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禧修
內(nèi)容提要:魯迅雜文《拿破侖與隋那》以兩者并置的修辭結(jié)構(gòu)把一個長期被遮蔽的事實底部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要得稱贊,最好是殺人。”這是一個多么荒誕的結(jié)論,然而這個荒誕的結(jié)論不僅有事實依據(jù),而且有心理依據(jù),其心理依據(jù)就是人們片面崇拜英雄的心理邏輯,這個邏輯真實而又普遍。如果這樣的心理邏輯得不到改變,這世界不免令人不寒而栗。只有在具體文本的語境中,讀者方可領略到魯迅“透底”修辭的銳度及其多姿多彩的風姿。
“透底”有兩層意思:一是把事物長期被遮蔽的底部重新展示給讀者,讓讀者對事物存在的本真面相有較為清楚透徹的了解,從這個層面上講,“透底”也即“徹底”;二是把舊事物所依存的底基擊穿,讓其存在的理據(jù)消解,由此導致其存在的底基坍塌。于是,舊事物以一種迥異于舊面孔的新面相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魯迅的雜文被公認為是投槍、匕首,常常一擊致命,從修辭學上講,關鍵就在于,“透底”是魯迅雜文最突出的修辭方法。
一
魯迅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人物孔子有肯定,也有否定,直接的批判并不多。魯迅不多的批判常常一語中的,把孔子倫理底部的裂縫展示給讀者,令人不得不嘆服其“透底”的銳力:
孔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迸优c小人歸在一類里,但不知道是否也包括了他的母親。后來的道學先生們,對于母親,表面上總算是敬重的了,然而雖然如此,中國的為母的女性,還受著自己兒子以外的一切男性的輕蔑。①魯迅:《關于婦女解放》,《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14頁。
孔子的道德倫理系統(tǒng)核心無非“忠孝”二字。當他把女子與小人歸在同類中的時候,他最敬愛的母親便被自己強行地套上了“小人”的不敬之詞,從此與天下女子一起拋在被蔑視的人堆里。那么,孔子孝還是不孝呢?孔子的追尋者,孝還是不孝?魯迅僅僅一句反駁,便把儒學倫理底部的裂縫展示在讀者面前。
另一種“透底”,便是擊穿對方觀念依存的底部。梁啟超、胡適等人推崇清代學術,梁啟超著有《清代學術概論》《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等,胡適在《幾個反理學的思想家》等文中稱許清代“用證據(jù)作基礎,考訂一切古文化。……是中國古文化的新研究,可算是中國的‘文藝復興’(Renaissance)時代”②胡適:《幾個反理學的思想家》,《胡適全集》第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90頁。。為此,魯迅于1934年7月17日著有雜文短篇《算賬》予以反駁,短短數(shù)百字,體現(xiàn)了魯迅“透底”的修辭風采:
說起清代的學術來,有幾位學者總是眉飛色舞,說那發(fā)達是為前代所未有的。證據(jù)也真夠十足:解經(jīng)的大作,層出不窮,小學也非常的進步;史論家雖然絕跡了,考史家卻不少;尤其是考據(jù)之學,給我們明白了宋明人決沒有看懂的古書……
但說起來可又有些躊躇,怕英雄也許會因此指定我是猶太人,其實,并不是的。我每遇到學者談起清代的學術時,總不免同時想:“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這些小事情,不提也好罷,但失去全國的土地,大家十足做了二百五十年奴隸,卻換得這幾頁光榮的學術史,這買賣,究竟是賺了利,還是折了本呢?
可惜我又不是數(shù)學家,到底沒有弄清楚。但我直覺的感到,這恐怕是折了本,比用庚子賠款來養(yǎng)成幾位有限的學者,虧累得多了。①魯迅:《算賬》,《魯迅全集》第5卷,第542頁。
當魯迅把清代的學術史放在漢民族歷史進程的動態(tài)視野中予以觀察的時候,與整個民族二百五十年奴隸的深重苦難相比,這“這幾頁光榮的學術史”是深埋在漢民族心底的莫大恥辱。
二
魯迅以何家干為筆名,于1933年5月5日在《申報·自由談》發(fā)表《文章與題目》,不到800字的篇幅,以“透底”的修辭方法,闡明了華夏民族雖然以道德倫理為標榜,在民族危亡關頭卻又反常地擊穿了國家民族的底線。
20世紀30年代初,針對內(nèi)憂外患的政治時局,蔣介石多次闡明“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施政方針,時人便有了“安內(nèi)與攘外”這個題目,做了很多文章,有附和蔣介石的,如“安內(nèi)即所以攘外”“安內(nèi)急于攘外”;也有與蔣介石針鋒相對的,如“安內(nèi)必先攘外”“不攘外無以安內(nèi)”“攘外即所以安內(nèi)”;當然,同時也有兼顧兩個方面的,即“安內(nèi)同時攘外”。
到此為止,這個題目的文章似乎已經(jīng)做完,再做下去,就剩下這樣三篇文章了:一是“安內(nèi)而不必攘外”,二是“不如迎外以安內(nèi)”,三是“外就是內(nèi),本無可攘”。從常理上講,這三篇文章沒有人會做,也沒有人敢做,因為照著這三個思路做下去,便擊穿了國家民族的底線,無異于公然叫囂賣國,讓大家做亡國奴。然而,魯迅卻把歷史的底部展示給我們:自古迄今,中國做這三篇文章的人從來沒有斷過。最神奇的是,他們做了,不僅不會落得“漢奸”的罵名,而且活著的時候,還可得到配享孔廟的殊榮。一是明末天啟年間,滿族的努爾哈赤正在率軍攻明時,魏忠賢的閹黨卻在大肆殺戮正直的士大夫,做的文章正是第一篇,即“安內(nèi)而不必攘外”。二是明末農(nóng)民起義軍領袖李自成攻克北京時,闊人們卻引清兵入關,把李自成打下去,做的正是第二篇文章,即“不如迎外以安內(nèi)”。三是當漢民族終于做了滿族的亡國奴的時候,“識者”卻說愛新覺羅氏的祖先原本就是軒轅黃帝的后裔,滿漢原是一家,做的是第三篇文章,即“外就是內(nèi),本無可攘”。魯迅以鐵一般的事實透底,做這三篇文章的人,既非空前也非絕后。①魯迅:《文章與題目》,《魯迅全集》第5卷,第128頁。
在1931年11月30日,蔣介石提出“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政策方針。1933年4月29日,魯迅寫了一篇雜文,當時題為《安內(nèi)與攘外》,發(fā)表時候題目修改為《文章與題目》。很難說魯迅修改題目是有意要避開一個過分敏感的時政話題,因為全篇始終就沒有離開過這個敏感話題;不過,這修改后的題目卻讓所有讀者失去了做看客的合理合法的資格。
魯迅寫這篇雜文的目的,并非單純要為蔣介石的“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政策方針透底。當魯迅把“安內(nèi)與攘外”這個話題僅僅作為“文章與題目”中一個例子的時候,顯然是說中華民族是一個敢于穿透任何底線的民族,對于這個民族,任何題目的文章都是做不完的,都可以做出新花樣:“然而只要一步一步的做下去,每天又有幫閑的敲邊鼓,給人們聽慣了,就不但做得出,而且也行得通。”②魯迅:《文章與題目》,《魯迅全集》第5卷,第128頁。
修改后的題目使魯迅這篇文章同時實現(xiàn)了兩個目標:一是為歷史上層出不窮的賣國賊透底,二是為整個中華民族奴才的根性透底。賣國賊之所以“要做”這三篇賣國的文章,是為了保全自己手中政權之私利;賣國賊之所以“敢做”這三篇賣國的文章,則是因為他們知道,民族的奴才根性盤根錯節(jié)。當這兩個目標實現(xiàn)的時候,這篇小文顯然向蔣介石及其周圍的“鷹犬們”“干兒們”同時敲響了警鐘:國家民族的底線不可破!同時向全民族呼吁:務必守住國家民族的底線。
三
理解魯迅透底之底的關鍵是把握其文本的敘事結(jié)構(gòu)。魯迅雜文中常有兩兩并置的小標題。這前后并置的兩者之間,有些原本存在某種內(nèi)在的邏輯關聯(lián),如:《“蜜蜂”與“蜜”》《文章與題目》《天上地下》《“京派”與“海派”》《南人與北人》《罵殺與捧殺》等,而有些原本八竿子打不著,如《法會和歌劇》《迎神和咬人》《拿破侖與隋那》《文學和出汗》《學生與玉佛》《戰(zhàn)士和蒼蠅》等。這兩兩并置的結(jié)構(gòu)便是魯迅多種透底結(jié)構(gòu)中比較常見的一種,它為指引讀者穿透重重迷霧看到事實的真相帶來了便利,因為事實的真相常常就是事物的底部。
魯迅說:“殺人者在毀壞世界,救人者在修補它,而炮灰資格的諸公,卻總在恭維殺人者。”①魯迅:《拿破侖與隋那》,《魯迅全集》第6卷,第146頁。這個判斷是魯迅對事實真相的描述,這個事實真相就是魯迅把拿破侖等殺人魔王與英國醫(yī)學家隋那“并置”在一起的結(jié)果。拿破侖殺人魔性的一面被人們遺忘了,人們時時記得并且投之以敬服眼光的卻是他們英雄的另一副面相,而與此構(gòu)成鮮明對照的卻是救世者隋那的寂寞。隋那發(fā)明了牛痘接種法,世界上不計其數(shù)的兒童因接種牛痘疫苗而逃過生死劫。但救世者隋那卻被我們遺忘了。一邊是殺人魔王的熱鬧,一邊是救世者的寂寞。
“要得稱贊,最好是殺人?!雹隰斞福骸赌闷苼雠c隋那》,《魯迅全集》第6卷,第146頁。這是一個多么荒誕的結(jié)論,然而這個荒誕結(jié)論有確切的心理依據(jù)——人們片面崇拜英雄的心理邏輯。魯迅雜文《拿破侖與隋那》以兩者的并置關系為全篇的修辭結(jié)構(gòu)。文章不到500字,卻在兩者的對照關系中展開,前者殺人魔王,后者救世菩薩。前者被當作英雄,世世受敬仰;后者仿佛視同于無物,代代被遺忘。兩者彼此對照,相互映襯,共同把一個長期被遮蔽的事實真相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如果沒有殺人魔王拿破侖被崇仰的對照,那么拯救者隋那被遺忘的印象就不會如此鮮明。反之,如果沒有拯救者隋那的對照,殺人魔王受崇仰的印象就不會如此強烈,而最終的結(jié)論亦絕不可能有如此力透紙背的力量,這力量便是透底的修辭力量。
《戰(zhàn)士和蒼蠅》中,戰(zhàn)士與蒼蠅的并置關系同樣是全篇雜文論事的關鍵結(jié)構(gòu)。兩者同樣構(gòu)成相互對照和彼此映襯的關系,一方面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蒼蠅身上的缺點和創(chuàng)傷,但是當一個戰(zhàn)士戰(zhàn)死沙場時,其周圍卻堆滿了蒼蠅,它們叫著,不斷張揚著戰(zhàn)士身上的缺點和創(chuàng)傷,并且因為這種不遺余力的宣傳而自鳴得意,認為自己比戰(zhàn)士更加英武,已經(jīng)戰(zhàn)死的戰(zhàn)士成為被言說的沉默者。蒼蠅們更加得意揚揚,甚至夢想著自己青史留名??墒撬鼈兺鼌s了一個事實真相:“有缺點的戰(zhàn)士終竟是戰(zhàn)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究不過是蒼蠅?!雹埕斞福骸稇?zhàn)士和蒼蠅》,《魯迅全集》第3卷,第40頁。
1933年1月3日日軍攻陷山海關,1月28日《申報》即刊載國民政府專電,下令故宮文物轉(zhuǎn)運南京;1月29日又刊載教育部專電,號令北平各高校嚴查提前放假以及學生逃考現(xiàn)象。魯迅在一篇不到500字的雜文中把這兩件各自發(fā)生的事情并置在一起,并用“學生與玉佛”為題,在國民政府眼里,學生與文物,人與物,孰輕孰重便一目了然。正如魯迅后來在《“京派”與“海派”》中所說:“前年大難臨頭,北平的學者們所想援以掩護自己的是古文化,而惟一大事,則是古物的南遷,這不是自己徹底的說明了北平所有的是什么了嗎?”①魯迅:《“京派”與“海派”》,《魯迅全集》第5卷,第454頁。
1934年3月在杭州靈隱寺舉行了一次時輪金剛法會,它以“為已故宗親拔苦,或為現(xiàn)存父母祈福,或消自業(yè),或淡他災”為宗旨勸人捐助“法資”。據(jù)中央社17日杭州電訊,杭州方面決定邀請梅蘭芳、徐來、胡蝶等演藝明星在會期內(nèi)表演歌劇五天。②據(jù)《魯迅全集》第5卷編委會考證,中央社這一電訊與事實有出入。徐來、胡蝶當時在杭州浙江大舞臺為公益警衛(wèi)募捐義務演出,她們和梅蘭芳都沒有為法會表演。于是,魯迅以《法會和歌劇》為題寫有一篇雜文。在這一篇雜文結(jié)尾,魯迅發(fā)出了這樣的疑問:“這種安排,雖然出于婆心,……這能夠令人懷疑:我們自己是不配‘消除此浩劫’的了,但此后該靠班禪大師呢,還是梅蘭芳博士,或是密斯徐來,密斯胡蝶呢?”③魯迅:《法會和歌劇》,《魯迅全集》第5卷,第477頁。毋庸置疑的是,無論法會,還是歌劇;無論是班禪大師,還是梅蘭芳、徐來抑或胡蝶都不能替人消災祈福。當魯迅在雜文中重敘這件事情的時候,在荒誕中,讓讀者看到了事情的底部:要為自己消災祈福倘,若失去了自己的奮斗努力,指望班禪大師與指望梅蘭芳、徐來抑或胡蝶一樣是荒誕不經(jīng)的。
四
一前一后的并置關系不僅是整篇雜文透底的敘事結(jié)構(gòu),而且暗示了魯迅透底的突破方向。在《盧梭和胃口》《文學和出汗》《書籍和財色》《習慣與改革》《宣傳與做戲》《渡河與引路》等雜文中,前后并置的兩者在透底的功能上有明顯的區(qū)分,一般來說,前者如盧梭、文學、書籍、習慣、宣傳、渡河等表示魯迅雜文論事的對象和范圍,而后者如胃口、出汗、財色、改革、做戲、引路等,則暗示事物真相破殼而出的方向,實質(zhì)上也即透底的方向,兩者之間的結(jié)構(gòu)類似于偏正關系。
魯迅雜文《盧梭和胃口》討論盧梭的《民約論》《愛彌兒》等著作在盧梭生前和身后所受到的各種各樣的責難、攻擊和迫害,而理解責難和攻擊要抓住“胃口”這個關鍵詞。
盧梭《民約論》《愛彌兒》這樣探討公共空間及其倫理秩序的著作理應基于公共的價值立場來討論,如果只是基于個人的“胃口”來討論,對盧梭的認識就難免會南轅北轍。然而不幸的是,我們正是基于個人的“胃口”來討論公共空間的各種學說。
例如,1923年6月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愛彌兒》中文譯本的序文認為,《愛彌兒》第五編所論女子教育不承認女子的獨特人格,其對女子教育的主張不徹底;梁實秋在1927年11月《復旦旬刊》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盧梭論女子教育》,認為“盧梭論教育,無一是處,唯其論女子教育,的確精當”。而理由恰恰就是盧梭對女子獨特人格的尊重。梁實秋甚至認為:“我覺得‘人’字根本的該從字典里永遠注銷,或由政府下令永禁行使。因為‘人’字的意義太糊涂了。聰明絕頂?shù)娜?,我們叫他做人,蠢笨如牛的人,也一樣的叫做人,弱不禁風的女子,叫做人,粗橫強大的男人,也叫做人,人里面的三六九等,無一非人……”①魯迅:《盧梭和胃口》,《魯迅全集》第3卷,第576~577頁。
顯然,在《盧梭和胃口》中,“盧梭”表明這篇雜文所討論問題的對象和范圍,而“胃口”則顯示捅破這個問題真相的方向,只要我們朝著這個方向思考,問題也就迎刃而解。
1918年,《新青年》發(fā)起世界語討論的通信,魯迅以《渡河與引路》為題發(fā)表了自己對世界語的看法。魯迅認為,人類將來應該有一種共同語言,所以贊成世界語。正如人如果一定要渡河的話,必定要有一定的渡河工具,至于采用哪種渡河工具,則應該依據(jù)人類造船工藝的進程而定,在哪個階段就使用哪個階段的工具。至此,魯迅對世界語討論的問題似乎已經(jīng)十分明白,然而魯迅這篇雜文對問題的討論并未就此打住。接下來魯迅在三個方面進一步深化了這一個問題。
其一,學世界語中最重要的是思想和精神。在世界語的討論中,要不要學習世界語,選擇哪一種語言作為世界語等問題尚在其次,最重要的事情是思想改良,灌輸一種正當?shù)膶W術文藝精神。
其二,《新青年》的通信應該把更多的篇幅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而不是一些常識問題的討論上。那么,到底哪些是重要的事情,需要大家重視?哪些是常識問題,不必過多爭論呢?魯迅各舉一個例子。如果大家覺得空氣閉塞污濁,從而希望看到了死路的人能奮起開辟一條活路,這是重要的事情。如果有人說,這女子的眉眼沒有妓女的眉眼好看,這女子的聲音沒有妓女唱的小調(diào)動聽,那么無論真話假話,我們都不必爭辯,因為這種常識問題,不必浪費我們的時間和精力。
其三,如果我們看到了一條危險的路,也看到了一條希望的路,同時還看到一個偏偏向著那一條危險的路走去的人,執(zhí)意不回頭。魯迅認為,勸是固然要勸一番的,如果一再勸阻,對方還是不聽,便不必拼命拉他,“耶穌說,見車要翻了,扶他一下。Nietzsche說,見車要翻了,推他一下。我自然是贊成耶穌的話;但以為倘若不愿你扶,便不必硬扶,聽他罷了。此后能夠不翻,固然很好;倘若終于翻倒,然后再來切切實實的幫他抬”。①魯迅:《渡河與引路》,《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8頁。這里更深刻的道理在于:“硬扶比抬更為費力,更難見效。翻后再抬,比將翻便扶,于他們更為有益。”②魯迅:《渡河與引路》,《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8頁。
魯迅在層層剝筍中,以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邏輯力量帶著我們領略一路風光,最終讓我們一腳踩在耶穌肩膀上,另一腳踩在尼采肩膀上。
正是《渡河與引路》這個標題確立了這篇小雜文穿越世界語爭論的這個小話題的合法性?!岸珊印迸c“引路”這兩個詞并置起來,“渡河”為討論范圍的突破確立合法性,而“引路”則為方法的突破確立合法性。
與此類似的標題還有雜文《詩和預言》《爬和撞》《“京派”與“海派”》《南人與北人》《同意和解釋》等。這類標題雖然并沒有預示問題透底的方向,但是其結(jié)論十分精彩,比如“京派”“海派”兩者對比分析的結(jié)論:
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國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沒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獲利,而自己也賴以糊口。要而言之,不過“京派”是官的幫閑,“海派”則是商的幫忙而已。但從官得食者其情狀隱,對外尚能傲然,從商得食者其情狀顯,到處難于掩飾,于是忘其所以者,遂據(jù)以有清濁之分。而官之鄙商,固亦中國舊習,就更使“海派”在“京派”的眼中跌落了。①魯迅:《“京派”與“海派”》,《魯迅全集》第5卷,第453頁。
因為兩者并置,所以其分析結(jié)論特別穩(wěn)健有力。有的雜文透底的分析過程尤其精彩,如《同意和解釋》,這篇雜文透底的結(jié)論是:“上司的行動不必征求下屬的同意,這是天經(jīng)地義。但是,有時候上司會對下屬解釋?!雹隰斞福骸锻夂徒忉尅?,《魯迅全集》第5卷,第303、304頁。不過,這解釋背后最關鍵的元素是解釋者所掌握的權力,而這權力最要緊的因素是解釋者手中的“武力”,因為任何社會學的理論抑或基督教的理論,都無法產(chǎn)生威權,但是原始人對于動物的威權卻根源于弓箭等器械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因此,“當上司對于下屬解釋的時候,你做下屬的切不可誤解這是在征求你的同意,因為即使你絕對的不同意,他還是干他的。他自有他的夢想,只要金銀財寶和飛機大炮的力量還在他手里,他的夢想就會實現(xiàn);而你的夢想?yún)s終究只是夢想,——萬一實現(xiàn)了,他還說你抄襲他的動物主義的老文章呢”③魯迅:《同意和解釋》,《魯迅全集》第5卷,第303、304頁。。照此可推,日本在中國制造“國難”,雖然會有各種奇妙的解釋,但是日本不會征求中國人的同意,正如日本打著“解放猶太人”的旗幟對于歐洲白人的武力征服,雖然耶穌教會解釋說,日本就是圣經(jīng)上所說的天使,日本是應上帝之命以武力征服屠殺猶太人的白人的,但是日本的武力征服行動卻不會征求歐洲白人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