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 風
2020年夏的某個下午,我站在淮安里運河畔八亭橋上遠眺滔滔東去的運河,那些大大小小的浪花在橋下一朵追著一朵奔向遠方,隨即消失于空茫之中。一只貨船鳴笛破浪而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只大鳥堅定地站在船頭,任憑運河風浪怎么吹打它都不飛走。它是想做一塊堅定的石頭哦,它要與年年歲歲的跑船人同舟共濟、風雨兼程!
那一瞬間,大鳥感動了我。
運河水是一面古銅色鏡子,我的影子在它明亮的反射中由小變大。它每天晚上拍打我入睡,清晨又喚我醒來。小時候,我不知道這條河水從哪兒來,又要奔向哪里去。但它在我的生活中流淌,穿過我的生命的每一天。這是一條蘊含豐厚哲學(xué)和美學(xué)的運河,她歷經(jīng)滄桑卻拒絕悲傷,一路跌宕但追求卓越。她像母親一樣默默哺育著運河子孫,不停地催你上路、推你向前,卻從不圖回報。
那只大鳥的固守讓我久久不能釋懷?!耙粭l大河波浪寬”,大運河像穿項鏈的線將中國34個古都名城連接進來,將一座座名山和一條條河流串聯(lián)起來。面對這條貫通中國南北滋養(yǎng)中華大地數(shù)千年的大河,作為受運河恩澤成長的詩人,我再也不能做到無動于衷。
深入一條河流的內(nèi)部,就會被歷史的大浪一波一波地淹沒。第一波大浪襲擊我的是春秋時期的吳王夫差,是他為了伐齊運輸糧草和軍隊才下令開挖了邗溝。但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就是他這一聲旨令,開啟了中國一部浩浩蕩蕩的運河史。這是一條世界上開鑿最早、規(guī)模最大、長度最長的人工運河。進入2500多年運河時空,我仿佛看見許多人和物向我走來:那些帝王將相、行商坐賈,那些文人、俠客、歌伎、嫖客、酒鬼,那些鹽埠、渡口、鈔關(guān)、寺廟、燈塔,那些兵卒、糧草、刀光劍影和金戈鐵馬,那些玉石、絲綢、糧米、小戲,那些悲壯故事和美麗傳說……一下子從運河典籍中醒來,猛地撲進我的眼里、懷中、心頭,仿佛是我失散已久的故人,穿過千年與我久別重逢。
當京杭運河、隋唐運河、浙東運河成功連接,當滔滔大河翻滾在中國這塊廣袤大地上的時候,成功開鑿的這條水路意義已不再是最初戰(zhàn)爭所需之意義了。那些操著各式方言的南方人、北方人迅速大跨度遷徙流動起來,不斷推動著南北文化、思想、宗教、生活習(xí)俗等雙向交流。無疑,這條水路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具開創(chuàng)和變革精神的一大壯舉。勤勞的人民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手將南北千里緊密地黏合在了一起,從而使我們這個古老民族擁有了一根柔軟而堅韌的大動脈。這根動脈具有強大的功率,它熱血沸騰的豪情和包容天下的情懷,衍生出中華民族璀璨奪目的運河文化,從而使之成為中華文明的重要一極。
大運河一旦和詩歌相遇,心境就有了新的起伏。詩人筆下的運河便呈現(xiàn)出萬千鏡像、無限聯(lián)想。
李白的大運河是: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劉禹錫的大運河是: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王安石的大運河是: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泊船瓜洲》)。皮日休的大運河是:萬艘龍舸綠絲間,載到揚州盡不還(《汴河懷古二首》)。江南美景讓封建帝王的心蠢蠢欲動,唐代詩人許渾在《汴河亭》中寫到:“百二禁兵辭象闕,三千宮女下龍舟”。為了飽覽揚州瓊花盛開美景,隋煬帝率浩浩蕩蕩的御林軍辭別了皇宮,三千名嬪妃乘龍舟一起南下。即使如今高鐵、飛機等現(xiàn)代交通如此發(fā)達的今天,這么多人一起出行,那也是一項極難組織的活動。那些多愁善感的詩人們更是把家國情懷融入運河的氤氳繾綣之中,南宋詩人樓鑰《泗州道中》云:“中原陸沉久,任責豈無人?!贝朔\河之行,對樓鑰而言,就是親眼目睹家國興亡之旅。清代詩人張爾藎的“數(shù)點梅花亡國淚,二分明月故臣心”,更是激發(fā)了多少中華兒女的民族自尊心和愛國熱情。
大運河的出現(xiàn)不能不說是中國歷史誕生的一個奇跡,它的閃亮猶如一道靈光,擊中了詩人最柔軟的部分,讓詩者獲得了某種神示,也給運河文化增添了無數(shù)自證。
愛是熾熱的,但對于寫作者,讓自己超脫于塵囂獲得內(nèi)心寧靜卻是必須有的煉丹術(shù)。費爾南多·佩索阿說:“我渴望默默無聞,因默默無聞而享有寧靜,因?qū)庫o而成為我自己?!痹趯憽哆\河記》系列詩時,我努力讓自己沉寂下來,只有寧靜時分,運河才會在我的詩中一首一首流淌出來。我不知道這組系列詩會寫多少,最后會寫成什么模樣,但我寫運河時比以往任何時候更珍惜內(nèi)心的寧靜,我力圖讓每一首詩在寧靜中悄悄地綻放自我,讓它在寧靜中彌散出不一樣的光和香氣。我承認在運河系列詩創(chuàng)作過程中我寫得很投入,除了白天工作為稻糧謀,我?guī)缀跛袠I(yè)余時間都用在了對運河的凝視中,因而我寫得并不輕松。但我的落筆是節(jié)制的,我珍惜著文本名詞與動詞的盈虧,同時也摒棄空泛式的贊美,以免落入當下主題詩歌寫作固化的陷阱。我雖寫得很辛苦,但我不感到孤獨,“一條影子埋在夜里,你要相信它會被喚醒”;我也是富有的,“艙中魚蝦、兩岸稻香和萬畝良田,以及向上生長的炊煙,它們都歸我所有”。這是一枚楔入在中國詩歌史中的美學(xué)因子,詩人的骨血始終洶涌著浩瀚的情懷。面對日夜奔突的運河,追趕著李白、王安石們拋給我的背影,我義無反顧地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一路高歌、一路豪情。
感謝那只大鳥,它以成人禮般的站姿教育了我,并讓我成為它的同類!
感謝運河,我的頭發(fā)由于被它的波浪長期浸染如今而成為翻卷狀!
感謝詩歌,它讓我自然和運河融為一體且生死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