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宇 李靜茹
內(nèi)容提要 20世紀三四十年代,以國人自辦的英語文化刊物《中國評論周報》(The China Critic)為中心,集結(jié)了大批英語寫作者,林語堂即是其中突出代表。他開辟了“小評論”(Little Critic)專欄,發(fā)表了大量優(yōu)美輕快、清新自然的英語隨筆。在他的影響之下,當時眾多知名作家、學者如全增嘏、鄺耀坤、張培基、溫源寧、錢鍾書等人紛紛加入其中,帶動了“小評論”熱潮,也促進了中文小品文的發(fā)展。這些英語隨筆,充滿智性與人文關(guān)懷,風格多元,表現(xiàn)出對“自由世界主義”的向往,盡管有其時代局限性,但卻體現(xiàn)出作者群多元文化融合的想象,至今仍有其獨特價值。
作為20世紀上半葉中國人自辦的最重要、影響最大的英語文化刊物之一,《中國評論周報》(TheChinaCritic)集聚了一批本土作者,創(chuàng)作了英語隨筆,這些隨筆是中國現(xiàn)代作家本土外語寫作的重要構(gòu)成,同時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不可忽視的一道風景。
1928年5月,《中國評論周報》創(chuàng)刊于上海,1940年因為抗戰(zhàn)爆發(fā)而???,1945年復刊,于1946年終刊?!吨袊u論周報》前后存續(xù)了近二十年,在國際國內(nèi)都產(chǎn)生了重要的文化影響。它是中國人自辦最早的同時亦是影響力最大的英文周刊。借助廣泛的發(fā)行網(wǎng)絡(luò),《中國評論周報》在全球范圍內(nèi)都有讀者。它不僅是中國中高等學校的英文閱讀教材,還是外國了解中國社會動態(tài)、文化動態(tài)的絕佳讀物,“嶺南大學……新生英語課用它,南京中央大學附屬一中也在教室里閱讀它,甚至在美國,明尼蘇達州立大學社會學系也把它作為學習材料”①。
《中國評論周報》的首任主編是張歆海,之后還有劉大鈞、桂中樞,刊物欄目編輯則主要包括潘光旦、馬寅初、林語堂、溫源寧、吳經(jīng)熊、林幽、錢鍾書、全增嘏等知名學者作家或記者編輯,這些編輯又同時是刊物的重要作者,因此刊物有較強的同人性。以刊物為中心,《中國評論周報》的編創(chuàng)群體分享相近的文化理念,追求相似的文化品味,形成了一個松散的文化共同體。例如,陳達、張歆海、羅隆基、陳欽仁、陳石孚、潘光旦等皆為清華大學校友,桂中樞、陳炳章、畬坤珊、林語堂、何永佶、鄺耀坤、陳立廷、吳經(jīng)熊、郭斌佳等人都曾留學美國,溫源寧、伍連德、錢鍾書曾在英國留學,梁鋆立赴法深造,宋春舫負笈瑞士。這些留學生回國后,主要在京滬兩地高校任教,許多人互為同事。張歆海、潘光旦、溫源寧、錢鍾書都曾在光華大學執(zhí)教,林語堂、潘光旦、吳經(jīng)熊曾是東吳法學院同事,全增嘏、吳經(jīng)熊、溫源寧、簡又文、孫大雨等人又都曾向林語堂主編《論語》《宇宙風》《人間世》等中文刊物投稿。不難看出,《中國評論周報》的主要作者群體以歐美留學生為主,因而或多或少帶有一定的自由主義色彩。
1930年6月16日起,林語堂在《中國評論周報》開辟“Little Critic”(“小評論”)專欄,反對正襟危坐的高談闊論,提倡發(fā)表形式自由、內(nèi)容廣泛的社會文化隨筆,注重趣味與智性,推崇娓娓而談的“小”批評。作為《中國評論周報》的招牌欄目,“小評論”欄目在1931年9月至12月、1932年2月至3月曾有短暫中斷,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后,“小評論”隨《中國評論周報》在第18卷???。1945年8月《中國評論周報》復刊后的第3期開始恢復“小評論”專欄,直至1946年終刊?!靶≡u論”專欄最初由林語堂編輯,1935年第4卷第17期“小評論”因林語堂訪歐而暫停,第21期起恢復,由全增嘏接任欄目編輯。林語堂回國后,和全增嘏輪流任編輯?!靶≡u論”專欄創(chuàng)辦初期,其稿件主要由編輯提供。林語堂1936年赴美之后,全增嘏、鄺耀坤等人先后擔任該專欄編輯,延續(xù)林語堂的編輯理念。1945年8月復刊后的“小評論”主要編/作者有鄺耀坤、林安邦、顧緩昌及張培基等。而“小評論”欄目的成功,與林語堂的文學實踐密不可分。
在“小評論”欄目序言中,林語堂鮮明地表達了欄目設(shè)想:“在中國大報編輯的眼中,人世間各種嚴肅的問題都是他們的專利,從倫敦國際海軍軍控會議到中國的國民運動進程都是他們一覽無余的話題?!也⒉徽f人必須如犬吠,而是說做人要有說話的權(quán)利。人畢竟只有從像狗一般的被約束中解放出來,手握煙斗,在自己的居室內(nèi)或臥或立,伸展自如,那才叫人;只有在這樣的氣氛中,人才能說人話,才能不必因拘束而學犬吠。”②從這一段不難看出,自由“說話的權(quán)利”是“小評論”的關(guān)鍵要旨。無所顧忌地任意而談,或針砭時弊,或隨性潑灑,重要的是表現(xiàn)出作者的真性情。在林語堂看來,“‘小評論’專欄并不是嚴格的幽默小品專欄,但它的格調(diào)更輕快,內(nèi)容也更貼近人情常理,作者也因之更得讀者信賴”③。“作者如果真想贏得讀者的信任,必須要有擔待的自覺和勇氣,那就不妨直抒胸臆地用第一人稱吧。”④林語堂自稱,“小評論”專欄只寫“確實知道的事情”,尤其注重“文筆輕快”。“小評論”欄目追求智性,體現(xiàn)出良好的品味。在通信欄里,“小評論”編輯給出了所謂的欄目“黑名單”,頗有意趣:“那些對顯而易見的事物充滿激情的人……堅持被平等對待,但同時表現(xiàn)得像我們的上級的摩登女性。……對自己的錢很吝嗇而對別人的想法很‘慷慨’的人?!雹輳倪@里不難看出“小評論”清晰的讀者定位與智性追求。對于膚淺者、慳吝者、偽善者持否定之態(tài)度,著意于一種真正的智性與深厚的人文關(guān)懷。這種文化用意也得到了國際文化人物的認同,艾格尼絲·史沫特萊在通信中指出,希望通過知識分子持久的文化努力,能夠“拯救文明、人類文化,以及人類一千年來所奮斗的一切”⑥。
1930—1936年,林語堂在“小評論”專欄發(fā)表了一系列優(yōu)美輕快的英語文化隨筆。林語堂在編選個人英語隨筆集時,認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小評論”可以分為“眾人之事”“要人之事”“自家之事”,亦可以總結(jié)為“評論隨筆”“諷刺隨筆”和“紀事隨筆”⑦,這種分類大致概括了他“小評論”欄目的寫作主題和風格?!靶≡u論”時期,林語堂的英語隨筆按內(nèi)容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社會批評,一類是文化漫談。社會批評類隨筆包括《中國究竟有臭蟲否》《論政治病》《悼張宗昌》《假定我是土匪》等,大多以灑脫之筆觸批評中國社會現(xiàn)狀,譏刺政壇的黑暗。這種嬉笑怒罵式的文字一定程度上仍然保留了林語堂“語絲”時期“任意而談無所顧忌”的批評特色,但趣味性更強,語調(diào)也更加溫和,最令人稱道的如“中國人的臉,不但可以洗,可以刮,并且可以丟,可以賞,可以爭,可以留”⑧;而“文化漫談”涉及中國文化的介紹或者中西文化的比較,如《中國文化之精神》《論西裝》《論米老鼠》《半部〈韓非〉治天下》等;另一些文章如《阿芳》《我的戒煙》《我怎樣買牙刷》,則充滿了日常生活的趣味,將文化批評包孕于生活瑣事的敘寫之中,于幽默之中見物理,于瑣碎之中見人情?!靶≡u論”時期的隨筆是林語堂創(chuàng)作生涯的一個轉(zhuǎn)捩點,這些作品文風幽默流麗,文字平白簡潔,林語堂赴美后的寫作風格已在此初見端倪。
林語堂的英語文化隨筆文字幽默流麗,清暢自然,在輕松的筆調(diào)中透著機智的鋒芒,閑談般的文化比較中透露著開闊的視野,瑣屑的生活細節(jié)的描寫中不乏銳利勇敢的見解,熱情的筆觸下流露出豁達與樂觀。他的英語隨筆的魅力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簡練生動、清通自然的語言。林語堂用詞淺白,少有生僻詞語;行文不避俗詞俚語,常用口語化表達方式,嬉笑怒罵的文字反映了他的灑脫不羈,展現(xiàn)出他的機趣幽默與率真性情?!栋⒎肌分校撵`手巧而頑劣成性的童仆阿芳用不同語言接電話的聰明勁兒令人難忘;《車游記》中,公交車上滿口新名詞、裝腔作勢的南洋商人令人捧腹,林語堂借機調(diào)侃了庸俗勢利者;《悼張宗昌》中,粗野魯直卻不失可愛的“狗肉將軍”張宗昌讓人哭笑不得……這些人物形象個個鮮活,文章的感染力與趣味性自然也隨之得以增強。即使是枯燥的政治話題,林語堂用幾個“故事”片段便四兩撥千斤,達到了理想的效果?!都o春園瑣事》《春日游杭記》《說避暑之益》等諸多隨筆都有小說化特點,包含著完整的故事意味,以娓娓道來的筆調(diào)代替議論,將日?,嵤路笱艹鲆环p松有趣的畫面,俏皮風趣,形象生動,仿佛與讀者閑聊,在輕松的氛圍中拉近了讀者和文本的心理距離。
在社會批評類隨筆中,林語堂表現(xiàn)出無所顧忌的勇氣?!拔乙殉蔀楠毩⒌呐u家,既非國民黨員,也不維護蔣介石先生,有時候還無情地批評時政。謹慎的批評家為息事寧人而不愿說的話,我都敢說。”⑨英文刊物由于其國際影響力,在言論自由度與開放度上要比中文刊物來得寬容。林語堂更是利用刊物欄目主編身份之便,毫不留情批評時政,文章同時亦充滿智性與趣味,而非一本正經(jīng)的政論?!赌樑c法治》⑩以漫畫式的筆觸諷刺了軍閥政要倚仗權(quán)勢作威作福;《論政治病》中以黑色幽默諷刺了中國政治要人把裝病作為政治籌碼;在《哀梁作友》中,他直接諷刺國民黨當局要員“消極抗日”,不顧人民死活,這在當時確實冒著較大的風險。這些不可謂不犀利,似乎重回到“罵人本無妨,只要罵的妙”的“語絲”時代。這些社會批評隨筆仍然保留了“語絲”時期的無所顧忌,林語堂的幽默觀與幽默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形成了一定脫節(jié),“他一方面在理論上主張淡化幽默的社會內(nèi)容,但事實上他的許多幽默靈感都取材于現(xiàn)實生活的矛盾沖突”。
林語堂在“小評論”欄目中建立起了獨具特色的個人風格,他秉持言論自由的宗旨,以堅持真理為追求,同時追求輕松親切的風格,這種風格獲得了巨大成功,“我還發(fā)展出一套文風,秘訣是將讀者當做心腹知交,宛如將心底的話向老朋友傾吐。我的作品都有這種特色,別具風情,使讀者和你更親密”。高爾德(Randall Gould)高度稱贊林語堂的英語隨筆“見多識廣,生動有趣”。
有學者指出,林語堂的中文小品“無論從形式到美學趣味,都來源于其英文隨筆的創(chuàng)作”。誠如其言,林語堂的英語隨筆寫作對于其中文小品確實有直接的影響。20世紀30年代林語堂英語創(chuàng)作大獲成功,“小評論”中的大部分英文隨筆都被他改寫成中文小品,在《論語》《宇宙風》《人間世》等雜志刊出,同時也借助《中國評論周報》積極宣傳這些刊物,不難看出,林語堂憑借自身的努力,為中西方文化的交融提供了一個重要的通道。此外,林語堂在《中國評論周報》積聚了英語隨筆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在自辦的中文雜志上積極宣揚西方散文寫作技巧,在《人間世》開辟“西洋雜志文”專欄,也不難看出是受到了“小評論”專欄的影響?!氨究谥荚谔岢∑肺墓P調(diào),即娓語式筆調(diào),閑適筆調(diào),即西洋之Familiar style,而范圍卻非古之所謂小品……意見比中國自由……文字比中國通俗……作者比中國普通……”“西洋雜志文又已演出暢談人生之通俗文體,中國若要知識普及,也非走此路不可?!辈浑y發(fā)現(xiàn),林語堂的英文隨筆與中文小品形成互文,體現(xiàn)了“近情”美學理念,共同踐行了“幽默”“閑適”“性靈”等的文學主張。這些英語隨筆,從文化內(nèi)蘊及文體風格等方面,都奠定了林語堂1936年后在美國英文寫作的基礎(chǔ)。賽珍珠曾高度評價林語堂“小評論”時期的創(chuàng)作,認為這些英文隨筆是“新鮮、銳利與確切的閑話”,“這些文章代表了他的思想的鋒芒直刺的特質(zhì),它們都是他的才智天賦的表現(xiàn),有所指,果敢,透刺,發(fā)笑”,赴美寫作之后的名作,如《吾國與吾民》(MyCountry,MyPeople)、《生活的藝術(shù)》(TheImportanceofLiving)等書中不少的觀點或者篇目,多是以他在“小評論”欄目上的創(chuàng)作為基點的。
“小評論”一經(jīng)推出便大受歡迎,林語堂的知名度也大有提升,正是“小評論”創(chuàng)作展露的才華與天分,使林語堂得到賽珍珠的推薦赴美寫作。作為“小評論”欄目的核心人物,林語堂奠定了“小評論”的風格基調(diào),并為后續(xù)的欄目編輯所堅持。受林語堂的影響,大批作者加入到“小評論”的寫作中,如溫源寧、吳經(jīng)熊、錢鍾書、姚克、全增嘏、鄺耀坤、張培基、宋以忠等等,乃至外國知名記者項美麗(Emily Hahn)、著名政治學者Bruno Lasker等也成為重要撰稿人。其中,全增嘏、鄺耀坤、張培基的“小評論”隨筆尤其值得注意,他們既先后擔任“小評論”欄目編輯,又是重要的投稿者。他們的創(chuàng)作,為“小評論”帶來了多元的風格。
全增嘏1931年起開始擔任《中國評論周報》編輯,同時也是“小評論”欄目后期的主編。他發(fā)表的“小評論”包括文化漫談、社會批評、政治諷刺等等。這些英語隨筆,哲思深刻,結(jié)構(gòu)嚴謹,論述縝密清晰,批評潑辣犀利,具有明快整飭的文風?!吨袊?984》致敬喬治·奧威爾的名作《1984》,假托未來國家總統(tǒng)口吻寫日記,影射中國政壇的腐敗與昏庸。這位大人物不學無術(shù),貪污腐敗,昏庸至極,提出“我們不必讓合適的人做合適的工作”的理論,認為官員“不需要腦子,因為所有的思想都是由我來做的”,命令財政部長強制征收糞稅、訂婚稅、生育稅、棺材稅,并因為學生鬧事而下令解散所有學校和大學,兼任了所有部長。這位大人物高呼“和平與秩序再次恢復。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達到了事業(yè)的最高峰。國家得救了!”全增嘏以漫畫式的筆法,繪制了一個腐敗專制的領(lǐng)導者形象,并影射民國政壇官員腐敗,如一把匕首,刺破了繁榮虛偽的官場假面,不可謂不大膽?!稙轭^銜辯護》中,全增嘏的諷刺毫不留情,透視整個人性中的弊端,諷刺帝國列強的霸權(quán)。他指出歐美人十分尊重貴族頭銜,因此可以將中國外交官變成身著繡袍的貴族,只有這樣在外交場合上才能贏得對中國的同情與尊重。而明眼的讀者看到這里一定辛酸一笑,帝國列強并不會因為中國多了兩個貴族而停止掠奪中國的利益?!吨袊枰粋€計劃》,嘲諷中國政府人浮于事,使得計劃變成一紙空文的荒唐現(xiàn)實,其筆觸老辣,嘲諷抨擊之意不難覺察。不難看出,不管是對社會現(xiàn)狀的關(guān)注還是對文化界的抨擊,全增嘏都表現(xiàn)了一種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意識,顯示出高度的責任感與擔當,作為左翼知識分子,他對馬克思主義也表現(xiàn)出同情與支持,無疑也使得“小評論”欄目變得更加多元化。全增嘏同時還是一名“文體家”,他同林語堂一樣,喜歡實驗各種文體形式,大大擴張了隨筆體的表現(xiàn)疆域。有語錄體,有日記體,有對話體,有預(yù)言書,有演講稿……在多樣的文體形式中,發(fā)揮自己的卓著的諷刺才能,體現(xiàn)對于世事時局乃至人性的深刻洞察。
鄺耀坤從1937年開始在“小評論”欄目大量發(fā)表作品,并在林語堂赴美之后主持后期的“小評論”欄目,他的創(chuàng)作同樣表現(xiàn)出鮮明的個人氣質(zhì)。鄺耀坤的文字平實質(zhì)樸,不像林語堂的靈動灑脫,也不如全增嘏的潑辣犀利,別具有一種溫柔敦厚的風格?!督o連鎖信寫作者的鎖鏈》關(guān)注生活中的“連鎖信”現(xiàn)象。面對這種現(xiàn)代迷信,即使是作為高級知識分子的鄺耀坤,也無法無動于衷,忐忑扔掉第一封連鎖信后,很快他又收到第二封連鎖信,他陷入了自我否定和懷疑,在妻子的支持下,他最終將這封信付之一炬,徹底擺脫了連鎖信的煩惱?!兑粭澊蠓孔印奉H有趣味,可以說精準呈現(xiàn)了“小評論”體的精髓。全文以個人視角娓娓道來,以輕快幽默的筆調(diào)敘述公寓生活的狼狽。這里有嚴厲的女管家、糟糕的居住環(huán)境、高昂的租金、廉價的食物、神秘的住客……YMCA(基督教青年會)公寓類似于巴爾扎克筆下的伏蓋公寓,各色人等雜處,三六九等之人混跡其中,可憐的紳士在這里備受折磨?!度湎x翻身》則充滿了生態(tài)主義的關(guān)懷,顯示出作者的溫柔之心。人們素來對于蟲子抱有憎惡與偏見,但鄺耀坤卻覺得,同為造物,蟲子看似卑微卻自有其美麗、高貴之處?!叭湎x翻身”這一俗語,更能給處在困境中的人們以安慰和希望。小小的蟲子尚有翻身之日,又何況是自詡高貴的人類呢?類似的隨筆非常多,鄺耀坤多從身邊的瑣屑事情著手,抒發(fā)心曲,揭示出日常生活中的哲理。
鄺耀坤的目光投向了日常生活,同時也不忘注視社會問題。1937年鄺耀坤發(fā)表了一系列旅日印象,在《東京印象》和《東京再記》中,他表現(xiàn)出一些民族主義的情緒,但仍不乏理智。他調(diào)侃道,日本低矮的建筑不僅導致了日本人身材短小,也造成日本人性格的壓抑。《什么比和服更加普遍?》稱贊日本人的謙恭有禮,但又覺得日本人儀式感太強,他更提倡一種“中道”的禮節(jié),彼此之間相互尊重。《女士最后》將目光投向作為“第二性”的女性,討論東方尤其是日本的男女不平等的問題,注意到社會性別制度對日本女性的規(guī)訓,“日本人認為女人是被塑造的,他們要使她們成為賢妻良母”,“因此,通過用道德戒律、家務(wù)勞動和他們認為的神圣的養(yǎng)育孩子的責任,來拖累他們的女人,日本男人已經(jīng)能夠把弱勢的性別完全置于他們的權(quán)力之下?!腥酥贫ㄒ?guī)則,女人遵守規(guī)則。這一定是東方的神話之一!”這里的觀點十分接近今天主流的女性主義,不難感受到其洞察力之深刻與超時代性。檢視鄺耀坤的隨筆,這種對于弱勢群體的溫柔敦厚的同情,對于日常生活充滿趣味的觀照隨處可見。
張培基作為“小評論”復刊后的欄目編輯與代表作者,同樣展露出不俗的實力。作為剛步入社會的年輕人,他對于青年一代的處境表現(xiàn)出深厚的關(guān)切與同情,尤其注重年輕人在戰(zhàn)時的多重困境,表現(xiàn)出保愛和呵護的情致。他的隨筆《從大學到豆腐店》、《一位無業(yè)青年的獨白》、《狂人日記》等,以充滿溫情的筆觸,摹寫大學生或找不到工作或無法融入社會的困境,幽默而辛酸地描繪出青年人在戰(zhàn)時的窘?jīng)r?!吨袊l(fā)惡臭之地》和《青蛙的故事》等文章則揭示出抗戰(zhàn)結(jié)束后中國黑暗動蕩的社會現(xiàn)實情境。
諸多知名學者、文化人物加入“小評論”,帶動了“小評論”體的風行。盡管“小評論”欄目中最負盛名的是林語堂,但“小評論”的其他作者的創(chuàng)作同樣值得關(guān)注,他們表現(xiàn)出多元的寫作風格與審美品格。溫源寧同樣是《中國評論周報》的“名角”,他撰寫的一系列人物素描,雅馴諧趣,風行一時,他在“小評論”發(fā)表的文章,同樣昭示出智性的風格。《抽屜里的文章》是十分雋永典雅的文學評論,涉及Stella Benson,Humbert Wolfe,James Stephens,A.E.等人的作品,優(yōu)美蘊藉,意味深遠,彰顯了一種“情智調(diào)和”的美學追求;《片段》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代人生存困境的觀照,現(xiàn)代人急迫地想要擁有信仰而不得,激情被榨干,“擁有過多的知識,卻缺乏感知的心”,“我們變成了干癟的豆莢,里面裝著知識的豌豆,吱吱嘎嘎作響,但內(nèi)心的平和與幸福卻蒸發(fā)了”。錢鍾書的《關(guān)于上海人》,用詞艱深,用典頗多,彰顯出典型的學者趣味。在都市的浪游中,錢鍾書感受到波德萊爾式的孤獨憂郁,以及薛西斯的感傷的現(xiàn)代性體驗。錢鍾書深得溫源寧隨筆雅馴之精髓,但在透辟與犀利上似乎走得更遠,他毫不留情地戳穿營造的文化幻象,逼視現(xiàn)代人生存困境以及現(xiàn)代中國危機四伏的境況。林善德的《牡丹花紅》以現(xiàn)代主義的筆法描繪唐明皇、楊貴妃二人的凄美愛情,意象頹廢華麗,哀婉纏綿,凄艷至極,“在李龜年魔笛的伴奏下,她那銀鈴般的嗓音,在濺滿朱紅的椽子上,奏出一曲優(yōu)美的詠嘆調(diào)。他又一次看到貴妃玉體的幻影從華清池中升起,她那兩個舞動著的、珊瑚尖的性感乳房……”此外,何永佶、吳道存等人都發(fā)表了風格鮮明、各具特色的隨筆。盡管這些作者風格有所差別,但都恪守欄目宗旨,關(guān)注社會的“小事”,或者文化中的“小事”,以溫潤之心行謔而不虐之批評,關(guān)注現(xiàn)代生活情境與普通人的命運遭際,關(guān)注個體的發(fā)展與社會的進步,以精煉有趣之隨筆給讀者帶來審美享受。
“小評論”專欄形成了一種智性輕快、幽默閑談、自由批評的美學風格,并推崇多元包容的文化理念,追尋“自由世界主義”(liberal cosmopolitanism)的理想,表現(xiàn)出知識分子的文化擔當?!熬庉媯兊膶谖恼拢腔跒榱耸怪袊玫乇皇澜缋斫獾牧?,純粹表達自己的個人觀點?!薄罢鐤|方與西方注定要在將來相遇,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也應(yīng)該相互協(xié)調(diào)。”他們自詡為世界公民,力圖推行“自由世界主義”的理念,“不管我們愿不愿意,世界主義已經(jīng)到來。收音機、飛機、汽車和電視都使世界更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皞€人是道德關(guān)切的終極單元,有資格獲得平等的關(guān)切,不管他們的民族身份和公民身份如何”,反映了對個人價值的充分尊重,這種深刻的反省、審慎的克制與理智的寬容態(tài)度,再加上廣博的人類意識與理性的人文主義精神原則,使得他們的作品擁有了持久的生命力。
在“小評論”作者群看來,幽默或許是通向“自由世界主義”的重要途徑,也是面對世界困境的“逃逸”之途。林語堂對于幽默孜孜以求,不僅以“小評論”為陣地刊發(fā)大量幽默風趣的英語隨筆,并在欄目中刊發(fā)《論語》《人間世》《宇宙風》作者的文章,同時發(fā)表了“Chinese Realism and Humor”“Confucius as I Know Him”“On Mickey Mouse”等文章為幽默造勢?!吨袊u論周報》大力推介林語堂的幽默實踐。1932年刊登的廣告稱《論語》半月刊為“中國唯一的幽默雜志”,“愛讀‘小評論’者不可不讀《論語》”。不少作者也對幽默發(fā)表看法,與林語堂的幽默觀形成呼應(yīng)。桂中樞在《中國的幽默在哪里》中為幽默正名,認為中國人缺少真正的幽默精神,以至于造成諸多不幸與苦惱,而幽默有助于世界和平;而《無淚的哲學》一文認為幽默是含淚的微笑。全增嘏則認為幽默只是《論語》半月刊的手段,講真話才是目的,他還在《中國的智慧與幽默》一文中刊載了古代幽默文集《笑林》故事多則。宋以忠在《論幽默》中為林語堂聲援,相應(yīng)地,林語堂在自辦的中文刊物上發(fā)表了《我們的態(tài)度》《會心的微笑》《論幽默》等文章為幽默推波助瀾。借此,林語堂等人的幽默觀構(gòu)成了一個話語場,擴大了幽默在中國的影響力。
對于“小評論”同人來說,“現(xiàn)代性”不再是陌異的他者,而是自身經(jīng)歷的一部分,亦是個人文化經(jīng)驗的重要構(gòu)成,因而他們在這種開闊的文化視野之中,擁有了包容的文化理念與世界主義的追求。盡管他們用英語寫作,但并非崇洋媚外,而是“堅持本土語言和文化的尊嚴和歷史傳承”,他們所欣賞的,是如賽珍珠一般在英語中表現(xiàn)出“不折不扣的中國風格”,表現(xiàn)出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語言習慣和文化之美。他們能夠在歐風美雨中保持清醒,也會在民族主義的狂潮中保持理性。他們同情關(guān)注弱勢群體,強調(diào)婦女、兒童的利益,對于弱勢者的命運表現(xiàn)出同情與不忍;對于社會的不公大膽抨擊,在政治允許的底線下不斷試探。全增嘏撰寫大量犀利的政治隨筆,抨擊政府的腐敗黑暗,嘲諷官員的昏聵無能,揭示社會的丑惡現(xiàn)象;宋以忠了然于其他國家對中國的偏見與誤解,但仍然直陳中國文化的弊端,包括崇古、偏愛空想、不精確、簡單問題復雜化等,同樣也是出于對中國的真正關(guān)切。
“小評論”作者群在戰(zhàn)爭年代試圖保持審慎的“自由世界主義”的理想?!吨袊u論周報》編輯部在社論中曾倡議建立“自由世界主義俱樂部”,“具有國際眼光的人們,為了更好地理解彼此的觀點與文化而聚合到一起,探討現(xiàn)代社會共有的人生問題。俱樂部只開放給有自由世界主義思想的人;比起贊頌民族國家,他們對審視觀點更興趣;比起愛國宣傳,他們更關(guān)注現(xiàn)代生活的共性問題”。他們傾吐自己在時代中的遭際,袒露靈魂深處的掙扎。盡管世界在朝著惡意不斷滑行,但他們卻依舊保持了對理想世界的憧憬。溫源寧譴責現(xiàn)代社會和戰(zhàn)爭帶來人性異化,人在冰冷破碎的現(xiàn)代生活中難以自適,鄺耀坤曾在寒酸的公寓里寄人籬下,錢鍾書在人潮洶涌的上海街頭感受到孤獨與傷感,年輕的張培基剛踏入社會充滿了困頓與迷茫,即使是優(yōu)哉游哉的林語堂,也流露出惶惶不安?!皩τ谥袊R分子來說,上海的日常生活充滿了模棱兩可性,他們每天都同時體驗著對西方文化的崇拜和對帝國主義的厭惡。”而當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和談的可能徹底破滅之后,他們迅速認清了現(xiàn)實,堅定地主張抗戰(zhàn)。在《組織起來贏取勝利》這篇文章中,鄺耀坤一改“七七事變”之前的溫和態(tài)度,指出必須要組織起來贏取民族戰(zhàn)爭的勝利?!拔覀兊哪康牟粌H是要取得戰(zhàn)爭的勝利,而且要更加富裕和繁榮?!彼麄冏罱K放棄了依靠英美解救中國的幻想,投入長久的戰(zhàn)斗。
需要指出的是,盡管林語堂等人積極投入多元文化的實踐,表現(xiàn)出“自由世界主義”的理想,并致力于營構(gòu)一個自由開放的、智性多元的“公共空間”,但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情境下,用英語寫作本身便多少帶著“殖民”色彩,依托租界而開展的多元平等的中外文化交流的實踐,帶有很大的迷惑性?!靶≡u論”中有一篇耐人尋味的文字——《英語作為我們的官方語言》,作者忘乎所以地歡呼全民英語時代的到來,認為目下在中國英語已經(jīng)大規(guī)模普及,因而他熱切地建議中國應(yīng)該將英語作為官方語言,便于國際交流。這種論調(diào)在文盲占絕大多數(shù)的半殖民地中國不啻于癡人說夢,多少反映了知識分子的天真幻想。事實上,隨著1937年后戰(zhàn)爭局勢的緊張,這種本不堅實、凌空高蹈的關(guān)于“自由世界主義”的玫瑰色構(gòu)想就失去了滋長的土壤。所謂“自由世界主義俱樂部”的構(gòu)想最后只能容納編者/作者群體,“它對方興未艾的城市中產(chǎn)階層有吸引力,卻不是當時的主流風尚”。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是“在跳躍的想象中進入了全球領(lǐng)域。然而,這種對話的本質(zhì)只能是虛幻和想象的”。在民族危亡的生存危機面前,這種理想化的文學/文化實踐往往淪為一種無力的姿態(tài),更多演示了那個年代中國知識分子一廂情愿式的文化樂觀與幻想。20世紀前半葉的中國處在一種碎片化的“半殖民主義”的圖景中,而正是在這種各方勢力角逐的場所、種種力量沖突的縫隙中,中國知識分子頑強地掙扎、突圍,不斷地試圖確立主體性與自我認同,這種探索自始至終充滿了挫折與反顧,他們的靈魂也就注定了處于永恒的矛盾撕扯中。
“小評論”英語隨筆專欄的創(chuàng)辦及長期存續(xù),與林語堂的理念倡導和創(chuàng)作引導密不可分。通過這一專欄,林語堂不僅傳播并實踐了他的文學主張,也為他創(chuàng)辦中文刊物《論語》《人間世》《宇宙風》等積累了豐富的辦刊經(jīng)驗與審美經(jīng)驗,是林語堂中文小品文的先導;而“小評論”的風行也吸引了更多知名作家參與其間,形成刊物與作家的良性互動,有力促進了《中國評論周報》在社會中的流通。以林語堂為代表的“小評論”同人,在中國土地上以英語進行“跨語際實踐”,體現(xiàn)了一種難得的積極擁抱并融入世界文學的從容和自信,這是中國現(xiàn)代作家以獨特的方式與世界溝通對話,以促進人類相互理解共同進步的可貴嘗試。盡管這種對“自由世界主義”的追求,在當時只能成為一種多元文化融合的想象,但他們的努力,卻值得尊敬。
①P. K. Chu, “Subscription by Wire”,TheChinaCritic, November 22, 1928, Vol.1, p.505.
②⑦林語堂:《序》,《林語堂評說中國文化》,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1年版,第5、8頁。
③Lin Yutang, “Preface”,TheChinaCritic, July 3, 1930, pp.636-637.中文見林語堂《序》,《林語堂評說中國文化》,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1年版,第4頁。
④林語堂:《序》,《林語堂評說中國》,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1年版,第6頁。
⑤“The Little Critic’s Blacklist”,TheChinaCritic, July 16,1931, p.685.
⑥“A Letter to the Little Critic”,TheChinaCritic, July 16,1931, p.685.
⑧Lin Yutang,“What is Face”,TheLittleCritic, April 16,1931, Vol.4, pp.372-373.
⑩Lin Yutang, “What is Face”,TheChinaCritic, April 16, 1931, Vol.4, No.24, pp.372-3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