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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文章取法諸子論及其文章學意義*

2022-12-17 10:10劉雨晴
社會科學 2022年10期
關鍵詞:王水子書諸子

劉雨晴

柳宗元文章取法先秦諸子是學界關注的重要問題,前人多從柳文自身出發(fā),討論這種取法的表現,間有引述古人文論者。①如胡懷琛《韓柳歐蘇文之淵源》(《國學(上海)》1926年第2期)稱《三戒》《蝜蝂傳》是莊子寓言,《種樹郭橐駝傳》的治民論屬老子學說。姚艾、劉生良《韓愈、柳宗元在文學上對〈莊子〉的接受》(《文藝評論》2014年第10期)指出柳宗元寓言及山水游記在場景構思及思想上吸收《莊子》。劉寧《“論”體文與中國思想的闡述形式》(《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提出柳宗元的“論”“在辨析成俗舊說的基礎上,提出對儒道的理解”,與諸子之“論”“講求在折中群言、辨正然否的基礎上,條分縷析地討論問題”相一致。亦有少數研究關注古人對柳文取法諸子的論述本身。②如劉城《韓柳文比較批評研究》“師承篇”(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94—99頁),但詳韓略柳,對文論的成因及意義缺少探討。前輩學者對于古人對柳宗元的評論已有仔細的整理,如吳文治所編的《柳宗元資料匯編》,但關于柳文與先秦諸子的關系,古代文論中還有很多材料尚未得到挖掘,其文章學意義也未得到深刻的揭示。古代文論中對柳文取法諸子的論述,主要集中于明清及民國時期,相較于宋元時期對柳文思想的聚訟及文法的淺層討論,無疑是柳文批評中的一種新變。這說明,這一類型文論的盛行,固然與柳文自身特點有關,但更多地受到評文者主體以及時代思潮的影響。特別是晚清民初時中西學術激烈地碰撞交融,傳統(tǒng)文章學也發(fā)生了諸多新變,③參見慈波:《應激與自?。和砬迕癯跷脑挵l(fā)展的新路向》,《上海交通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柳文批評自不例外。因此,本文擬轉換視角,關注柳文取法諸子論在明清以降的流行,從批評者視角的轉變來考察這一現象的成因,以及對柳文批評所產生的影響,總結其文章學價值。

一、柳文批評中的取法諸子論

古人評點柳文,常指出其與先秦諸子的相通之處,主要有以下幾方面:

其一是文風、寫法等外在形式的相通。如孫琮稱《設漁者對智伯》采用戰(zhàn)國時常見的假托代言寫法:“借托設言之文,其風獨盛于戰(zhàn)國,是亦一體,蓋設為數層漸進而入本意也。此文諷貪得而招敵者,是其本意。而極力摹寫,開合繁簡,處處入神,亦是有意摹古之文。”①孫琮:《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四,上海:廣益書局石印本,第23a葉。何焯稱《封建論》為“荀卿子之文也,其中節(jié)制甚謹嚴”。②何焯:《義門讀書記》卷三五,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606頁。亦有稱柳文繼承《韓非子·難言》“用古人古事,錯綜布列”之法者,如趙用賢《評林》本舉出《與楊京兆憑書》,平步青則認為《寄許京兆孟容書》更為近似。③平步青:《霞外攟屑》卷七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446頁。對于繁稱瑣引、鋪張揚厲之法,何焯、李光地等理學家批判為“子家修詞之一累”,④何焯:《義門讀書記》卷三六,第657頁。認為惟有韓愈能避免,反映出清代柳文批評中以人系文、“揚韓抑柳”的傳統(tǒng)立場。亦有人稱柳文犀利的詞鋒氣勢取法法家及戰(zhàn)國策士文風,如姚鼐稱其“廉悍似韓非”,⑤姚永樸:《文學研究法》卷二引姚鼐語,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6899頁。林紓稱《設漁者對智伯》“氣勢似《南華》,詞鋒似《國策》 ”。⑥林紓:《韓柳文研究法·柳文研究法》,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6494頁。古人評柳宗元與人論辯之書信亦常言及此,如焦循稱《與李睦州論服氣書》“辨似《戰(zhàn)國策》,文氣則先秦子書”。⑦焦循批:《柳文》卷四,轉引自尹占華、韓文奇校注:《柳宗元集校注》卷三二,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124頁。上述論述主要討論柳文具體篇目對先秦諸子修辭手法及風格的吸收。

其二是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思路,即梳理四部之學間的關系,認為集部出于子部,將唐宋八大家分別判定為子部“×家之文”,并據此解釋其文風之成因。如惲敬稱柳文“自儒家、雜家、詞賦家入,故其言詳雅有度”。⑧惲敬:《大云山房文稿二集自序》,萬陸、謝珊珊、林振岳標校,林振岳集評:《惲敬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78頁。更多學者稱柳文為“名家之文”,因為名家講究清晰準確地界定概念,拒絕語義的模糊性,柳文好辯,與此有相通之處,章學誠、劉師培、來裕恂等人均持此說,⑨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附《校讎通義》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957頁;來裕恂:《漢文典·文章典》卷四,《歷代文話》,第8679頁。謝琰《新〈春秋〉學與柳宗元古文的論辯藝術》(《文學遺產》2021年第2期)認為柳文“去名求實”,韓文則重在“正名”。然近代以柳文為“名家之文”,正是出于個體及時代文章觀的建構。其中劉師培所云較為詳盡:

子厚之文,善言事物之情,出以形容之詞。(自注:如永州、柳州諸游記,咸能類萬物之情,窮形盡相,而形容宛肖,無異寫真。)而知人論世,復能探原立論,核覈刻深,(自注:如《桐葉封弟辯》《晉趙盾許世子義》《晉命趙衰守原論》諸作,皆翻案之文也。宋儒論史,多誅心之論,皆原于此。)名家之文也。⑩劉師培:《論文雜記》,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497頁。按:《晉命趙衰守原論》應指《晉文公問守原議》,《晉趙盾許世子義》不詳何指。

此論指出柳文辨名析理與名家控名責實的相通之處,把握住了柳文的關鍵特征。此外,劉咸炘從文質之辨角度論述韓柳古文與子書的關系:“中唐韓、柳諸家,承過文之極弊,參子家之質實以矯之,然猶未失文也?!?? 劉咸炘:《文學述林·辭派圖》,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746頁。認為古文家取諸子之質實,以矯正駢文之弊。這種比附不是柳文批評中的個案,而是清代至民國時期唐宋八大家批評所共有的新變,只不過柳文與諸子的相通之處較多,因而這種批評視角的轉向在柳文批評中更加顯著,下文將對此詳細論述。

亦有論者將先秦諸子視作文體淵藪,將論辯、寓言等文體的源頭都追溯其中。如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稱韓柳“辯”體“其原實出于孟、莊”,皆“本乎至當不易之理,而以反復曲折之詞發(fā)之”。①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133頁。徐氏只著眼于特定文體,到章學誠提出“后世之文,其體皆備于戰(zhàn)國”,②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卷一,第60頁。古文與諸子勾連的基礎才得以奠定,章氏對四部之學演變的論斷,如“子史衰而文集之體盛”,“立言不專家(自注:即諸子書也),而文集有論辨”③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卷一,第61頁。等,也被后世學者所繼承,如姚鼐《古文辭類纂》即云:“論辨類者,蓋原于古之諸子,各以所學著書詔后世。……子厚取于韓非、賈生?!雹芤ω具x纂,宋晶如、章榮注釋:《古文辭類纂》“序目”,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1頁。鄧繹也將私傳與諸子寓言聯(lián)系起來,稱柳宗元《梓人傳》“用孟子語齊人之例耳。借人立論,意不在其人也。莊周寓言亦猶是耳”。⑤鄧繹:《藻川堂譚藝·三代篇》,《中國詩話珍本叢書》第19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第847頁。晚清民初思考子集關系,多以章學誠之論為基礎加以延伸。

另有學者指出柳文的內容與《呂氏春秋》《孟子》《莊子》等子書有相通之處,如稱《天說》《梓人傳》《設漁者對智伯》《種樹郭橐駝傳》等文以無為、知止、“全性得天”為主旨,近似《莊子》,《四維論》《與楊誨之第二書》和《孟子》意旨相通。其中,清人對《呂氏春秋》的重視反映出評文者閱讀視野與知識體系變化對古文批評的影響,宋之王應麟雖也稱《梓人傳》取《呂氏春秋·分職》之意,但稱柳文源出《呂覽》之說在清代尤多,如馮班云:“柳子厚《封建論》本于《呂氏春秋》(自注:兼采《列子》),子厚多學子書作文字。(自注:《愚溪說》亦出《呂氏春秋》。)”⑥馮班撰,何焯評:《鈍吟雜錄》卷四,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61頁。包世臣稱“柳州以下,皆得之韓、呂二子”,《封建論》“推演《呂覽》數語,遂以雄視千秋”。⑦包世臣:《藝舟雙楫·論文》卷三,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5280頁;卷二,第5231頁。前人也注意到柳宗元在永州、柳州所作的山水游記及贈序,如《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東海若》《祭呂衡州溫文》《愚溪詩序》等,對道家思想及《莊子》式的迷離惝恍氛圍的吸收。劉師培認為這受到地域的影響:“子厚與昌黎齊名,然棲身湘、粵,偶有所作,咸則《莊》《騷》,謂非土地使然與?”⑧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劉師培全集》第1冊,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7年,第559頁。

由此可見,古人較為關注柳文取法先秦諸子的問題,角度多樣,互有承襲,也褒貶不一,呈現出以下特性:一是在時段上集中于明清及民國,注重闡發(fā)寫法、文風等外在形式層面對諸子的繼承,借以描述其文風特點,前之宋元兩代則多著眼思想觀點,或僅簡單指明文法,這種新變應與明清文章學及古文選本的興盛有關;二是較少著眼柳文與儒家的關聯(lián),而多指出其與法家、雜家、名家等的相似之處;三是在唐宋八大家中,古人對柳文與諸子相通處的關注較為突出??梢哉f,柳文取法諸子論是明清及民國時期柳宗元接受史中的一個重要現象。

二、柳文取法諸子論盛行于明清之原因

追溯源流是古代文學批評的常見思路,折射出評家的個人好尚及所處時代的整體思潮。柳文取法諸子論的產生,固然源于柳文自身與諸子多相通之處,但其少見于宋元,卻流行于明清,更主要的原因還是評文者視角的轉變。一方面,子學復興造成了評文者知識結構的更新,另一方面,四部中子部地位提高,促使學者重新評價四部間的關系,形成了子集流變論。

(一)子學復興對柳文批評的影響

先秦諸子的地位因時而異。宋代,隨著印刷術的發(fā)展和科舉士大夫群體的形成,諸子被大量刊刻,蘇軾有云:“近歲市人轉相摹刻諸子百家之書,日傳萬紙,學者之于書,多且易致如此?!雹崽K軾:《李氏山房藏書記》,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一一,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59頁。但宋人對諸子的態(tài)度,即如井上進在《中國出版文化史》中所云:諸子作為知識對象被容許存在了,但從統(tǒng)領知識的道德的立場來說卻應堅決排斥,可作為藏書對象,作為讀書對象則不恰當。⑩井上進:《中國出版文化史》,李俄憲譯,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08頁。宋人重視的子書也不外乎《孟子》《老子》《莊子》數家,像《韓非子》等子書雖也被刊刻,但評價較低。?? 如《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潁王好學不倦,一日出新錄《韓非子》屬府僚讎校,永曰:‘韓非險薄無足觀。’王曰:‘錄此備藏書之數,非所好也。’”(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〇六,治平二年十月戊申,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版,第5005頁。)宋人論述古文與諸子間的關系,也主要著眼此數家,如稱韓文學《孟》、蘇軾學老莊等,意圖在于褒揚這幾家的古文,而非對文法、風格等的客觀討論與寫作指導。柳文則常因其思想的非正統(tǒng)性而受到批評,在寫法、風格上與《孟》《老》《莊》也較少相通之處,宋人很少將其與這幾部子書關聯(lián)起來,是以柳文取法諸子論沒有流行。

從明代后期開始,先秦諸子非常流行,甚至到了“天下子書橫流”①單思恭:《四書窺序》,《甜雪齋文》卷三,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五輯,第67冊,合肥:黃山書社2015年,第32頁。的程度,時人大規(guī)???、注釋子書,②參見劉仲華:《清代諸子學研究》第二章,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8—46頁。高度評價其思想及文章學價值,在古文選本中也廣泛選錄。③參見鄭天熙:《論明代古文選本中的諸子》,《汕頭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2期。一些前代流傳不廣甚至有所散佚的子書,都進入士人的閱讀視野,因此諸子在評文者的知識體系中占據重要的地位,成為評文時容易調動的思想資源。其中《管子》《韓非子》《墨子》《呂氏春秋》等子書格外受到重視。④韋胤宗《清代批校本中所反映的士人群體的閱讀品味》(《圖書館》2021年第4期)指出《管》《韓》《墨》《呂覽》等子書閱讀率高,批校本多。明清人對其藝術價值評價很高,如歸有光即稱《管》《荀》《韓》《呂覽》等“發(fā)之塵篋之中,而珠英玉彩,燁然生光,宜后世才士,餔醨而啜食之,以是為餐菊英而酌桂醑也”。⑤歸有光輯:《歸震川評點百二十子》“序”,上海:上海會文堂1925年,第1b葉。更有學者將唐宋八大家追溯至這些子書,包世臣即云:“文之奇宕至《韓非》,平實至《呂覽》,斯極天下能事矣?!薄白雍瘛斗饨ㄕ摗?、永叔《朋黨論》,推演《呂覽》數語,遂以雄視千秋?!薄鞍思夜ちχ梁?,莫不沉酣于周、秦、兩漢子史百家,而得體勢于韓公子、《呂覽》者為尤深,徒以薄其為人,不欲形諸論說?!雹薨莱迹骸端囍垭p楫·論文》卷二,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5230—5231頁;卷一,第5205頁。鑒于八家在當時的古文典范地位,學者稱其淵源于諸子,實是為了抬高諸子的地位。柳文取法諸子論在明清的盛行,與這一時期諸子(特別是法家、雜家類)的復興關系密切,上節(jié)所舉明清人關于柳文取法諸子的論述,即有不少著眼于《韓非子》《呂氏春秋》等子書,以此來解釋柳文縱橫揚厲的論辯特色,反映出評文者的知識結構和閱讀偏好對柳文批評的形塑作用。

明清子學復興所帶來的評文者視角變化,如更關注古文對諸子的取法,以及所涉諸子范圍的擴大等,也存在于對韓愈、歐陽修、蘇軾等人的批評中,也可從旁佐證子書復興對于柳文取法諸子論的推動作用確實存在。不同于宋元時期,明清學者討論古文取法諸子問題,在《孟》《老》《莊》之外,常著眼于《管子》《韓非子》《呂氏春秋》等法家、雜家子書。例如清人常言韓文取法《管子》,方苞即稱《清邊郡王楊燕奇碑文》取《管子》“結上起下”法,姚范稱《原毀》“后頗用《管子·九變》及《戰(zhàn)國策》為齊獻書趙王文法”。⑦姚范:《援鶉堂筆記》卷四二,《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4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97,91頁。姚范反對方苞之說,但二人都將韓文追溯至《管子》,是一種新變。方苞屬于桐城派,所編纂的《古文約選》選韓文最多,評價很高,但他卻說:“管子、荀子、韓非子之文,俳比而益古,惟退之能與抗行。”⑧方苞:《古文約選評文》,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3962頁。高度評價三家之文,稱韓愈能與之抗行。蘇文批評亦存在這一現象,平步青即稱《策別·去奸民》篇“夫大亂之本,必起于小奸。惟其小奸而不足畏,是故其發(fā)也,常至于亂天下”數句,出自《管子·權修》篇“凡牧民者,欲民之正也。欲民之正,則微邪不可不禁也。微邪者,大邪之所生也。微邪不禁,而欲大邪之無傷國,不可得也”,《管子》“文氣寬博”,蘇文則“以簡出之”,⑨平步青:《霞外攟屑》卷七上,第468頁。各有所長。不過,清代理學家對諸子之文仍不乏批評,如蔡世遠編選《古文雅正》,自序即云:“ 《荀》《韓》《莊》《列》不載者,斥異學也。”⑩蔡世遠:《古文雅正序》,《二希堂文集》卷一,《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5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3頁。但當時眾多稱唐宋八大家古文文法取法先秦諸子的論述,已足以證明子學地位上升對古文批評的影響,這應是柳文取法諸子論流行的一個重要原因。

此外,文章學的發(fā)展也是一個因素。宋代是文章學剛剛成熟的時期,雖已產生諸多文章批評著述及古文選本,但評點遠不如明清精細,多在總體上籠統(tǒng)地概括古文作法。而明清古文評點高度發(fā)達,又有指導士子“以古文為時文”的意圖,注重揭示具體可行的作法,上舉文論很多即出自古文選本的評點,對先秦諸子也多援引批點時文之法。這種對文章形式層面的關注,推動了對柳文與諸子相通之處的深入討論。

(二)四部流別論的推動作用

清代中期以后,存在一股重新思考子部、集部關系的思潮。一種是從指導文章寫作的角度,將唐宋八大家追溯至先秦諸子各家,主張取法諸子為文。另一種是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思路,認為集部古文闡述作家平生思考所得,因此是子書的接續(xù),形成了“集部出于子部”之說。清人習稱柳文為名家之文,需要納入這一大的學術背景下加以考察。

第一種思路是從指導文章寫作的立場論述古文與諸子的關系,以惲敬和包世臣為代表。二人為文取徑諸子,惲氏“從周秦諸子入,尤得力于韓非、李斯、晁錯,近法家言”,①李元度:《書大云山房集后》,《天岳山館文鈔》卷三〇,長沙:岳麓書社2009年,第636頁。包世臣亦“尤好《孫卿》《呂覽》 ”,②包世臣:《藝舟雙楫·論文》卷一,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5210頁。因此重視諸子的文章典范意義。惲敬提出“后世百家微而文集行”,③惲敬:《大云山房文稿二集自序》,萬陸、謝珊珊、林振岳標校,林振岳集評:《惲敬集》,第277—278頁。隱含著子部高于集部的認知,要以子書糾正古文之弊:

敬觀之前世,賈生自名家、縱橫家入,故其言浩汗而斷制;晁錯自法家、兵家入,故其言峭實;董仲舒、劉子政自儒家、道家、陰陽家入,故其言和而多端;韓退之自儒家、法家、名家入,故其言峻而能達;曾子固、蘇子由自儒家、雜家入,故其言溫而定;柳子厚、歐陽永叔自儒家、雜家、詞賦家入,故其言詳雅有度;杜牧之、蘇明允自兵家、從橫家入,故其言縱厲;蘇子瞻自從橫家、道家、小說家入,故其言逍遙而震動。……文集之衰,當起之以百家。④惲敬:《大云山房文稿二集自序》,萬陸、謝珊珊、林振岳標校,林振岳集評:《惲敬集》,第278頁。

惲氏此論將從漢代至宋代的古文大家都追溯至諸子,以解釋各家文風的成因。

嗣后包世臣也強調唐宋八大家對先秦諸子的取法,如上文所舉數則材料。但他反對惲敬“以子書救八家”之說,認為子書的價值在于“晰理至精”“論事至當”“言情至顯”,“非謂其制體修辭異于后人,遂以為新奇可喜也”,“八家與時文時代相接,氣體較近,非沉酣周秦子書,必不能盡去以時文為古文之病耳”,⑤包世臣:《藝舟雙楫·論文》卷三,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5280頁。時人專習科舉時文,唯有像八家一樣取法周秦諸子,才能糾正文弊,此方為子書值得取法之處。

將唐宋古文與先秦諸子勾連起來,還有文筆之辨一途,即認為古文有“立意為宗”之體,不重文辭而重視表達思想,因此等同于子書,阮元云:“然則今人所作之古文,當名之為何?曰:凡說經講學,皆經派也;傳志記事,皆史派也;立意為宗,皆子派也。惟沉思翰藻乃可名之為文也,非文者尚不可名為文,況名之曰古文乎?”⑥阮元:《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揅經室集》三集卷二,《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77冊,第363頁。嗣后其弟子梁章鉅亦承襲此說。⑦駢文派此論意在尊駢文貶古文。但包世臣少時“獨好《文選》”,稱贊六朝文章“其健者則緩急疾徐,縱送激射,同符《史》《漢》,貌離神合,精彩奪人”(《藝舟雙楫·論文》卷一,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5197,5206頁),主張對駢文、古文兼收并蓄,與阮元也交往密切,與之并非判然兩途。

第二種思路為章學誠所開辟的辨章學術、考鏡源流,認為“子史衰而文集之體盛,著作衰而辭章之學興”,“立言不專家,而文集有論辨”,⑧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卷一,第61頁。將戰(zhàn)國作為轉換節(jié)點,此后集部中杰出者如唐宋八大家古文,皆可視作“自成一子”:

今即世俗所謂唐宋大家之集論之,如韓愈之儒家,柳宗元之名家,蘇洵之兵家,蘇軾之縱橫家,王安石之法家,皆以生平所得,見于文字,旨無旁出,即古人之所以自成一子者也。⑨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附《校讎通義》卷一,第957頁。

章氏認為集部興起于子史衰落后,若能理清源流所自,“則一切無實之華言,牽率之文集,亦可因是而治之”,①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附《校讎通義》卷一,第957頁。是一種文學退化論。他將唐宋八大家古文中對自己思想的闡述,視作子書著述的一種形式,意圖不在于推重八家古文,而是以之映襯子部的崇高地位,不同于惲敬、包世臣指導文章寫作的立場。章氏此論符合唐宋著述形式演變的實際情況。劉寧《漢語思想的文體形式》即指出,中唐古文作者對子書創(chuàng)作表現出明顯的疏離。②劉寧:《漢語思想的文體形式》,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01—102頁。這源于時人對子書的觀念,如張籍勸韓愈著書以排佛老,韓愈卻聲稱“然觀古人,得其時行其道,則無所為書;書者,皆所為不行乎今而行乎后世者也”,③韓愈:《重答張籍書》,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版,第152頁。認為寫作子書是現實中無法行道而選擇的替代方式,而他所選擇的“行乎今”的方式,其實就是古文。柳宗元亦強調古文有“立言存乎其中”。④柳宗元:《與楊京兆憑書》,《柳河東集》卷三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87頁。朱剛在《唐宋“古文運動”與士大夫文學》指出:“‘文以載道’的實質,是要求古文創(chuàng)作能表達作者理性思考的結果?!雹葜靹偅骸短扑巍肮盼倪\動”與士大夫文學》,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41頁。唐宋人使用古文來表達自己獨立的見解,使古文實質上取代了子書的“立言”功能。因此,章學誠所言唐宋古文的子書特性,是符合當時的創(chuàng)作實際的,此論也深刻反映了清代諸子學興盛對文章發(fā)展史觀的影響,并對民國時期的取法諸子論提供了奠基。

三、民國時期柳文取法諸子論的新推力

民國時期,古文與諸子之關系依舊是熱門話題,而且由于“辟韓”思潮,柳宗元的地位逐漸上升,柳文接受發(fā)生新變。⑥參見朱剛:《唐宋“古文運動”與士大夫文學》第一章第一節(jié),劉真?zhèn)?、岳珍:《柳宗元思想研究百年述評》,《周口師范學院學報》2018年第6期。但過往研究側重思想,本文則側重古文本身。

民國的古文取法諸子論,對清人兼有繼承與新變。就承而言,正如常方舟在《四部之學的轉換與近代文章流別論的生成》中所論,章學誠的文章流別觀是近代文章流別論的理論起點。⑦常方舟:《四部之學的轉換與近代文章流別論的生成》,《文學評論》2020年第2期。寧俊紅《清代諸子學興盛與文章發(fā)展史觀的變遷——以章學誠、劉師培文章史觀的接續(xù)與發(fā)展為例》(《北京社會科學》2015年第12期)、伏煦《劉師培“反集為子”說發(fā)覆》(《文學評論》2021年第6期)等文亦討論章學誠文章流別論的影響。本文側重后人推闡章氏此論的時代性,以解釋柳文批評的新變。民國學者繼承并發(fā)展章氏所提出的“子史衰而文集之體盛”“立言不專家,而文集有論辨”“辭章實備于戰(zhàn)國”⑧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卷一,第61頁。等論斷,以及出于崇古薄今的文章觀所提出的集部低于子部之說,主張取法諸子為文者則較少。⑨少數此類論述如來裕恂《漢文典·文章典》卷四《文論》“知本篇”指導作文取法四部之法,對子部即以韓、柳、蘇洵、蘇軾為例,并高度評價諸子文風。(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8706—8707頁。)劉師培即云:“會稽章氏、仁和譚氏稍知此義,惟語焉未精,擇焉未詳。故更即二家之言推論之,以明其凡例焉?!雹鈩熍啵骸墩撐碾s記》,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500頁。他繼承章氏,以先秦諸子為“后世文章之祖”,?? 劉師培:《論文雜記》,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484頁。? 劉師培:《論文雜記》,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496頁。將論說、書說、奏議、敕令等文體追溯至其中,又云:“古人學術,各有專門,故發(fā)為文章,亦復旨無旁出,成一家言,與諸子同?!?? 劉師培:《論文雜記》,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484頁。? 劉師培:《論文雜記》,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496頁。認為古文表達思想,與諸子相通。劉師培進而從思想內容、風格寫法等多方面將唐宋八大家分別判定為“某家之文”,節(jié)引如下:

試即唐、宋之文言之:韓、李之文,正誼明道,排斥異端,(如韓愈《原道》《原性》及《答李生書》等篇,李翱《復性書》,皆儒家之言;而韓文之中,無一篇不言儒術者。)歐、曾繼之,以文載道,儒家之文也。子厚之文,善言事物之情,出以形容之詞,(如永州、柳州諸游記,咸能類萬物之情,窮形盡相,而形容宛肖,無異寫真。)而知人論世,復能探原立論,核覈刻深,(如《桐葉封弟辯》《晉趙盾許世子義》《晉命趙衰守原論》諸作,皆翻案之文也。宋儒論史,多誅心之論,皆原于此。)名家之文也。明允之文,最喜論兵,(如《上韓樞密書》等篇皆是,而論古人之用兵者尤多。)謀深慮遠,排兀雄奇,(明允最喜陰謀,且能發(fā)古人之陰謀,故其為文亦多刻深之論,發(fā)人未發(fā)。)兵家之文也。子瞻之文,以粲花之舌,運捭闔之詞,往復卷舒,一如意中所欲出,而屬詞比事,翻空易奇,(子瞻之文,說理多未確,惟工于博辯,層出不窮,皆能自圓其說,于蘇、張之學殆有得也。)縱橫家之文也。介甫之文,侈言法制,因時制宜,(集中多論新法之文。)而文辭奇峭,推闡入深,(介甫最為峻削,而短作尤悍厲絕倫,且立論極嚴,如其為人。)法家之文也。立言不朽,此之謂與?①劉師培:《論文雜記》,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496—9497頁。按:括號中為劉氏自注。

劉師培同時也認為“集部之書,不克與子書齊列”。②劉師培:《論文雜記》,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500頁。劉咸炘亦將文集中的“論說”視作“真子流入于集”,批評“于集外為子,遂少可觀”,③劉咸炘:《文式附說》,《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第二冊,上海: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907頁。同時指出周秦諸子“各守專家,雖其學有醇駁,語有平陂,然推其本意,則皆取其欲行而不得行者筆之于書,而非有意于文章華美之觀”,后世文人“論說”則“學不專門而文求綺麗”,“根本不深,旨趣未卓,或諸體雜出,自致參差,或先后匯觀,竟成復沓”。④劉咸炘:《文式附說》,《推十書》(增補全本)戊輯第二冊,第899頁。來裕恂《漢文典·文章典》論文體,亦稱“議論”體“有諸子之遺風。古之立言垂不朽者,其端于是焉在”,此體中“論說類”“釋義論理,指事達道。其為文也,須層出不窮,千轉萬變,飛揚生動,曲折透達。蓋原于名學,而合于論理學者也”,并舉韓柳諸“辨”體文為例。⑤來裕恂:《漢文典·文章典》卷三,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8629—8630頁。來氏也將唐宋八大家分別判定為“某家之文”,如韓文、歐文為儒家之文,王安石為法家,柳宗元為名家,蘇洵、蘇軾為縱橫家等。⑥來裕恂:《漢文典·文章典》卷四,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8678—8679頁。

同時,西學的傳入極大地沖擊了本土學術,有識之士為保存“國故”,尋找“中學”與西學的相通之處,遂將先秦諸子中法治、名辨等內容與政治學、邏輯學等西方現代學科勾連起來,甚至提出西學源于諸子之說。⑦參見羅檢秋:《近代諸子學與文化思潮》第二章第二節(jié),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70—80頁。古文取法諸子論在章學誠等人的基礎上出現新詮,并影響到柳文批評。

民國學者梳理古文與諸子的關系,一個重要出發(fā)點是整理國故。劉師培將整個中國文學傳統(tǒng)都判定為“某家之文”,涵蓋方苞、姚鼐、戴震等清代各派古文家,曹植、陶淵明、謝靈運等歷代詩家,西漢、東漢、六朝、唐宋等各代學術,⑧劉師培:《論文雜記》,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497—9500頁。其實質是在西學傳入、探索古學存在意義的背景下,梳理傳統(tǒng)學術資源,以實現中西學的對接與融合。此外,劉師培支持《選》學,繼承阮元以古文為“筆”之說,認為韓柳古文不押韻、散體單行,“希蹤子史”,代表著中唐“以筆為文”⑨劉師培:《論文雜記》,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495頁。的轉關,也反映出清代不同文論思路在民國中西交匯背景下的合流。西方文章觀的傳入也提供了新思路。如劉咸炘就認為外來的文體演化論只適用于“同質”的文體,而不適合“理文”“事文”“情文”等質素程度迥異的體式,⑩劉咸炘:《文學述林·文體演化論辨正》,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736頁。系西學東漸背景下對章學誠開啟的文章流別論的再闡發(fā)。

民國學者也在清人基礎上提出新概念,以進一步深入討論古文與諸子的流變關系。如劉咸炘自言對包世臣及章學誠兼有承變:“實齋善論體,而不知辭流;慎伯善論辭,而不知體別?!?? 劉咸炘:《文學述林·辭派圖》,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743頁。? 劉咸炘:《文學述林·辭派圖》,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739頁。? 劉咸炘:《文學述林·辭派圖》,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743,9746頁。主張以“辭派”論歷代文章流別,所謂“辭派”,即:“文之體性有定,而辭勢之變則無定。流派者,辭勢之所生,不隨體異而異者也?!?? 劉咸炘:《文學述林·辭派圖》,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743頁。? 劉咸炘:《文學述林·辭派圖》,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739頁。? 劉咸炘:《文學述林·辭派圖》,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743,9746頁。不單以文體論,而更重視以文辭之“文”“質”為標準,界定各種文體屬于“子勢”還是“文集之勢”,并據此建立譜系。劉氏認為韓柳古文“用子法于告語之中”,“參子家之質實”以矯正“過文之極弊”,?? 劉咸炘:《文學述林·辭派圖》,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743頁。? 劉咸炘:《文學述林·辭派圖》,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739頁。? 劉咸炘:《文學述林·辭派圖》,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743,9746頁。都源于其辭派論。來裕恂將唐宋八大家判為某家之文,也反對前人“某氏之文出于某氏”的思路,認為“家數之不同者,先儒所謂習焉而各得性之近者是也”,①來裕恂:《漢文典·文章典》卷四,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8678頁。立足各家學術對其文章進行分類。劉師培的文章流別觀此前已受到學者較廣泛的關注,相比之下,劉咸炘、來裕恂等人對古文與諸子關系的論述較少被提及,但同樣重要。

綜合此二節(jié)所論,柳文取法諸子論在明清民國的流行,實源于子學復興、子書地位上升所帶來的批評視角轉變,同時也是梳理四部關系與文章流別的產物。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唐宋八大家批評的共同現象,但柳文的特殊之處在于,章學誠、劉師培、劉咸炘等人討論古文與諸子的關系時,往往將韓柳視作子書影響古文的關捩。評文者心目中柳文取法的對象,又多為名家、法家、雜家等曾長期被儒家批判的非正統(tǒng)子書,這些子書才是古人語境中“諸子”概念所側重的,反之,古人稱韓文學《孟》,為“儒家之文”,但《孟子》從宋代開始已經屬于“經”。而且,柳文自身與諸子相通之處較多的特色,也為這種理論闡發(fā)提供了基礎。因此,梳理這一時期整體評文視角的轉變,對于解釋柳文批評何以在此時重視取法諸子問題,是很有必要的。

四、如何評價柳文取法諸子論

古人稱柳文取法先秦諸子,是符合其創(chuàng)作實際的。原因在于,柳宗元熟悉先秦諸子,在永州時致力于考訂《列子》《文子》《鬼谷子》《晏子春秋》《亢倉子》《鹖冠子》等各派子書,此后《文獻通考》《四庫全書總目》《古今偽書考》等都很重視其結論,足證其子學修養(yǎng)之深厚。柳宗元也重視諸子的文章典范意義,嘗言“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 《左氏》、《國語》、莊周、屈原之辭,稍采取之”“博如莊周,哀如屈原,奧如孟軻,壯如李斯”,②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柳河東集》卷三四,第543頁;《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卷三四,第547頁;《與楊京兆憑書》,卷三〇,第488頁。其在文章寫作上借鑒諸子,表現出相近的文風、寫法,也是很自然的。柳宗元也有以古文發(fā)揮子書立言功能的考慮,自云:“今之世言士者先文章,文章,士之末也,然立言存乎其中,即末而操其本,可十七八,未易忽也。”③柳宗元:《與楊京兆憑書》,《柳河東集》卷三〇,第487頁。因此他的部分論辯文,如《封建論》等,可能主觀上即當作子書來寫,具有子論的性質,自然會采取子書的修辭和寫法。

先秦諸子的核心在于立說并說服君主接受其主張,因此采用多樣化的論說手法,以增強說服力,柳宗元正是從這一層面取法先秦諸子的。他作有大量論辯文(如“論”“議”“辯”等),在書信中也常長篇累牘地與對方論辯,手法多樣,說理有力,與諸子特別是法家及戰(zhàn)國策士之文“發(fā)泄無余”、④劉師培:《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9584頁。長于說理的文風頗為相近,這在同時其他文家中較為少見,是柳文取法諸子較為獨特之處。具體而言,柳文常自設問答,反復辯難,最后提出己見,邏輯嚴密,富有說服力,如《斷刑論》《與韓愈論史官書》等。其短篇如《桐葉封弟辯》《晉文公問守原議》等,更是“節(jié)節(jié)轉換,節(jié)節(jié)翻駁”,⑤過珙選評:《古文評注》評語卷七,吳文治編:《柳宗元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394頁。以密集的層次轉換照顧論題的各方面。柳文還以詞鋒犀利見長,“筆筆鋒刃,無堅不破”。⑥林云銘:《足本古文析義合編》初編卷五,上海:上海錦章圖書局1922年,第16a葉。相同題材的韓柳文就有明顯的反差,如柳之《駁復仇議》“凌牙厲齒,言之鑿鑿”,⑦李光地:《榕村語錄》卷二九,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521頁。韓之《復仇狀》則只援引經典論述。柳文也常鋪張揚厲,連續(xù)用事或舉例,如《與崔饒州論石鐘乳書》鋪排“東南之竹箭”“北山之木”“冀之北土”“雍之塊璞”等各地土產人物,反駁崔簡“土之所出乃良,無不可者”之說;《與李睦州論服氣書》采用《戰(zhàn)國策》“鄒忌諷齊王納諫”的結構,假設友、客、宗族、“姻婭”、“子姓親昵”、“將率胥吏”⑧柳宗元:《與崔饒州論石鐘乳書》,《柳河東集》卷三二,第516—517頁,按:據崔簡生平應作“連州”,今姑從原文;《與李睦州論服氣書》,卷三二,第522頁。等不同身份者的態(tài)度差異,勸阻對方以服氣之法養(yǎng)生;《與韓愈論史官書》枚舉歷史事例從中歸納結論的寫法,也見于《韓非子·內儲說上》等篇。①這種鋪排寫法或也來自辭賦。柳宗元工辭賦,也影響到古文寫作。何焯即稱其“蔽在必合屈、馬而一之”(《義門讀書記》卷三六,第654頁)。不過,辭賦的鋪排出于追求美感和炫耀學問,諸子則意在增強說服力。況諸子與辭賦本有淵源,章學誠即云:“古之賦家者流,原本詩騷,出入戰(zhàn)國諸子?!钐奖驹?,實能自成一子之學。”(《文史通義校注》附《校讎通義》卷三,第1064頁)

當然,中唐其他古文家對諸子也有所借鑒。其時子學復興,古文運動又主張學習秦漢文,以糾正六朝以來駢偶盛行之弊,以散行為主的先秦子書自然是重要的取法對象。且如上文所論,中唐時存在以古文取代子書“立言”職能的思潮,因此古文一定程度上具有子論的性質,韓愈、劉禹錫等人亦然,但與柳文又有較大不同。古人習稱韓文學《孟》,然而正如劉寧《漢語思想的文體形式》所指出的,韓文注重根本性的發(fā)明建樹,而非辨析群言是非,不以論證手法的豐富見長,與《孟子》辨證群言及邏輯手段多樣化的特點不太相同,而側重吸收其“養(yǎng)氣”。②劉寧:《漢語思想的文體形式》,第72—73頁。可見主要不是從具體作法、風格等形式層面取法子書的。劉禹錫也好作論辯,自言“予長在論”,③劉禹錫:《祭韓吏部文》,《劉禹錫集》卷四〇,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05頁。四庫館臣稱其“恣肆博辨”,④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〇,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290頁。其文也有取法諸子之處,如《嘆?!贰皢T能霸吳屬鏤賜”、《儆舟》“越子膝行吳君忽”⑤劉禹錫:《因論七篇》,《劉禹錫集》卷六,第79—81頁。數句,枚舉歷史事例,句法見于《荀子·成相篇》及《韓非子》“門人捐水而夷射誅”⑥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卷十《內儲說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241頁。等句,然其文總體上氣勢不如柳文凌厲,在后世也不以文章著名,較少受到評文家關注。其他文家如皇甫湜、李觀、樊宗師等,存世文章不多,在具體寫法上與諸子也較少相通之處??梢?,柳文對諸子的取法,在唐人中是很突出的,加上作為“唐宋八大家”的典范地位,古人因此格外關注這一現象。古人對柳文取法諸子的諸多論述,揭示出了柳文的關鍵特征,為后世提供了描述柳文文風成因的有力抓手,為研究柳文寫法及特征提供了有效的切入點。

明清以降學者關注柳文取法先秦諸子的現象,特別是法家、雜家、名家等,對柳文批評史而言影響深遠。一方面,這使得柳文不同文體的接受發(fā)生變化。此諸家本就重談辯說理,而自章學誠以來,對柳文的描述逐漸固定到“名家之文”,名家講究“界名以理,界詞以意,斷制明顯,不惑兩歧”,⑦來裕恂:《漢文典·文章典》卷四,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8679頁。注重辨析厘清概念,因此稱柳文為“名家之文”,主要側重其論辯文,⑧劉師培將柳宗元的山水游記也稱為“名家之文”,但論辯文更符合名家“正名析詞”的特性,且劉氏舉出論辯諸作,正反映出此類文章關注度提高。這意味著其論辯文得到了更多關注。柳宗元的山水游記一直備受贊譽,被視作文體典范,茅坤即云:“仆平生覽古之善記佳山水,惟柳子厚為最。雖奇崛如韓昌黎,當讓一步。”⑨茅坤:《復陳五岳方伯書》,《茅鹿門文集》卷八,明萬歷刻本,第22a葉。其論辯文卻常提出與儒家正統(tǒng)觀念相悖的觀點,眾多與人論辯的書信鋪張揚厲,旁征博引,時常受到批評,如呂祖謙就稱讀柳文“當學他好處,當戒他雄辯”,⑩呂祖謙:《古文關鍵·看古文要法》,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235頁。茅坤亦批評其“每每文到縱橫時”便露“漫溷”之態(tài)。??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評文》,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1824頁。? 何焯:《義門讀書記》卷三六,第657,654頁;卷三五,第608頁。? 吳訥:《文章辨體序說》,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1623頁。? 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01頁。清代何焯、李光地等清代理學家更是批評其論辯文為“子家修詞”,“羨言侈論,有傷文格”,并屢屢稱其“張皇”“費墨”“馳驟縱橫”“詞費”。??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評文》,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1824頁。? 何焯:《義門讀書記》卷三六,第657,654頁;卷三五,第608頁。? 吳訥:《文章辨體序說》,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1623頁。? 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01頁。也因此,柳宗元所作論辯文雖多,但在文論家心中,其文體正宗性遜于韓愈,即使后者很少作論。吳訥《文章辨體》作為明代辨體之學的代表作,在梳理“論”體時,雖也將柳宗元列為典范,但仍認為:“然求其辭精義粹、卓然名世者,亦惟韓、歐為然?!??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評文》,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1824頁。? 何焯:《義門讀書記》卷三六,第657,654頁;卷三五,第608頁。? 吳訥:《文章辨體序說》,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1623頁。? 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01頁。其實,柳文以雄辯見長,綜合使用多種論辯方法,卓犖峭直,反倒是較為正宗的論辯文作法,韓愈則“老實說出緊要處”,??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評文》,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1824頁。? 何焯:《義門讀書記》卷三六,第657,654頁;卷三五,第608頁。? 吳訥:《文章辨體序說》,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1623頁。? 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01頁。較少給出思維過程,亦不與不同意見作辯駁,而是直接擺出自己的論點,寫法類似宗教宣諭,古人卻多主張取法其渾涵。當然,柳文受到批評,與其在儒家思想上的正統(tǒng)性不如韓愈也有關系。明清近代學者強調柳文“名家之文”的特性,意味著將柳宗元論辯文的風格視作其整體文風的重要代表,這有助于改善其論辯文長期多受批評的處境,并改變柳文接受史中山水游記獨尊的局面。

另一方面,將古文文法、風格等追溯到先秦諸子,甚至徑稱其為“某家之文”,也有助于扭轉唐宋以來對為文沾染“子家習氣”的批評,沖擊了長期以來“揚韓抑柳”的傾向,助推了民國時期韓柳文相對地位的改變。古人多反對以子書習氣作文,如樓鑰云:“文人欲高一世,或挾戰(zhàn)國策士之氣,以作新之,誠可以傾駭觀聽,要必有太過處?!敝鲝垺靶钠綒夂?,理正詞直”。①樓鑰:《答綦君論文書》,《樓鑰集》卷六三,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113頁。清代何焯、李光地等理學家更是嚴詞批評,如批評柳文等“繁稱瑣引”之“子家修詞”,稱贊韓文超越子書:“此(按:指《與孟尚書書》)是欲流傳學者之書,故拔本塞源,爭辨千古。道術之歸,反復剴切,無復余恨。自江都、河汾之書,鮮足以比擬者,何況諸子?”“觀昌黎議禮制,譚兵、農、刑律等文,稽古而不迂,適時而不詭,經術純明,非諸子修詞者所及。”②何焯:《義門讀書記》卷三六,第657頁;卷三二,第561—562頁。但到明清以降,學者更多地關注古文與諸子的淵源關系,有力地沖擊了傳統(tǒng)文論對“子家修詞”的拒斥,韓文超越子書之說在民國開始式微,陳衍即云:“ 《送區(qū)冊序》,本淮南王安《諫伐閩越書》,《原道》本董仲舒《賢良策》,《曹成王碑》學《管子》,《與柳中丞書》用《莊子》,豈能盡泯痕跡哉!”③陳衍:《石遺室論文》卷四,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6733頁。林紓亦云:“昌黎雜著,自五《原》迄于諸篇,體制皆類子書。”④林紓:《韓柳文研究法·韓文研究法》,王水照主編:《歷代文話》,第6443頁。韓文從“近經越子”的“神壇”跌落,也意味著文論家對于古文取法諸子漸趨寬容,這對于柳文地位的上升是非常有利的??梢姡砬迕駠n柳接受史的變化,若從子部與集部的地位升降來考察,應還能挖掘出更多新見,值得進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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