學”思潮的產生及其學術建樹》,《史學月刊》2007年第9期,第94 -102頁。。平心而論,梁氏之行文風格向來氣勢貫暢,不拘細節(jié),若以客觀的學術標準衡量他對傳統(tǒng)史學的激烈批判顯然是多有謬誤和言過其實的。20世紀初年梁啟超的思想較為激進,強烈呼吁破舊立新,盡管趙翼史學中蘊含著超越舊史學轉向新史學的進步性因素,卻未得到正視,而是將之一并歸入舊史家之列。然而從另一方面看,梁氏既以趙翼與司馬遷、班固等古代一流史家相提并論,一定程度上也表露出對其史學價值和學術地位的認可。
1904年,梁啟超關于清學史研究的專文《近世之學術》問世,該文系統(tǒng)勾勒出清代學術的全貌,對趙翼史學也作了專門評論:
趙甌北(翼)之《廿二史札記》,其考據(jù)之部分,與西莊、辛楣相類,顧其釆集論斷,屬辭比事,有足多者。其派寧近于浙東。或曰,其攘章實齋遺稿者過半云。無左證,不敢妄以私德蔑前輩也。其余治史者多,率皆汲王、錢之流,不足道。(5)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1冊,第614頁。
與《新史學》不同,此文寫作的初衷不涉及政治意圖,單純是為了學術研究。上段文字是梁啟超首次正式從學術視角對趙翼史學進行的評析,主要從兩方面展開。一是比較趙翼史著與錢大昕、王鳴盛著作的異同,二是對趙翼“抄襲”章學誠(字實齋)遺稿一說加以申辯,論述重點在于前者。自道光以降,學界逐漸接受了趙、錢、王三家史著齊名并稱的說法,在此趨向下學人關注的焦點往往是三書的共性,梁啟超則別開生面,致力于闡明其中差異。他發(fā)現(xiàn),趙翼的《廿二史札記》和錢大昕《廿二史考異》、王鳴盛《十七史商榷》雖在考史部分有相似之處卻不可一概而論,并指明“釆集論斷,屬辭比事”是趙書區(qū)別于另外兩書的獨特之處。趙書如何“屬辭比事”,此處未作說明,在梁氏后來的著述中有具體的闡發(fā),且容下文再敘。梁啟超早年在學海堂讀書期間,接受過系統(tǒng)的考據(jù)學訓練,對清學各派的治學特點十分熟悉。在他看來,錢大昕、王鳴盛屬于吳派,即其所謂的“乾嘉學統(tǒng)之正派”(6)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1冊,第614頁。之一,趙翼的治學風格則與正派之外的浙東學派接近,有意凸顯三人治學風格的差異。顯然,梁氏已敏銳覺察到趙翼史學的獨特性,但由于此時他的“新史學”構建尚處于破舊立新階段,還未及用新史學的眼光重新加以詮釋,只是從學術流派的歸屬上作簡單辨析。
眾所周知,學術流派是學術史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吳派和浙東學派雖是按地域做出的劃分,但兩派在學術師承、主張、治學特點等方面有顯著區(qū)別。梁啟超本人也有意對浙東學派和吳、皖兩派的學術特色加以區(qū)分,嘗謂:“浙東學派者,與吳派、皖派不相非,其精辟不逮,而致用過之。其源出于梨洲、季野,而尊史?!?7)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1冊,第614頁。此處將浙東學派的學術特征歸結為擅長史學、經(jīng)世致用兩點,或許趙翼史學正是因為符合這兩點才被他歸為浙東一派的“親近者”。與之相對,吳派學人則專尚經(jīng)學考據(jù),錢大昕、王鳴盛二人皆以治經(jīng)為主業(yè),后將治經(jīng)之法移以治史,遂有考史著作誕生。梁氏有言:“王、錢益推其術以治史學。西莊有《十七史商榷》,竹汀有《廿二史考異》,皆其支流也?!?8)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1冊,第612頁。他不但意識到趙翼史學與錢、王之學的差異,還嘗試著從學術源流的角度略加探討,這是很大的進步,為后來從新史學的視角重新闡釋趙翼史學奠定了基礎。
就學術偏好而言,梁氏本人更傾向浙東一派,曾自言“吾于諸派中寧尊浙東”(9)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1冊,第614頁。。據(jù)此可推測趙、錢、王三家中,與浙東學派最為接近的趙翼似乎最受青睞。梁啟超早年撰寫的政論文中確有一些引述趙翼觀點的例證。《煙士批里純》一文中直接征引《廿二史札記》“三國之主用人各不同”一條中有關劉備的評論(10)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1冊,第376頁。;《中國專制政治進化史論》一文論及唐、宋以后奴婢種類增多的原因時稱:“胡元盜國時,掠奪之禍極慘,漢人、南人率為俘虜以入奴籍(趙甌北《陔余叢考》記之極詳)?!?11)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2冊,第782頁。據(jù)考證,《陔余叢考》一書并無相關說法,該觀點實出自趙翼的另一史著《廿二史札記》的“元初諸將多掠人為私戶”一條,可見梁氏在援引趙翼之說時未經(jīng)審慎考辨;《新民說》中論及國家思想時也稱:“吾國當胡元時代,士大夫皆習蒙古文(《廿二史札記》言之甚詳)?!?12)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2冊,第666頁。以上諸例皆梁啟超明確標識引據(jù)趙說借以立言的明證,對趙翼史學的認同和接受程度可見一斑。借史言政是梁啟超政論文寫作的一大特色,他尤喜從中國歷史中汲取素材,趙翼關于歷代政治得失、社會風氣變遷的史論與其寫作風格不謀而合,故為其所欣賞。結合前面比較三家史著時所言“其考據(jù)之部分,與西莊、辛楣相類,顧其釆集論斷,屬辭比事,有足多者”之說,可推知20世紀初梁啟超對趙翼史學已有所關注,不僅接受了他的史論,還注意到其“屬辭比事”的獨特著述風格,突破了傳統(tǒng)視閾下的評判,朝著新史學的方向邁進。
20世紀初年,梁啟超在批判舊史學的同時,也在努力構建新史學的理論體系。他的新史學理論受西方史學和日本明治維新以來的文明史學影響很大,對此學界已有專論(13)有關梁啟超新史學思想的淵源可參考:鄔國義:《梁啟超新史學思想探源》,《社會科學》2006年第6期,第5 -30頁;尚小明:《論浮田和民〈史學通論〉與梁啟超新史學思想的關系》,《史學月刊》2003年第5期,第5 -12頁;李孝遷:《梁啟超早年新史學思想考源》,《史學月刊》2007年第3期,第12 -18頁。。他將歷史重新定義為:“歷史者,敘述人群進化之現(xiàn)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14)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1冊,第740頁。還明確指出“近世史家”與此前舊史家在歷史研究的目的和內容上有明顯區(qū)別:“前者史家,不過記載事實;近世史家,必說明其事實之關系,與其原因結果。前者史家,不過記述人間一二有權力者興亡隆替之事,雖名為史,實不過一人一家之譜牒;近世史家,必探察人間全體之運動進步,即國民全部之經(jīng)歷,及其相互之關系?!?15)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1冊,《新史學》,第448頁。梁氏將進化論引入史學研究,倡導近世史家用進化的觀點研究歷史,以社會風俗、民眾心理等為研究重點,力求探明歷史的因果關系和社會發(fā)展的公理公例。盡管以現(xiàn)代學術眼光來看,趙翼史學中蘊含的某些進步性因素,如運用聯(lián)系和變易發(fā)展的觀點來研究歷史、探求歷史時勢的變化、闡明治亂興衰的內在原因等(16)參見陳其泰:《乾嘉學術創(chuàng)造性思維的出色成果——論趙翼史學》,《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化》1998年第1期,第59 -65頁。,與新史學倡導的進化史觀、因果律等頗為契合,卻尚未引起梁啟超的關注,這與此時他對待中西學術的態(tài)度有一定關聯(lián)。20世紀初年,梁氏主要致力于宣傳、介紹西學,鼓吹“史界革命”,破舊立新的強烈意識導致對西學的過度推崇與對中學的無視,此時他的新史學理論尚不成熟,還不足以從新史學的立場重新闡釋趙翼史學。另一方面,深厚的舊學根基又在無意間影響著他的認知,盡管發(fā)掘出趙翼“屬辭比事”的治史特點,卻未能用新史學的理論加以解喻,直到他晚年回歸傳統(tǒng)學術之后才真正意識到趙翼史學的近代價值。
有關研究表明,梁啟超的新史學之說本是在西學沖擊下誕生,此后又一直在西學刺激與啟發(fā)中成長,所以他的演變方向與轍跡,常因他對西方文化的態(tài)度而轉移(17)許冠三:《新史學九十年》,長沙:岳麓書社,2003年,第12頁。。1920年梁啟超自歐洲歸國后,對待中、西方文化的態(tài)度發(fā)生急劇轉變。一戰(zhàn)后歐洲的破敗景象促使他從西方文明的迷夢中驚醒,在承認“歐洲文明破產”的同時,又積極宣揚東方文明救世的思想。此時,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采取了“復歸”態(tài)度,在《歐游心影錄》中甚至提出了關于重建中華文化的具體步驟:
我希望我們可愛的青年,第一步,要人人存一個尊重愛護本國文化的誠意;第二步,要用西洋人研究學問的方法去研究他,得他的真相;第三步,把自己的文化綜合起來,還拿別人的補助他,叫他起一種化合作用,成了一個新文化系統(tǒng);第四步,把這新系統(tǒng)往外擴充,叫人類全體都得著他的好處。(18)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4冊,第2987頁。
梁氏不但提出要尊重傳統(tǒng)文化,還建議借鑒西方的治學方法來研究它,流露出“憑借新知以商量舊學”(19)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4冊,《新史學》,第3196頁。的傾向,這對他日后的學術研究產生了很大影響。自歐洲歸國后,梁啟超逐漸淡出了政界,致力于學術史、史學方法論的研究。對待中西學術態(tài)度的轉變,為梁啟超重新認識趙翼史學提供了有利契機,當他參照西方的史學方法論準則去反思傳統(tǒng)史學時,從全新的角度詮釋了趙翼史學。
20世紀20年代是梁啟超學術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他一生中幾部重要的學術專著如《中國歷史研究法》及其《補編》《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等均在這一時期問世,有關趙翼史學的研究也主要集中在這些著述中。這一階段,他對待趙翼史學的態(tài)度較之前更為明朗,關注重點也由史論轉向史法,更從新史學的立場比較了趙翼史學與錢、王之學的差異。
1920年,梁啟超全面總結清代學術的著作《清代學術概論》問世,論及乾嘉史學時重點突出了趙翼的史學成就:
乾嘉以還,考證學統(tǒng)一學界,其洪波自不得不及于史,則有趙翼之《廿二史札記》,王鳴盛之《十七史商榷》,錢大昕之《二十二史考異》,洪頤煊之《諸史考異》,皆汲其流。四書體例略同,其職志皆在考證史跡,訂訛正謬。惟趙書于每代之后,常有多條臚列史中故實,用歸納法比較研究,以觀盛衰治亂之原,此其特長也。(20)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2頁。
此處有關趙翼史學的評論與先前《近世之學術》中的說法明顯不同,對比三家史著時,評判的重點已由史書內容轉向治史方法。梁啟超意識到,盡管《廿二史札記》中有關考證的部分與《商榷》和《考異》相似,但在史學方法的運用上卻有獨到之處。他明確指出,運用歸納和比較的方法臚列史實,總結歷代治亂興衰的原因,是趙翼史學區(qū)別于一般考史著作的關鍵所在。從表面上看,似乎只是評價視角由內容向方法轉換,但這一變化的背后實際上隱含著新、舊史學批評理念的分野。顧頡剛在《當代中國史學》“引論”中歸納史學近代化的助力時,第一項便是“西洋的科學的治史方法的輸入”(21)顧頡剛:《當代中國史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頁。。今人在對比傳統(tǒng)史學與現(xiàn)代史學的差異時,也指出“與傳統(tǒng)史學相比,現(xiàn)代史學特別注重研究方法的運用”(22)劉俐娜:《由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論中國史學的轉型》,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225頁。。無疑,重視史學方法論是新史學區(qū)別于傳統(tǒng)史學的標志性特征之一,傳統(tǒng)史學中雖也有“史法”一詞,但更多是側重歷史編纂學和史料學領域的方法,系統(tǒng)研究史學方法的只有劉知幾和章學誠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無怪乎“新史學”的另一代表人物何炳松感慨:“唯吾國史籍,雖稱宏富,而研究史法之著作,則寥若晨星?!?23)何炳松:《歷史研究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頁。清末以來,西方史學理論和方法論著作在中國的迅速傳播,引起了國人對史學方法的重視,自20世紀初開始,史學方法就貫穿于歷史的認識與研究之中。當梁啟超以新史學的思維反思傳統(tǒng)學術時,從史學方法論的角度重新解釋了趙翼史學與錢、王之學的差異,開辟了趙翼史學研究的新方向,呈現(xiàn)出與時俱進的特點。學人許冠三在研究過程中發(fā)現(xiàn),自1920年起,梁啟超的重要述作多愛以新眼光看舊學問,并圖賦之以新生命(24)許冠三:《新史學九十年》,第13頁。。對趙翼史學的新闡釋正是梁啟超以新融舊治學傾向的極好例證,在他后來的學術著作中又對此反復加以申發(fā),認識也在不斷加深。
1921年,梁啟超的史學方法論專著《中國歷史研究法》問世,該書是著者結合自身多年治史經(jīng)歷和二十多年“所積叢殘之稿”撰寫而成,書中不止一次談及趙翼史學。全書第二章“過去之中國史學界”中將《廿二史札記》與《商榷》和《考異》一并歸入考證之屬,稱:
大抵考證之業(yè),宋儒始引其緒,劉攽、洪邁輩之書稍有可觀。至清而大盛,其最著者如錢大昕之《廿二史考異》,王鳴盛之《十七史商榷》、趙翼之《廿二史札記》。其他關于一書一篇一事之考證,往往析入毫芒,其作者不可僂指焉。(25)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4頁。
此處并未具體解釋三書之差異,而是強調它們在考證方面的共性。稍后,在論述清代史學界之成績時著重強調了《札記》的學術價值。梁啟超宣稱:“前清為一切學術復興之時代,獨于史界之著作,最為寂寥。”(26)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第26頁。在他看來,清代具有代表性的史學成果除《文史通義》外,只有《讀史方輿紀要》《春秋大事表》《明儒學案》《廿二史札記》四家“卓然有所建樹,足以自附于述作之林者也”(27)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第26頁。。對趙翼史學的推重之意溢于言表,在具體介紹《札記》的成就時,又稱:
如趙翼之《廿二史札記》,此書雖與錢大昕、王鳴盛之作齊名(見前),然性質有絕異處。錢、王皆為狹義的考證,趙則教吾儕以搜求抽象的史料之法。昔人言“屬辭比事,《春秋》之教”。趙書蓋最善于比事也。此法自宋洪邁《容齋隨筆》漸解應用,至趙而其技益進焉。(28)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第26頁。
在梁氏看來,《札記》得以位居清代史學名著之列仍在于精湛的治史方法。只是,此處對趙翼之史法的詮釋已與《清代學術概論》的說法不同。著者放棄了比較、歸納的新式說法,而是代之以“屬辭比事”,以新融舊的意味更為濃厚。何謂“屬辭比事”?“屬辭比事”本是春秋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出自《禮記·經(jīng)解》中“屬辭比事,《春秋》教也”。這一概念后來被用于史學研究,直接的含義是連綴文辭,排比史事。按梁啟超的解釋,“治史的最好方法,是把許多事實連屬起來比較研究。這便是‘屬辭比事’。這些事實,一件件零碎擺著,像沒有什么意義,一屬一比,便會有許多新發(fā)明”(29)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08頁。。由此看來,“屬辭比事”之法即排比事實、歸納史料,進行比較研究的方法,實質為歸納、比較兩種方法的綜合并用(30)有觀點認為,梁啟超所謂的“屬辭比事”只是比較研究的史學方法。詳參安尊華:《試論梁啟超對比較研究法的運用》,《貴州文史叢刊》2010年第2期,第62 -64頁。筆者并不認同此觀點,實際上,梁啟超所說的“屬辭比事”不僅僅包含比較的治史方法,比較中亦有歸納的成分。。梁啟超不僅發(fā)掘趙翼善用“屬辭比事”之法,還追溯其由來,指明自宋人洪邁的《容齋隨筆》已漸知使用此法,趙翼的典型性在于使用更廣泛、技巧更精熟。趙翼是如何“屬辭比事”的,梁氏在此并未說明,在后來問世的《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中稱:“《記》稱‘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此書(指《廿二史札記》)深得‘比事’之訣。每一個題目之下,其資料皆從幾十篇傳中,零零碎碎覓出,如采花成蜜。”(31)梁啟超:《讀書指南》,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1頁。梁啟超形象地將趙翼治史的方法比作“采花成蜜”,這里重點突出了趙翼分類歸納史料,分專題作研究的治史特點,與清代一般考據(jù)學者的治學方法似乎并無二致。既如此,趙翼又何以成為“屬辭比事”之法的標志性人物?直到《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問世,這一問題才得到較為詳盡的解釋。
《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是梁啟超關于清代學術史研究的又一著作,與《清代學術概論》堪稱姊妹篇。兩書雖研究對象一致,寫作風格卻不同。有學人形象的描繪說:《清代學術概論》篇幅較少,言簡意賅,是此期學術的鳥瞰圖,重點側重于“論”?!吨袊倌陮W術史》篇幅較多,內容充實,是此期學術的展覽館,重點側重于“史”。前者高屋建瓴,氣勢非凡,論鋒懾人;后者侃侃而談,循循善誘,學識服人(32)孟祥才:《梁啟超傳》,北京:北京出版社,1980年,第344頁。。與《清代學術概論》中言簡意賅的歸納不同,《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長于鋪敘、巨細兼顧的文風也反映在趙翼史學的評述上。該書匯集以往之說,在比較趙、錢、王三家著作的基礎上,特別凸顯了趙翼史學的特色,在篇幅和觀點上都有所拓展。為方便比較研究,茲錄全文于下:
三書形式絕相類,內容卻不盡從同。(同者一部分)錢書最詳于??蔽淖郑忉層栐b名物,糾正原書事實訛謬處亦時有。凡所???,令人渙然冰釋,比諸經(jīng)部書,蓋王氏《經(jīng)義述聞》之流也。王書亦間校釋文句,然所重在典章故實,自序謂“學者每苦正史繁塞難讀,或遇典制茫昧,事跡樛葛,地理職官眼瞇心瞀,試以予書置旁參閱,疏通而證明之,不覺如關開節(jié)解,筋轉脈搖……”誠哉然也!書末“綴言”二卷,論史家義例,亦殊簡當。趙書每史先敘其著述沿革,評其得失,時亦??逼錉龟?,而大半論“古今風會之遞變政事之屢更有關于治亂興衰之故者”。(自序語)但彼與三蘇派之“帖括式史論”截然不同。彼不喜專論一人之賢否、一事之是非,惟捉住一時代之特別重要問題,羅列其資料而比論之,古人所謂“屬辭比事”也。清代學者之一般評判,大抵最推重錢,王次之,趙為下。以余所見,錢書固清學之正宗,其校訂精核處最有功于原著者;若為現(xiàn)代治史者得常識、助興味計,則不如王、趙。王書對于頭緒紛繁之事跡及制度,為吾儕絕好的顧問,趙書能教吾儕以抽象的觀察史跡之法。陋儒或以少談考據(jù)輕趙書,殊不知竹汀為趙書作序,固極推許,謂為“儒者有體有用之學”也。(又有人謂趙書乃攘竊他人,非自作者。以趙本文士,且與其舊著之《陔余叢考》不類也。然人之學固有進步,此書為甌北晚作,何以見其不能?況明有竹汀之序耶。并時人亦不見有誰能作此類書者?;蛑^出章逢之(宗源)。以吾觀之,逢之善于輯佚耳,其識力尚不足以語此。)(33)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317 -318頁。
這段文字層次鮮明,觀點獨到,在綜合先前諸說的基礎上,進一步深化了對趙翼史學的認知。大致可歸為以下四方面:首先,從內容上對趙、錢、王三家史著展開比較,突出各自的特色;其次,就趙翼擅長的“屬辭比事”之法作具體解釋,指明他運用此法的特點是不局限于狹義考據(jù),而是多關注治亂興衰和風氣變遷,不執(zhí)單詞孤事以論史,多臚列相類史實比而論之,以得一代之特征;再次,以新史學的眼光重新衡定三家史著,推翻了考據(jù)學標準下“尊錢(大昕)抑趙(翼)”的排列次序,確立了“尊趙抑錢”的學術取向,肯定了趙翼史學的地位和價值;最后,在小字補注中重申趙翼確為《廿二史札記》作者,指明“攘竊他人”一說不足為據(jù)。綜觀整段文字,由淺入深,環(huán)環(huán)相扣,梁氏以史學發(fā)展的眼光,站在近代新史學的立場,重新審視趙翼史學與清學正統(tǒng)派的差異,突出他在史學方法上的進步性,構建出趙翼史學的新形象。
梁啟超素以“流質易變”出名,他本人對此亦不諱言,曾坦陳:“其保守性與進取性常交戰(zhàn)于胸中,隨感情而發(fā),所執(zhí)往往前后相矛盾?!?34)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第86頁。這一特點也貫穿于對趙翼史學的理解中,縱觀20世紀以來他對趙翼史學的認知, 經(jīng)歷了一個不斷變化、發(fā)展的過程,前后呈現(xiàn)出不同的認知特點。
20世紀初倡言《新史學》之際,梁啟超將趙翼列為舊史學的代表,至20年代,態(tài)度為之一變,稱趙翼能為現(xiàn)代治史者“得常識、助興味”,一舊一新,形成強烈反差。轉變之徹底一如他本人所言,“不惜以今日之我,難昔日之我”(35)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第86頁。。前一階段,他的“新史學”構建尚處于破舊立新層面,盡管意識到趙翼史學的獨特性卻未及上升到新史學的高度,只是特別強調其史論。后一階段,梁氏的知識結構得以更新后,則由破舊立新轉向“以新融舊”,對趙翼史學的認知也從史論轉向史法,突出其治史方法的優(yōu)越性,完成了從新史學視角重新定位趙翼史學的嘗試。單就對趙翼治史方法的詮釋而言,在具體稱謂上前后又有所調整,經(jīng)歷了由“歸納法比較研究”到“屬辭比事”的轉換,這一轉變或許與他對歸納法的認識和態(tài)度有關。非但如此,每一次解釋的重點和傾向亦有些許微妙的差別。概言之,梁啟超對趙翼史學的理解由淺入深、由舊入新,充滿一個“變”字。我們不禁好奇,不斷變化的背后是否也有所堅守呢?
今細繹之,“變”中亦交織著“不變”的成分。一個突出的表現(xiàn)是,梁啟超的趙翼史學研究總是伴隨著與錢大昕、王鳴盛兩人的比較,并表現(xiàn)出明顯的“揚趙抑錢”傾向。運用比較法從事歷史研究,在中國有悠久的歷史。據(jù)學人杜維運考證,魏晉之際,比較方法已為史學界最為流行的治史方法之一(36)杜維運:《中國史學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923頁。。梁啟超對比較法十分推崇,無論是審時度勢還是學術研究,都愛用比較的方法。他曾言:“夫欲求人群進化之真相,必當合人類全體而比較之,通古今文野之界而觀察之。”(37)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1冊,《新史學》,第741頁。又說:“吾最喜為大量的比較觀察,求得其總括的概象,而推尋其所以然?!?38)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第57頁。他對趙翼史學的欣賞,某種程度上也是由于其擅長運用比較之法。比較研究的重點在于發(fā)現(xiàn)異同,值得注意的是,在比較的過程中,梁啟超對三人的相似度關注甚少,重在闡明趙翼史學優(yōu)于錢、王兩人的不同之處,并極力為之揄揚。這一舉動是對清學視野下“大抵最推重錢,王次之,趙為下”(39)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317頁。學術格局的全盤顛覆,表現(xiàn)出明顯的“尊趙抑錢”傾向,趙翼史學的優(yōu)勢得以凸顯。
一般說來,清代考證家多擅長運用比較、歸納之法,為何梁啟超推崇的對象不是清學正統(tǒng)派出身的錢大昕或王鳴盛,而是考據(jù)派的邊緣人物趙翼?這個問題較為復雜,單從主觀方面來看,三人之中,似乎趙翼的治史風格與梁啟超的新史學理念更為接近。盡管他與錢大昕、王鳴盛運用的治學方法相似,用途和目的卻不盡相同。梁啟超在考察治學方法的同時還兼顧到研究對象,他不止一次提及錢、王為狹義的考證,以“考證史跡,訂訛正謬”為職志,趙書則“以觀盛衰治亂之原”“捉住一時代之特別重要問題”為特長。據(jù)此可知,梁氏已深切體會到趙翼不同于錢、王之處在于,能透過此二法,發(fā)掘歷史上富有深義的大問題。
以今天的學術眼光來看,錢大昕和趙翼分別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治學風格,展示了不同的史學理念,王鳴盛則介于兩者之間,不甚典型。三人雖同為考史,卻同源不同流,就考證學內部而言,亦存在分野。楊樹達先生曾將考證派分為兩枝:“考證之第一枝曰考證史實,如錢竹汀、洪筠軒之所為是也。其第二枝曰鉤稽史實,如趙甌北、王西莊之所為是也。(西莊書至駁雜,茲據(jù)其一部分言之。)”(40)楊樹達:《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北京:科學出版社,1955年,第255頁。這一說法較為貼切地總結了錢大昕和趙翼兩種治學風格的學術差異。以錢大昕為代表的乾嘉學術正統(tǒng)派以考證見長,主要借助歸納、比較之法訂正史書的文本和典章制度,基本上是一種史料學的研究。趙翼則不拘泥于單個的字句與事實,多從宏觀的大問題著手,并按自己的觀點和見解歸納同類歷史現(xiàn)象和事件,提煉出一個個獨立的專題,展現(xiàn)了出色的綜合概括和分析能力,已然突破史料學的范圍。正如杜維運所言,“趙翼不是一位歷史考據(jù)學家,而是一位長于歷史解釋的史學家”(41)杜維運:《中國史學史》,第927頁。。若從史學方法論的層面看,治史不外乎考證、解釋兩途。它們并非對立的關系,只是觀察視角和思辨程度的不同,在史學研究過程中均扮演重要角色。然而,史家由于學術背景和偏好的差異往往在取向上會有不同,趙翼史學中盡管也包含一些考證的成分,但較之錢大昕,他更偏重歷史解釋,錢大昕等正統(tǒng)派學人則略有“為考證而考證”的嫌疑。從梁啟超的治史理念來看,雖然他認為考證是“史家求征信之要具”(42)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38頁。,但又強調說明:
事實之敘錄與考證不過以樹史之軀干,而非能盡史之神理。善為史者之馭事實也,橫的方面最注意于其背景與其交光,然后甲事實與乙事實之關系明,而整個的不至變?yōu)樗榧?v的方面最注意于其來因與其去果,然后前事實與后事實之關系明,而成套的不至變?yōu)閿喾?。是故不能僅以敘述畢乃事。必也有說明焉,有推論焉……夫如是,庶可以語于今日之史矣。(43)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38頁。
他認為,考證只是史學研究的手段而非目的,單純的考證研究并不能“盡史之神理”,還要對各類史料展開貫通的分析,注意歷史事件橫、縱兩方面的聯(lián)系,闡明歷史之因果關系才能“語于今日之史”。他倡導的“新史學”從一開始即以追求歷史規(guī)律為目標,因而《近世之學術》中評論清代考證學的成績時不無感慨地說:“本朝學者以實事求是為學鵠,頗饒有科學的精神,而更輔以分業(yè)的組織;惜乎其用不廣,而僅寄諸瑣瑣之考據(jù)。”(44)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1冊,第609頁。即使在20年代他的歷史觀發(fā)生很大變化之后,他仍然堅持治史的目的在于“記述人類社會賡續(xù)活動之體相,校其總成績,求得其因果關系,以為現(xiàn)代一般人之活動之資鑒者也”(45)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1頁。。由此看來,以歷史解釋見長的趙翼比以考證見長的錢大昕更接近梁啟超的“新史學”構想,故更受其喜愛。
總體而言,梁啟超對趙翼史學的認知大致經(jīng)歷了一個由舊入新的嬗變過程,隨著學術理念的發(fā)展變化,他對趙翼史學的理解也在不斷地更新與完善。20世紀上半葉是中國傳統(tǒng)學術向現(xiàn)代轉型的重要時期,在此期間,中國傳統(tǒng)學術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逐步接受和吸納西方的學術理念和方法,調適原有的學術研究路向。在“援西入中”過程中,原本占據(jù)學術中心的經(jīng)學急劇式微,史學成為既能弘揚民族精神又能與西方分科教育相對接的首要內容,漸由學術地理的邊緣走向中心(46)羅志田撰有《清季民初經(jīng)學的邊緣化與史學的走向中心》一文,收入羅志田:《權勢轉移:近代中國的思想、社會與學術》,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年,第302 -341頁。。這一轉變?yōu)槊駠鴮W人重新發(fā)現(xiàn)趙翼史學提供了歷史機遇?!坝山?jīng)師弟子轉變而為新史學家”(47)周予同:《經(jīng)學和經(jīng)學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86頁。的梁啟超最先擺脫經(jīng)學的思維,適時地以新史學的眼光重新審視趙翼史學,發(fā)掘了其中蘊含的科學方法,并賦予其新的時代內涵。他的新闡釋極大地豐富和升華了趙翼史學的特質,在民國學界引起了強烈反響。繼梁氏之后,諸多學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向趙翼史學,并遵循他開辟的路徑,繼續(xù)為之揄揚,他的新闡釋也成為后繼者們爭相轉引和參考的范本。在諸多學人的宣傳和推動下,趙翼的史學地位空前提高,逐漸超越錢大昕、王鳴盛,后來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