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立元
關于“過?!钡膯栴},巴塔耶、鮑德里亞、齊澤克三位思想家有著不同的理解和態(tài)度,但在關于“系統(tǒng)中必然永遠存在著過剩”,過剩是體系之界限的觀點上達成了一致。在巴塔耶的思想中,他更強調系統(tǒng)總體能量的過剩,并主張通過饋贈、揮霍、摧毀等非生產性耗費的方式處理過剩使系統(tǒng)保持穩(wěn)定和平衡。而在鮑德里亞和齊澤克的理論體系中,過剩既有量的層面,也有質的層面。在他們看來,資本主義體系如同莫比烏斯帶,它在加速走向極端的同時產生了自身的反面,即與自身異質地存在并反對自身,這種過剩不是僅僅通過耗費就能解決的。但對他們來說,過剩所具有的不可化約性和極端破壞力未必是件壞事。
法國思想家喬治·巴塔耶1933年發(fā)表的《耗費的概念》提出了非生產性“耗費”的觀點,并在1949 年出版的《被詛咒的部分》中正式提出了“普遍經濟學”的概念,進一步說明了體系中過剩與耗費的問題。巴塔耶將自身提出的普遍經濟學與傳統(tǒng)的經濟理論區(qū)分開來,他試圖從普遍經濟學的視角出發(fā)來解釋過剩的永恒必然存在以及將其耗費的必要性。
在巴塔耶看來,普遍經濟學與傳統(tǒng)有限經濟學的區(qū)別首先在于視角不同。傳統(tǒng)的經濟學理論往往局限于從有限的、特殊的、個體的視角看待問題,而普遍經濟學是從普遍的、整體的視角看待問題?!皬奶厥庥^點出發(fā),問題首先由于資源不足而被提出。如果我們從普遍觀點出發(fā),問題則首先在于資源過剩?!薄?〕因此,普遍經濟學注重耗費而甚于生產,通過不斷的損失和浪費來解除自身的限制,延續(xù)自身。而傳統(tǒng)經濟學追求的是生產而非耗費,它看到的是匱乏和不足,因此,要不斷地生產,追求積累和增長,保存和獲取。巴塔耶認為,傳統(tǒng)經濟學的觀點是一種幻想,整個宇宙和世界體系不可能只有能量的持續(xù)增長而不損失,它必然會遇到增長的極限離我們而去?!拔覀兩畹氖澜缱⒍ㄒ獡p失,甚至社會延續(xù)本身只有以不斷增長的巨大非生產性耗費為代價才能成為可能?!薄?〕能量的損失是不可避免的,非生產性耗費才是維持整個體系平穩(wěn)運行的重要因素。
巴塔耶普遍經濟學的建構基礎是假設“過剩永遠存在”,〔3〕“不存在普遍意義上的增長,而僅有各種形式下對能量的奢侈揮霍”?!?〕在巴塔耶看來,能量的最初來源是太陽,“太陽能是生命蓬勃發(fā)展的本源。我們財富的來源與本質都是在太陽輻射中被給予的,后者不計補償?shù)厥┯枘芰俊敻弧??!?〕太陽的照射就是能量的溢出和耗費,它單向地賦予地球和萬物,地球上的萬物吸收其能量維持自身的存在和生長。但萬物的增長也有其限度,能量一旦超出它所需要的部分,過剩的部分就必須被消耗掉,否則會導致災難暴發(fā)和系統(tǒng)崩潰。在自然界中,耗費的方式有三種:吃、死亡和性生殖。在人類世界中,面對失去增長空間的壓力,人們借助勞動和技術擴大生產空間,但它產生的結果是吸收了一部分過剩,卻產生了更多的過剩。巴塔耶強調的是非生產性耗費,它的目的不是增長,而是純粹的浪費,是追求物的無用而非有用,比如游戲、賭博、競賽、節(jié)日狂歡、珠寶、宗教獻祭、藝術、詩歌……這些對他來說都是純粹的耗費方式。在非生產性耗費中,那被饋贈或浪費的過剩就脫離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有用性,成為“被詛咒的部分”,具有了神圣的價值,如獻祭中的犧牲者。
巴塔耶的耗費思想來源于莫斯在《禮物》中提到的“夸富宴”形式。美洲西北部的印第安人在婚喪嫁娶等重要的日子或節(jié)日里舉行夸富宴,它是個體或群體之間交往的重要方式。首先這是一種饋贈的形式,人們在宴會上故意饋贈大量財富,彰顯自身的地位。莫斯強調它的互惠性和義務性,接受贈禮的一方具有還禮的義務,且要求回贈等同價值的禮物維持住自身的榮譽以及對贈禮人的尊重。除了饋贈,夸富宴還存在一種競爭形式,人們故意摧毀和浪費財富來挑戰(zhàn)和羞辱對手,使對方難以還禮,從而贏得聲譽,比如割奴隸喉嚨、屠殺狗群、燒毀村莊、將銅塊砸碎甚至扔入大海等揮霍方式。在莫斯那里,夸富宴中的饋贈和揮霍是為了獲得名譽、權力、地位。巴塔耶看到的是夸富宴中的非生產性耗費現(xiàn)象,從而作為證明其普遍經濟學的事實基礎,并以此來反對古典經濟學把物物交換作為最初的交換形式。在他看來,夸富宴中的奢侈、饋贈和浪費遵循的是損失、耗費的原則,而非保存、積累、增長的傳統(tǒng)經濟學原則。
對巴塔耶來說,耗費是非生產性的減法,而不是生產性的加法。他強調的是“一種無節(jié)制能量耗費的運動”?!敖邮芎馁M意味著接受人類經驗的整體:無用、浪費、非理性和負面?!薄?〕只有這種耗費才能與無限的宇宙能量聯(lián)系起來。在他看來,耗費的非生產性原則在消耗社會(前資本主義社會)占主導地位。雖然阿茲克特人的技術文明很發(fā)達,但這些發(fā)明往往體現(xiàn)在非生產性耗費上,“耗費在他們思想中的地位絲毫不亞于生產在我們思想中的地位。他們關心獻祭,就像我們關心工作一樣?!薄?〕在他們眼中,太陽本身也是獻祭的表現(xiàn),榮耀與獻祭和犧牲相關,因此,被獻祭的犧牲者,即使戰(zhàn)俘,也因獻祭而脫離了世俗具有了神圣性。在過去,擁有財富的統(tǒng)治者、首領或商人等階級具有進行非生產性社會耗費的義務,如建造浮華的紀念碑、教堂,在大型祭祀、節(jié)日宴會中饋贈與浪費?!叭藗儼褍r值賦予非生產性的光榮,而今天,人們卻用生產來衡量價值:能量的獲得凌駕于耗費之上?!薄?〕在商品經濟社會,一切以生產和增長為目的,逃避甚至拒絕非生產性社會耗費的義務?!爸挥挟敺€(wěn)定性得以保證,不會被巨大的損失危害時,財富才會服從非生產性耗費的體制?!薄?〕因此,在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一方面,義務性的非生產性耗費是在不損失個人利益的前提下進行的;另一方面,炫耀性的非生產性耗費往往局限于個人,而非社會層面。
巴塔耶對耗費過剩持積極樂觀的態(tài)度,他認為通過饋贈、奢侈、犧牲、浪費等非生產性耗費可以解決系統(tǒng)總體能量過剩和結構過剩的問題。前現(xiàn)代社會的戰(zhàn)爭、金字塔、大教堂、紀念碑、宗教祭祀,現(xiàn)代社會的游戲、賭博、狂歡節(jié)等都屬于耗費的范疇。在他看來,美國的馬歇爾計劃就是處理結構過剩的耗費方式,美國有必要通過無條件的、非生產性的耗費方式支援其他國家緩解自身增長的壓力及由此產生的威脅。但他沒有看到的是,資本主義對普遍經濟學的利用,他們將耗費納入自身的生產邏輯進行再生產,再次累積和增長,加速走向極限。鮑德里亞和齊澤克看到了這一點,并指出了那不能被耗費的被詛咒的部分所具有的破壞性力量。
在鮑德里亞早期的思想中,消費社會的形成與資本主義的生產過剩危機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消費主義刺激消費,解決了資本主義的生產過剩危機。在這樣的情況下,消費成為公民的義務,主體的消費“變成一種日常義務,一種類似于間接賦稅的、通常無意識的強制性的指令,一種對經濟秩序束縛的不自覺的參與”。〔10〕消費在此成為一種生產力,既解決剩余問題,又為再生產提供動力。但資本主義并不滿足于利用消費解決生產過剩危機,還要用消費服務于其增殖,它要生產得更多,促進更快的增長,實現(xiàn)剩余價值最大化的目的。
消費社會的浪費也不是巴塔耶意義上的耗費,它“不再具備它在原始節(jié)日與交換禮物的宗教節(jié)日里所具備的集體的、象征性的而且起決定作用的意義……它的功能就在于通過大眾消費振興經濟”,〔11〕浪費不是通過損失來獲取榮耀或保證體系的平衡,而是以經濟增長為目的。消費者只有把商品浪費掉,才能繼續(xù)更多地消費,資本家才能進行更多的生產。鮑德里亞說,“消費社會需要商品存在,但卻更確切地說,需要摧毀它們……破壞仍然是唯一代替生產的根本辦法”,〔12〕“破壞注定要成為后工業(yè)社會決定性的功能之一”?!?3〕消費社會遇到了它的增長極限,需要破壞和浪費來拯救,“它是一種墮落的政治經濟體制中絕望的、生死攸關的解決辦法”?!?4〕當消費和浪費從屬于生產的邏輯,便達不到巴塔耶意義上的純粹耗費,它不能真正地解決過剩問題,卻產生了更多的過剩。在消費社會中,個體是通過“多一點”的占有而非喪失來證明自身的優(yōu)越,他無法做到真正的損失。在這里,過剩并沒有因消費或浪費而消失,它只是發(fā)生了轉移,商品的過剩從資本家那里轉移到了消費主體那里,貨幣從消費者那里轉移到了資本家那里成為再次進入生產、流通和增殖的資本。
在鮑德里亞后期的思想中,存在兩種過剩。一種是指過度的飽和,它成為無法被消耗盡的惰性客體。鮑德里亞說,現(xiàn)在“我們不再處于增長之中,我們處于過剩增長之中。我們的社會建立在增殖之上,它的持續(xù)增長,已經脫離了本來的各種目的……它因為過分發(fā)達、功能過剩、無所不及,帶來了各種系統(tǒng)的奇妙的過度飽和,帶來一種失控”?!?5〕在他看來,現(xiàn)代資本主義瘋狂生產的后果是過度的飽和,“這種飽和,遠遠超出巴塔耶所說的過?!?。〔16〕它無法通過耗費的方式被消除,因而對系統(tǒng)來說是致命的。在這個網絡社會,信息就處于過度飽和的狀態(tài),同一信息的重復、真假消息的混合、大量的信息沖擊著個體,但我們無法消化所有的信息,不會因信息量的增加而產生更多的知識,而是被過度、虛假、無用、同質的信息所牽絆,變得疲憊。鮑德里亞說:“某處存有主體無法占用的‘多余物’,主體相信他能夠通過揮霍、通過積累來加以清除,最終卻在關聯(lián)的道路上不斷設置障礙。在第一階段,人們借助客體進行交流;然而,不斷的增殖阻礙了這一交流?!薄?7〕資本主義所幻想的是借助增長的客體填補匱乏、滿足需求,實現(xiàn)增殖,卻遭遇了現(xiàn)實的界限:那阻礙其繼續(xù)加速運轉和增長的過??腕w,它既無法交換,也無法耗費,更無法實現(xiàn)增殖?!敖Y果是,系統(tǒng)束縛于這一界限,束縛于這一不可能交換的障礙?!薄?8〕資本主義的瘋狂擴張必然會發(fā)展為一種災難,造成失序、混亂、墮怠、臃腫,最后瓦解、消失。
另一種過剩是指資本主義系統(tǒng)內在產生的與自身異質的部分,鮑德里亞將其稱為“惡”。惡不是道德意義上與善對立的惡,“惡更多的是一種形式,而不是一種價值”?!?9〕它是一種否定、反抗、對立的形式。鮑德里亞說:“當達到一定的飽和度時,這些系統(tǒng)會自動地發(fā)揮逆反與變質的功能,走向自行毀滅。它們的透明性,同樣帶來了威脅,而水晶是會展開報復的?!薄?0〕惡是資本瘋狂擴張的結果,它變得透明可見、公開展示自身、并吞噬整個系統(tǒng),這是惡的致命策略。比如,現(xiàn)代社會出現(xiàn)的核災難、資源和生態(tài)危機、病毒瘟疫、種族主義等問題,這些都是資本主義所造成卻又無法耗費的過剩。惡對資本主義系統(tǒng)來說是一種威脅,所以往往被掩蓋、打壓、驅逐。但惡是無法消除的,就像任何生物都必須與寄生蟲、細菌共存一樣,它就是它的反面,一旦這些“惡”被清除,系統(tǒng)自身也不再存在了。系統(tǒng)自身的運行以生產這些無法消除的惡為代價,就如資本主義的運行以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為代價,以剝奪第三世界的資源為基礎,資本主義的增殖必然會產生生態(tài)危機、第三世界的饑餓和貧窮等過剩的問題。
與巴塔耶主張犧牲這“被詛咒的部分”相反,鮑德里亞主張我們應該捍衛(wèi)“惡”,站在惡的一邊,發(fā)揮它的力量。他說:“在我們的社會里,問題是我們不再能夠為惡說話,我們不再能夠在犧牲意義上利用被詛咒的部分……我更傾向于堅持認為,被詛咒的部分對于惡和反常是至關重要的。”〔21〕這種“惡”是致命的,“它是系統(tǒng)吞噬自身——通過不可逆性,造成事情的整體逆轉。致命——因此也是幸運——是系統(tǒng)對自身的幻覺。在此意義上,致命是使世界得以完善這一事業(yè)的對立面”?!?2〕我們只有借助“惡”這種異質的力量才能看到資本的邏輯,看到由資本造成的危機和苦難,看到資本自身的局限。而不是像人道主義站在善的一邊同情所有的困難,卻服從資本的邏輯。
與驅逐惡的策略相反,現(xiàn)代資本主義戴著善的面具試圖用尊重差異的方式將過剩納入自身的體系,弱化它的威脅,使之可以操控。鮑德里亞認為這種方法也注定是失敗的,因為“我們無法良性地運用差異。為我們揭示了這一點的,不僅是種族主義,還有各種反種族主義、人道主義在宣揚差異、保護差異上的各種努力?!@之后的事實不過是,任何基于差異的倫理和政治都無法提供解決方案”?!?3〕一方面,當資本主義打著包容他者、尊重差異的口號時,卻在彰顯著自身的優(yōu)越性;另一方面,真正的“惡”不會被資本主義的偽善所欺騙,它無視資本主義拋出的橄欖枝,就如同巴特爾比,拒絕合作,它“是一種無邏輯的否決,它抗拒政治理性,包含了不接受合并、不受任何模式束縛、不服從辯證策略的要求”?!?4〕“惡”堅持自身的獨特與獨立。因為接受對方的贈禮,就意味著接受了對方的權力。鮑德里亞說資本主義“具有化解一切對立的能力”,〔25〕作為一種體制暴力壟斷了所有的暴力,“壟斷了對任何異常、任何否定的根除,對死亡本身的根除,以及對存在于全面和解中的虛擬暴力……中的真實暴力的根除”?!?6〕因此,無論是接受尊重差異的意識形態(tài),還是用直接的暴力反抗,結果只會是被招安或消除。而惡這種拒絕贈禮的姿態(tài)是一種可以抵制資本主義體制暴力的新型暴力,它是一種象征性復仇,比那些直接暴力的復仇更有力量,資本主義無法將其驅逐。
齊澤克在其著作中經常使用“過?!边@一概念,在不同的文本語境中具有不同的含義。但“過?!碑a生的理論前提是非全邏輯,即不存在完滿無缺的普遍體系,總是存在象征界無法完全符號化的剩余,總是存在被普遍化排除的例外。系統(tǒng)總是多了一點或少了一點東西,而正是那一點在其自身之內又在其之外的、無法完全捕捉的“對象a”構成了這個體系的本質,具有顛覆整個體系的力量。正如齊澤克對資本主義的分析:“資本主義沒有‘正常的’、均衡的發(fā)展狀態(tài):它的‘均衡’狀態(tài)是持續(xù)的生產剩余。”〔27〕資本主義本身就是一個不平衡的結構,它與自身的剩余共存,危機是它得以不斷生存和發(fā)展的條件,但也存在一種不可化約的剩余而導致整個資本主義體系的瓦解。
首先,過剩指資本主義在無限的全球擴張和增長中走到了它的極限,漸漸失去再生產的空間,為此,資本主義開始在慈善和公益事業(yè)上來耗費過度的積累,使其能夠再次進入生產和流通的循環(huán),緩解自身的危機。德國哲學家斯勞特戴克認為,這是巴塔耶意義上的非生產性耗費方式,資本主義通過這一自身的反面實現(xiàn)對自身缺陷的克服。這是“對無休止的財富積累的最高自我否定姿態(tài),要求資本家將財富花費在價格、市場流通之外的東西之上:公共事業(yè)、藝術、科學、健康,等等。這個最高的自我否定姿態(tài),幫助資本家從無休止的擴張生產、為了賺更多錢而賺錢的惡性循環(huán)之中解放出來。當資本家將積累的財富捐給社會事業(yè)的時候,資本家親手否定了自己作為純粹資本之人格化及再生產運動的角色:他的生命因此獲得了意義,不再只以擴張再生產作為自身的目標”。〔28〕我們看到斯勞特戴克對慈善資本主義的肯定和贊揚,然而,齊澤克卻冷靜地揭穿了慈善資本主義的真正面目:一方面,慈善資本主義與巴塔耶那里的耗費仍然存在著區(qū)別,它依舊服務于資本主義的生產和再生產,為了延遲資本主義的危機,建立新的平衡。慈善資本主義只是證明了一個事實,即資本主義確實在面臨著困境,使其不得不這么做?!敖裉斓馁Y本主義無法獨立再生產自己。它需要非牟利的、經濟之外的慈善來維持社會再生產的循環(huán)?!薄?9〕另一方面,資本主義就是產生生態(tài)危機、饑餓、貧困等問題的罪魁禍首,但它卻試圖以此來掩蓋自己的罪行,并獲得更好的聲譽,也解決了自身的過剩危機。因此,無論慈善資本主義是真心,還是假意,它都不值得被贊揚。
齊澤克認為,慈善資本主義就是一個莫比烏斯帶,它表明了資本主義自身的悖論:它生產剩余,又化解剩余?!巴环N結構—產生威脅的東西本身就是解藥—在今天的意識形態(tài)景觀中隨處可見?!薄?0〕資本家常常將自己設定為整個社會和世界的救世主,哪里有災難,哪里就有他們的人道主義援助。但用齊澤克的話說,“當我們遭到債務取消或一個消滅危險流行病的大型人道主義計劃這類激發(fā)人類同情心的新聞狂轟濫炸時,只要稍微傾斜明信片,就可以看到自由派共產主義者的負面形象在當中所起的作用”?!?1〕只要我們稍微斜視一下,就可以看到,災難本身就是他們造成的,應該說,有資本無限擴張和增殖的地方,就有災難、貧困和剝削。當資本家承擔起為教育、醫(yī)療、藝術等公共事業(yè)服務的責任時,掩蓋了他卑鄙、殘忍、冷酷地剝削工人,奪取資源、競爭的一面。正如“今天的自由派共產主義者其中一只手向他者施予來自另一只手的財富”?!?2〕在齊澤克看來,慈善資本主義只不過是用人道主義來抵消其對他者進行經濟剝削的罪惡,只是以此回避最關鍵的問題,即“發(fā)達國家在造成落后國家悲慘境況里所扮演的共謀角色和責任”?!?3〕資本主義戴著人道主義的面具,把根源于自身的危機、貧困化解為一個個需要他們拯救的苦難者,假裝這些苦難的產生與他們無關。
其次,過剩意指被資本主義排除的例外,它被資本主義當作主人能指,成為資本主義內在矛盾的外化和轉移,承擔著資本主義體系所有危機的問題根源。齊澤克說:“前資本主義對非平衡的調節(jié),比如說夸富宴,耗費,除去象征意義上的彰顯個人名譽,它是一種通過耗費來消除剩余,調節(jié)剩余的方式,基于這一背景,我們應該能夠理解拉康所謂的主人(話語)的邏輯:它的角色就是要引介出一種平衡,調節(jié)剩余?!薄?4〕然而,在資本主義社會,具有這一調停非平衡功能的超我被懸置了,它找不到為其非平衡負責的主人。在這種情況下,資本主義將被其排除在外的特殊存在命名為主人能指,它承擔著系統(tǒng)非平衡的原因,成為被消除的過剩來平衡體系。在齊澤克看來,這種做法的問題在于資本主義幻想著擁有一個不存在任何異化、對抗的平衡而完滿的資本主義體系,認為導致結構不平衡的原因是存在某種過剩,一旦消除它就能保證自身體系的平衡和完滿。就這樣,他們“借助于主人的角色,社會結構內在的對抗轉變?yōu)闄嗔χg的關系,轉變成為一個在我們和他們之間爭奪主導權的斗爭”。〔35〕把自身的內在矛盾歸咎于外來入侵的結果,而沒有認識到資本主義自身內在結構的不平衡。
最后,過剩是一種驅力意義上的“神的暴力”,它是資本主義無法化約的過剩。神的暴力具有兩種表現(xiàn)形式,一種是巴特爾比式的“我寧愿不”的暴力,拒絕合作。一種是沒有任何目的和意義的絕對暴力。齊澤克指出,這種暴力與恐怖主義、納粹主義等暴力不同,后者或是帶有自身的利益和目的,或是把自身當作大他者的工具,為了其信仰的神而服務。因此,這些無能、反常的主觀暴力不會對系統(tǒng)的客觀暴力產生真正的威脅,只會強化它的力量。而神的暴力“是純粹驅力、不死性的一種表達,它打擊著受律法制約的‘赤裸生命’。對本雅明來說,革命要獲得勝利所不可或缺的那一種‘神學’維度正是(死亡)驅力的過剩維度、是其‘過量性’的維度”?!?6〕這是絕對地被詛咒的部分,它超出了生命和律法,是大他者無能的象征。“神的暴力和我們人類之無能暴力的直接表現(xiàn)之間的終極差異在于,神的暴力遠非表達神的全能,而是上帝(大他者)自身無能的象征。在盲目地直接表現(xiàn)于神的暴力之間,唯一改變了的就是無能之場所。”〔37〕神的暴力作為系統(tǒng)的過剩,它的存在自身就證明了系統(tǒng)的不完滿?!八皇鞘澜绮徽x的象征、道德上‘動蕩不安’的世界的象征。然而,這并不表示神的暴力擁有一個意義:它毋寧是一個沒有意義的符號。”〔38〕神的暴力就如同鮑德里亞所說的“惡”,它的存在只是證明資本主義邏輯的不完滿性。
我們看到,在巴塔耶、鮑德里亞和齊澤克的理論體系里,系統(tǒng)本身就是非平衡的結構,存在著它無法化約的過剩部分。對巴塔耶來說,過剩作為被詛咒的部分被耗費具有一種絕對積極的意義。而在齊澤克和鮑德里亞那里,無法被體系耗費的“過?!蓖瑯泳哂幸环N積極的力量,二者之間存在著很多的相似性。原始社會、前工業(yè)社會、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都面臨著“過?!?,也在不斷更換策略應對這一問題。在面對和處理系統(tǒng)結構性匱乏或過剩的不平衡問題上,我們看到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優(yōu)越性和實踐的可行性,先富帶動后富實現(xiàn)共同富裕、南水北調、西氣東輸、西部大開發(fā)、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精準扶貧等一系列工程和措施有效而真實地解決了過剩與匱乏的問題,是處理不平衡問題的典范。我們清楚,不存在完美的系統(tǒng)結構,也不存在一勞永逸地保持系統(tǒng)平衡的方式,最重要的是能夠因時而動,因地制宜,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時刻保持對自然、社會、政治、經濟等各個系統(tǒng)的觀察、判斷、預測和調節(jié),才能維系其平衡并趨于完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