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坤

中國有一種流行觀點，認為明清社會排斥、貶低歐洲產(chǎn)品。乾隆在給英王喬治三世的回信中所言“天朝撫有四海，惟勵精圖治，辦理政務，奇珍異寶，并不貴重，爾國王此次赍進各物，念其誠心遠獻，特諭該管衙門收納，其實天朝德威遠被，萬國來王，種種貴重之物，梯航畢集，無所不有，爾之正使等所親見，然從不貴奇巧，并無更需爾國制辦物件”①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英使馬戛爾尼訪華檔案史料匯編》，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第84頁。，便被學者頻繁引用，用以說明當時中國社會排斥、貶低歐洲產(chǎn)品。而排斥、貶低歐洲產(chǎn)品的原因，則常常被歸咎于明清社會自大保守的文化觀念和自給自足的經(jīng)濟模式。

相關研究強調(diào)的是鴉片戰(zhàn)爭前中國社會排斥、貶低歐洲產(chǎn)品，不過，忽視了微觀層面的歐洲產(chǎn)品消費者，他們作為消費歐洲產(chǎn)品的當事人，應被給予更多關注。而鴉片戰(zhàn)爭前中國社會處于消費歐洲產(chǎn)品的早期階段，因此，要全面、深入了解明清社會看待歐洲產(chǎn)品的態(tài)度，就必須了解歐洲產(chǎn)品的早期消費者及其消費動機。本文考察的時間范圍是明末至19世紀初?？疾烀髂┲?9世紀初的歐洲產(chǎn)品消費，一方面能了解歐洲產(chǎn)品在中國的早期消費情況，另一方面能發(fā)現(xiàn)，在中國消費歐洲產(chǎn)品的早期階段，就存在追捧歐洲產(chǎn)品的現(xiàn)象，就存在促進歐洲產(chǎn)品傳播的動力，所以認為明清社會排斥、貶低歐洲產(chǎn)品的觀點是片面的。消費視角有助于全面、深入了解歐洲產(chǎn)品在明清社會的際遇。

一、歐洲產(chǎn)品的奇巧特征迎合了明清上層社會尚奇巧之風

在相識之初，歐洲產(chǎn)品是否就具有吸引中國人的產(chǎn)品特征？而中國社會是否本就具有接納歐洲產(chǎn)品的消費群體和文化？答案是肯定的。明清時期奢侈風氣出現(xiàn)了空前的高峰，而在奢侈消費的對象方面，追捧奇巧之物，上層社會尚奇巧之風格外盛行。初次相識歐洲產(chǎn)品時，歐洲產(chǎn)品的奇巧特征正好迎合了上層社會尚奇巧之風。

明末一些上層人士見到歐洲產(chǎn)品的第一眼，就被歐洲產(chǎn)品的奇巧特征吸引，歐洲產(chǎn)品傳入之初就受到了一些上層人士的追捧，這可以從來華歐洲傳教士留下的中國見聞中看出來。例如，《利瑪竇中國札記》記載，1582年兩廣總督陳瑞聽到不用碰它就能報時的鐘表時，就特別感興趣，“請羅明堅（Michele Ruggieri，1543—1607）無論如何病一好立刻就去見他，并把那件新奇的玩意兒（鐘表）帶去”，這件“新奇的玩意兒”甚得陳瑞歡心，陳瑞批準羅明堅在廣州修建房屋和教堂。但后來陳瑞因與張居正的牽連被解職，羅明堅失去保護傘不得不返回澳門。1583年肇慶知府王泮又邀請羅明堅來肇慶，并答應撥一塊地修建教堂，羅明堅同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一同前來。羅明堅在王泮指定的修建教堂的地方展示了歐洲產(chǎn)品：“百姓先看到準備送給原長官的玻璃三棱鏡，驚得目瞪口呆，然后他們詫異地望著圣母的小像。那些仔細打量玻璃的人，只有驚羨無言地站在那里。隨同長官的官員們尤其如此，他們越稱贊它，就越引起群眾的好奇心?！笨梢?，歐洲玻璃三棱鏡和畫像之奇引發(fā)了中國官員和群眾強烈的好奇心。接替陳瑞的新任總督也喜歡玻璃三棱鏡，“他很久就想要一個”。當時，玻璃三棱鏡受到肇慶官員的追捧，教堂蓋好后，官員們常來教堂借玻璃三棱鏡觀看山河風景，用玻璃三棱鏡觀看風景的神奇效果吸引了肇慶的官員們。利瑪竇在肇慶期間，“在那里接待了異常之多的各個階層的中國客人，這些來訪可能是由收藏的歐洲珍奇而引起的”。②利瑪竇、金尼閣：《利瑪竇中國札記》，何高濟等譯，何兆武校，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50、164、190、202、209頁。

可見，一個特別有利于歐洲產(chǎn)品在初始便俘獲中國人“芳心”的因素是，歐洲產(chǎn)品奇巧的特征正好迎合了中國上層社會盛行的崇尚奇巧之風。馬戛爾尼（George Macartney，1737—1806）訪華使團副使斯當東（George Staunton，1737—1801）在其訪華日記中寫道：“這些東西（歐洲產(chǎn)品）初到中國的時候，中國人認為巧奪天工，不惜重價購買?！雹鬯巩敄|：《英使謁見乾隆紀實》，葉篤義譯，北京：群言出版社，2014年，第418頁。

如果說晚明時期部分上層人士對歐洲產(chǎn)品的追捧代表著歐洲產(chǎn)品消費在中國上層社會興起的源頭，那么，進入清代，皇帝對歐洲產(chǎn)品的追捧和使用則是推動歐洲產(chǎn)品消費時尚的“發(fā)動機”。巫仁?。?006）認為，清代士大夫在創(chuàng)造時尚方面所扮演的角色，比起晚明，其重要性已大不如前，宮廷取而代之成為領導流行時尚的推手。④巫仁?。骸睹髑逑M文化研究的新取徑與新問題》，《新史學》2006年第4期，第232頁。清代宮廷推動著歐洲產(chǎn)品消費時尚，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第一，清代宮廷追捧和消費歐洲產(chǎn)品，成為歐洲產(chǎn)品消費最權威的參照群體，在歐洲產(chǎn)品消費方面存在示范引領作用，上層社會仿效宮廷消費歐洲產(chǎn)品。賴惠敏（2005）的研究就指出，乾隆時期江南社會的精英家庭流行仿效宮廷擺飾自鳴鐘、戴表，⑤賴惠敏：《寡人好貨：乾隆帝與姑蘇繁華》，《“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50期，2005年，第227頁。而且，康雍乾常常賞賜歐洲產(chǎn)品，官員也投皇帝所好搜集歐洲產(chǎn)品進貢，這都會釋放消費信息，推動上層社會消費歐洲產(chǎn)品。第二，清代宮廷在歐洲產(chǎn)品生產(chǎn)方面也存在示范引領作用，民間模仿生產(chǎn)宮廷造辦處制造的歐洲產(chǎn)品，宮廷影響了中國社會歐洲產(chǎn)品生產(chǎn)，進而帶動歐洲產(chǎn)品消費。例如，康熙時期民間模仿生產(chǎn)造辦處制造的玻璃鼻煙瓶，⑥（清）王士禛：《香祖筆記》，北京：學苑出版社，2001年，第256頁。雍正時期廣州太平門外長壽庵模仿生產(chǎn)造辦處制造的黃色琺瑯鼻煙壺，并由廣東商人將之運到北京販賣，⑦“內(nèi)務府總管海望奏請行文廣東總督禁止地方制造黃色琺瑯器物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故宮博物院合編：《清宮內(nèi)務府奏銷檔》，第9冊，北京：故宮出版社，2014年，第433頁。乾隆時期造辦處有匠役偷用造辦處的原料燒造玻璃燈售賣。①“總管內(nèi)務府奏為參奏副催總馬兆圖私賣玻璃燈等情弊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檔案號：05-0094-051。宮廷造辦處制造的歐洲產(chǎn)品是市場模仿生產(chǎn)的對象，宮廷影響并推動了中國社會歐洲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和供給，而歐洲產(chǎn)品生產(chǎn)的發(fā)展和供給的增多為歐洲產(chǎn)品消費時尚提供了基礎。

康雍乾追捧歐洲產(chǎn)品，一個重要原因也是被歐洲產(chǎn)品的奇巧特征吸引，康雍乾描寫歐洲產(chǎn)品的詩，便經(jīng)常用“奇”“巧”形容歐洲產(chǎn)品。進入清代，歐洲產(chǎn)品之奇巧吸引了皇帝，皇帝追捧歐洲產(chǎn)品的行為又對歐洲產(chǎn)品在上層社會的消費起著示范引領作用，而同時歐洲產(chǎn)品之奇巧特征本就吸引著上層社會?？傊?，歐洲產(chǎn)品在明清上層社會的消費和傳播受到了尚奇巧消費風氣的推動。

二、明末至19世紀初上層社會消費歐洲產(chǎn)品的多樣化動機

雖然歐洲產(chǎn)品的奇巧特征是吸引明清上層社會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唯一的因素。歐洲產(chǎn)品進入中國后，就被上層社會主動納入其消費文化體系了。消費社會學認為，物一旦被納入文化體系，就不再是單純的物，而是文化的載體和表達意義的符號，對物的消費也不單純是生理性或物理性消費，而是體現(xiàn)了某種社會價值規(guī)范，傳達了某種社會意義。②王寧：《消費社會學》，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52頁。換句話說，消費物，不僅是為了獲得物的物理功能和實用價值，也是為了獲得物的社會功能和符號意義。利用消費社會學的理論分析明末至19世紀初上層社會對歐洲產(chǎn)品的看法、使用與消費，能從微觀視角進一步發(fā)現(xiàn)上層社會消費歐洲產(chǎn)品的多樣化動機。

1.消費歐洲產(chǎn)品的社會功能和符號意義

明清上層社會使用歐洲產(chǎn)品滿足其贈與需要、社會形象需要和時尚需要。

5.1 西寧及以東地區(qū)光照強、光照時間長、晝夜溫差大，夏季氣溫在22-25℃，總體表現(xiàn)出適宜在該地區(qū)園林綠化中推廣應用適應性強的月季品種。

1）贈與需要

明末上層人士之間就贈送歐洲產(chǎn)品。藏書家郎瑛（1487—?）的《七修類稿續(xù)稿》載，霍都司曾送他一副眼鏡。③（明）郎瑛：《七修類稿續(xù)稿》，載中國國家圖書館編《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534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386頁。軍事家茅元儀（1594—1640）有詩《千里鏡歌貽吳今生》寫道，吳今生曾送給他一個千里鏡。④（明）茅元儀：《石民橫塘集》，載《四庫禁毀書叢刊》編纂委員會編《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10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226頁。

文學家顧景星（1621—1687）有詩《玻璃方鏡》，下有小字注曰“曹子清贈”，表明曹寅（字子清）曾贈送顧景星玻璃方鏡。⑤（清）顧景星：《白茅堂全集》，載陳紅彥、謝冬榮、薩仁高娃主編《清代詩文集珍本叢刊》，第84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第236頁。《紅樓夢》第71回寫道，賈母生日，粵將軍鄔家送來一架玻璃圍屏。⑥（清）曹雪芹：《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594頁。

陸耀（1723—1785）的《煙譜》曰：“別有所謂鼻煙者，屑葉為末，雜以花露，一器或值數(shù)十金，貴人饋遺，以為重禮。”⑦（清）陸耀：《煙譜》，載王德毅主編《叢書集成續(xù)編》，第86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第676頁。乾隆四十三年（1778）進士楊掄（1742—1806）有詞《前調(diào)鼻煙》曰：“粵海裝來，故人多少走書問。玻璃瓶小滿貯，紫荷新樣好，應許同贈。”⑧（清）楊掄：《前調(diào)鼻煙》，載張宏生主編《全清詞·雍乾卷》，第10冊，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5881頁。朋友寫信希望得到進口鼻煙，詞人則答應送給朋友。

上層社會通過贈送鐘表維護和編織社會關系?！厄讟侵救珎鳌返?回寫道，蘇萬魁等一眾廣州行商被新任粵海關監(jiān)督赫老爺關押，蘇萬魁為打探消息，將一塊上好西洋表贈送給赫老爺?shù)南聦俣艑?，從此便與杜寵建立了良好的關系。⑨（清）庾嶺勞人：《蜃樓志全傳》，南昌：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6年，第4頁。愛人之間也會贈送鐘表。乾嘉時期著名文學家樂鈞（1766—1814）曾游歷廣東，他有一首廣東竹枝詞寫道：“君在羊城肯憶儂，寄儂番緞并洋鐘。報君土物青銅鎖，為鎖情關一萬重?！雹伲ㄇ澹封x：《韓江棹歌》，載丘良任、潘超、孫忠銓等編《中華竹枝詞全編》，第6冊，北京： 北京出版社， 2007年，第390頁。

乾隆二十二年（1757）云貴總督恒文貪污案發(fā)，廣南府知府汪筠供稱，他曾買羽毛紗四件、小呢兩身、藍哆啰呢一疋送給恒文的家仆趙二。②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乾隆朝懲辦貪污檔案選編》，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27頁。下級官員贈送歐洲奢侈品給高級官員身邊的人，這是一種典型的官場投資行為。親人之間也會贈送歐洲毛織品，士人黃子云（1691—1754）有詩《伏日，泉州族侄植俊至，兼惠嗶吱叚，走筆謝》寫道，他的侄子曾送其嗶吱（即嗶嘰）。③（清）黃子云：《長吟閣詩集》，載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編《中國古籍珍本叢刊·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卷》，第56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第765頁。

2）社會形象需要

擁有和消費歐洲產(chǎn)品具有展示和提升社會形象的符號意義?！都t樓夢》第6回寫道，寧國府因要請一個要緊的客，向鳳姐借玻璃炕屏?！百Z蓉笑道：‘我父親打發(fā)我來求嬸子，說上回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請一個要緊的客，借了略擺一擺就送過來。’”④《紅樓夢》，第61頁。這個例子可見，玻璃炕屏參與了清代上層社會的消費競賽，與現(xiàn)代社會的家庭一樣，18世紀的家庭也很關心能否獲得表明其社會地位的產(chǎn)品，如果得不到，就意味著有可能處在該階層之下。“要緊的客”來頭必定不一般，寧國府想在要緊的客人面前展示和炫耀玻璃炕屏，擁有和使用玻璃炕屏是一種身份詮釋方式和提高家庭社會地位的行為。商盤（1701—1767）有詩《詠玻璃屏》寫道：“華堂見慣何曾駭，多少人間喘月人。”⑤（清）商盤著，郭楊點校：《商盤集》，第3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689頁。看來商盤在大戶人家的正廳見慣了玻璃屏。

林蘇門（約1748—1809）的《邗江三百吟》描寫的是乾嘉之際揚州風土，該書記載，當時揚州“趨時之家”特意將自鳴鐘擺放在客廳向客人炫耀：“自鳴鐘以定時刻，揚城趨時之家，間亦用之，近日有用鬧鐘設于廳上者，時刻周流轉(zhuǎn)換，未換之先，隱隱聲如擊柝，一換則如撞洪鐘聲。時刻之分，原以鐘聲之數(shù)為定，此鐘惟于時刻欲換之際，忽鏗鏗然如奏樂一般，鬧畢即撞，撞亦以數(shù)定，廳上乃賓客往來之地，藉以駭人見聞?！雹蓿ㄇ澹┝痔K門：《邗江三百吟》，卷七《趨時清賞·廳上鬧鐘》，揚州：廣陵書社，2005年，第94頁。趙翼（1727—1814）有詩描寫自鳴鐘：“其初攜從利瑪竇，今遍豪門炫樓閣。”⑦（清）趙翼：《甌北集》，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646頁。

乾隆年間殷如梅有詞《金縷曲鼻煙》曰：“瑞草爭相售。笑而今，分明鼻飲，阿誰傳授。不用連筒呼復吸，只借玉壺裝就。便徹腦，清芬都透。纖手輕輕挑剔起，仗東涂西抹，消長晝。銀甲小，愁遺漏。淡巴菰尚名依舊。訝繽紛，千絲金屑，染襟霑袖。忽聽時哉爭歡羨，座上有人三嗅。”⑧（清）殷如梅：《金縷曲鼻煙》，載《全清詞·雍乾卷》，第13冊，第7469頁。詞中寫道，對于爭相售賣的煙草，現(xiàn)今流行鼻煙，座上有人吸聞鼻煙，引起旁人歡羨，足見鼻煙的炫耀性消費效果。

3）時尚需要

18世紀中國的煙草消費表現(xiàn)出了時尚變化。屈復（1668—1745）有一首北京竹枝詞曰：“玉壺細雕鏤，雕鏤重于錢。天厭相思草，新情愛鼻煙?！雹幔ㄇ澹┣鼜停骸蹲冎裰υ~》，載《中華竹枝詞全編》，第1冊，第121頁。朱履中刊刻于嘉慶二年（1797）的煙草詩集《淡巴菰百詠》曰：“煙草外別有壺煙鼻煙，兩種始于京師，今則天下盛行。”⑩（清）朱履中：《淡巴菰百詠》，載楊國安編著《中國煙業(yè)史匯典》，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2年，第35頁。在揚州，不善吸聞鼻煙的人為追求這股新時尚，也會攜帶鼻煙?！囤踅僖鳌份d：“近有一班趨時之輩，本不善吃鼻煙，往往酬應時攜一玉壺，以為時尚?！?《邗江三百吟》，卷七《趨時清賞·玉鼻煙壺》，第92頁。

乾嘉時期部分地區(qū)出現(xiàn)了鐘表時尚?！囤踅僖鳌份d，對于西洋表，揚州“趨時人借定時名目，亦多于腰間配帶，以為飾觀”。林蘇門還有一首詩寫道：“腰間走表覓知音，委佩垂紳玉與金。賈客近來沽價貴，二分明月要三針?！雹佟囤踅僖鳌罚砥摺囤厱r清賞·帶三針表》，第95頁。乾嘉之際最受歡迎的時辰表，便是林蘇門詩中提到的可報知時、分、秒的三針表，18世紀末英國鐘表匠才做出了附有秒針的鐘表，乾嘉之際輸入中國的三針表，即便在同一時期的英國，也是相當稀有的高級品。②李侑儒：《鐘表、鐘樓與標準時間——西式計時儀器及其與中國社會的互動（1582—1949）》，臺北：政治大學歷史學系，2012年，第75—76頁。北京也流行三針表。乾嘉時人楊米人有一首北京竹枝詞寫道：“三針洋表最時興，手裹牛皮臂系鷹。拉手呵腰齊道好，相逢你老是通稱?！雹郏ㄇ澹蠲兹耍骸抖奸T竹枝詞》，載路工編選《清代北京竹枝詞（十三種）》，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9頁。

乾隆發(fā)現(xiàn)當時眼鏡非常流行。乾隆有詩《眼鏡》曰：“眼鏡不見古，來自洋船徑。勝國一二見，今則其風盛。”④故宮博物院編：《清高宗御制詩》，第13冊，?？冢汉Ｄ铣霭嫔纾?000年，第375頁。為了追求社會時尚，北京原本不近視的年輕人也學文人戴眼鏡。楊米人有一首北京竹枝詞寫道：“車從熱鬧道中行，斜作觀書不出聲。眼鏡戴來裝近視，學他名士老先生。”⑤（清）楊米人：《都門竹枝詞》，載《清代北京竹枝詞（十三種）》，第20頁。

2.消費歐洲產(chǎn)品的物理功能和實用價值

明清上層社會還使用歐洲產(chǎn)品滿足其娛樂需要和實用需要。

一些歐洲產(chǎn)品具有玩物功能，上層社會用之來娛樂。斯當東在其訪華日記中寫道：“內(nèi)裝彈簧齒輪，外鑲珍貴寶石的八音匣（Sing-Songs），這一類機器售價最高。這些東西雖然沒有什么實際用處，但中國官吏們卻醉心追求。這些玩物源源不斷地由私商運進中國，值價已達一百萬英鎊之巨?！雹蕖队⑹怪]見乾隆紀實》，第25頁。昭梿（1776—1833）的《嘯亭續(xù)錄》載：“近日泰西氏所造自鳴鐘表，制造奇邪，來自粵東，士大夫爭購，家置一座以為玩具?！雹撸ㄇ澹┱褩啠骸秶[亭續(xù)錄》，卷三《自鳴鐘》，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468頁。歐洲光學玩具很受上層社會歡迎，特別是千里鏡。李漁（1611—1680）在小說《夏宜樓》中寫道，對于西洋光學玩具，“凡探奇好事者，皆得而有之”，小說里的主人公吉人是一個舊家子弟，他與幾個朋友在古玩鋪見一千里鏡，試過之后，“甚是驚駭”，“人人要買”，最后吉人買下這個千里鏡，竟用它來偷窺大戶人家的女孩。⑧（清）李漁：《十二樓》，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0頁。

把玩歐洲產(chǎn)品的現(xiàn)象甚至引發(fā)不滿和擔憂。乾隆時人閔華有詩《自鳴鐘》曰：“彼何人斯始剏造，徒矜淫巧供豪奢。況此一器百金值，易我菽粟兼絲麻。損將有用得無用，致今識者生咨嗟。”⑨（清）閔華：《澄秋閣三集》，載《四庫未收書輯刊》編纂委員會編《四庫未收書輯刊》，10輯第21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603頁。當時一些人認為中國物產(chǎn)豐盈，無所不有，可以不需要對外貿(mào)易和外國產(chǎn)品，斥中歐貿(mào)易是“以有用易無用”，斥歐洲產(chǎn)品為無用之物。

但在日常生活中，上層社會對歐洲產(chǎn)品實用價值和優(yōu)點的認可非常明顯。利瑪竇評價中國人：“我認為中國人有一種天真的脾氣，一旦發(fā)現(xiàn)外國貨質(zhì)量更好，就喜歡外來的東西有甚于自己的東西?！雹狻独敻]中國札記》，第13頁。

隨身攜帶表，可以隨時看時間，這是中國傳統(tǒng)計時器具無法做到的。曾任刑部侍郎的劉秉恬（？—1800）有詩《時辰表》曰：“游子攜以隨，時時近征衣。朝士攜以隨，計刻入禁圍。袖里看乾坤，不啻窺日暉?！?（清）劉秉恬：《竹軒詩稿》，載《續(xù)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編《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145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5頁。相比傳統(tǒng)計時工具，鐘表的使用不受天氣干擾。康熙時人程庭有詞《玉漏遲自鳴鐘》曰：“偏是泰西一器，總無問，陰晴昏曉?！?（清）程庭：《玉漏遲自鳴鐘》，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全清詞》編纂研究室編《全清詞·順康卷》，第19冊，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1120頁。

在《鐘 表 與 文 化，1300—1700》（Clocks and Culture, 1300-1700）一書中，卡洛·M.奇波拉（Carlo M. Cipolla，1922—2000）提出，在16—18世紀中國社會，鐘表的實用功能并不強，多作為玩具和禮物在上層社會流傳。①Carlo M. Cipolla, Clocks and Culture, 1300-1700. New York: W. W. Norton, 1978, pp. 87-90.事實上，明清上層社會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也認可鐘表的計時功能，會使用鐘表計時。《紅樓夢》里寶玉等人常使用鐘表，這樣可以較為精確地知道自己休息和吃飯的時間?！厄讟侵救珎鳌返?回寫道，行商蘇萬魁之子蘇吉士與鹽商之女溫素馨用鐘表看時間，以按時約會。②《蜃樓志全傳》，第43頁。鐘表也用來計時以按時完成工作。沈初（1729—1799）《西清筆記》載，乾隆時大臣于敏中將表置于硯側(cè)，看著表針起草奏章。③（清）沈初：《西清筆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4頁。

康熙第十七子允禮（1697—1738）有詩《玻璃》寫道，玻璃鏡之明凈勝過青銅鏡：“妍媸同一照，朗徹勝青銅?！雹埽ㄇ澹┰识Y：《靜遠齋詩集》，載《四庫未收書輯刊》，第8輯第29冊，第663頁。明末清初著名學者、詩人屈大均（1630—1696）有詩《玻璃鏡》寫道，自歐洲而來的玻璃鏡絕對勝過中國的菱花鏡：“絕勝菱花鏡，來從洋以西。”⑤（清）屈大均著，陳永正等校箋：《屈大均詩詞編年校箋》，第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249頁。寶玉使用玻璃穿衣鏡，除了因為它是時尚奢侈品之外，可以想象也因為它比銅鏡照得更清楚。

林蘇門有詩《玻璃窗洞》曰，玻璃窗雖然“不隔人目”，但“風寒不透”，相比窗紗，玻璃窗不僅能增加室內(nèi)采光效果，還不阻礙視線：“碧紗隱約護窗欞，中嵌玻璃望更明。冰玉一方秋月炯，相看內(nèi)外總澄清。”⑥《邗江三百吟》，卷三《俗尚通行門·玻璃窗洞》，第36頁。《清俗紀聞》記載，乾隆時期江、浙、閩一帶，“窗戶上使用明瓦、云母、玻璃，而不使用兩面貼紙之紙扉”⑦中川忠英：《清俗紀聞》，方克、孫玄齡譯，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10頁。。乾隆時期江南有畫舫用玻璃窗取代紗窗。乾隆時蘇州才女席蕙文有一首《虎丘竹枝詞》寫道：“畫舫珠簾競麗華，玻璃巧代碧窗紗?！雹啵ㄇ澹╊櫟摚骸锻蛞需洝?，卷十二《舟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62頁。

鼻煙具有很好的通鼻效果。浙閩總督高琦之女、被譽為清初八旗第一才女的高景芳有詩《鼻煙壺》曰：“西洋藥妙巧，透鼻先熏腦。略吸竅齊通，味辛能去風。膩香勻玉屑，小蓋和銚揭。一寸琢玻璃，隨身便取攜。”⑨（清）高景芳：《紅雪軒稿》，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63頁?！都t樓夢》也描寫過鼻煙的透鼻功效，第52回，晴雯“鼻塞聲重”，嗅了些鼻煙打了幾個噴嚏后“果覺通快些”。⑩《紅樓夢》，第431頁。

歐洲毛織品較厚實，御寒效果好?！都t樓夢》里賈府的主人們冬天就穿著歐洲毛織品制作的服裝，第51回寫道，雪天時大家穿的“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同上，第423頁。乾隆時期浙江嘉興府桐鄉(xiāng)縣濮院鎮(zhèn)的方志“習尚”條寫道，當?shù)赜醚竽?、羽毛做的冬衣“日多一日矣?（清）楊樹本：《濮院瑣志》，卷六《習尚》，載《中國地方志集成·鄉(xiāng)鎮(zhèn)志專輯》，第21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2年，第482頁。，可見當?shù)叵M者對歐洲毛織品御寒效果的認可。

在《中國：傳統(tǒng)與變遷》一書中，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07—1991）在論述“漢族文化中心主義”時強調(diào)，漢人對外來事物普遍排斥，?費正清：《中國：傳統(tǒng)與變遷》，張沛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2年，第204頁。但對于眼鏡，使用過眼鏡的明清中國人普遍接受它，這是因為眼鏡無可替代的實用性。劉廷磯（約1654—?）在《在園雜志》中寫道，西洋制造中“最妙通行適用者，莫如眼鏡”?（清）劉廷磯：《在園雜志》，卷四《西洋制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69頁。。

日常生活中眼鏡對老人非常實用。明代畫家仇英（約1498—1552）的繪畫《南都繁會圖卷》描繪了南京秦淮河兩岸的盛況，畫上，鬧市中有一位老者戴著眼鏡觀看雜耍把戲。眼鏡對文人而言非常重要。孫承澤（1593—1676）稱贊眼鏡：“真讀書之一助也?！雹伲ㄇ澹O承澤：《硯山齋雜記》，商務印書館《四庫全書》工作委員會編《文津閣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第289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67頁。工作中遇到看字書寫的情況，需要戴眼鏡。戴震（1724—1777）于1773年被召為《四庫全書》纂修官，修書時會戴眼鏡。②許蘇民：《戴震與中國文化》，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65頁。

有學者認為，乾隆在給英王的回信中所言“不貴奇巧”等語，有在外交場合“提虛勁”的意圖。③羅志田：《后現(xiàn)代主義與中國研究：〈懷柔遠人〉的史學啟示》，《歷史研究》1999年第1期，第110頁。還有學者認為，“不貴奇巧”等語是乾隆在回擊馬戛爾尼使團對禮物的過分炫耀，也是乾隆拒絕使團索要貿(mào)易特權的外交托詞。④張麗、李坤：《乾隆皇帝致英王喬治三世敕書的另類解讀》，《廣義虛擬經(jīng)濟研究》2019年第4期，第5頁。實際上乾隆是很貴歐洲奇巧的，他多次要求粵海關采辦歐洲產(chǎn)品，也認可歐洲產(chǎn)品的實用價值。乾隆有詩《自鳴鐘》稱贊自鳴鐘道：“此鐘之利貽無窮?！雹莨蕦m博物院編：《清高宗樂善堂全集》，?？冢汉Ｄ铣霭嫔?，2000年，第288頁。乾隆還寫有多首《玻璃窗》詩稱贊玻璃窗的實用價值，其中一首稱贊玻璃窗“內(nèi)外洞達稱我心”⑥同上，第305頁。。古代會用貝殼類打磨成半透明的薄片做窗戶，乾隆還有詩《玻璃窗》夸贊玻璃窗不阻礙視線，要勝過牡蠣殼的窗戶：“虛明兼洞達，牡蠣未堪論?！雹摺肚甯咦谟圃姟?，第2冊，第123頁。乾隆還有詩《玻璃窗》曰：“車窗懸玻璃，障塵勝紗帷。內(nèi)外虛洞明，視遠無纖遺?？杀茌p風寒，還延暖日曦。惟是聽受艱，揚言聲似卑。耳屬或不聞，目成乃可知。明目信有濟，達聰非所宜。致用當節(jié)取，格物理可推?！雹嗤希?冊，第309頁。乾隆寫道，在轎子上安裝玻璃窗，在防塵方面勝過紗帷，而且玻璃窗不阻礙視線，還能避寒，可見乾隆對玻璃窗實用功能的認可。《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表述的“國朝節(jié)取其技能，而禁傳其學術”，乃乾隆朝處置西學的國家文化政策，⑨劉耘華：《清代前中期東吳文人與西學（下）》，《基督教文化學刊》2013年第2期，第109頁。正如乾隆這首《玻璃窗》詩曰“致用當節(jié)取，格物理可推”。

三、明末至19世紀初上層社會的消費領域存在歐洲產(chǎn)品的傳播動力

歐洲產(chǎn)品的奇巧特征一開始就吸引了上層社會，上層社會盛行的崇尚奇巧消費風氣推動了歐洲產(chǎn)品的消費和傳播，同時，上層社會逐漸開發(fā)出了歐洲產(chǎn)品的多種消費價值，使用歐洲產(chǎn)品滿足多種消費需要，上層社會存在的追捧和消費歐洲產(chǎn)品的多樣化動機也是歐洲產(chǎn)品傳播的動力。

消費者的需求動機可分為社會導向的動機和個人導向的動機，前者側(cè)重于獲取商品的符號意義和社會功能，后者側(cè)重于獲取商品的物理功能和實用價值。從消費者的需求動機來看，明末至19世紀初，上層社會消費歐洲產(chǎn)品的動機既包括社會導向的動機（贈與需要、社會形象需要、時尚需要），也包括個人導向的動機（娛樂需要、實用需要）。為了滿足贈與需要、社會形象需要、時尚需要、娛樂需要、實用需要，上層社會會通過市場的、非市場的途徑獲得歐洲產(chǎn)品，消費歐洲產(chǎn)品，這無疑促進了歐洲產(chǎn)品的傳播，消費歐洲產(chǎn)品的動機，也是推動歐洲產(chǎn)品傳播的動力。個人導向的消費動機和社會導向的消費動機均推動了歐洲產(chǎn)品的消費與傳播。

明末至19世紀初，上層社會對歐洲產(chǎn)品的追捧和消費發(fā)生了兩個趨勢性變化。第一，上層社會追捧和消費歐洲產(chǎn)品的動機呈多樣化趨勢，明末上層社會消費歐洲產(chǎn)品的動機較為單一，隨著上層社會對歐洲產(chǎn)品的開發(fā)和使用，進入清代，上層社會消費歐洲產(chǎn)品的動機更多了，例如，相比明末，進入清代后眼鏡還能滿足時尚需要。第二，上層社會越來越追捧和消費歐洲產(chǎn)品，這一趨勢被身處其中的人清晰地察覺到了，例如，朱履中稱鼻煙“始于京師，今則天下盛行”，乾隆稱眼鏡“勝國一二見，今則其風盛”，趙翼稱鐘表“其初攜從利瑪竇，今遍豪門炫樓閣”。

上層社會歐洲產(chǎn)品消費動機的多樣化，反映了上層社會擅長在消費領域開發(fā)和利用歐洲產(chǎn)品，他們開發(fā)出了歐洲產(chǎn)品的多種消費價值，從而滿足其多種消費需要。古代中國物質(zhì)和消費文化發(fā)達，滋養(yǎng)出非常善于開發(fā)和利用物品的上層社會。將明清上層社會視為保守封閉的文化群體是片面的，他們的消費文化具有開放性，不應該低估他們在消費領域開發(fā)和利用舶來品的能力，他們具備嫻熟的消費經(jīng)驗和成熟的消費文化，開發(fā)出了歐洲產(chǎn)品的多種消費價值來滿足多種消費需要。而當歐洲產(chǎn)品能滿足上層社會的多樣化消費需要時，上層社會更會去消費歐洲產(chǎn)品，也會吸引越來越多的人消費歐洲產(chǎn)品。

明末至19世紀初，就區(qū)域而言，歐洲產(chǎn)品在北京、江南和廣東的上層社會群體中的消費和滲透最為明顯。就產(chǎn)品而言，不同類型的歐洲產(chǎn)品在上層社會的滲透程度不同。有一些歐洲產(chǎn)品，如鐘表、玻璃穿衣鏡等，價格一直居高不下，主要在各地達官顯貴以及經(jīng)濟實力很強的人中擴大傳播。在《乾隆朝懲辦貪污檔案選編》的抄家案例中，被抄出鐘表和玻璃穿衣鏡的主要是各地的高級別官員。有一些歐洲產(chǎn)品在上層社會的傳播范圍明顯擴大了，特別是光學玩具、眼鏡、毛織品等，明末主要是達官顯貴以及與歐洲傳教士交好的士大夫消費這幾類歐洲產(chǎn)品，進入清代后，普通士紳、富裕之家也能消費這幾類歐洲產(chǎn)品。明末歐洲光學玩具不僅難以買到，而且價格非常昂貴，《利瑪竇中國札記》記載，明末肇慶官員只能去教堂向傳教士借玻璃三棱鏡把玩，瞿太素將利瑪竇贈送給他的一面玻璃三棱鏡賣出了超過五百金的高昂價格。①《利瑪竇中國札記》，第339頁。而到了清初，比利時傳教士魯日滿（Fran?ois de Rougemont，1624—1676）在江南傳教的賬本表明，光學玩具的價格大大降低了，而且他在江南很容易買到，例如，1674年魯日滿在蘇州買了三個取火鏡和一個多棱鏡，共花銀0.35兩。②高華士：《清初耶穌會士魯日滿常熟賬本及靈修筆記研究》，趙殿紅譯，鄭州：大象出版社，2007年，第106頁?？咨腥危?648—1718）的《節(jié)序同風錄》所記大抵以北地風俗為主，書中寫道：“九月初九，登高山、城樓、臺觀……持千里鏡以視遠。”③（清）孔尚任：《節(jié)序同風錄》，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年，第104頁。明末眼鏡“非有力者不能得”④（清）趙翼：《陔余叢考》，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66頁。，而“順治以后，其價漸賤”⑤（清）葉夢珠：《閱世編》，卷七《食貨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63頁。，在李綠園（1707—1790）的小說《歧路燈》中，河南開封一代的一位普通塾師也戴上了眼鏡。⑥（清）李綠園：《歧路燈》，鄭州：中州書畫社，1981年，第408頁。進入清代后，光學玩具和眼鏡在上層社會滲透較為廣泛，一個重要原因是國內(nèi)相關仿制業(yè)的發(fā)展，而毛織品在上層社會滲透較為廣泛，則是由于進口規(guī)模的巨大增長。⑦1790—1799年，中國平均每年進口英國毛織品價值高達超過150萬兩白銀（參見嚴中平等編：《中國近代經(jīng)濟史統(tǒng)計資料選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10頁）。19世紀初，中國進口英國毛織品價值達到鴉片戰(zhàn)爭前的頂峰，1804年、1806年和1808年，中國進口英國毛織品價值均超過300萬兩白銀（參見馬士：《東印度公司對華貿(mào)易編年史》，區(qū)宗華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卷第458頁，第3卷第28、84頁）。明末歐洲毛織品極為稀少，到了清代，即使一些很小的物件也有用歐洲毛織品制作的，可見歐洲毛織品使用廣泛。例如，清初民間斗鵪鶉時裝鵪鶉的口袋有用哆啰呢制作的，⑧《在園雜志》，卷四《服飾器用》，第163頁。乾隆時期吸煙盛行，民間的煙荷包有用歐洲毛織品制作的，⑨（清）秦武域：《聞見瓣香錄》，載《叢書集成續(xù)編》，第24冊，第505頁。乾隆時期，即使北方偏遠地區(qū)的低級別官員被抄家，也抄出了歐洲毛織品制作的服裝，⑩例如，乾隆四十七年（1782），烏魯木齊各屬侵冒糧價案案發(fā)，一系列官員被抄家，宜禾知縣瑚圖里、迪化知州德平、呼圖壁巡檢吳元、烏魯木齊都統(tǒng)索諾木策凌、濟木薩縣丞伍彩雯、吉昌知縣徐維紱等大小官員的抄家財產(chǎn)清單中都出現(xiàn)了歐洲毛織品制作的服裝。參見《乾隆朝懲辦貪污檔案選編》，第3冊，第2253、2248—2250、2290、2301—2302、2332—2340、2345頁。嘉慶時期，湖南郴州“嗶嘰、哆啰相習成風”?（清）朱偓、（清）陳昭謀修纂：《嘉慶郴州總志》，上冊，卷二十一《風俗》，長沙：岳麓書社，2010年，第391頁。。

需要指出的是，本文強調(diào)的是明末至19世紀初中國上層社會的消費領域存在歐洲產(chǎn)品傳播的動力，是基于上層社會的消費行為和消費文化而言的。從消費視角來看，明末至19世紀初中國社會阻礙歐洲產(chǎn)品傳播的因素也是很明顯的，其中一個重要因素即，廣大勞動階級沒有經(jīng)濟能力消費歐洲產(chǎn)品，但這并不能說他們排斥歐洲產(chǎn)品。當消費者買不起某產(chǎn)品時，便認為他排斥該產(chǎn)品，這是錯誤的。在這種情況下，他不購買某產(chǎn)品，與其說他排斥該產(chǎn)品，毋寧說是個人在經(jīng)濟能力有限條件下的理性選擇。

四、余 論

鴉片戰(zhàn)爭前中國社會處于消費歐洲產(chǎn)品的早期階段，很多研究強調(diào)明清社會（鴉片戰(zhàn)爭前）排斥、貶低歐洲產(chǎn)品，但對歐洲產(chǎn)品早期消費者及其消費動機關注不夠。本文重點考察了歐洲產(chǎn)品的早期消費情況，特別關注歐洲產(chǎn)品早期消費者的消費動機。研究發(fā)現(xiàn)，在消費歐洲產(chǎn)品的早期階段，就存在追捧歐洲產(chǎn)品的現(xiàn)象和消費歐洲產(chǎn)品的多樣化動機，就存在促進歐洲產(chǎn)品傳播的動力，明清上層社會及其消費文化推動了歐洲產(chǎn)品的傳播。那時歐洲產(chǎn)品在中國上層社會的消費和傳播，體現(xiàn)了上層社會開發(fā)和使用歐洲產(chǎn)品的主動性和能動性，而非西方單方面的強加。

中國歷代都曾出現(xiàn)奢侈的現(xiàn)象，但是到了明清時期奢侈風氣出現(xiàn)了空前的高峰，①巫仁?。骸渡莩薜呐恕髑鍟r期江南婦女的消費文化》，臺北：三民書局，2010年，第3頁。這與全球貿(mào)易聯(lián)系更緊密的時代背景下更多且更豐富的舶來消費品的涌入不無關系。歐洲產(chǎn)品被明清上層社會視為奢侈品，歐洲產(chǎn)品迎合、助長了明清奢侈風氣，歐洲產(chǎn)品消費是明清奢侈消費的一個表現(xiàn)。歐洲產(chǎn)品消費表明，明清奢侈風氣不只是傳統(tǒng)奢侈消費的一個更顯著的版本，一方面，相比以往朝代的奢侈消費，明清奢侈消費受更廣闊的外部世界影響；另一方面，明清上層社會不僅消費傳統(tǒng)奢侈品，蘊含新的生產(chǎn)技術和消費文化的歐洲產(chǎn)品成為他們奢侈消費的新寵。

不過，對于歐洲產(chǎn)品在明清消費文化中的角色，以往存在刻板印象。歐洲產(chǎn)品常被認為只是供明清上層社會把玩或收藏的西洋奇巧、珍玩，事實上，特別是進入清代后，很多歐洲產(chǎn)品既被上層社會視為奢侈品，同時也被上層社會視為實用品，上層社會的歐洲產(chǎn)品消費既是奢侈性消費，同時也有明顯的實用性消費特征。作為不同于國內(nèi)產(chǎn)品的舶來品，歐洲產(chǎn)品獨到的實用價值得到了上層社會的認可，上層社會在日常生活中積極使用歐洲產(chǎn)品的實用功能。

對于明清社會歐洲產(chǎn)品消費者的角色，以往也存在刻板印象，常常認為他們只是把玩或收藏西洋奇巧、珍玩的奢侈消費者，事實上，他們同時也是消費創(chuàng)新者。所謂消費創(chuàng)新者，即社會上首先采用新產(chǎn)品的消費者群體。②羅格·D. 布萊克維爾、保羅·W. 米尼德、詹姆斯·F. 恩格爾：《消費者行為學》，吳振陽等譯，北京：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09年，第428頁。明清上層社會追捧和消費鐘表、眼鏡、玻璃制品等歐洲產(chǎn)品，出現(xiàn)用鐘表替代傳統(tǒng)計時工具，用玻璃窗替代紙面窗和紗窗，用玻璃鏡替代銅鏡的現(xiàn)象，作為一種事后之見，這是時代的趨勢，但明清上層社會的歐洲產(chǎn)品消費行為確有消費創(chuàng)新的特征，他們作為首先采用歐洲產(chǎn)品的消費者群體，推動著中國的物質(zhì)文明和消費文化變遷，如今，這幾種當初來自歐洲的產(chǎn)品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已無處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