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健
(西安科技大學(xué)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054)
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核心觀念之一,德對中國社會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學(xué)界圍繞德治、德育、德文化等課題作了精深研究,但相對而言,對德觀念自身的研究稍顯薄弱,而其中關(guān)于其源頭的探索尤不充分且歧見紛呈。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德”字的起始。文字與其所指示的觀念未必同步產(chǎn)生,但文字無疑是判定該觀念產(chǎn)生的直接證據(jù)。盡管有學(xué)者將德的出現(xiàn)時間上推至原始社會,但并無令人信服的鐵證。學(xué)界的分歧主要集中于商周兩個時期,出現(xiàn)這一分歧的癥結(jié)是“德”字的問世時間問題。甲骨文中有一“”字,孫詒讓、羅振玉釋為“德”,思想史、哲學(xué)史等領(lǐng)域的研究者多未經(jīng)詳察即承其說,但更多的古文字學(xué)者則否認之①?!啊迸c“德”的關(guān)系,亟待厘清。二是“德”字的初義。人們所熟知的某字之常用義,未必是其初義,但與之仍存在密切的聯(lián)系。因此,弄清“德”字的初義,對我們準確地理解德觀念的內(nèi)涵至為關(guān)鍵。然而,這同樣是一個聚訟不已的謎團。民國以來,學(xué)者們先后提出了數(shù)十種不同的見解[1],惜仍未達成共識。以上問題貌似瑣碎微小,但卻是“德”研究中不得不直面的“源問題”,乃基礎(chǔ)之基礎(chǔ)。盡管對“源問題”的研究,向為學(xué)界的難點,然而,在關(guān)于“德”字義的考察上,之所以會如此糾纏不明,或許與研究方法的偏失(孤立地運用文獻或甲骨金文資料)及先入為主的成見(以“道德”義作為分析字形、解讀文本的依據(jù))有關(guān)。有鑒于此,筆者擬將傳世文獻與考古文獻互相參證,重加考索,不足之處敬請方家教正。
新中國成立后,陜西寶雞出土過一件珍貴青銅器——《何尊》。多數(shù)學(xué)者認為其作于成王時期②。其銘文有云:“王龏德欲天?!保ā兑笾芙鹞募伞罚韵潞喎Q《集成》。6014)此處的“德”寫作“”,其“心”部乃心臟的樣貌,象形意味濃郁,該字是目前所見最早的“德”字。這表明早在周初,“德”字即已出現(xiàn)?!褒姟弊?,段玉裁云:“此與心部恭音義同?!盵3]187又《甲骨金文字典》曰:“龏恭原本一字。恭從心,共聲,是龏的后起形聲字?!边@是說,龏乃恭之本字,則“龏德”又可寫作“恭德”?!渡袝ぞ龏]》(以下所引是書,僅標篇名)載周公曰:“恭明德?!睂O星衍尋其本字,曰“恭,同‘龏’”[4]448,甚是。此與《何尊》銘文正好吻合,惟所用“恭”乃后人以常用字改定,而“明”不過用以修飾“德”而已?!褒姟?,《說文》解為:“愨也?!薄皭?,謹也。”“謹,慎也?!奔粗斏?、慎重之意。故《何尊》“龏德”與《君奭》“恭明德”都表示謹慎奉行德。后世徑直用“慎德”來表達,如《文侯之命》:“慎明德?!薄兑葜軙こ痰浣狻罚骸吧鞯碌麻_?!薄吧鞯卤毓 !?/p>
而“慎德”實與周初屢次提到的“敬德”同義?!墩僬a》曰:“王其疾敬德?!薄巴蹙醋魉?,不可不敬德。”“肆惟王其疾敬德。”《無逸》曰:“皇自敬德。”《君奭》曰:“汝克敬德。”這幾處的“敬”字,偽孔傳、孔疏均未作解,有些現(xiàn)代學(xué)者增字釋義,訓(xùn)為恭敬、敬重,然欠貼切。周初金文中,敬寫作“茍”?!捌垺保坠俏囊岩?,“象狗兩耳上聳、蹲踞警惕之形”[5],有警戒之意,《詩經(jīng)·大雅·常武》“既敬既戒”,鄭玄即以“警”釋“敬”?!熬础庇钟兄斏髦猓对娊?jīng)·周頌·閔予小子》鄭箋:“敬,慎也?!逼鋵?,“茍”的字形中已含此意,《說文》:“茍,自急敕也?!冢q慎言也?!本浔厝灰髮ψ约貉孕械闹斏?。周初統(tǒng)治者不厭其煩地反復(fù)陳述“敬”的觀念,“這是直承憂患意識的警惕性而來的精神斂抑、集中,及對事的謹慎、認真的心理狀態(tài)”[6]。所謂“敬德”,乃指謹慎于德[7]。
綜上所言,《何尊》“龏德”意同于文獻中的“恭德”“慎德”“敬德”。那么這個最早的“德”字,究竟是周人的獨立發(fā)明還是淵源有自呢?幸運的是,周初金文中恰好提供了可供追索的信息?!洞笥鄱Α吩唬骸熬从旱拢ǎ??!雹郏ā都伞?837)陳夢家考該器制于康王時期[8]。雍,眾家多解釋為“和”。如《堯典》偽孔傳:“雍,和也?!薄对娊?jīng)·周頌·清廟》毛傳:“雍,和?!笨资瑁骸坝河?,和也。……雍為和也?!钡诖苏Z意不順。雍,當通“擁(即‘擁’)”?!墩f文》:“擁,袌也?!倍巫ⅲ骸案鞅咀鳌А??!痹摼湟鉃橹斏鞯乇С值?。又《酒誥》有言:“經(jīng)德秉哲?!薄敖?jīng)德”,傳統(tǒng)解釋有二:一是常德,為名詞,如偽孔傳、孔疏;二是行德,為動詞,如《孟子·盡心下》趙歧注。該詞又見于《齊陳曼簠》等其他文獻中,劉起釪因此認為其為周人常語,從語序分析,以釋為“常德”較妥[9]1405。“秉哲”,偽孔傳訓(xùn)為“持智”。釋“秉”為“持”無疑義,《爾雅·釋詁下》:“秉、拱,執(zhí)也。”《詩經(jīng)·周頌·執(zhí)競》毛傳:“執(zhí),持也?!钡尅罢堋睘椤爸恰?,誤矣。“哲”本應(yīng)為“悊”?!皭啞?,西周金文常見。如《師望鼎》:“悊厥德?!保ā都伞?812)《番生簋蓋》:“克悊厥德。”(《集成》4326)《大克鼎》:“淑悊厥德。”(《集成》2836)《說文》:“悊,敬也?!惫省皭嗀实隆奔淳雌涞隆6罢堋?,《說文》:“知也?!倍巫ⅲ骸啊夺屟浴吩唬骸?,智也?!斗窖浴吩唬骸?,知也?!手?、知通用?!笨梢姡瑦?、哲字義不同。但《說文》又說:“哲或從心。”則“哲”又可寫作“悊”。對此,段玉裁給出了兩種解釋:一是“疑敬是本義,以為哲是假借”[3]99,二是“蓋淺人妄增之,因古書圣哲字或從心而合之也”[3]879。總之,在段氏看來,悊、哲實為兩字,本義不同。據(jù)此,“秉哲”原為“秉悊”,意為持敬。孫星衍云:“哲者,《說文》作‘悊’,云:‘敬也?!盵4]378即追尋到本字以釋其義?!敖?jīng)德秉哲”為賓語前置句,正常語序為“秉哲(悊)經(jīng)德”,指持敬常德。上文云,雍,通“擁(即‘擁’)”,抱也?!稄V韻》曰:“抱,持也?!眲t“敬雍德”即“敬持德”。由此可見,《大盂鼎》“敬雍德”同于《酒誥》“經(jīng)德秉哲”。而《辛鼎》有言:“厥家雍德?!保ā都伞?660)此處“雍德”恰同于《大盂鼎》之“雍德()”,但“德”卻寫作“”,這就意味著與是同一字,只是后者缺少了“心”部。又《麥方尊》:“終用造德?!保ā都伞?015)“造德”,又見于《君奭》:“耇造德不降?!眰慰讉麽尅霸臁睘椤俺伞?,“造德”即成德也。該器“德”寫作“”,同于《辛鼎》。關(guān)于《麥方尊》的制作年代,陳夢家、朱鳳瀚、王冠英從紋飾、造型等角度推斷其屬于成王時期所制,袁俊杰則利用文獻、考古及金文資料,亦考證制于成王時期[10]。辛鼎的制作年代被斷為西周早期,若據(jù)其與《麥方尊》“德”字寫法相同的特點推測,可能亦在成王之時。
厘清了德字的起源問題,就為接下來對德之初義的考求提供了可靠的前提。由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訓(xùn)詁對“德”的解釋并非其初義?!抖Y記·樂記》云:“禮樂皆得,謂之有德。德者,得也?!薄稄V雅·釋詁三下》云:“德,得也。”這種說法也為部分現(xiàn)代學(xué)者所接受。晁福林即認為殷代之“德”,即得到之“得”[14]。但在甲骨文中,“德”()與“得”()形義皆不同。有學(xué)者指出西周金文中尚未見德、得互通之例,兩字的通假互訓(xùn)乃屬較晚之事[15]。
《說文》中還提到另一個字——“惪”:“外得于人,內(nèi)得于己也?!倍巫ⅲ骸皟?nèi)得于己,謂身心所自得也。外得于人,謂惠澤使人得之也。俗字假‘德’為之……”又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曰:“外得于人者,恩惪之惪;內(nèi)得于己者,道惪之惪。經(jīng)傳皆以德為之?!边@是說,“德”本與作為道德、恩德之意的“惪”無關(guān),惟因假借之故,“德”始有此意。這一觀點也成為某些古文字學(xué)者用以解釋德惪關(guān)系的依據(jù)。陳初生說:“(惪)孳乳為德,為道德之本字。”[16]日本學(xué)者高田忠周也指出:“《說文》:‘德,升也。從彳,聲?!吹且??!兑住儭酚荼尽拥萝嚒?,此本字本義之僅存者也。又惪訓(xùn)‘外得于人,內(nèi)得于己也’?!吨芏Y·大司徒》‘六德’,左宣十二年傳‘七德’,《書·皋陶謨》‘九德’,皆正惪字義也。今德專行而惪字廢矣?!盵17]986-987二人均奉《說文》為圭臬,認為惪才是本字。果此,則西周的“德治”,應(yīng)寫作“惪治”。但前文通過對周初金文的排查,已證其非。事實上,春秋以后,始見惪字[18]。
《逸周書·商誓解》記有周武王對商貴族的訓(xùn)誡:“我聞古商先哲王成湯克辟上帝,保生商民,克用三德,疑商民弗懷,用辟厥辟。今紂棄成湯之典,肆上帝命我小國曰:革商國?!彼仁菙⑹隽顺蓽睦碚胧┘捌湫Ч?,接著批評商紂因放棄“成湯之典”而引起上帝不滿以致被革滅。從其所述可知,“三德”隸屬于典。
何謂“三德”?《洪范》有專門的解釋:“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強弗友剛克,燮友柔克,沈潛剛克,高明柔克。”該篇所載乃周武王向商貴族箕子詢問治國之策,箕子答以洪范九疇⑤。偽孔傳曰“洪,大;范,法也”,故洪范九疇指的就是九種統(tǒng)治大法。既然“三德”位列洪范九疇中,則可見其在商末確已流行,所以武王所講的“克用三德”并非向壁虛造?!稜栄拧め屧b》云:“典、法、范,常也?!眲t洪范又意同大典。既然洪范包括“三德”,以語義置換便是大典包括“三德”,這與前文從武王言中所揭示出的德與典的關(guān)系是相符的。
1.名詞之“德”。《洪范》寫作的年代上文的注釋中已作說明,而《盤庚》也被視為有價值的商代史料[9]958。兩篇文章多次提到“德”字,以下試舉數(shù)例以觀其在不同語境中所指代的具體為政措施。
《洪范》“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強弗友剛克,燮友柔克,沈潛剛克,高明柔克?!眰慰讉鳎骸澳苷酥?,剛能立事,和柔能治,三者皆德。世平安,用正直治之。世強御不順,以剛能治之。世和順,以柔能治之?!笨资瑁骸按巳率峭跽咭蝗酥?,視世而為之,故傳三者各言‘世’。世平安,雖時無逆亂,而民俗未和,其下猶有曲者,須在上以正之,故世平安用正直之德治之。世有強御不順,非剛無以制之,故以剛能治之。世既和順,風俗又安,故以柔能治之?!边@兩種解釋視“三德”為三種統(tǒng)治手段,世道不同,治理策略便不同。又如蔡沉《書集傳》:“圣人撫世酬物,因時制宜,三德乂用……”“三德者,治之所以應(yīng)變也。……三德曰乂,所以治民也?!彼瑯诱J為“三德”指不同情形下的治民方式。
《盤庚》中10個“德”字用例,也都與施政手段或政治行為有關(guān)?,F(xiàn)舉四例。其一,《盤庚上》云:“非予自荒茲德,惟汝含德,不惕予一人。”“茲德”,說明該處的“德”有確定的內(nèi)容。聯(lián)系原文可知,其所指為該句上文的“古我先王,亦惟圖任舊人共政”,即任用舊人來共同治理?!昂保瑢O星衍釋作“舍”:“言非我廢前人之德,汝自舍其德而弗勉也?!盵4]226聯(lián)系“茲德”的內(nèi)容,知“含德”指不助商王理政。總之,此二“德”,因言說對象不同,意思有別,但其實均表示的是商代君臣的“共政”式為政模式。其二,《盤庚上》云:“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胥及逸勤,予敢動用非罰?……作福、作災(zāi),予亦不敢動用非德?!边@里的“非德”,有些學(xué)者認為它與“非罰”呼應(yīng),兩者意思相反。但最后一句提到了兩類福災(zāi)情況:作善得福、作惡得災(zāi),因此這里的“非德”顯然有賞罰的兩重意思。李民、王健釋為“不合法度的賞賜或懲罰”[21],是也。所謂“不合法度”即指不依典而行。那么,何以“德”可涵蓋賞罰兩義,但“罰”卻僅能表示其自身之義?如前所述,“德”字所傳達的是依從典法而行的意涵而非具體的行為,因此,該句的“德”并非與“罰”相對,而僅是作為合乎典法規(guī)范的賞賜與懲罰行為的合稱而已。其三,《盤庚上》云:“無有遠邇,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這里的“死”,惡也,與“善”為對文[22];“罪”,此指懲罰;“德”,孔疏:“行賞是德,故以‘德’言賞?!奔粗纲p賜。顯然,該處的“罪”與“德”才是對舉的關(guān)系。其四,《盤庚下》云:“爾謂朕曷震動萬民以遷,肆上帝將復(fù)我高祖之德,亂越我家?!边w都在商朝歷史上早有先例,這關(guān)系到商的穩(wěn)定與發(fā)展,是重要的政治行為。盤庚解釋說遷殷是要恢復(fù)自己祖先的這一施政傳統(tǒng),以治理好國家。
2.動詞之“德”。今文《商書》和周初諸誥所見之“德”,均為名詞。但甲骨文中出現(xiàn)了“德”作為動詞的用法,意為循行察視,如“貞王勿德土方”(《甲骨文合集》,以下簡稱《合集》。6389)、“貞王德土方”(《合集》6391)、“貞德土方”(《合集》6396)。
總之,盡管“省”與“德”均有視察之義,但兩者差異明顯?!笆 比∧抗猸h(huán)視之象,其使用廣泛而又隨意靈活;但“德”則是依據(jù)典法而察視,具有相當?shù)囊?guī)范性。殷商時期,為了控制方伯諸侯,商王會對方國進行循行,對不服從者,予以武力攻伐。甲骨文中稱之為“德方”,如“貞王勿德方”(《合集》847)、“王德方”(《合集》6734)、“貞王德方”(《合集》6738)。有學(xué)者認為,在早期國家發(fā)展階段,這一方式是“擴展疆土與鞏固共主地位,維持、控制與強化中央與地方統(tǒng)治關(guān)系,將商代國家聯(lián)結(jié)成一個整體的最有力舉措”,“不僅表現(xiàn)了商王朝與方國之間一種早期國家的政治秩序,而且是一種國家權(quán)力運作和制度模式的構(gòu)建”[25]。這種用于處理與方國關(guān)系的統(tǒng)治方式在時間、地點、儀式等方面必有一定的章法,不會任意為之。
有研究者還認為,“德方”為后世巡狩制度的來源[26]?!睹献印ち夯萃跸隆吩疲骸疤熳舆m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薄栋谆⑼āぱ册鳌吩疲骸巴跽咚匝册髡吆危垦舱?,循也。狩者,牧也。為天下巡行守牧民也。”即天子循察諸侯所守之土。巡狩又通“巡守”?!蹲髠鳌でf公二十三年》云:“王有巡守?!薄笆亍?,纂圖本、毛本即作“狩”。不過,春秋以后的巡狩“突出了對行政功績的視察”,“凸顯了政教倫理色彩”,這與商代“寓武以狩、寓兵以獵”,“具有明顯的武力威懾的軍事性質(zhì)”[27]的巡狩,無論在內(nèi)容還是目的上都是不同的,因此不能簡單地將二者等同起來。
通過本節(jié)的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商代“德”義雖多變,但多是對“目視典而行”這一初義的具體化。這說明,“德”自創(chuàng)字之始即與政治相連而與道德無關(guān)。
以上,我們對“德”之字義進行了重新溯源,得出二點意見:其一,關(guān)于“德”之本字?!暗隆辈⒎侵苋霜殑?chuàng),乃源自甲骨文中的“”。對此,我們完全以事實為據(jù),而金文與文獻恰好彼此印證,所以這一結(jié)論當是可信的。其二,關(guān)于“德”之初義。有些學(xué)者從字形中已認識到“德”最初表示目視正前方而行,我們在深察文獻后,更進一步指出,其所視實有特定的對象,即典,因此其初義為目視典而行。但到底是視何種典而行,則不得而知,需返回到文本語境中去追尋。故在具體使用時,德的意思就顯得復(fù)雜多變而非一成不變,可見,德在造字之初即具特殊性。這二點意見,有助于我們更為客觀地認識周人之德以及商周之變。
學(xué)界多關(guān)注周人之德,甚至認為德是周人的發(fā)明,德觀念始于西周。早在民國之時,王國維便提到:“殷周之興亡,乃有德與無德之興亡,故克殷之后,尤兢兢以德治為務(wù)?!盵28]244“周之制度、典禮,實皆為道德而設(shè)?!盵28]242時至今日,這一觀點仍被廣泛接受,如劉起釪說:“作為道德意義的‘德’字,在甲骨文中也是沒有的,到周代金文和文獻中才出現(xiàn)。實際是西周統(tǒng)治者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一個范疇。殷代沒有此德字,因為殷代尚沒有形成而且也不具備德的觀念,他們用殺戮的權(quán)威和上帝的權(quán)威來進行統(tǒng)治。”[9]1035他認為德即道德,為周人的創(chuàng)造,以此區(qū)別于商人沉迷神靈崇拜、暴虐殺伐的做派。但這種流行說法實不能成立。周人不僅從未否認過商人之德的存在,反而曾多次對其大加盛贊。周公說:“自成湯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多士》)“(自成湯)以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慎罰,亦克用勸?!保ā抖喾健罚┑垡夷思q王之父,為商代倒數(shù)第二位國王。顯然,周公將商王作了區(qū)分:從成湯到帝乙是“明德”的,紂王則否。紂王不明德,故而失國,召公一語道破天機:“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召誥》)可見,周人認為政權(quán)得失的關(guān)鍵在于統(tǒng)治者對待德的態(tài)度而非有無德。
周代之德不僅其字形源自商,且其基本意涵亦襲于商⑥。商代之德隸屬于典,周人仍從施政手段的意義上來理解德,但德已具有了典的語意,并最終取代了典的地位。武王滅紂后,命尹逸讀策書祝文,其文曰:“殷末孫受,德迷先成湯之明,侮滅神祇不祀,昏暴商邑百姓,其彰顯聞于昊天上帝。”[29]“德迷先成湯之明”的正常語序為“迷先成湯之明德”,司馬遷將其譯為“殄廢先王明德”[30]。另前引《逸周書·商誓解》武王對商貴族的訓(xùn)誡:“今紂棄成湯之典,肆上帝命我小國曰:革商國?!遍鍙U,廢棄也,故而,“迷先成湯之明德”意同“棄成湯之典”,由此可知,德、典同義。但之所以一云“德”,一云“典”,或許是因言說對象及場合的不同。前句是武王宣告滅商功成時的祝文,其中蘊含著周人的新政治觀,因此使用了“德”字;而后句中武王言說的對象是商貴族,故采用商人的話語——“典”。足見,至少在武王時期,德已上升到了典的地位。又如《詩經(jīng)·周頌·我將》:“儀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笨资枰趺C言:“善用法文王之常道,日謀四方?!钡渲赋5溃伺c商人之意同。陸侃如等認為該詩作于成王時[31],此時去商未遠,商文化影響?yīng)q存,“刑文王之典”并非周人的標準用語。《左傳·昭公六年》引是詩曰:“儀式刑文王之德,日靖四方?!薄靶涛耐踔隆辈攀侵苋顺S弥?,如《大盂鼎》曰:“今我唯即型稟于文王正德?!薄对娊?jīng)·周頌·清廟》云:“秉文(王)之德?!币簿褪钦f,周人以德取代了典,作為表達治道的總稱之一⑦。商王要遵循祖先常法,周人同樣如此,只不過在語言使用上,商人用“成湯之典”,周人則轉(zhuǎn)用“文王之德”。
商周文字相承,為何周人會如此青睞“德”字,使其從眾多的文字中脫穎而出?這應(yīng)與德之初義的特點有關(guān)。德無具體的所指,是一意義性的表達,即只要符合遵從典法施政的行為,皆可稱為德,這就使得“德”的外延具有相當?shù)拈_放性。從這一角度而言,德本身即具有成為治道總名的潛質(zhì)。而周人不愿全盤接受商人的政治思想遺產(chǎn),不僅創(chuàng)造出“天命敬德”的新觀念,還要使用新術(shù)語來表達,比如以“天”代“帝”,至于以“德”易“典”,亦是如此。既然我們認識到了商周之德的延續(xù)性,那么我們對周人政治觀的探析,除了關(guān)注“德”意涵的新變化外,也要俯察“敬德”背后由來已久所蘊含著的政治傳統(tǒng)。由此重審商周之變,有助于糾正以往過分拔高周人獨創(chuàng)性的某些論斷。
注 釋:
②關(guān)于《何尊》的具體制造時間,學(xué)術(shù)界又有二說:一是武王死后,成王即位的第五年。參見馬承源《何尊銘文初釋》,載《文物》1976年第1期;何幼琦《關(guān)于〈何尊〉的年代問題》,載《中原文物》1983年第4期。二是周公致政,成王改元后的第五年。參見唐蘭《何尊銘文解釋》,載《文物》1976年第1期;朱鳳瀚《〈召誥〉、〈洛誥〉、何尊與成周》,載《歷史研究》2006年第 1期。
④有些研究者便直接將其釋為“徝”,如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甲骨文徝字又應(yīng)為德之初文?!保ǖ?68-169頁,四川辭書出版社1989年版)
⑤關(guān)于《洪范》的年代,民國時期劉節(jié)等學(xué)者認為它并非產(chǎn)生于西周而是在戰(zhàn)國。但近幾十年來有些研究者從多個角度,并輔以新史料重加考證,指出其原作于周初,所反映的是殷代的思想。參見劉起釪《〈洪范〉成書年代考》,載《中國社會科學(xué)》1980年第3期;丁四新《近九十年〈尚書·洪范〉作者及著作時代考證與新證》,載《中原文化研究》2013年第5期。
⑥作為循行察視之意的動詞之“德”,西周時已不再使用。不過,周代仍存巡察制度,金文中用“遹省”“大省”“省”“違省”等字詞來表達。
⑦德與罰相對?!犊嫡a》謂:“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薄案嫒甑轮f于罰之行?!笨资瑁骸笆俏耐踔溃鞯律髁P,既用受命,武王無所復(fù)加,以為勉行,所以汝必法之?!边@就將“德”與“罰”視為周人兩大施政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