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菲璐/中國人民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 100872

吳梅先生藏書遺存在解放后已由其子吳南青先生全部獻贈北京圖書館，但1989年10月16日，吳新雷老師卻在南京大學(xué)圖書館找得吳梅先生的遺珠之作——《霜崖曲話》十六卷，并由此撰寫了《吳梅遺稿〈霜崖曲話〉的發(fā)現(xiàn)及探究》一文，指出了《霜崖曲話》幾乎貫穿吳梅曲學(xué)研究的非凡意義，此文也成為《霜崖曲話》研究的開山之作。[1]29

但從吳新雷老師發(fā)現(xiàn)《霜崖曲話》始，就沒有出現(xiàn)證明《霜崖曲話》曾公開發(fā)表過的記載，吳新雷老師推測：“這是吳梅先生個人的讀曲札記，僅供自己從事教學(xué)研究作參考，所以生前沒有公布，無人提及。我?guī)熽愔蟹步淌诤湾X南揚教授雖在南大任教多年，也從未知見”[1]33，所以《霜崖曲話》一直被認為從未公開發(fā)表過，哪怕最晚從1939年吳梅先生逝世算起到1989年為吳新雷老師發(fā)現(xiàn)，也已經(jīng)被塵封于藏書庫之中長達半個世紀。

在考察北洋政府教育部所設(shè)通俗教育研究會戲曲股的官方改良活動時，筆者意外發(fā)現(xiàn)，1919—1925年《霜崖曲話》卷一至卷六(其中前五分之一)曾連載于通俗教育研究會會刊《通俗教育叢刊》第3—21輯(圖1、2、3，石印本，以下簡稱“《叢刊》本”)。這個特別的連載情況將《霜崖曲話》公開面世的時間提前了70年。《霜崖曲話》如何進入官方視野，又以怎樣的身份嵌入了當(dāng)時的戲曲改良活動？它與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霜崖曲話》前六卷是否會有所不同？在這個脈絡(luò)上重新審視，是否會帶給我們新的看待《霜崖曲話》、理解其意義、發(fā)覆其價值的新語境與新視角？帶著這些疑問，筆者試將《通俗教育叢刊》連載《霜崖曲話》的情況表而出之，以就教于方家。

圖 1 《通俗教育叢刊》第三輯封面 圖 2 “《叢刊》本”第三輯《霜崖曲話》開篇

一、《霜崖曲話》的先行研究與遺留問題

據(jù)《吳梅遺稿〈霜崖曲話〉的發(fā)現(xiàn)及探究》一文所述，《霜崖曲話》是吳梅平時讀曲的心得體會的札記，內(nèi)容包括作家作品的評論、曲辭語句的賞析、作家生平的探討、音律聲腔的考訂和戲曲歷史的勾稽等。經(jīng)吳新雷老師比對，“《霜崖曲話》135條中，被采入《顧曲麈談》、《曲學(xué)通論》和《中國戲曲概論》等書的有二十余條，摘自《顧曲雜言》等前人著述的計有二十條左右，則還有九十多條是尚未公之于世的曲論”[1]34，其中保存了大量吳梅勾稽曲史、度曲作劇、生平交游獲得的大量一手文獻，厘清了許多戲曲史上曾被忽略或眾說紛紜的問題，具有非凡的戲曲史意義。

《霜崖曲話》凡十余萬字，無論是從質(zhì)量和體量上來說都是我們深入?yún)敲非鷮W(xué)研究不可忽視的著作，而且是貫穿了吳梅一生曲學(xué)研究的文獻主動脈，不僅其早期的理論研究取資其中，更為其后期的分體研究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養(yǎng)分，比如吳梅的早期兩部重要著作《顧曲麈談》和《詞余講義》，就吸收了《霜崖曲話》卷一至卷六的部分條目，并做了加工補充。直到吳梅在南京時期撰寫《中國戲曲概論》《元劇研究ABC》時仍受《霜崖曲話》影響。王衛(wèi)民老師認為，吳梅先生的戲曲研究最早即從曲話入手，一是發(fā)表于1907—1908年《小說林》上的《奢摩他室曲話》(只發(fā)表了“論諸雜院本”和“諸曲提要”很少部分)，二是發(fā)表于1912年《民國新聞報》上的《奢摩他室曲旨》(只刊出了“源流篇”部分內(nèi)容)，三即十余萬字的《霜崖曲話》全十六卷。吳梅先生在其它文章中曾有“作曲話四十卷”的記載，所以王衛(wèi)民老師推測此十六卷可能為四十卷的一部分。[2]159但所謂的“曲話四十卷”至今亡佚，所以留存下來的曲話十六卷就顯得尤為珍貴，其重要性本文已無需贅述。

對于體量如此龐大、時間跨度如此之長的《霜崖曲話》來說，其寫作時間一直是目前《霜崖曲話》研究者最關(guān)注卻懸而未決的問題。吳新雷老師認為，早在1914年發(fā)表的《顧曲麈談》中，某些段落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對《霜崖曲話》中原句的引用、擴寫，故《霜崖曲話》的屬稿年代不晚于1914年，且并非一時一地寫成，而是吳梅在蘇州、上海、北京、南京的教學(xué)生涯中長期積累的研究成果。王衛(wèi)民老師根據(jù)卷十一中“前明諸小調(diào)”一語推斷只有生活在清末時的吳梅才會有這樣的表述，故此句屬稿年代應(yīng)為清代末年。但王衛(wèi)民老師認為其下限為1927年，因為卷十三中：“余舊得《中山狼》劇，方知康作系四折。此一折《中山狼》，乃王渼陂手筆。后讀《碧山全稿》，才得豁然。因論誠齋諸作，連累及此。他日遇葉君煥彬，當(dāng)知之焉。煥彬嘗疑一折者，為偽托也?！币蛉~煥彬(即守舊文人葉德輝)死于1927年，故吳梅見到葉氏應(yīng)在1927年之前，寫作時間也應(yīng)在這前后。[2]160但問題在于，“他日遇葉君煥彬，當(dāng)知之焉”或許是吳梅的一句假設(shè)，他是否真的見到葉煥彬尚未可知，而且葉煥彬光緒十一年(1885年)辭官還鄉(xiāng)后至死的活動范圍大多在湖南，有多少機會到吳中與吳梅相見也是待考的；十三卷之后仍有十四到十六卷，所以將下限定為1927年有些值得推敲。

此外還有李占鵬老師的《吳梅〈霜崖曲話〉的發(fā)現(xiàn)、整理及研究》一文，從吳梅先生其他著述對《霜崖曲話》的借鑒痕跡與原本紙捻的標記推斷，《霜崖曲話》卷一至卷五約在1920年2月之前寫成于蘇州、上海，卷六至卷十二約在1920年2月至8月寫成于北京，卷十三至卷十六則是他1921年9月受陳中凡先生之聘到南京后寫成的。[3]48只是如此明確的時間、卷冊劃分，李占鵬老師卻并未公示紙捻標記的影印證據(jù)和時間節(jié)點的說明，這樣的劃分依據(jù)和背后的歷史成因仍然成謎。而且，《霜崖曲話》中許多時間線索并不明顯，可能存在某些條目在前期已經(jīng)寫好，待吳梅整理到某一時間段時又被直接添加進去的情況，所以是否可以如此明確、整卷地斷代也留下了很大的釋疑空間。

吳新雷老師特別強調(diào)，在寫作的科學(xué)性和系統(tǒng)性方面，《霜崖曲話》遠遠超過了之前的《雨村曲話》《藤花亭曲話》《菉漪室曲話》。但如果清末《霜崖曲話》就已經(jīng)開始屬稿，《霜崖曲話》和《菉漪室曲話》的位置可能需要一變；若《霜崖曲話》的寫作一直貫穿到1930年代，這期間辛亥革命推翻帝制與北伐成功國家統(tǒng)一的政潮變化對“曲學(xué)”概念與吳梅個人寫作的形塑，以及曲學(xué)著述迭出與發(fā)展需求對《霜崖曲話》“科學(xué)性、系統(tǒng)性”這一曲學(xué)學(xué)術(shù)研究新面貌的影響，就不能不以一種更為細致的語境化考察才能準確把握《霜崖曲話》的價值和意義。

二、 《通俗教育叢刊》最早連載《霜崖曲話》情況述略

根據(jù)吳新雷老師的研究，《霜崖曲話》十六卷1980年代末存有兩個全本，分別是1930年代中央大學(xué)藏親筆稿本和金陵大學(xué)收藏的手抄本(經(jīng)吳梅同意轉(zhuǎn)抄)。吳梅先生在中央大學(xué)執(zhí)教時使用的是親筆寫的手稿本，后傳入臺灣，現(xiàn)藏于臺北“中央圖書館”。金陵大學(xué)所藏抄本則是根據(jù)原本移錄傳抄的副本，1952年南京大學(xué)與金陵大學(xué)合并時接藏了該本，現(xiàn)藏于南京大學(xué)圖書館，即吳新雷老師發(fā)現(xiàn)的版本。[1]30-32吳新雷老師發(fā)現(xiàn)《霜崖曲話》后，王衛(wèi)民老師根據(jù)臺灣的手稿本重新整理了《霜崖曲話》收入《吳梅全集·理論卷》(以下簡稱“王編本”)，使用簡體排印、厘清段落和句讀，成為目前研究《霜崖曲話》最完整、易讀的第三個版本，對推動《霜崖曲話》的研究做出了巨大貢獻。不過存在的問題是，“王編本”《霜崖曲話》未經(jīng)與南大所藏抄本對勘，[3]49所以兩個版本的《霜崖曲話》之間是否有錯訛和改動也無從得知了。而這兩個版本都是1930年代才定稿并轉(zhuǎn)抄的全卷，并不能有效反映《霜崖曲話》的最初面貌、改動過程，以及對吳梅學(xué)術(shù)寫作的影響，所以作為第四個版本的1919年“《叢刊》本”《霜崖曲話》的連載情況將十分有助于我們深入探查這一問題。

(一) “叢刊本”《霜崖曲話》連載篇幅

1915年7月，考慮到“國家之演進胥特人民智德之健全，而人民智德之健全，端賴一國教育之普及”，教育部下設(shè)通俗教育研究會指導(dǎo)民初的通俗教育工作，以其能夠輻射全社會的廣度來彌補學(xué)校教育之力所不逮；9月6日，通俗教育研究會才正式舉辦了成立大會。(1)見《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一次報告書》專件：《教育部呈 大總統(tǒng)擬設(shè)通俗教育研究會繕具章程預(yù)算表懇予撥款開辦經(jīng)常各費文》(7月16日)；《本會詳教育部推選干事請核準文》(9月7日)記載：“本會于九月六日開成立大會”。為“挽頹俗而正人心”，通俗教育研究會選擇戲曲、小說、講演三項“切近人民事項”，分別成立戲曲股、小說股、講演股開展工作。本著“戲劇一道，至關(guān)風(fēng)化。良者則教忠教孝，不良則誨淫誨盜”(2)《改良戲劇議案》，載《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一次報告書》中《議案》專欄。的觀念，戲曲股用向清宮南府(3)道光七年，清宮內(nèi)統(tǒng)籌演劇的機構(gòu)“南府”已經(jīng)改為“昇平署”。但當(dāng)時民間也照舊保留用“南府”指稱“昇平署”的說法，比如齊如山藏《清慈禧太后五旬萬壽擬置行頭折底》后的跋文中，記述了自己1927年夏在地安門小攤上意外發(fā)現(xiàn)此檔過程，其中回憶民國二三年間搜求清宮行頭冊檔過程時也稱轉(zhuǎn)求“南府”。齊如山先生這類熟稔戲曲之人直到1927年仍使用這樣的說法，也可以一窺當(dāng)時民間的習(xí)稱。借鈔、向正樂育化會及戲園征集、由本股會員實地調(diào)查等方法搜集舊劇腳本，修改、編創(chuàng)、排演、查禁了一批劇本，還曾指導(dǎo)全國多地通俗教育機構(gòu)的戲劇改良活動，可以說不啻于現(xiàn)代國家意志下的一次有組織的戲曲改良嘗試。

1919年1月24日，通俗教育研究會職員會研究決定，不再以年為單位出版“政務(wù)報告”《通俗教育研究會報告書》(4)通俗教育研究會四次報告書分別輯錄了北京通俗教育研究會1915年8月—12月、1916年全年、1917年全年、1918年全年的各種收發(fā)文牘、辦事章程、會議記錄等內(nèi)容。(一至四冊，1915—1918)，改為出版通俗教育雜志，定名為《通俗教育叢刊》(5)《紀事(民國八年一月至三月)》，載于《通俗教育叢刊》(第一期)。(以下簡稱《叢刊》)。

《叢刊》于1919年5月創(chuàng)刊，據(jù)《北京圖書館現(xiàn)藏中國政府出版品目錄·第一輯》[4]61(以下簡稱《目錄》)中“京師監(jiān)獄”一欄下顯示，有“第一至二十二輯 民國八年五月至十五年六月 通俗教育研究會編輯”的記錄，即至1926年6月終刊，共發(fā)行了22輯。京師監(jiān)獄不僅出版了全22輯《通俗教育叢刊》，還有《通俗教育研究會各項細則》《通俗教育研究會報告書》等會議文件、《圖書館小識》《社會的國民教育》《泰西名小說家傳略》等該會編譯的外文書籍，以及《木蘭從軍》《繡囊記》《廬州城》等該會編寫的劇本[4]60-62，以上確是通俗教育研究會在歷次報告書及《叢刊》中提及的研究成果，但就筆者目力所及還未見第22輯的實體刊物。據(jù)《1833—1949中文期刊縮微品目錄1》顯示，目前保存的縮微版《通俗教育叢刊》為1919年5月至1925年5月出版的21輯，分為2盤膠卷，在中國國家圖書館即可閱覽。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5]、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清華大學(xué)圖書館、中國人民大學(xué)圖書館等圖書館的館藏也都沒有溢出21輯的范圍。通俗教育研究會后期活動幾度因政治動蕩而停擺，最終難以為繼，第22輯從1925年5月一直延宕到1926年6月才出版，是否出版成功也未可知。盡管目前第22輯是否確有其書或已經(jīng)散佚尚無法斷言，但為求嚴謹，筆者在本文中保留22輯的說法。

《叢刊》的終刊問題涉及到最初連載《霜崖曲話》時截選的篇幅，更涉及吳梅的行跡。1919年7月出版的《叢刊》第3輯開始刊載《霜崖曲話》卷一，此時吳梅已經(jīng)在北大任教兩年。從第3輯開始，每冊《叢刊》所載《霜崖曲話》的篇幅大致相同，且頗具匠心，盡量截至一個較為完整的敘述單元結(jié)束。偶有一輯內(nèi)篇幅過長，也是因為吳梅的論證部分過長，不宜截斷至下一期連載，影響閱讀，所以大致可以推測吳梅在1919年已經(jīng)提交了相當(dāng)一部分稿件?！秴部愤B載到第17輯時，吳梅已經(jīng)離開北京南下，此后《叢刊》仍在連載?！秴部返?1輯連載的部分是《霜崖曲話》卷六的開頭至“南陵徐積余有新刻本”一句，在卷六全文中大致占1/5，根據(jù)各輯《叢刊》連載的篇幅來判斷，即使有第22輯，也不可能連載完卷六。

因為吳新雷老師發(fā)現(xiàn)《霜崖曲話》時已經(jīng)是全部抄本，所以難免被認為全卷“條目并非按照寫作先后順序排列的，而是整理時按元雜劇和明雜劇的次序謄清錄存的”[1]33。也就是說，《曲話》被認為是幾十年內(nèi)散出的吳梅的印象式寫作，后被整理歸納成《曲話》的最終樣貌。但《霜崖曲話》并非是全部打亂排列的，經(jīng)筆者比對，《叢刊》中的這五卷多《曲話》的內(nèi)容與“王編本”《曲話》基本相同，所以至少可以確定《曲話》前五卷就已經(jīng)是分卷寫作、和手稿本無異，且未經(jīng)順序改動的。由此觀之，我們至少可以就此版本中提供的某些線索進行分析。

圖3 《通俗教育叢刊》第3—21輯連載《霜崖曲話》情況

(二)“《叢刊》本”與“王編本”的異同

《通俗教育叢刊》屬于石印本，有可能存在抄工過錄吳梅手稿后再由石印室工作人員手寫后印刷的問題，盡管在時間邏輯上或許“《叢刊》本”更接近《曲話》的原貌，但也會因為二次轉(zhuǎn)抄而錯訛甚多。筆者將“《叢刊》本”與“王編本”對勘后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同之處，茲將重點問題列舉如下：

1.“《叢刊》本”與“王編本”都不能算作《霜崖曲話》的善本，二者謄錄、印刷問題甚多，亟需重新校訂?！啊秴部繁尽敝胁粌H錯別字甚多，也有闕句的情況，比如將元代劇作家金仁杰寫為金仁山(《叢刊》第四輯)，將【呆骨朵】寫為【朵骨朵】(第十輯)，將“嬌嬌嫩嫩，停停當(dāng)當(dāng)人人”一句，漏抄“嬌嬌嫩嫩”(第十五輯)。而“王編本”原本存在許多語義不通的問題，但幸而可以通過“《叢刊》本”中的正確寫法互證，重新理解吳梅的觀點。比如，卷一中：“‘大遍’諸詞，又為金元套數(shù)之始。大輅推輪，厘然可按。”[6]1193而“《叢刊》本”中作“大輅椎輪”，語出南朝·梁·蕭統(tǒng)《序》：“若夫椎輪為大輅之始，大輅寧有椎輪之質(zhì)。”“大輅椎輪”，比喻事物的進化，是從簡到繁，從粗到精。吳梅原意為唐宋大曲中“大遍”諸詞影響了金元套數(shù)的生成，是逐漸形成體制和規(guī)范的過程，故應(yīng)從“《叢刊》本”。

2. 吳梅晚年修訂了早期成稿的《霜崖曲話》，前六卷中即出現(xiàn)了增補材料的痕跡。如卷一中，“樂府之作，昉于西漢，其目有【鼓吹】、【橫吹】、【相和】、【清商】、【雜調(diào)】諸名?！盵6]1197在“《叢刊》本”第3輯中無【橫吹】一目，而《叢刊》錯訛表中未出注，故【橫吹】或為后添加的內(nèi)容。還有一處重要的不同，“王編本”卷三中有這樣一段話，劃線句在“《叢刊》本”中未見：

【么篇】云：百忙里鉸甚鞋兒樣，寂寞羅幃冷串香。向前摟定可憎娘，止不過趕嫁妝，便誤了又何妨。諸曲皆風(fēng)趣悠然，而又字字本色，洵佳作也。[6]1246

在“《叢刊》本”中，吳梅前文認為《天籟集》后“摭遺”一卷所錄白仁甫的小令、散曲“佳作者少”，其中惟《飲酒》【寄生草】、又《詠佳人黑痣》【醉中天】、又【陽關(guān)曲】……皆風(fēng)趣悠然，而又字字本色，洵佳作也。而“王編本”中在【陽關(guān)曲】后加入了【么篇】一支，及“諸曲”二字。盡管“《叢刊》本”常出現(xiàn)字詞的錯訛，但卻未曾有大段遺漏，而且抄工也不易將這樣一大段文字和概括性的“諸曲”二字漏抄，故此段應(yīng)為吳梅后期校訂、修改時添加的。

3. 吳梅在北大授課時期教案《詞余講義》對《霜崖曲話》的直接摘抄。

“王編本”卷一中對“大遍”的描述為：

中有【散序】、【靸】、【排遍】、【攧】、【正攧】、【入破】、【虛催】、【實催】、【袞遍】、【歇拍】、【煞袞】等名，謂之“大遍”。[6]1197-1198

而在1919年“《叢刊》本”中為：

中有【散序】、【靸排】、【偏攧】、【正攧】、【入破】、【虛催】、【實催】、【袞徧】、【歇拍】、【煞袞】等名，謂之“大徧”。

這里就出現(xiàn)了是“【靸】”還是“【靸排】、【攧】”還是“【偏攧】、【徧(遍)攧】”的問題。在繁體字中，“偏”和“徧”易混，若是“《叢刊》本”字詞和句讀抄寫錯誤，吳梅原文或許是“【靸排】、【徧(遍)攧】、【正攧】”也未可知，這樣一來就只是句讀錯斷的問題。而另一種情況，“攧”有“偏”有“正”，先“偏”后“正”，或許也不無道理。

但相似的詞句也出現(xiàn)在了在吳梅其他理論著作《詞余講義》和《元曲研究ABC》中。2002年版“王編本”《詞余講義》中此句為：“有【散序】、【排靸】、【遍攧】、【正攧】、……諸名?！盵6]162但在1923年、1929年北京大學(xué)出版部再版的《詞余講義》中均為：“有【散序】、【靸排】、【偏攧】、【正攧】、……諸名”，并未對1919年的初版做改動，也與1919年“《叢刊》本”中完全相同。1929年出版的《元劇研究ABC》是現(xiàn)代白話文(此時已經(jīng)是吳梅晚年)，其中提及“王灼《碧雞漫志》，說大曲有【散序】、【靸】、【排遍】、【攧】、【正攧】、……始成一曲，叫做大遍”[6]328，此時已與“王編本”《霜崖曲話》卷一一致。

從清代錢嘉年間藏書家鮑廷博父子刊刻的《知不足齋叢書》的《碧雞漫志》(圖4)和宣統(tǒng)年間沈宗畸所輯《晨風(fēng)閣叢書》中的《戲曲考原》(圖5)中所提及的“大遍”來看，“散序靸排徧(遍)攧”字序相同，但無明確句讀。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中謂：“凡大曲有散序、靸、排遍、攧、正攧……”，且后文詳錄了《薄媚(西子詞)》中各曲，有“排遍第八”“排遍第九”的名目，[7]由此可知“排遍”是一個整體的名目，而非“靸排”。所以應(yīng)當(dāng)為“【靸】、【排遍】”，可見吳梅所引詞句的確斷句有誤。

圖4 《碧雞漫志》卷三(清知不足齋叢書本) 圖5 《戲曲考原》卷一(清宣統(tǒng)晨風(fēng)閣叢書本)

綜上所述，2002年版“王編本”《詞余講義》的“排靸”或為印刷錯誤，而吳梅在北大的講稿《詞余講義》正是直接取材、抄錄于最初版《霜崖曲話》的手稿，所以連錯誤也因襲下來，這是《詞余講義》受《霜崖曲話》影響的更為直接的證據(jù)。而吳梅晚年時將《霜崖曲話》重新校訂，所以《元劇ABC》中所引此段也更正過來。

4.吳縣吳梅與長洲吳梅的差異。值得注意的是，從“《叢刊》本”第11輯(卷三開始)，正文中作者署名從之前的“吳縣吳梅”變成了“長洲吳梅”。眾所周知，吳梅在許多著述落款處皆屬“長洲吳梅”，而通俗教育研究會所有會員、作者也沿襲了舊時文人的署名格式。每期目錄中的“吳縣吳梅編”未作改動，可能是為了前后統(tǒng)一不作處理。但是出現(xiàn)在正文中是值得探究的一條線索，因為當(dāng)時通俗教育研究會石印室想要排印《霜崖曲話》必須謄抄吳梅的手稿，如果吳梅手稿中一直是“吳縣吳梅”或者是“長洲吳梅”，那么1919年發(fā)行《叢刊》時，吳梅已經(jīng)在北大，應(yīng)該不會看不到，但卻沒有更正，是否是有意為之？直到連載到第11輯才開始寫“長洲吳梅”(圖6)，我們是否可以猜測吳梅寫完前兩卷后中間曾延宕過一段時間，作第三卷的時候發(fā)生了位置的改變？

圖6 《叢刊》第11輯“長洲吳梅撰” 圖7 《叢刊》第21輯“長洲吳梅述”

《叢刊》第8輯(卷二)中談到“余有?？庇浺粌?，行篋中未帶出來”[6]1224， “今劉蔥石擬刊入《西廂》十則內(nèi)，惜全本無有也”[6]1227，說明此時吳梅已經(jīng)離家。這段時間正是吳梅在上海民立中學(xué)任教期間，[8]幫助劉蔥石(劉世珩)?？唐洹杜t室匯刻傳奇(西廂記)》等。在《董解元西廂記》卷首吳梅的校記結(jié)尾有“乙卯四月長洲吳梅校記”一句，《暖紅室匯刻傳奇》的刻書年代為清宣統(tǒng)年間到1923年，[9]可知寫作卷二的時間應(yīng)遠早于乙卯(1915年)四月，晚于1913年吳梅到上海赴任。

民國元年(1912)廢蘇州府，復(fù)將長洲、元和兩縣及太湖、靖湖兩廳并入?yún)强h。自此地名稱蘇州，建置稱吳縣,[10]“長洲”從此成為一個歷史建置。若“長洲吳梅”出現(xiàn)在“吳縣吳梅”之前，是好理解的；但此時已經(jīng)全部并為吳縣，吳梅卻一反其道以“長洲”作為自己的籍貫標識，其實更體現(xiàn)其懷鄉(xiāng)之思與文人風(fēng)骨，以及吳梅內(nèi)心的復(fù)古情懷。

另一值得注意的是，《叢刊》第21輯，也是第六卷開始，署名變成了“長洲吳梅述”(圖7)，仿佛又標志著這一階段成稿狀態(tài)的改變?；蛟S從卷六開始，《霜崖曲話》因吳梅在北京事務(wù)繁重，無法親筆寫作，是由吳梅口述、他人記錄下交給通俗教育研究會的，也可以以確鑿的證據(jù)回應(yīng)前文中李占鵬老師“從卷六開始寫作于北京”中對卷六的斷代問題。但也存疑的是：一方面，行文中未有確鑿證據(jù)說明此時已經(jīng)是1917年9月之后吳梅確在北京的時間，目前只能是一種猜測；另一方面，由于第22輯的散佚，我們無法判斷是否第21輯之后都是“長洲吳梅述”。但在《叢刊》第19輯中(卷五接近結(jié)尾部分)，提到：“余前作《惆悵爨》首折‘駱馬楊枝’亦用此韻，強效前哲，未免提衿露肘矣”[6]1280?！榜橊R楊枝”指代《惆悵爨》首折《香山老出放楊枝伎》中的典故，此折作于1914年，由“余前作”推斷，撰寫卷五時應(yīng)在1914年之后，并距此時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并且應(yīng)當(dāng)不晚于1919年。

三、 吳梅的“參與”與“游離”：《霜崖曲話》何以連載于《叢刊》

1919年《通俗教育叢刊》的發(fā)行不僅使該會的活動信息更有實效性地公開，還刊發(fā)了該會新編的優(yōu)秀小說、劇本(如《木蘭從軍》《繡囊記》《廬州城》等)，并選登或譯介國內(nèi)外關(guān)于通俗教育的理論著述。從翻譯《都市教育論》《紀法蘭西之亞美利加圖書館聯(lián)合會》《美國博物館之教育的設(shè)施》《教育與戲劇》等外國著述來看，其性質(zhì)除了是知識界無需多言的“啟蒙話語”指引下的活動外，更因其直屬教育部而更多了一重作為官方建設(shè)近代國家公共文化事業(yè)的擔(dān)當(dāng)和使命，該會編寫的改良劇本、小說、演講中更集中描繪了這個“共同體”關(guān)于現(xiàn)代都市和再造國民的想象。

在《叢刊》文章的組稿方面，戲曲股除了編選該股所編劇本，還開始關(guān)注中西戲劇理論。1919年，通俗教育研究會就“戲劇”這一專題對外征稿，《霜崖曲話》就是在這一情境下與著名翻譯家錢稻孫(6)錢稻孫(1887—1966)，浙江吳興人，出身官宦世家、書香門第，精通日語、意大利語、德語、法語，還在文學(xué)、音樂、戲劇、美術(shù)、醫(yī)學(xué)等方面造詣精深。作為中國著名翻譯家，最早將歐洲中古文學(xué)傳到中國，亦是國人譯但丁《神曲》第一人。錢稻孫對日本文化極有研究，曾翻譯《萬葉集精選》、近松門左衛(wèi)門的凈琉璃劇本、井原西鶴的小說、日本民族音樂學(xué)家林謙三的《東亞樂器考》、導(dǎo)演黑澤明的電影劇本《羅生門》等書。所譯《戲劇理論》一起被刊登出來。(7)《指令通俗教育研究會承報上年辦理情形已悉》(十一年指令第四百七十六號)，載《教育部文牘匯編第八》，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fù)制中心2004年6月版，一百七十頁。原文：“前年征求有關(guān)戲劇之稿件《戲劇理論》《霜崖曲話》仍繼續(xù)編輯登入?yún)部薄Ｃ駠荒?1922)要求上報“上年”事項，故為1921年的前年1919年就開始征稿，也正是《通俗教育叢刊》創(chuàng)刊那一年。《叢刊》第5—15輯連載了該書上編的前六章。在《通俗教育叢刊》第一輯《凡例》的設(shè)想中，與戲劇/戲曲有關(guān)的專欄原只有“戲曲·選登本會及會外所編之新舊劇本及詞曲評書等”，正式刊行時“戲曲”一目消失，變?yōu)閷Ｖ傅摹皠”尽币荒?，從?輯開始單辟“曲話”一欄，似乎以示創(chuàng)作和理論的區(qū)別。錢稻孫所譯《戲劇理論》則繼他的《門外漢之戲劇談》(《叢刊》第2輯)之后在“講演”一欄下連載，可能與錢稻孫在北大開設(shè)講席有關(guān)，張厚載在與《新青年》同人的論辯時就曾以錢稻孫的講演作為自己的理論支撐。(8)張厚載：《我的舊戲觀》，載《新青年》第5卷第4號，1918年10月15日。“上回曾看見錢稻孫先生在北京大學(xué)畫法研究會講演的紀錄，說：美之目的不在生，故與游戲近似，鮮令斯賓塞所以唱為游戲說也。又說：‘哈德門之假像說曰，畫中風(fēng)景，勝于實在，以其假像，而非實也?？梢娪螒虻呐d味，和美術(shù)的價值，全在一個假字。要是真的，那就毫無趣味，毫無價值。中國舊戲形容一切事情和物件，多用假像來摹仿，所以很有游戲的興味，和美術(shù)的價值”。

《戲劇理論》一書1910年出版于美國紐約，其作者克萊頓·漢密爾頓(1881—1927)是20世紀初重要的美國現(xiàn)代戲劇批評家，也是“劇場中心論”的代表，此書是強調(diào)劇場美學(xué)、表演實踐與觀眾接受的重要理論著作。漢密爾頓的《戲劇理論》出版同年，日本就翻譯并出版了這本書，現(xiàn)藏于早稻田大學(xué)坪內(nèi)逍遙演劇博物館，(9)克萊頓·漢密爾頓的戲劇理論和其他戲劇批評原則，書影データなし図書，霍爾特公司，1910年冊子體；第248 頁，20 厘米。英文版藏于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10)日藏英文版書誌ID000006461837，LC番號10009860。錢稻孫對《戲劇理論》的翻譯或許就受到日版的影響。與《霜崖曲話》相似的命運，由于《叢刊》的未被發(fā)現(xiàn)，《戲劇理論》一直以來被認為是陸祖鼎經(jīng)由1925年8月第44期《學(xué)衡》雜志、由陸祖鼎譯介到中國，[11]其影響一直持續(xù)到1930年代，1931年世界書局還出版了張伯符翻譯的全書，定名為《戲劇論》。而在通俗教育研究會看來，吳梅的《霜崖曲話》與錢稻孫譯《戲劇理論》可以分別代表中國、西方的戲劇理論來傳播給受眾以實現(xiàn)戲劇教育。不僅在意識上對標世界最前沿的研究，也在質(zhì)量上有高水準的品味。在這一維度上，我們或許也可以重新思考吳梅身上的“曲學(xué)”標簽，剝離掉吳梅本身度曲創(chuàng)作的特殊性，實際上吳梅在《霜崖曲話》中對元明劇作家對于曲牌選擇的功能考量與本事沿革因襲、傳承、創(chuàng)新痕跡，以及腳色安置變化的關(guān)注，不能不說是一種從作劇技巧上、而非單純文本鑒賞角度上的再出發(fā)。因為一旦審視劇作家如何作劇，就不能不對劇作整體和奏之場上有所把握，所以吳梅的《霜崖曲話》所呈現(xiàn)的思維方式不能不視為一種本土化的、對戲劇研究體系化、科學(xué)化勃興之初敏感而樸素的探索和考量。

除了上述“比較戲劇”的隱含期待，《霜崖曲話》被選入《叢刊》也并不偶然。1916年12月26日，蔡元培被任命為北京大學(xué)校長，12月27日便受通俗教育研究會之邀，在其年終大會上將“游歷各國時于通俗教育上所見所聞”進行演說。蔡元培特別提到，小說、講演移風(fēng)易俗之功均不若戲劇之大，能夠影響到目不識丁的普羅大眾。西人有一種專用科白的戲劇，使用最正宗的國語，使聽劇者能夠借此練習(xí)彼國語言。而舊劇中之白話，均為普通語言，也是通俗教育極好的材料。[12]《霜崖曲話》前六卷對元雜劇活潑靈動、市井自然的語言關(guān)注正與晚清以來“國語運動”、通俗教育統(tǒng)一國語再造國民的訴求互為表里。1918年冬，吳梅與高步瀛等北京地區(qū)的曲友成立賞音曲社，主要成員有趙子敬、吳承仕等。[13]149其中高步瀛時任教育部社會教育司司長，通俗教育研究會經(jīng)理干事，在戲曲股的改良活動中有著相當(dāng)大的話語權(quán)。吳梅與高步瀛的交游，也為《霜崖曲話》進入官方視野提供了不可忽略的線索。1919年，北洋政府教育部成立國歌研究會，確定以《卿云歌》為國歌歌詞，曲譜則公開征集，吳梅就在受邀專家之列。[13]123

不僅如此，通俗教育研究會編寫的劇本《繡囊記》交由當(dāng)時著名坤班奎德社排演(由當(dāng)家名旦鮮靈芝主演，1917年編，1918年上演)(11)《函京師警察廳送本會發(fā)交奎德社排演〈繡囊記〉劇本清查照文(八月十三日)》，《通俗教育研究會第四次報告書·文牘二》，第15頁。鮮靈芝主演信息見：柳遺《東籬軒談劇》，《申報》1919年3月7日，14版。，《童女?dāng)厣摺?1916年編，1918年上演)，《木蘭從軍》(1916年編，1918年上演)交由梅蘭芳排演(圖8)。(12)見《通俗教育叢刊》第四輯，《表冊》一欄。而吳梅當(dāng)時正好在北京，曾指導(dǎo)梅蘭芳《木蘭從軍》的昆曲部分，為鮮靈芝排演《博望訪星》制譜并操鼓板。任中敏先生也曾回憶，北京的戲曲演員如梅蘭芳、韓世昌都曾扣北大之門向曲家趙子敬先生請益，吳梅先生則在旁一一指陳肯綮。[2]271上述三劇皆由戲曲股會員潘志蓉(鏡芙)編撰、修改，吳梅、李釋戡等還曾為潘志蓉與陳墨香合著的《梨園外史》作序。可見當(dāng)時吳梅先生與戲曲股、梨園界關(guān)系之密切。通俗教育研究會會員、干事多為吳人，出于同鄉(xiāng)之誼，吳梅與通俗教育研究會有來往也不難想見。

圖8圖9 《通俗教育叢刊》第四輯中《繡囊記》《木蘭從軍》《童女?dāng)厣摺钒l(fā)交排演的記載

從戲曲股1916—1919年較為集中的戲曲審查、編戲改戲的活動中，對“過場得宜”“語言整飭”的標準就極為重視。試舉兩例：在《通俗教育研究會第一次報告書》公布的《改良戲劇議案》的標準就被定為“凡戲劇中有一二過場或一二語涉及邪淫，有傷風(fēng)化，及情節(jié)離奇，淆亂觀聽者，宜酌予刪除或更易之?！睉蚯傻谑拇螘h：“計新編戲曲共有四部，可請本股審核員分擔(dān)審核，審核完竣時再交由專工演唱者就過場板眼加以修正，自可成一完全曲本?！蓖ㄋ捉逃芯繒噲D將戲曲劇本塑造為一種“嚴肅文本”，以此來規(guī)范國民的言行與舉止。這也和吳梅在北大的推廣戲曲的宗旨不謀而合——前文中已然證明吳梅在北大的講稿《詞余講義》某些條目直接摘抄自《霜崖曲話》，吳梅在前者自序中談到：

迨溫州、海鹽、昆山諸調(diào)繼起，南聲靡靡，幾至充棟。其間宮調(diào)之正犯、南北之配合、科介節(jié)拍、清濁陰陽，咸有定律，不可假借。即深于此道者，一或不慎，輒逸繩尺，此豈易事哉!……又自遜清咸同以來，歌者不知律，文人不知音，作家不知譜，正始日遠，牙曠難期，亟欲薈萃眾說，別寫一書?！何粗俣?，刪汰龐雜，付諸手民，大抵作詞規(guī)范，粗具本末，而循聲造譜，仍未疏論，蓋口耳之間，筆不能達也。惟罅漏紕繆，在所不免，大雅君子，尚其匡正之。[6]161

閱讀《霜崖曲話》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吳梅對于那些恪守格律又能夠別出心裁、詞曲本色的作品的推崇，和對原來的格范恣意篡改、遣詞用韻油滑花哨的作品的貶斥，這并非是吳梅心中所謂的“雅俗”之分，也不僅僅是作為度曲之人對曲律的墨守成規(guī)，而是其心中潛藏的借此匡正“輒逸繩尺”“隨意假借”“歌者不知律，文人不知音，作家不知譜”的顛倒世道的決心，也是鼎革之后那一代知識分子以自己的方式“想象共和”而試圖制定“新禮樂”的家國情懷。

1919年，已經(jīng)是吳梅來到北京的第三年，風(fēng)云變幻、吹盡黃沙的北京文壇、政壇思潮不可能不對吳梅的研究產(chǎn)生影響。我們通常認為吳梅在“舊劇論爭”中是邊緣而沉默的，但從吳梅出任《新青年》反對派、由劉師培和黃侃任主編的北大《國故月刊》特別編輯到與教育部官方活動和通俗教育研究會的親善，也以實際行動反映了他內(nèi)心的選擇。吳梅南下后幾年的時間，《霜崖曲話》一直在《叢刊》連載，《叢刊》停辦后吳梅再也沒有將其投稿到別處發(fā)表，其中原因依然成謎。所以不在《霜崖曲話》發(fā)表的語境中審視這部作品，就很難真正意識到《霜崖曲話》看似吳梅印象式的寫作背后豐富而駁雜的意義。《霜崖曲話》在《通俗教育叢刊》中的發(fā)現(xiàn)，不僅將《霜崖曲話》問世的時間提前了70年，提供了一個對現(xiàn)行的《霜崖曲話》進行勘誤的寶貴機會，還切實地向前推進了吳梅曲學(xué)研究理論化、科學(xué)化、系統(tǒng)化探索的時間段，并連帶出一個與“游離”于舊劇論爭、“邊緣”于北大學(xué)術(shù)交鋒等通行敘述里不一樣的吳梅，這些都是我們進一步理解《霜崖曲話》這部吳梅學(xué)術(shù)主動脈、乃至“曲學(xué)”學(xué)術(shù)體系與話語建構(gòu)受何形塑的重要歷史沉積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