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 方
(韶關(guān)學院 圖書館,廣東 韶關(guān) 512005)
張九齡(678-740),一名博物,字子壽,韶州曲江人。是初、盛唐時期著名的政治家、詩人,被稱為“開元賢相”,享有“嶺南詩祖”的美譽,以“九齡風度”名垂史冊。“九齡風度”是唐玄宗對他的總結(jié),本文將探究“九齡風度”的內(nèi)涵及在詩歌中的表現(xiàn),在此基礎上,解讀其人其詩中的“九齡風度”所蘊含的禪意。
“風度”語出《后漢書·竇融列傳第十三》[1]171,主要指“經(jīng)國之術(shù)”和“進退之禮”。張九齡是“嶺南詩祖”,更是盛唐時期的一代名相,有“當年唐室無雙士,自古南天第一人”美稱的優(yōu)秀政治家。安史之亂后,每逢薦引公卿,玄宗總會發(fā)出“風度得如九齡否?”[2]4429的慨嘆和要求。作為玄宗的選人用人標準,記載著張九齡審美意識、政治遠見和歷史功績、剛直氣節(jié)和君子品格,“九齡風度”之美譽自此傳頌。
“九齡風度”的“審美風度”是整體統(tǒng)一、布局周密、內(nèi)外兼修的審美意識。
從唐朝的選官制度結(jié)合史書對張九齡的記載,玄宗所言的“九齡風度”,包含了對張九齡審美風度的贊賞。唐代士人中舉后,要通過進一步的考察才能做官。選官的標準包括“身”要“體貌豐偉”,“言”要“言辭辯證”,“書”要“楷法遒美”,“判”要“文理優(yōu)長”,“四事皆可取,則先德行”。[2]1171張九齡能成為玄宗選拔官員的模范,其“身言書判”肯定都是非常優(yōu)秀的。
《開元天寶遺事》有載:“帝見張九齡風威秀整,異于眾僚,謂左右曰:‘朕每見九齡,使我精神頓生?!保?]44張九齡出眾的形象讓玄宗賞心悅目。張九齡十分注重儀表風度,《新唐書》記載:“故事,公卿皆措笏于帶,而后乘馬。九齡獨常使人持之,因設笏囊,自九齡始?!保?]4429
九齡善談論,“每與賓客議論經(jīng)旨,滔滔不竭,如下坂走丸也。時人服其俊辯?!保?]27高談闊論起來說話像球從板滾下來那樣,呈滔滔不絕妙語連珠之勢,周密而有條理??梢姀埦琵g追求的是內(nèi)涵美與形式美的和諧統(tǒng)一。
九齡善書,《書史會要》對其有記載:“守正持重,風度蘊藉。善書,自九齡以下至孫思邈,凡九人,皆《宋紹興秘閣續(xù)法帖》內(nèi)有其跡?!保?]91《御定佩文齋書畫譜卷二十七書家傳六唐二》內(nèi)也有載:“九齡善書,宋紹興秘閣續(xù)法帖內(nèi)有其跡?!睆埦琵g作為書法家被記錄在書學通史,其字可入帖,可見其書法之優(yōu)美。
九齡能文,作為一代文宗,其文采是得到玄宗親口贊譽:“張九齡文章,自有唐名公皆弗如也。朕終身師之,不得其一二。此人真文場之元帥也。”[3]27清人紀昀評張九齡的《曲江集》:“文章高雅,亦不在燕、許諸人下?!墓P宏博典實,有垂紳正笏氣象,亦具見大雅之遺?!保?]3848可見張九齡寫文章水平之高。
“九齡風度”的“政治風度”表現(xiàn)為王佐之才、見微知著的遠見卓識、耿直敢諫的氣度和竭力匡扶社稷的政治意識。
張九齡是歷史上第一個任宰相的嶺南人,有著“南天第一人”的美稱,從政多年且長期處于政治中心地帶,政治風度必定是“九齡風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熬琵g風度”在政治上的表現(xiàn),可以從他參加科舉考試說起。《新唐書·張九齡本傳》中如是記載:“擢進士,始調(diào)校書郎,以道侔伊呂科策高第,為左拾遺?!保?]4426“策”也叫“策問”“對策”,是唐朝的一種考試方法,分為很多特科,參加并通過某科考試,將來就分配該科對應的官職;[6]118“道侔伊呂科”考察的是能力、修養(yǎng)是否能及得上伊尹和姜太公這兩位輔佐君王開國最好的大臣,張九齡作為此科的及第者,足以證明他輔佐君王治國安邦的政治才華之高。
從唐開元四年(716)張九齡主持開鑿梅嶺,溝通南北,促進了嶺南與中原的經(jīng)濟、文化和信息交流,足以看出他是一位“富有遠見卓識的政治家”。[7]序2 他見安祿山“初以范陽偏校入奏,氣驕蹇”[5]4429,便斷言他以后一定會禍亂中原,即上《請誅安祿山疏》主張應早一點斬除這個隱患,但玄宗不聽,直到“安史之亂”發(fā)生了才追悔莫及?,F(xiàn)韶關(guān)張九齡祠內(nèi)的對聯(lián)“蜀道鈴聲,此際念公真晚矣;曲江風度,他年卜相孰如之”,便是唐玄宗在安史之亂落敗逃難路上,追憶張九齡時寫下的。還有《劾牛仙客疏》《奏劾林甫》都體現(xiàn)了張九齡的見微知著、有遠見卓識、敢于直言納諫的能力和氣度。
“四事皆可取,則先德行”,唐代選官對外在“四事”有美的要求,對內(nèi)在“德行”也有美的要求。“九齡風度”的“品格風度”是忠誠、耿直、高節(jié)、守正的君子之德和進退隨緣、獨立清和的文人氣質(zhì)。
“初,千秋節(jié),公、王并獻寶監(jiān),九齡上‘事鑒’十章,號《千秋金鑒錄》,以伸諷諭。”[2]4429在慶祝玄宗生日的千秋節(jié)盛宴,張九齡呈《千秋金鏡錄》,勸諫玄宗要以古為鑒,居安思危:“伏見千秋節(jié)日,王公已下悉以金寶鏡進獻,誠貴尚之尤也。臣愚,以謂明鏡,所以鑒形者也,有妍媸,則見之于外;往事,所以鑒心者也,有善惡,則省之于內(nèi)。故皇帝鏡銘云:‘以鏡自照見形容,以人自照見吉兇。’又古人云:‘前事之不遠,后事之元龜。’…謹于生辰節(jié)上《事鑒》十章,分為五卷,名曰《千秋金鏡錄》”(《進<千秋節(jié)金鏡錄>表》[8]700)此等不合時宜的進諫舉動,恰好體現(xiàn)出他那種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可見其對國家的忠誠。張九齡任宰相時,不受得寵的武惠妃威逼,不受做長久宰相許諾的利誘,不惜得罪權(quán)貴堅決反對廢立太子,可見其對君主的忠誠;“與嚴挺之、袁仁敬、梁升卿、盧怡善,世稱其交能終始者?!保?]4429可見其對朋友的忠誠。
司馬光道“張九齡尚直”[9]826。在朝為官,張九齡始終恪守自己高節(jié)的信念和節(jié)操,敢于不避權(quán)貴而直言,保持大臣的節(jié)度:“及為相,諤諤有大臣節(jié),議論必極言得失,所推引皆正人?!保?]4429上書請求誅殺安祿山、彈劾牛仙客、李林甫,以直言進諫聞名于朝;挫敗武惠妃謀陷太子瑛的陰謀;選拔館員注重人品,在朝廷樹立清風正氣,均可見其性格之耿直和守正不阿的氣節(jié)?!皬埦琵g清而和,遠聲色,絕貨利,卓然立于有唐三百馀年之中,而朝廷乃知有廉恥,天下乃藉以又安。”[10]1658“九齡超然于毀譽之外,與李林甫偕而不自失,終不與競也。”[7]1658“清而不激”是張九齡“永保其身、廣益于國者”[7]1660用高節(jié)守正的大智慧。
世風日下時,“九齡唯早曙于此也,故清節(jié)不染于濁流,高蹈不傷于鉗網(wǎng)?!保?]1658張九齡早已察覺出那些“中之淺、植之弱”的人,所以能始終保持名節(jié),不與時流同污,同這些人共事卻又不傷害自己,既體現(xiàn)了張九齡見微知著的遠見卓識,也可從中看出其獨立清和的品質(zhì)。張九齡在官場上不愿茍合,于開元四年辭滿告退,“雖以直道黜”被罷相,“不戚戚嬰望,惟文史自娛,朝廷許其勝流”,[5]4429體現(xiàn)了張九齡堅守信念,進退隨緣的文人氣質(zhì)。
“九齡風度”作為君王錄用大臣的審美標準,是對張九齡德才兼?zhèn)?、?nèi)外兼修、審時度勢、為人尚直、為官清廉、剛正不阿和高風亮節(jié)的美好才能概括;玄宗對“九齡風度”的贊賞,包含了君王對大臣的這種忠直果敢、獨立清和的君子品格和文人氣質(zhì)的暗許和追懷。
文如其人,張九齡的詩歌是展現(xiàn)“九齡風度”的重要藝術(shù)途徑[7]7。
初唐詩歌受五代十國遺風的影響過分注重形式,缺少思想感情,流于浮弊,為此陳子昂提倡復古,倡導“興寄”“風骨”之說,張九齡的詩歌創(chuàng)作同樣受到復古的時代風氣影響,但他的詩歌在繼承漢魏風骨的基礎上,別有一番風味。他認為創(chuàng)作要“去華務實”[9]872(《集賢殿書院奉敕送學士張說上賜燕序》),主張詩歌創(chuàng)作應該繼承“怨刺”傳統(tǒng)[9]875(《陪王司馬宴王少府東閣序》)從內(nèi)而外感事緣情而發(fā),達到情景圓融的整體美;同時又要注意“修辭以達其道”,做到“質(zhì)文相半”[9]985(《故許州長史趙公墓志銘》),達到內(nèi)外兼修的整體美?!瓣愓制鹚ザ娖肥颊?,張九齡繼續(xù)而詩品始醇?!保?1]8(《唐詩別裁集》)張九齡繼承并發(fā)揚了陳子昂的復古理念,并將唐詩的審美從“詩言志”引向“詩緣情”。張九齡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張是他整體統(tǒng)一、布局周密、內(nèi)外兼修的“審美風度”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體現(xiàn)。張九齡詩歌的“審美風度”是對中國詩歌的“風雅”“比興”傳統(tǒng)和漢魏“風骨”的繼承和發(fā)揚。
張九齡的代表作《感遇》,遠承漢魏風骨優(yōu)良傳統(tǒng),近接陳子昂的同題之作《感遇》三十八首,運用比興來寄托諷喻。感遇,即遇有感而發(fā),多為觸景生情,詩中的“景”已不是單純的“景”,常會附著詩人的某些聯(lián)想,被詩人喻作他物?!陡杏觥て湟弧罚?]171開篇“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便是張九齡以蘭花和桂花自比,“葳蕤”象征著詩人積極的心態(tài),“皎潔”象征著詩人清高的品格。雖然蘭花和桂花的花期不同,各具特色,但并不妨礙詩人對她們的喜愛,因為“自爾為佳節(jié)”,各自盛放在屬于自己的最美好的季節(jié)里就已經(jīng)足夠了,不必去強求去和別人比較,不僅表現(xiàn)出詩人淡薄謙讓、灑脫豁達的風度,同時也已經(jīng)隱伏了“草木本有心”的意味?!罢l知棲林者,聞風坐相悅”,這個“風”既是指蘭花和桂花的香氣,也是指蘭花和桂花代表的美好品格;而句首一個“誰知”,則旁敲側(cè)擊地表現(xiàn)出“我只是隨本性開放,卻不曾想會有人欣賞”的傲世獨立的情懷?!安菽居斜拘模吻竺廊苏??”辭氣一轉(zhuǎn),既道出了花草樹木適時應節(jié)開花結(jié)果是它的本性,并不是在等待一個欣賞它的人來把它摘去的事實,又回應了“葳蕤”、“皎潔”的本性,更顯示出君子孤高、清和獨立的人格。全詩通過由外而內(nèi),有情有景、情景圓融、內(nèi)外兼修的書寫,通過渾然而一的托物言志,表現(xiàn)出高潔的品性和恬淡、從容、超脫的襟懷,體現(xiàn)了“九齡風度”的動人“風骨”,道出自我價值不需要憑借外在評判,依托自我便可實現(xiàn)的哲理。這種恰到好處的情緒表達,也將儒家正統(tǒng)提倡的“委婉含蓄,雅正沖淡”“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發(fā)乎情,止乎禮儀”的中庸之美,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感遇·其一》著重在“比”,《望月懷遠》[8]277則是“興”的意味更濃,被譽為“是五律中離騷”[12]19,充滿了積極的浪漫主義精神?!昂I仙髟拢煅墓泊藭r”,看著海上緩緩升起的明月,想到無論在天涯海角相隔多遠的人都同望這一輪明月;前一句“望月”是起,后一句“懷遠”是興;首句便統(tǒng)領全篇,應了題中“望月”和“懷遠”二詞,而且意境高闊。明月引起了他的感興——看到明月有感而興起的懷想、懷念遠方情人的感情:“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我們可不可以把“遙”解讀為既是指兩人的空間距離遙遠,又有指誘人相思的夜晚過分漫長呢?“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表達的則是對月光的愛憐和望月的長久,因為望月的深情,所以覺得熄滅燭火后灑落一地的月光都是可愛的;因為望月良久,所以衣服都被露水打濕了。對興起深情的描寫是多么的自然精致啊!“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多想把可愛的月光,送給懷念的人。通過“想把喜愛的東西送給思念的人”的這種人之常情,來表現(xiàn)懷念的感情,自然而又富于感發(fā)的力量。這首詩通過“推己及人”的感受,使讀者內(nèi)心產(chǎn)生一種感動和啟發(fā),由內(nèi)而外,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情志飽滿,語言剛健鮮明,辭義相稱,有很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和審美情趣。
張九齡詩歌的“政治風度”主要由來自儒家的報恩思想與張九齡的“政治風度”糅合而成,題材內(nèi)容上主要為詠史、詠懷詩,約有60 首[13]144。張九齡詩歌的“政治風度”表現(xiàn)為對現(xiàn)實政治的憂慮、竭力匡扶社稷的心意和逢時報恩的思想。
藻生南澗,蕙蘭秀中林。嘉名有所在,芳氣無幽深。楚子初逞志,樊妃嘗獻箴。能令更擇士,非直罷從禽。舊國皆湮滅,先王亦莫尋。唯傳賢媛隴,猶結(jié)后人心。牢落山川意,蕭疏松柏陰。破墻時直上,荒徑或斜侵?;輪柦K不絕,風流獨至今。千春思窈窕,黃鳥復哀音。
——《郢城西北有大古冢數(shù)十觀其封域多是楚時諸王而年代久遠不復可識唯直西有樊妃冢因后人為植松柏故行路盡知之》[8]302
庭樹日衰颯,風霜未云已。駕言遣憂思,乘興求相似。楚國茲故都,蘭臺有馀址。傳聞襄王世,仍立巫山祀。方此全盛時,豈無嬋娟子。色荒神女至,魂蕩宮觀侈。蔓草今如積,朝云為誰起。
——《登古陽云臺》[8]140
此二詩皆作于張九齡被貶至荊州長史任上。在《登古陽云臺》里詩人登陽云臺后感慨昔日楚王的荒淫奢靡,曾經(jīng)的豪華的宮殿已化為蔓草,表達了其對現(xiàn)實政治的憂慮,此時玄宗已沉溺于享樂之中,詩人也已遠離政治中心,但仍心念朝廷,用力所能及的方式竭力匡扶社稷,望玄宗能引史為戒?!钝俏鞅庇写蠊炮?shù)十觀其封域多是楚時諸王而年代久遠不復可識唯直西有樊妃冢因后人為植松柏故行路盡知之》通過樊妃勸誡楚莊王勤于政事,讓楚莊選拔有才能的人委以重任,使楚得以霸天下,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和竭力匡扶社稷的心意。
開元四年秋,張九齡深感“不協(xié)時宰”,決定“拂衣告歸”。[14]184回鄉(xiāng)后寫下“乘桴自有適,非欲破長風”[8]264(《與王六履震廣州津亭曉望》),“道不行,乘桴浮于?!保?5]46(《論語·公冶長篇第五》),隱居生活悠然閑適而自得其樂,大志什么的就隨他去吧。開元六年春,張九齡奉命歸朝,離鄉(xiāng)返京時作《初發(fā)道中贈王司馬兼寄諸公》[8]255-256,雖“戀親唯委咽”,但仍“愿酬明主惠”,從這一去一返可初見其不與世爭的性格,獨立清和的品格,隨緣自適的心境和逢時報恩的思想,即使見疑罷相而萌生退意,詩人也沒有放棄報恩。“報恩非徇祿”[8]217(《江上使風呈裴宣州》),張九齡“報恩”不是為錢為權(quán),而是出于儒家志士為國為民的理想。
來自道家的隱匿情懷與張九齡的“品格風度”在其詩歌中糅合成對高節(jié)品性的推重、對獨立人格的看重、對堅守正直的表達和對功成身退的期待。
“清切紫庭垂,葳蕤防露枝。色無玄月變,聲有惠風吹。高節(jié)人相重,虛心世所知。鳳皇佳可食,一去一來儀?!保ā逗忘S門盧侍郎詠竹》[8]85)竹子體貌高直,枝葉繁茂卻不外露,無論何情何景都不改聲色,就連鳳凰都只吃竹實一種食物。他在詠竹詩中流露出的對竹的崇敬之情,是他對高尚氣節(jié)和操守的敬仰和尊重,也是他對自己的品格要求。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詩人始終保持人格和精神的獨立超脫。又如《感遇·其七》[8]178:
江南有丹橘,經(jīng)冬猶綠林。
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
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
運命唯所遇,循環(huán)不可尋。
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
江南紅橘四季常青,不僅因為身處暖和的環(huán)境,而且它本身就具有耐寒的松柏品性。贈給嘉賓會受到稱贊的紅橘,卻因為山重水阻無法進貢。命運只能隨境遇流轉(zhuǎn),循環(huán)往復卻無法追尋其中的道理。人們只說種桃樹李樹好,有果實有林蔭,難道紅橘沒有?詩人以丹橘自喻,用丹橘不畏寒冬的本性和堅強不屈的精神,比喻自己堅貞的節(jié)操,自己擁有同丹橘一樣堪為“貢品”的才華,卻無法被“嘉客”所用,通篇寄寓著詩人“受命不遷”“橫而不流”的人格。
詩人用“生性茍不失,香臭誰為中。道家貴至柔,儒生何固窮。終始行一意,無乃過愚公。”[8]338-339(《雜詩·其五》)明確地表示了自己堅持人生信條不動搖的決心同愚公一般執(zhí)著;通過“平生去外飾,直道如不羈。”[8]320(《在郡秋懷二首·其一》)表明自己尚直、不偏私、不屈己、不偽飾的處事方式。
詩人性情本愛山林,但身逢盛世,“懿此高深極,徒令夢想存。盛明期有報,長往復奚言?!保?]268(《奉使自藍田玉山南行》)必須趁時建功立業(yè),有所作為,以報君恩,所以“當須報恩已,終爾謝塵緇”[8]271-272(《使還都湘東作》),功成才能身退,身退是在報答完君恩之后的主動退出。皇恩未報未能歸去,但不妨礙他把歸隱作為夢想,對日后的“退休”生活充滿期待?!渡搪迳叫袘压拧罚?]232-233就頗有“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隨緣自適之意:
園綺值秦末,嘉遁此山阿。
陳跡向千古,荒途始一過。
碩人久淪謝,喬木自森羅。
故事昔嘗覽,遺風今豈訛。
泌泉空活活,樵臾獨皤皤。
是處清暉滿,從中幽興多。
長懷赤松意,復憶紫芝歌。
避世辭軒冕,逢時解薜蘿。
盛明今在運,吾道竟如何?
張九齡春風得意時的山水紀行詩充滿“清?!倍U意,曲折際遇時的感懷詩飽含“九齡風度”的禪定。禪意來自他通過內(nèi)心的自我調(diào)節(jié),讓自己在沉浮的人生境遇中達到生活平衡、內(nèi)心平和的精神超脫,是詩人在曲折際遇中難行能行的禪心和堅守“九齡風度”的禪定的表達。張九齡詩歌的禪意不是宗教性的,而是一種“自性清凈、不粘不滯”的思想,是對“據(jù)于儒,依于老,逃于禪”的人生模式的反映,是一種穩(wěn)定和優(yōu)化內(nèi)心的手段。
張九齡前期創(chuàng)作成就最突出的是山水紀行詩,約四十首,占全部詩作的五分之一左右。[8]前言7 自然清澹是其山水紀行詩的詩歌風格?!皬堊訅凼讋?chuàng)清澹之派。盛唐繼起,孟浩然、王維、儲光羲、常建、韋應物,本曲江之清澹,而益以風神者也?!薄蔼毲T作,含清拔于綺繪之中,寓神俊于莊嚴之內(nèi)?!保?6]35“閑澹幽遠,王孟一派,曲江開之?!保?7]融情于景、寓清拔空靈之氣于藻繪之中[18]49的“清澹”藝術(shù)境界,恰好與禪宗“心無所住”“心水常清”的境界不謀而合。他用充滿“清?!倍U意的山水紀行詩,寄寓自己獨立清和的人格、淡泊的志趣和恬淡從容的襟懷,詩風閑淡幽遠,韻味悠長。
如筆調(diào)清淡、意境清幽的《自湘水南行》[8]229:
落日催行舫,逶迤洲渚間。
雖云有物役,乘此更休閑。
暝色生前浦,清暉發(fā)近山。
中流澹容與,唯愛鳥飛還。
落日、行舟、遠浦、近山、江河、飛鳥,一派清新閑逸的景象,讓做官奉使的詩人,也想乘此忙里偷閑一番。同樣表達這種閑淡情致的還有《自彭蠡湖初入江》[8]237:
江岫殊空闊,云煙處處浮。
上來群噪鳥,中去獨行舟。
牢落誰相顧,逶迤日自愁。
更將心問影,于役復何求。
上一刻還在寫天上的飛鳥尚是成群結(jié)隊,水面的自己卻是形單影只,滿滿的孤寂落寞之情;筆鋒一轉(zhuǎn),卻是面對這種難得的悠閑,夫復何求的從容豁達和不計得失的淡泊襟懷,意境高昂。
“滔滔不自辨,役役且何成……物生貴得性,身累由近名……”[8]136(《秋晚登樓望南江入始興郡路》)既然對朝中很多事情都無能為力,身心勞累是因為追求功名,說明自己掛冠辭官的做法是對的。詩人從秀美的景致中發(fā)掘出更深刻的內(nèi)涵,有人稱贊詩人做了貴官,詩人卻不以為然,反而順從自己的性情,拋卻了追名逐利的想法,“持拙守東陂”[8]252(《南還以詩代書贈京師舊僚》),不做官隱居家園,展示了其獨立清和、淡泊從容的性格。
張九齡入仕三十年,幾度枯榮。開元四年(716 年)辭官南歸,開元十五年(727 年)外方洪洲,開元二十五年(737 年)被貶荊州。三起三落,忠而被棄,政治理想破滅。但他沒有因此而放棄報恩之志,也沒有因此而否定自己,而是更加堅定地要保全自己的忠貞節(jié)操和高節(jié)人格。
“林居逢歲晏,遇物使情多。蘅茝不時與,芬榮奈汝何。更憐籬下菊,無如松上蘿。因依自有命,非是隔陽和?!保?]169(《林亭寓言》)籬下菊不如松上蘿,因為命運,不怪君主;寧因高節(jié)而落寞,不因攀附而騰達。
“蘿蔦必有托,風霜不能落??嵩谔m將蕙,甘從葵與藿。運命雖為宰,寒暑自回薄。悠悠天地間,委順無不樂?!保?]335(《雜詩五首·其二》)蘭和蕙尚且甘心同葵、藿這些普通蔬菜一樣活著,不管命運如何,都是上天的安排,不會因此而感到不快樂。
“芳意何能早,孤榮亦自危。更憐花蒂弱,不受歲寒移。朝雪那相妒,陰風已屢吹。馨香雖尚爾,飄蕩復誰知。”[8]308(《庭梅詠》)庭梅傲寒獨放,屢遭摧殘中傷,仍堅定不移,直至萎謝仍馨香不減。詩人孤危困苦仍忠貞不移的決心溢于言表。
逃逸山林,隱居田園,是詩人撫慰人生失意、自我解脫的一種方式:
從茲果蕭散,無事亦無營。[8]169(《林亭詠》)
愿言答休命,歸事丘中琴。[8]248(《出為豫章郡途次廬山東巖下》)
雖然經(jīng)濟日,無忘幽棲時。[8]294(《驪山下逍遙公舊居游集》)
蘿蔦自為幄,風泉何必琴。[8]157(《始興南山下有林泉,嘗卜居焉。荊州臥病,有懷此地》)
塊然屏塵事,幽獨坐林閭。[8]170(《南山下舊居閑放》)
雖然難行,但詩人沒有放棄,而是選擇堅守,把難行變?yōu)槟苄小T娙擞谩安菽居斜拘?,何求美人折?!保?]171(《感遇·其一》)告訴世人要保持人格和節(jié)操的獨立;用“日夕懷空意,人誰感至精?!保?]172(《感遇·其二》)說明清凈無欲的心境就是最高境界;用“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保?]174(《感遇·其四》)寄寓自己明哲保身、逍遙自在、遠離禍端的欣喜;用“海上有仙山,歸期覺神變?!保?]176(《感遇·其五》)表達自己忠君報國的愿望如海上仙山,雖不可達,但心神往之;用“眾情累外物,恕己忘內(nèi)修?!保?]177(《感遇·其六》)說明大多數(shù)人都只會埋怨外部事物,卻一味寬恕自己,忘了應該從內(nèi)修養(yǎng)自己的自省意識;用“運命唯所遇,循環(huán)不可尋。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8]178(《感遇·其七》)寄寓自己委之于命的達觀淡然和孤芳自賞式的自我肯定;用“鳳凰一朝來,竹花斯可食。”[8]180(《感遇·其九》)寄托了自己不忍離去的忠貞之心。組詩《感遇》十二首是張九齡代表作,這些篇章用極其浪漫的手法,處處透露出詩人堅守不與世爭、獨立清和、隨緣自適、逢時報恩的“九齡風度”的決心。
張九齡詩歌的功成身退“品格風度”本身就頗具“禪”的意味。“避世辭軒冕,逢時解靡蘿?!薄爱旐殘蠖饕?,終爾謝塵緇?!狈陼r建功報國恩,但辭官歸隱才是他的歸宿,“功成”就是歸隱的前提條件,忠直守正的君子風度、進退從容的曠達心境、隨緣自適的禪宗精神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
作于拂衣告歸后,開鑿大庾嶺路時的《自始興溪夜上赴嶺》[8]266,就繼承了陶淵明《歸園田居》的精神和漢魏“風骨”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表現(xiàn)出強烈的出世情結(jié)?!皣L蓄名山意,茲為世網(wǎng)牽。征途屢及此,初服已非然?!枪:鸀榉海瑹o膏亦自煎。不知于役者,相樂在何年?!毙脑诿?,卻入了世網(wǎng),明知出仕是自尋煩惱,卻仍為王事奔忙了多年。詩人出仕,就是為了報恩,拂衣告歸,既是功成身退,也是退隱之意的表達。
同有此意的還有同是作于此次去官南歸的《南還湘水言懷》[8]230:“拙宦今何有,勞歌念不成。十年乖夙志,一別悔前行。歸去田園老,倘來軒冕輕。江間稻正熟,林里桂初榮。魚意思在藻,鹿心懷食蘋。時哉茍不達,取樂遂吾情?!痹娙俗允鰧傥毁旱撓騺砜吹煤茌p,以歸養(yǎng)為榮,他渴望歸隱,卻不完全傾向歸隱,展示出瀟灑的超曠出世情懷和隨緣自適的風度。
“常自千鈞重,深思萬事捐。報恩非徇祿,還逐賈人船?!保?]217(《江上使風呈裴宣州耀卿》)詩人常感到職責沉重,一直想辭官歸隱,但仍像追逐商人船般繼續(xù)出仕,是為了報皇恩而不是為了求官俸。“今為簡書畏,只令歸思浩?!保?]148(《與生公尋幽居處》)表達的既是詩人想歸隱但皇命在身的心情,也是國恩未酬決不能去尋山水之歡、隱逸之樂的決心,是詩人執(zhí)著維護自己政治理想、君子風度和文人氣質(zhì)的決心。
張九齡詩歌創(chuàng)作藝術(shù)成就高,是唐詩由初唐進入盛唐的橋梁與標志。王士禛認為“張曲江開盛唐之開始”[19]98劉熙載認為“陳射洪、張曲江獨能超出一格,為李杜開先?!保?0]57沈德潛認為“陳正字起衰而詩品始正,張九齡繼續(xù)而詩品始醇?!保?0]8胡應麟指出:“張子壽首創(chuàng)清澹之派。盛唐繼起,孟浩然、王維、儲光羲、常建、韋應物,本曲江之清澹,而益以風神者也。”[16]35陳子昂通過倡導“詩言志”將唐詩導入了雅正的康莊大道,張九齡則用另一詩學傳統(tǒng)“詩緣情”,上承子昂,下啟李杜,開創(chuàng)了盛唐詩風。張九齡作為一代賢相和詩壇宗主,在盛唐初期,力排齊梁頹風,追蹤漢魏風骨,以復古為革新,以其充滿“九齡風度”和禪意人生觀的詩作,引領盛唐詩壇,為盛唐詩人樹立了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