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國 偉
(延安大學 文學院,陜西 延安 716000)
司馬遷借《史記》所營構(gòu)的思想體系,為中華民族思想肇定基礎(chǔ),其中獨到特出的“革命”思想也大可細陳。所謂“革命”,即是指“革故鼎新,變革天命”[1]337,它自古就與階級社會的天命、君權(quán)關(guān)系頗深,當天命生變、君權(quán)易位,革命精神就此萌發(fā)。革命同時意味著“活力與惰性的交戰(zhàn)”[2]64,往往伴隨著新舊勢力間兵革交斗的曲折歷程,是改朝換代、改造現(xiàn)實的重要形式,故《易·革》云:“革,水火相息。”[3]177司馬遷不吝筆墨闡揚“革命”觀點,肯定“革命”精神,對湯武革命、陳勝吳廣起義的事跡大加美頌,對南越立國、東越反秦佐漢的行為給予褒揚,觀此種種,都可察知司馬遷“革命”思想的深刻內(nèi)涵與價值,而這種思想的形成更與其天人觀大有淵源。
天人觀是世人對“天命”與“人事”相互關(guān)系的看法,隨著時代推移,人們對二者在輕重取舍上各有偏重。漢人的天人觀中,“受命”思想與“革命”思想并存,他們既放言君權(quán)受命于天,又雄談代立踐位乃放弒之舉,故而兩相爭持,聚訟不休。“漢人言天人感應(yīng),王者受命之思想,最能成一大系統(tǒng)者,不能不推董仲舒”[4]353,董仲舒推察前朝舊有之國事,“觀天人相與之際”[5]562,演繹出一套迎合統(tǒng)治者所需的神學理論,這即是盛行于漢的天人感應(yīng)說。此學說雖然是從天、人交感互應(yīng)的關(guān)系上推闡立論,但卻重“天命”而輕“人事”,昧于神道,為君權(quán)覆上一層神秘面紗,因此明顯帶有愚弄下民的企圖。司馬遷學從董仲舒,雖然“接受了董仲舒的影響而鼓吹‘天人之學’”[6]141,可他有所揚棄,屢屢針對天命提出質(zhì)疑。司馬遷認為決定歷史進程的因素在人不在天,他直接駁斥“天命有歸”這一謬論,敢于肯定人謀,表現(xiàn)出重“人事”而輕“天命”的思想傾向,彰顯出樸素而務(wù)實的“革命”精神。
早在先秦古籍中,已可見輕視“天命”的端緒。《左傳·昭公十八年》言:“天道遠,人道邇?!盵7]882《荀子》曰:“制天命而用之?!盵8]338這些經(jīng)籍明言天命渺遠、難以確知,或言天命可以制御、為人所用,對司馬遷思想中的“革命”精神有所啟發(fā)。司馬遷接受并吸收先秦思想中的精妙之處,援為己用,使?jié)h代天人感應(yīng)說滲透著一層“人眾者勝天”[9]1929的論調(diào)。
司馬遷在《天官書》中言道:“太上修德,其次修政,其次修救,其次修禳,正下無之?!盵9]1255他將屬于“天命”范疇的“修禳”歸于次要地位,而將隸屬“人事”范疇的“修德”“修政”“修救”次第置于主位,規(guī)誡人君要涵養(yǎng)德行、修明政法、補偏救弊,這成為他質(zhì)疑“天命”、推重“人事”的顯例。不難推知,司馬遷對“天命”之有無態(tài)度是兩可的,他既不從根本上否定其存在,也不對其盲目信從,即持守“抽象肯定,具體否定”[1]279的立場,然而他確乎對“人事”的意志力深信不疑,為此抱定信念,大加揄揚。由此而知,司馬遷的觀念中存在著人勝于天的積極意識,這正是他“革命”精神的思想來源。
秦末中原逐鹿,項羽依仗名族聲望聚眾起兵,代秦自立,勢力席卷天下,然而最終卻失利于漢軍四面圍困之中,落得兵敗身亡,對此司馬遷在《項羽本紀》中評價:“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9]287項羽勢去潰敗之時,仍抵死不悟,將結(jié)果歸罪于天命,司馬遷直斥其為大謬之人,并認為項羽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放逐義帝”的不義之舉招致眾叛親離,加之他自矜功伐,尚武殘暴,又用兵不當,更不欲修正德行,卒釀成軍敗身死的局面。司馬遷借此闡明,導致楚亡漢興的根源在于“人事”而非“天命”,在這里,人的影響力已然高出天意,這正是他思考天人相與關(guān)系所得出的合理認識。
司馬遷質(zhì)疑天命、批判天道,對以往事件的是非因果,往往提出具有理性思維的獨到見解。在《伯夷列傳》中,司馬遷對伯夷、叔齊的不幸遭遇寄托同情,對他們守仁明志的高超品行給予禮贊。他們施善行卻不得善果,守操行卻未能壽終,孔子褒其二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10]278,司馬遷則站在“天道佑善”的角度問難天命,說:“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9]1886天既不能福佑善人,那么天命的存在便失去根基。不獨如此,司馬遷還對所謂“天道”大加貶斥:“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9]1886他直言所謂天道其實是非難斷,可知他是不妄信這些的。
這里需要特加留意的是,司馬遷質(zhì)疑天命的立場未能始終一貫。“司馬遷是反對天命的,但他并不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11]86,當他對事件無法作出超越歷史局限的合理解釋時,他又不得不借助天命來闡述因果。劉邦興漢而得天下,司馬遷在《秦楚之際月表》中評曰:“非大圣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9]704呂后崩,大臣們誅滅呂氏勢力,使朝綱撥亂反正,令漢祚得以延續(xù),司馬遷在《外戚世家》中評曰:“此豈非天邪?非天命孰能當之?”[9]1759可見對于歷史變局、權(quán)力更迭等現(xiàn)象,司馬遷雖有困惑,但因受到時代觀念所限,卻也只得求借天命加以闡釋,仍未脫王權(quán)天授的藩籬,這使其反“天命”的理性思維夾雜一層神秘主義色彩。
司馬遷本著“究天人之際”的主旨創(chuàng)作《史記》,確實對天人關(guān)系作出許多新的解讀。司馬遷的觀念里明顯存在“天人相分”的思想傾向,認為事業(yè)的成敗不能簡單歸因為天命,這具體表現(xiàn)為對人事的肯定,對天命的某種否定。然而他卻無法完全擺脫“天人感應(yīng)”之神學思想的束縛,因此,他對所謂天道的懷疑程度也相當有限,未能從根本上否定天命的存在??傊?,司馬遷的天人觀,會通先秦賢哲和漢儒的思想理論,既具有樸素的唯物思維,認識到世界的物質(zhì)性,又帶有神秘意識和歷史局限性,承認上天的意志,以及天施加給人的某種制約力量??墒窃谳p重之分上,司馬遷明顯表現(xiàn)出重“人事”而輕“天命”的傾向,極力揄揚變舊鼎新這一“革命”精神。非但如此,司馬遷對改良國家弊端的變法也一并美頌,他認可商鞅變法、晁錯變法,實際上是在肯定革故救弊之變法的正確性,這在當時歷史環(huán)境下尤顯可貴。
與革命精神同生同止的社會事件多是改朝換代,而“與改朝換代相聯(lián)的是奴隸起義、農(nóng)民起義”[2]65,司馬遷在《史記》中大筆頌揚的革命精神,正體現(xiàn)在此類事件當中。湯武革命、陳勝吳廣起義,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對他們伐無道、誅暴政的革命事業(yè)秉筆直書:“桀、紂失其道而湯、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陳涉發(fā)跡?!盵9]2866無道與暴政重壓之下,唯有迎難而上才能找到出路,正因為他們敢以革命氣度挑戰(zhàn)風雨晦暗般的現(xiàn)實,才為中華民族的演進史留下雄美的篇章。
關(guān)于湯武革命的評述自古就有,《易·革》曰:“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盵3]177這是直接將湯武定性為革命的說法。儒家講“救亂除害”,接受憑借武力治亂安邦、誅除暴政的戰(zhàn)爭,因此可以認為儒家也嘉賞湯武革命,“儒家頌揚湯武革命就基于此,為司馬遷所吸收”[1]324。司馬遷接納前人之說,為其增益新解,使之新具內(nèi)涵,于是“主張以有道伐無道,成為《史記》反暴政的思想基礎(chǔ)”[1]73,形成他明言湯武革命的堅定立場。
在漢初之時,關(guān)于湯武是受命還是革命的觀點始終聚訟紛紜,《儒林列傳》記載了轅固生與黃生在景帝前面爭此事的情景:
黃生曰:“湯武非受命,乃弒也?!鞭@固生曰:“不然。夫桀紂虐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與天下之心而誅桀紂,桀紂之民不為之使而歸湯武,湯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為何?”[9]2711
轅、黃二人間的辯訟,無非是為漢朝代秦朝尋找歷史依據(jù),可是二人觀點對立,又各有依據(jù),實難折中調(diào)和,景帝一時也決定不下,遂令停罷。經(jīng)此事件后,學者對湯武受命革命皆“莫敢明言”,而司馬遷卻在《史記》中屢屢明言湯武革命,顯然是站在黃生的立場,稱揚其觀點。
關(guān)于湯武革命,《殷本紀》載:“湯自把鉞以伐昆吾,遂伐桀。”[9]85《周本紀》中司馬遷更是借武王之口道出“膺更大命,革殷,受天明命”[9]112一句口號。“伐桀”“革殷”即意味著誅夷無道之桀紂,變革現(xiàn)實社會,建立新秩序,實帶有革命進取精神?!八抉R遷首先認為武王伐紂是‘革殷’,然后承認其‘受天明命’,但基本認定為‘革殷’即革命。”[12]92司馬遷立場分明,認定殷周實屬革命,他毫無諱飾地闡述殷周革命的觀點,可見他已確乎認可湯武革命,認為商滅夏、周代商乃是革命之舉,而歷史正是在這些變革中不斷向前演進。
《秦楚之際月表》載:“湯、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義十余世,不期而會孟津八百諸侯,猶以為未可,其后乃放弒?!盵9]703在《酈生陸賈列傳》中司馬遷又借陸生之口曰:“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盵9]2361“放弒”“逆取”之意皆等同“革命”,司馬遷之所以屢言“革命”,而棄“受命”觀點不用,是出于史學家尊重歷史的考慮。秦漢之際歷史迭連巨變,王朝新舊氣象之間的更替已無恒理可循,司馬遷只好拋開君權(quán)天授的神學論調(diào),從唯物史觀出發(fā),以國政、君德、人謀為考察對象,肯定人君“修仁行義”的重要性,從中得出歷史演變的合理結(jié)論,即“革命”觀點。當世人對湯武革命受命皆“莫敢明言”時,司馬遷卻毫不避忌,抱持己見,直寫其事,體現(xiàn)出他勇敢無畏的史學家氣度,遵從實際的唯物思想,以及謀求變舊布新的“革命”精神。
起義意味著用兵起事,是人民被壓迫到無以退步境地后的群起反抗,因此不可避免地伴有兵禍人災(zāi),而歌頌起義壯舉,正顯露出司馬遷的革命精神。“陳勝、吳廣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農(nóng)民起義的領(lǐng)袖,在他們身上體現(xiàn)著生命的斗爭精神”[2]65,司馬遷以史家手筆,條述起義事件從肇始、勃興到衰亡的過程,用“天下之端,自涉發(fā)難”[9]2866允論其功,頌揚他們?yōu)榧魷绫┣厮鞒龅臍v史貢獻,并對他們身先死而業(yè)未竟的結(jié)局表示惋惜。
司馬遷謳歌陳勝、吳廣起義,集中體現(xiàn)在《陳涉世家》中。陳、吳二人所在的謫戍隊伍因遇雨失期,按秦律恐難活命,于是相與謀曰:“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9]1744這次起義是因繁重的徭役和嚴苛的律法所致,秦統(tǒng)治者毫不恤惜民力,且動輒以峻法相加,導致社會矛盾激化,而陳勝、吳廣對階級壓迫有著清楚認識,他們舉兵起事,是迫于險惡處境下的絕地反擊,是生死存亡之際的積極反抗,“四個‘死’字,何去何從,一目了然,而陳勝、吳廣的革命精神畢現(xiàn)”[11]160。為壯大起義隊伍,他們采用“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眾”[9]1745的方法,巧用謀劃,激怒部屬,策動眾人投身到起義大計當中,在此二人身上,不僅具有革命勇氣,還且具備革命智慧,司馬遷對他們傾注贊美之情,溢于言表。“王侯將相寧有種乎”[9]1745一句疾呼,石破天驚,發(fā)人警醒,更被認定是“一道革命的動員令”[11]162,司馬遷對此頗為激賞,對他們的起義事跡更是極力褒揚。這支由農(nóng)民組成的革命隊伍,正因受到革命精神感召,才形成如此強大的凝聚力,最終積寡成眾,發(fā)展為破竹之勢,對秦王朝的暴政統(tǒng)治造成致命一擊,司馬遷稱揚他們“伐無道,誅暴秦”[9]1746,厥功至偉。
陳勝事敗身殞后,司馬遷追評:“陳勝雖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將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9]1753司馬遷極力推許其“首事”之功,其實不無道理。正因陳勝首倡起義,才有嗣后秦亡漢興的歷史演變,司馬遷將項王滅秦以及楚亡漢興這段歷史變革的源頭,追溯至陳勝名下,是頗富見解的??梢哉J為,“陳勝、吳廣的革命行動,開辟了一個歷史新時期”[11]168,這讓漢家的德治取代了秦朝的暴政,也讓革命觀念從此深入人心。這場由“甕牖繩樞之子,甿隸之人”[9]1755發(fā)起的農(nóng)民起義,生動寫照出中華民族歷史變革之實況,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歷史證明,陳勝、吳廣的揭竿起義實與時代發(fā)展趨勢相契合,而司馬遷如實記載起義過程,歌頌其事,不僅彰顯了人民對推動歷史進程所發(fā)揮的決定性作用,更借此呈現(xiàn)出他所極力揄揚的“革命”精神。
司馬遷秉承實錄原則直書史事,記載人民以有道伐無道的正義戰(zhàn)爭,以及群氓誅滅暴政的反抗戰(zhàn)爭,展現(xiàn)出波瀾壯闊的歷史場面,將革命精神推向人心。司馬遷反對倒行逆施的策反與謀逆,而對革命斗爭精神極力頌揚,頗具遠見卓識,是值得肯定的。
中國自古就是以華夏為主體的多民族國家,各民族時相征服、時相融合,兵戈交斗之外又能團結(jié)共處,因此,只要天下分合之勢未有定局,他們皆為中原政治斗爭的共同參與者。在秦漢易代、時局擾攘之際,時任南??たh令的趙佗乘機立國,以圖自保,另有東越族人帶領(lǐng)部屬反秦佐漢,襄助大漢帝業(yè),司馬遷一一載錄此事,為其立傳,實帶有“承認周邊各民族有同等的‘革命’權(quán)利”[1]338的性質(zhì)。
在《南越列傳》中司馬遷對南海尉佗盤踞一隅、自立稱王一事抱持肯定態(tài)度,并在傳記中對他自保圖強的行為不吝褒揚。秦末天下紛爭,中原龍爭虎踞,騷亂未安,此刻正是趁機自圖的絕好時機,時南海尉任囂病中語趙佗曰:“中國擾亂,未知所安,豪杰畔秦相立。南海僻遠,吾恐盜兵侵地至此,吾欲興兵絕新道,自備,待諸侯變,會病甚。且番禺負山險,阻南海,東西數(shù)千里,頗有中國人相輔,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國?!盵9]2579趙佗行使南海尉一事后,迅速采取行動,鞏固領(lǐng)地,割據(jù)獨立,順勢“自立為南越武王”[9]2579,這一系列舉措無不說明,在趙佗身上有一種逢亂奮起、希圖自立的革命意識,他在局勢動蕩之際立國,雖是時之所逼,卻更是這種意識的引導使然。
不難察知,趙佗自立的初衷是為在亂世之中保全自身利益,以防杜盜賊滋擾成患,起初并無篡逆之心。而對于趙佗自立一事,高祖也是認可的,并于“漢十一年,遣陸賈因立佗為南越王”[9]2580,實際上已經(jīng)承認南越帶有藩屬關(guān)系性質(zhì)的獨立地位。況且趙佗立國后“與剖符通使”[9]2580,即與漢朝互遣使者往來通問,保持兩家親睦關(guān)系,并“和集百越,毋為南邊患害”[9]2580,為改善南越風習、化育民俗、保境安民,作出一番功業(yè),值得褒揚。
對于趙佗施行的一系列有為舉措,《漢書·高帝紀》記載高祖詔書:“會天下誅秦,南海尉它居南方長治之,甚有文理,中縣人以故不耗減,粵人相攻擊之俗益止,俱賴其力。今立它為南粵王?!盵5]17南海地處偏遠,民俗與中原迥異,高祖皇帝特下詔書,以章表趙佗移風易俗之功,顯然已認同其政績,并默許其南越王地位。關(guān)于南海尉一職,從“秦時已并天下,略定楊越”[9]2579可知,南海尉本是秦朝所置官職,漢繼承天下后,不僅承認南海尉的合法性,更加封趙佗為南越王,這對本身就是以武力奪取國柄的漢高祖皇帝來說,自然不足為怪。可見在漢初之時,上至帝王下至臣屬,都對南越立國事件達成一致認可,這種認可的背后,即代表著對自立建國這一“革命”精神的肯定和嘉許。而隨著歲月逾邁,漢、越兩國局勢轉(zhuǎn)變,南越國的后繼者生出二心,意欲叛離漢王朝,最終被漢廷征服,南越因此亡國,對此終局司馬遷用“呂嘉小忠,令佗無后”[9]2588數(shù)語作評,深表痛惜之情,此處隱約可見司馬遷有回護趙佗的用意。
通觀《南越列傳》可知,趙佗先是趁亂自立為王,后來高祖奪取天下、平定海內(nèi),非但不對趙佗追責問罪,反而通過下詔書的形式承認其南越王的合法地位,而司馬遷又用史筆詳載其事,肯定趙佗自立的正確立場,并對他為保境安民所做出的貢獻大加揄揚,說“佗能集楊越以保南藩,給貢職。作《南越列傳》第五十三”[9]2872,這是肯定了南越族人謀求自立的革命權(quán)利。
中國古已有“夷夏之防”的思想,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盵10]33然而司馬遷卻能擺落歷史觀念的束縛,對中華民族和其他各族不分厚薄,等同對待。司馬遷并不因南越為蠻夷之族而貶低之,他站在彼方的角度,肯定趙佗立國以圖自保的立場,公允評述其功績??梢哉f,“南越王的自立完全是出于一種防止盜邊侵略的正義行為”[13]101,是富有革命意味的,而司馬遷借此揄揚“革命”精神的態(tài)度,已然昭昭可知。
司馬遷在《東越列傳》中記載東越人“無諸、搖率越歸鄱陽令吳芮”[9]2589參與滅秦,而后“漢擊項籍,無諸、搖率越人佐漢”[9]2589擊敗項羽的事跡,他借此肯定東越族人反秦佐漢的立場,同時也認可各民族同等參與中原政治角逐的權(quán)利。
閩越一帶多為少數(shù)民族群居地,秦朝將其納入版圖,設(shè)置郡縣,秦末當各諸侯操兵反叛之際,他們也舉兵合力抗秦,成為中原政權(quán)角逐的直接參與者。先是無諸、搖率領(lǐng)東越族人加入?yún)擒堑姆辞仃犖?,跟隨項羽參與滅秦。吳芮作為鄱陽令,頗有一定的號召力,他領(lǐng)導東越人參與誅暴斗爭,建立功勛,漢朝定鼎后高祖徙封其為長沙王,在《漢書·高帝紀》記載詔書:“吳芮與子二人、兄子一人,從百粵之兵,以佐諸侯,誅暴秦,有大功,諸侯立以為王。項羽侵奪之地,謂之番君。其以長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立番君芮為長沙王?!盵5]13吳芮統(tǒng)領(lǐng)百越族人加入抗秦事業(yè),頗能洞識政治局勢,具備敏銳的革命頭腦,漢帝即位后對其策勛論功,施以分封,司馬遷核實直錄此事,大加激賞:“由此知越世世為公侯矣。蓋禹之余烈也?!盵9]2593他認為東越能夠世世被封為公侯、代代得以相傳延續(xù),應(yīng)歸功為大禹所遺留下的勛德,這就將被視為蠻夷的越族納入中華民族的范疇,無差別地等同視之了。既然東越同屬華夏族員的一分子,自然也就有權(quán)利參與中原的政治角逐,司馬遷此語也是恰當?shù)脑u價。
暴秦既滅,楚漢紛爭繼起,由于“項籍主命,弗王”[9]2589,于是無諸、搖轉(zhuǎn)而依附漢營,指揮東越族人加入佐漢攻楚的革命事業(yè)當中,立下功勞。漢五年,高祖“復立無諸為閩越王”[9]2589,并下詔令其“王閩中地,勿使失職”[5]13。孝惠三年,朝廷論賞越人佐漢之功,朝吏紛紛推舉閩君搖,于是“立搖為東海王”[9]2589。在這場楚漢之爭中,東越以外族人身份參與其中,他們審時度勢,有所作為,扮演著推動中華民族歷史演進的重要角色。他們革命立場堅定,政治見識卓越,競逐中原的同時也保全了本族人的利益,展示出東越族人的大智大勇與革命信念。司馬遷以其能在漢朝之初履行藩屬國的職責,“葆守封禺為臣,作《東越列傳》第五十四”[9]2872,頌揚他們反秦佐漢的正確舉措,肯定他們參與政權(quán)角逐的革命權(quán)利。
《南越列傳》和《東越列傳》詳細記載了越族人民謀求自立、參與中原政變的革命事跡,這不僅如實反映出中華民族勇于變革的斗爭意志,同時也成為司馬遷革命思想的又一事例。雖然南越、東越兩國最后皆因蓄謀逆反而被漢朝攻滅,族民四處遷徙,國家也成為漢廷轄制下的郡縣,落得不終結(jié)局,但他們當初艱難立國、競逐天下的革命氣度,卻永傳后世。
可視遠古時期的湯武革命為革命精神的起源,這讓中華民族的人文氣質(zhì)開始具備革命性,到秦漢之際的陳勝、吳廣起義,以及南越立國、東越擊秦輔漢等事件,嗣承前世革命精神,使之一脈承續(xù),延綿不息。司馬遷在接受漢儒天人觀的基礎(chǔ)上,對天人關(guān)系的認識開始有所新變,他不否定天命的存在,但在某些社會歷史事件尤其是除暴力、反壓迫的革命事件上,卻又極力推重“人事”,認為人具有支配歷史進程的決定力量,形成自己獨到的革命觀念,這與中華民族革命精神相契合。司馬遷拋開“華夷之辯”這一囿見,將漢族與越族納入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范疇內(nèi),肯定他們共同參與中原政治競逐的權(quán)利。司馬遷對伐無道、反壓迫的革命戰(zhàn)爭持以認可態(tài)度,對各民族為保全自身利益、推動歷史變革所作出的貢獻寄予褒揚,他在《史記》中所構(gòu)建的具有革命內(nèi)涵的思想體系,影響后世千秋萬代,更值得贊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