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淡 豹
冬天的沈城和我記憶中相比,大變樣了。據說如今常常是整個冬天都下不來幾場大雪,下也存不過夜,堆雪人成了稀罕事。我回來十多天了,從隔離在酒店開始,每頓飯都是守著窗戶吃的,緊盯著樓底下空蕩蕩的停車場,就盼望著能看到一點雪的影子。到現在,進了我從小長大的屋子,似乎用手掌抹開玻璃上的哈氣,就能跟從前一樣,帶著艷羨,看著一群群裹成小毛熊的孩子在院里追逐著打雪仗??上?,地皮始終是干的。一場雪都沒見到,好幾天里最高氣溫還都在零度以上,這可是十二月!
下午,戚媛發(fā)來消息,聚聚吧?正想問都有誰,語音電話就打過來了。還在家窩著呢?出來吃飯吧。全是老同學,約六點,我去接你。
她新換了一臺車,說讓我檢閱一下。我沒有國內的手機號跟銀行賬戶,用那些程序正好有點困難。昨天去醫(yī)院是坐公交,沈城只要不下雪,公交車就開得很順,擠擠挨挨地就晃蕩到了醫(yī)院?,F在去趕馬上要開始的飯局,再坐公交就有點來不及了。
很久沒回家,禮數有點鬧不清。要帶禮物去吃飯嗎,路上停下來買瓶酒?怎么結賬呢?要是AA制,我先去取點現金。戚媛說,酒肯定不用帶,咱們女同學用不著管那套,正好開車了,我都不準備喝。誰請客的問題嘛,看情況,我也不愛欠他們人情。你肯定不用出,客人、遠客、稀客,能去就是他們的福氣。
我說,一路沒看見雪,還有點不習慣。
戚媛說,全球變暖了啊。
在“清平樂”樓下,戚媛熄了火,轉過頭來,拉下口罩,一樂,兩只酒窩從口罩邊露出來。隔空,她沖我啵兒了一下,親愛的,別緊張,就是聚聚,大家也想你。
推開包間門,里面的人還沒注意到我們。戚媛帶著我往衣帽架走,桌旁已經坐下的幾位轉過頭來,“兩位女神來了!” 戚媛掛起羽絨服,靈巧一轉身,“老鼻子喀嚓眼兒啦?!?這里有些中西結合的味道,一架幾乎到頂的中式屏風隔開了休息區(qū)和用餐區(qū),桌邊一圈餐椅和墻邊放置的羅漢床都是近于漆黑色的硬木質地,很像宮廷電視劇里的款式。大圓桌的活動桌面是某種石頭做的,樹枝般的奇幻金色花紋在桌面上生長鋪開,幾盞吊燈錯錯落落,懸在竹編的圓燈罩中,又像到了東南亞。茶幾上兩瓶白瓷瓶身、打著紅領結的酒,從背后也認得出來是茅臺,我小時候常在廣告上見,看到真身還是第一次。桌上放著一整提紅葡萄酒,很有準備大來一場歡宴的氣氛。
戚媛向我介紹,莫麗,這是呂思揚,咱們上學時還叫呂揚呢,能認出來吧?旁邊這位小夏老師是呂夫人,也在醫(yī)院上班。這是吳江濤,我們的班副,歷次過年期間的同學聚會都是他召集。
再過來這兩位,不知你熟悉不,人不熟臉也熟。駱宇宙,當年我們隔壁班的班副,在銀行指導工作,劉洋劉教授,海歸著名學者,青年博導,比自己學生都年輕啊,我沒說錯吧?你們這座位,是按班級排的啊?接下來就是四班的了,曹爽,曹曹,四班第一大美女,平時駐扎在上海,這次也難得回來。
我一位位看過去,他們也一位位沖我欠身微笑。多年沒見了,自高考后就沒見過,走在馬路上,我真認不出來。臉龐是熟悉的,但比上學時脹大了,大概唯獨呂揚妻子年紀輕一些,其他人眼角都有了忠厚的、不藏不躲的道道溝壑,泛著油亮,讓人幾乎想伸出手去擦一擦。我自己也是這樣。
“什么情況,隋老板人呢,他組局,自己沒來?”戚媛指指圓桌最里側空著的那個中心位置,盤筷已經擺好了。
路上我聽戚媛講了,隋超是同學里的成功人士,做游戲分發(fā)生意,常年在深圳。這次吃飯,就是他招呼大家一起見面,由吳江濤張羅的。
“深圳大雨。南方怪啊,冬天還有臺風,昨晚隋超沒回來成,現在還在機場候機呢。今天是來不了啦,派人把酒拿過來了,咱們喝?!眳墙瓭f。
“可以明天嘛?!辈懿苷f。
吳江濤解釋,隋超母親長了個東西,手術定在明天,已經進了病房。他這次專為看母親而回,老人就安排在呂揚工作的醫(yī)院,陽歷年底,住院不易,請到了呂揚科主任出馬開刀,明天呂揚自己也得在醫(yī)院值班。咱們聚咱們的,不礙事。下次人齊了再重約一次。
再說,今天不只隋超到不了,還有肖勵。
聽到這個名字,我有點怔,腦袋震了一下,想說點什么又說不出來。
吳江濤那邊已經不期然地撥通了視頻電話,吆喝著,“能來的都來齊了!” 對面是隋超,大概在機場休息室里,桌上一只大面碗沿上架著筷子,他的臉在碗上起伏,顯得很喜慶,迭聲說著對不起,招呼大家吃好喝好,說“精茅”手頭沒有,兩瓶普茅,湊合喝喝,又專門向小夏問了好。吳江濤起身,舉著手機轉了一圈,讓他看清桌上各位,好像要記錄下這一刻似的。
包廂里外有三位服務員,配合著倒完葡萄酒,行云流水地端上一圈涼菜,模樣都很玲瓏,數量則多得很,已經把桌子占得只剩個心兒了。吳江濤主持著開始碰杯,很幸運大家聚在這里,都是各行各業(yè)的成功人士、杰出人才,更重要的是大家都展開了精彩的人生,還不忘深厚的同學情誼。服務員穿梭往來,很有一些鶯歌燕舞的感覺,氣氛一下子熱烈起來,讓人很自然就舉起了杯,沒顧得上想已經灌下一口。我許久沒參加這樣的場合了。杯子盛得很滿,杯沿又寬,想的是抿一口,可張嘴就喝了一大口,鼻子幾乎也跟著沖進葡萄酒中去,還灑了幾滴到餐巾上?;琶Σ恋?,馥郁的香氣充滿鼻腔,甚至有些辛辣,我不知不覺就高興起來,有些飄飄然了。
“莫麗怎么回來了?前天才聽戚媛說你在國內,意外之喜啊。” 呂揚問我。
其實我父母也在呂揚工作的那家醫(yī)院住院,媽媽犯腎病,我爸是腫瘤。那是整個地區(qū)最大的綜合醫(yī)院,無論是病人有關系,還是病癥有難度,只要占上一樣,基本都會設法送去那里。我父母兩個人分開住這么多年了,在我小時候鬧得不可開交,后來沒有正式離,但早就不在一起過了,關系也不算好,沒有分手變朋友的戲碼。而生活就有這么巧,這次同時進醫(yī)院,居然住在同一棟病房樓,病號飯都由同一輛小車送。特殊時期,家屬不能進病房探望,只能隔玻璃看看,病人也不能串病房,結果,我媽媽有次沒訂到飯,我爸居然通過護工給她送去了饅頭和小米粥,兩個人化干戈為玉帛。估摸著戚媛叫我來吃飯大概是想讓呂揚幫忙,不過我沒提他們住院的事,只講了他們身體不好。為此,四趟航班,隔離十四天。
小夏說:“父母都需要照顧,那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回來了。咱們都屬于三明治,上有老,下有小。三十五往上這兩年最難了。您母親多大歲數?”
六十二啦,我說。真難想象我那個強橫麻利、聲音嘶啞得像男人一樣、總是用反問句的媽媽已經拿老年證了,坐公交車都半價。幾年前,過六十大壽的那天,她給我留言:“你怎么不祝我生日快樂?”我照例沒回復??墒亲鳛橹袊耍瑢@個數字總還是很敏感。上次見到她是七八年前的事了,當時她還是中年人的樣子,這次,看著她穿著藍條紋病號服躺在病床上,等著護工過來翻身、洗頭發(fā),樣子無助甚至有些懵懂,皺紋隔著兩層玻璃也清清楚楚。完完全全是個老人了。
劉洋慢悠悠地說,“當年我們都羨慕你有那樣的媽媽。你媽,還有肖勵他爸,都是全心投入、教子有方啊。不像我們,純靠自學,想使勁都不知道從哪使?!?/p>
駱班副在旁邊拿起筷子,輕輕敲了下桌子,“咱們還是乖,愛學習,還想著家長要能給加把勁就好了。現在小孩可不是這樣了,兩歲就開始叛逆。”
大家都笑了。聊起孩子總是開心的,讓什么都不再顯得沉重。
呂揚問,莫麗如今在美國哪里高就呢?定居哪個城市?這些年都沒有你消息了。
我說,我去學了護士,在佛羅里達,天氣特別熱。地方是在城市里,附近有個迪士尼樂園,可論繁華程度,其實大不如沈城。
曹曹圓溜溜的眼睛瞪大了,“一直以為你會讀到博士呢,大家心目中當仁不讓的高級科學家!你數學那么好。”
我也曾以為自己會一直讀書,即使不是學數學,也是工程學、環(huán)境科學,成為用腦袋去研究什么的人。現在則是腦袋帶動身體去工作,有時是反過來,身體帶動腦袋。護理講究專業(yè)技術,但它是具體的、手??谕?、奔波勞碌的,和大家說的那種多么“高級”的生活狀態(tài)不是一回事。
他們問我在美國護士收入大概有多少。我說,有工會,我剛上班兩年,在這家醫(yī)院這種初級資歷大概是三十多塊一小時,高年資、西海岸會高一點兒。病毒肆虐以來工作特別忙,準點吃飯的時候很少,加班多,收入稍微好點,但是也累。我習慣那里了,暫時沒想到去別的地方。那兒生活成本也低。
呂揚算了算,一小時兩百人民幣啊,一天一千六,每個月相當可以,比我們主任高!我說,哪能干滿三十天呢?稅又高,到手沒多少錢。
吳江濤示意服務員給我布菜,每樣涼菜各來一勺,在盤子里堆成了八寶盒,說,“莫麗大隱隱于市啊?!?/p>
我是喜歡這個選擇的。剛學護士時壓力很大,醫(yī)學名詞對于我這個外國人來說特別難背,繞來繞去的拉丁詞多,經常擔心不及格。上班以后也累,可是,一旦渡過了考試、拿執(zhí)照,以及最初工作時最焦慮的那一段,感覺就是又忙、又靜,工作時轉得像機器,到休息就可以關掉腦子,心里反而輕松。
這兩年我還胖了,比以前結實光潤了一些,或許還變好看了,甚至收到過兩次來自病人的小紙條。不像之前,還在學校讀碩士再到剛結婚那幾年,人特別瘦,時不時墜入說不清楚的黑暗深淵里,看著屏幕上的論文就會恍惚起來,不知道面前的這頁是剛翻進來,還是已經看過一遍了。那時經常覺得自己毫無價值,坐在電腦前還不如去做家務有意義,清理一遍起居室的地毯,多少算是做了點兒什么,會有些沒有完全虛度光陰的安慰。這些感覺,亂七八糟,很難在同學聚會上說清楚。輪到要解釋自己的選擇,總有些不舒服,就像已經愈合的創(chuàng)口重新割開見骨。無論是當初的狀況,還是今天的處境,我最不愿意引來敬而遠之的好奇,或者我更不想要的同情。
也是在那個我消瘦、失眠、整夜睡不著的階段,“群”出現了。戚媛通過我媽聯系到我,拉我進了同學群。熱乎勁過后,我趁著群內沉寂的時候退了群,后來聯系的只剩戚媛一個。上學時,我們同校了十年。先是周末同學,從三年級由各自小學選拔進區(qū)里的奧林匹克學校開始,每個星期六都見面,在同一個輔導班學數學。她媽媽和我媽總是在奧校柵欄外門衛(wèi)室旁邊并排站著,各推一輛自行車等我們下課。她媽媽長得和她很像,當年理著女人中少見的絲毫沒燙過的短發(fā),接近男式,人很挺拔,鼻子帶點鷹鉤,在門口“翹首期盼”時,還真的有點像一只鷹隼。
中學,我們都幸運地進了一中。我被分入人數很少的競賽小班“十一班”,她在普通班,都在同一層樓,共享女廁和同一條青綠色的水磨石長走廊。十一班之十一,并非來自排序,從第五到第十班,其實都是空著的。一中有這么項特殊制度,每屆選拔出十幾個人搞理科競賽,無論總共招收幾個班,競賽小班都一律編號為十一,顯出不去與凡間論短長的特殊。我們年級從入學起,一直在那幢位于校園中心的四層老樓上課。建筑是解放前留下來的,舉架極高,法相莊嚴,窗框比通常的東北窗戶要大上好幾圈,表演著殖民時期的外來者才有的那種毫不計較采暖開銷的慷慨。因此緣故,走廊格外陰涼,夏天的穿堂風仿佛能吹進五臟六腑的角落,水磨石地面泛出藍幽幽的寒光,像冰冷的玉。那條走廊兩側墻壁上都掛著油畫名人像,從孔子、老子、孫子,到柏拉圖、歐幾里得、愛因斯坦、高斯,還有堂吉訶德,這些平常感覺不太沾邊的人物匯聚在一起,現在想來,也許是一起從某家工藝品商行訂購的。
一中當年搞的是競賽教育,整座學校很小,全年級和鄰近年級的人幾乎都相互熟悉。上學時,戚媛和我關系并不近,她嘴巴快,說話狠,我有點怕她。席上的吳江濤當年號稱喜歡圍棋,說那才是真正的智力運動。戚媛問,你喜歡誰?他答,常昊,真正的天才!也不知道是從什么地方看來了棋手常昊的新聞。她笑他不懂裝懂,嘲弄夾著笑聲從他們班能一直傳到走廊盡頭小小的十一班靜寂的教室邊,還沒過完午休,段子就散播到了全年級。還有一次,她因為什么事質問一個同學,“怎么什么話到你嘴里都變味了呢?”當場把那個男生說哭了。當年我也畏懼她,反倒是我消失的那幾年,戚媛一直聯系我,聊得多了,感受到了她非凡的熱心腸和持續(xù)的不靠譜。我跟家里停止聯系的那幾年時間里,她還去拜過年,我媽媽的情況都是戚媛從她媽媽那里時不時聽來,再傳達給我的:開始做瑜伽了;學會在關節(jié)上貼暖寶寶了,托人網購了幾包,收到又覺得買多了想退貨;去老年大學上烘焙班了;手腕燙傷了,沒大事;跟朋友去海南了,準備過完冬天再回來。我開始能欣賞甚至向往戚媛身上那股似乎與生俱來的輕松。這真重要,我以前不懂。
吳江濤說:“醫(yī)療行業(yè)好啊,明智。醫(yī)療才是真正的朝陽產業(yè),從咱桌上的職業(yè)道路就能看出來。我們搞工程的隨時要讓機器人給淘汰了。”
上學時我對他印象不太清晰,就記得有一次升旗儀式時他把旗弄掉了,全校哄堂大笑,想不到現在這么會說話。他提議再碰一次杯,我隨著大家舉起胳膊,又放下,終于把一直想問的事說出口,“肖勵現在是在哪?”
在北京。搞金融,幾年前創(chuàng)業(yè)了,自己當基金公司老板。還是踢足球,拉著員工組了隊,有同學去北京,就約一場五人制。人開朗了,在同學群里很活躍,在座的,從曹曹到劉洋,從駱班副到江濤,有一個算一個都給他推薦過客戶。
大家七嘴八舌,拼湊出他這些年的情況。本來近期他也要回來的,有業(yè)務,但是北京管得嚴,說怕回了再出現病例就進不了京了。不如給他也打個視頻?說打就打,嘀了四五聲后,那邊接通了。
駱班副拿出一個手機支架,推開一碟炸得金燦燦的灑了黑醋汁的嫩牛肉,放在圓桌的大理石旋轉臺面上。肖勵的方臉笑嘻嘻地轉過來了,“領導!有何指示?”
干啥呢不回來?領孩子采摘呢。冬天還采摘啥呀?是不是跟美女出去玩了?草莓,火龍果啊,都有,大棚里摘,沒在外面。肖勵厚道地呵呵一笑,調了個方向,遠處他妻子朝我們招招手,小一點的那個男孩子沖著鏡頭跑過來,摔了一跤,電話那邊嘈嘈切切。領導,先喝著,過會再給你們打過來。
一晃,這一整桌的人都三十五六了。席間僅有我沒孩子,別的大多都是二胎。才知道呂揚和小夏是重組家庭,各帶一個,那加起來也是兩個。同學里結婚早的,孩子已經接近我們當年的年紀了。時代變了多少?。磕菚r沈城把計劃生育從政策變成了文化,感覺不到所謂多子多福的傳統(tǒng),同學個個是獨生子女,閨女當兒子養(yǎng),全副精力都投入在養(yǎng)大獨苗、讓孩子有出息上。直到上大學,我才知道同為“八零后”,有好多地方的同學是有兄弟姊妹的。我家院里有一對雙胞胎女孩,簡直是“罕物”,都漂亮得像畫中人,走在院子里是一道風景,可旁人照樣說,雙胞胎等于胎里就把一個孩子的營養(yǎng)分成兩份,可不是沒有獨生子女好?還領不到獨生子女補助呢。
當年孩子多的家庭,就好像勢必是沒有一份體制內的工作或者一個城市戶口本值得珍惜,低人一等似的。連雙胞胎這種生物學事件也概莫能外,仿佛攜帶著跟舊時代關系更密切的傳染病。
現在想想,真是好笑,什么都擰勁了。要是我爺爺奶奶活到現在,看到有人竭盡全力人工生下雙胞胎的新聞,得有多驚訝!
呂揚正在講學區(qū)房。孩子明年上小學,保證進重點學校還不夠,下一個核心步驟是挑班,而挑班的關鍵在于老師。小學畢業(yè)時,不同班級的第一名在全區(qū)排名里能差出幾百名來。我插不上嘴,聽得入神。想起當年改名字是個時興,也是不容易辦到的事兒。他能從呂揚變成呂思揚,有女同學能從單名一個佳字變成珈涵,叫小雨的能變成雨甯,或者,請仙人算大運,改一個吉利的四字名印在身份證上,都是家長有能力的證明。那時有多少司空見慣的怪事啊,改名之外還有改年齡的,能早一年上學就好像是搶占先機,我有個小學同學是從八月改到了轉年一月,“小一歲”以后機會多很多——而且只改四個月,她媽媽私下說,就算學校測骨齡也不會被揪出來。
肖勵也是我在奧校數學輔導班認識的,最初比我低兩個年級。他爸爸和我媽媽一樣,是教育上的狂熱分子。他爸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受過傷,腿有點問題。我不知他爸究竟在什么單位,只記得上下學接送都是爸爸來,在當年這很少見。只有他爸,當時幾乎把教育他當成一份全日制工作,送完他上學就去炒股票。也是他爸,來奧校找到主編了《小學數學奧林匹克訓練題大全》的楊老師,要求給肖勵升班,我們才成了同學。
在我們那個高年級班里,肖勵比大家年紀都小,個子不起眼,人很沉默,數學則好得光彩耀目,就好像佛祖在他腦門開過光。一道題,他不用像別人那樣記解題技巧和公式,自己就能摸索出來。楊老師說,肖勵做練習冊時,眼神都和別人不一樣,從眼睛到題之間像有針線穿著,唯獨考試狀態(tài)差了一點,要多練。
那個階段我父母正在鬧離婚。我爸這人沒啥能力,事還多,用我媽的話說,每個月拿給她兩百塊買菜錢,到月底他都覺得該剩下一百五。五年級開學時,楊老師把我從大階梯教室選拔進額外上課的五人小班,運氣疊加,夏天考試時好幾道題是楊老師講過的——小班中大概唯有我因為實在不會做而把步驟原樣背了下來。結果,從小班考進了一中給小學生設立的周末尖子營的,居然是我。
我媽大喜過望,實現我的數學才能成了她的目標,足以證明她靠自己能撐起一個家,把孩子帶成人才。她等著我下一年再考進一中的競賽班,學得好,未來能拿塊金牌。
每周五下午,她提前把我從小學接走,送去奧校上晚課。周末晚上,電視插頭拔下來垂在桌子旁邊,她坐在桌旁守著我做題。趁她去廁所,我翻到書后,用最快的速度在腦中記下答案,她回來后再抄到前面,在演算紙上胡亂寫些公式,做冥思苦想的樣子。
我已經知道我數學不太行,至少不是我媽媽盼望的那種行,我跟早慧、奧林匹克、天分這些詞沒有太多關系。為什么要讓我蒙受恩典,進入小班?為什么把戚媛和蕓蕓眾生甩在后面,定義為普通,把我備選為可造之才,在我腦門上印一枚假章,讓我媽大受誤導,從此走上歧途,讓我對自己半信半疑,又怕又想又逃避?
一直想不通為什么是我。也沒真正去想。要到考護士執(zhí)照那段時間,夜里看了無窮多的深宮電視劇,才覺得世上有些人靠馭人之術活著,就愛擺弄人。奧校那片小國土上,楊老師是唯一的君主?;实壅f:數學靠天分,解題靠努力。于是每個人都疑神疑鬼并十分努力,不明白為什么另一個人會被選拔上去,直到對數學的努力變成吸引皇帝注意力的努力。你的努力要讓人知道,如果他不知道,你就不夠努力。皇帝灌注給我們一系列新概念,沖刺班,重點班,加強班,提高班,周一到周五單獨輔導小班,周末A班,周末B班,這些現在已經想不起來的分類,當年從父母到孩子都銘刻在心。于是我們拼命表現,努力在競爭中超過別人,觀察、獻媚、求禱,揣摩、監(jiān)視、舉報。皇帝喜歡分類和考驗,他提拔你又懸置你,撫摩你又觀察你,精心策劃出多重競爭。某一個機緣中他對你青眼有加,讓你覺得自己特殊、有價值、有才能,之后你再懷疑他錯看了,自己其實一文不值,焦慮地等待偽裝揭開的那一天,小腦袋里全是灰飛煙滅身敗名裂這些大詞?;实鄣臄祵W是分配制的。
皇帝喜歡不確定性,他用懸疑來統(tǒng)治。
才能是什么?數學是客觀的嗎?我不配回答這種問題。
在那個由化學實驗室暫時充作數學教室的小班課堂里,我不知道能怎么辦。那時還沒聽說過混日子的說法,想躲,也只能是用水槽水龍頭擋住臉,看著窗外,想變成鳥。我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弄斷自動鉛筆尖,免得按筆頭讓楊老師注意到,為此我改掉了使用鉛筆、方便修改的習慣,跟媽媽要來她單位新發(fā)的碳素筆。沒筆頭,有筆帽,最安全。當時碳素筆還很少見,都是進口的,一支四塊五,和“英雄”鋼筆一個價了。在這樣的惶恐里,拿到碳素筆的第一天,我就丟了。
那是冬天的事。晚上媽媽騎自行車帶我回家,離開奧校,穿過立交橋洞。橋洞底下,她停下自行車,在風小的地方休息。她問,筆呢?然后開始在橋洞下抽我耳光。打完,帶我回教室找筆,學校已經關門了,求保衛(wèi)室大爺開門讓我們進那個實驗室,還是沒有,她把我拎出學校,讓我站在路邊回憶。
許多事都忘記了。我記得路燈光打在雪上,照亮灰色的臟雪,路邊的冰窟窿都是黑的。
真的,以前真的是漫天蓋地的雪啊,大風狂暴肆虐,裹挾著暴雪,看不清楚路,常見到有人把塑料袋或者編織袋套在頭上,挖出兩只眼睛的位置,算是少遭點罪。風一呼嘯著刮起來,無論大衣領子還是圍巾、脖套兒,那都是不管用的。無論立冬那天吃了多少形似耳朵的餃子,都還會覺得從耳朵到臉皮,全好像要凍掉了。穿戴好出門,先是刮得生疼,那種疼很鋒利,像皮膚上剖開了傷口,再凍凍,就麻木了,木頭一樣,手摸上去都沒感覺。最冷的日子里,公交車和私家車都指望不上,沒時沒點兒的,而且就算有車也沒路,上學靠兩條腿硬走,從雪里拔出腳,移動一步,插進前面的深雪里。到學校,往往鞋已經濕透了,下半身從腳一直麻到小腿。
那時的雪和冰也臟。一坨坨的臟雪、臟冰,和書上“銀裝素裹”沒什么關系,人深深淺淺地迎著風走,一不小心就會摔倒在雪堆里或是冰面上。路面到了冬天,更多凹凸不平,時不時有坑洼、裂縫、斜坡,把走在雪中變得更艱難。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記憶里那一個又一個黑乎乎的冬天,是當年燒煤多、空氣沒那么干凈的緣故,還是因為當年許多人家、店鋪習慣于直接把廢水倒在街邊,拉開門,臉盆嘩啦一飛,刷過鍋、投過拖把、洗過衣服的污水傾倒在街邊上,凍硬了就成為臟兮兮的冰?反正肯定不會是因為融雪劑——那時重要的主干道上才撒鹽融雪,背街小巷里沒有什么清理積雪的復雜化學品,可雪也是臟的。冬天漫長又灰暗,太陽出來了,也融不盡厚雪,等來連續(xù)幾個好天,冰稍微薄了點兒,又該下另一場雪了。
多少個雪中跋涉的夜晚、周末、白天,非常害怕自己那些抄答案的表演會被發(fā)現。遲早會被發(fā)現??墒侨绻_實數學不行,我還能去干什么呢?
然后就到了那場比賽。小學生數學競賽一共幾種,這個“杯”含金量最高。它不能隨意報名,得拿到報名資格才能去參加初賽。除了重點小學有名額外,一中還定向分配給尖子營里的小學生,奧校那邊的名額則由老師分。在化學實驗室里聽小課的五個人全有資格,包括我在內的大孩子去參加高年級組的比賽。肖勵才四年級,參加中年級組的。
我至今不知這個計謀都有誰參加。我媽媽和肖勵他爸是肯定的,我爸呢,楊老師呢?一定有個人一錘定音吧,決定讓我同時在尖子營那邊領一份準考證,給肖勵,讓他上午先頂我的名字去考一次高年級組,下午再去考中年級組。又或許,沒有主事人,全部都是“合計”?我別上自己帶小花邊的一寸照片,在空白準考證上寫下“劉磨礪”三個字,為了像男生一點。已經教了我半年有余的預備班年輕男老師,一中數學組的任課老師瞅了一下,嗬,才知道你名字這么寫,那我一直都讀錯了。
臊壞了我。誰會起這種名字!若有哪個傻瓜叫這個,肯定會被起外號“劉磨嘰”的。不過最大的噩夢已經過去了,昨晚我沒睡著,就怕交證時被老師捉住,跟他手里什么現成的表格對照。
后來這些年我經常夢到這一幕?!安皇悄悊幔俊崩蠋熂毧戳藥籽蹨士甲C?!罢掌悄?,名字不對啊。出去?!?/p>
有時他感慨,“莫麗,多好聽,干嗎要改!”夢里我像小動物一樣發(fā)抖,尿了褲子。從懸崖上墜落,衣服從身上掉下去。冷風盤旋,眾人向我走來。
那個年代小孩沒有身份證,考試也不用帶戶口本,一張準考證足矣。下個周末,尖子營把磕好紅章、貼好照片的準考證發(fā)到每個人手中,我交給媽媽。
肖家換照片了嗎,要去做個假章嗎,還是紅痕大致差不多就行了?這些不在我的知識里,而命運已經改變了:劉莫麗考了54分,但因為劉磨礪拿到的78分決賽資格,我進了一中競賽班。
劉磨礪,確定是你嗎?當然。準考證編號都是一中預備班同一個序列里的,還能是誰呢?我按媽媽教的說下去,眼前逐漸霧蒙蒙:只是報名時寫錯了字,小時候家里人給起的名就是磨礪,上學后為了好聽才改的,我習慣磨礪了。這個孩子實際數學水平怎么樣?還有沒有其他的數學成績作參考?站在教務處辦公室里,我答不出,突然想到,讓我去換,是否因為我數學最差呢?恐懼和羞愧變成了自我怨恨與委屈,我大哭出來,更真了。奧校那邊貼出我有資格參加決賽的喜報,誰也沒懷疑不是由我奧校那張準考證獲得的。尖子營考生都在一中考,監(jiān)考老師就是一中的老師,她不記得那個教室里有女生,但她也不能完全確定。媽媽非常冤枉,和教務處吵起來,要求道歉。我站在后面垂著頭聽教務處長解釋,“我們不是調查,只是出于對學生負責的態(tài)度核實一下?!?/p>
一定是出于對我負責的態(tài)度吧,我爸都已經從家里搬出去了,還為這事出具了證明,出示了從小為“女兒磨礪”寫的日記。我不知道那個日記本為什么看起來舊舊的,像真的一樣。這大概是我爸為我做過的最用心的事。
這一年,肖勵進了小學中年級組的決賽。他爸不著急把他塞入中學,篤定練過手、再學一年后,會更有把握拿全國級別的獎。第二年,肖勵帶著全國一等獎進入到下一級競賽班。國際數學奧林匹克的年齡限制是20歲,練得越多越有勝算,不需要像少年足球運動員那樣盡早參加比賽。我媽一直說肖勵爸爸是個好人,知恩圖報。
在判斷出我可能真缺乏數學才能之后,我媽作了其他嘗試。包括讓我學二胡,老師據說教過唱《一封家書》的李春波。還有,初中我成績墊底之后,假期她送我去參加高教自考培訓班,目標是在初二考下??莆膽{,初三考下本科,延續(xù)天才少女的美名。我在培訓班上是顯眼的小不點兒,像異物,進出教室如芒刺在背。她最終放棄這些努力,大概是在我初潮后那段時間。“女孩子一來事兒就笨了,這下更完了。”她說,絕望得讓我愧疚。
許多年里我為自己和數學、和科學之間的距離搏斗,確信自己是徹頭徹尾的笨蛋,身上只有無能、欠缺、和不純粹。同學們都迷上了霍金,課間也在討論,我但愿我配得上自己所在的地方,于是隨著大家,在班會上說自己的夢想是成為居里夫人,在課間拿出來《時間簡史》。
高考我還是報了數學系,考到西南地區(qū)一所師范大學,畢業(yè)后申請出國,直到無論如何坐在電腦前也無法讓自己寫出數學作業(yè),再也讀不下去。
在離開家鄉(xiāng)的這許多年之中,我揣測過幾次,肖勵如今在干嗎?他是如何運用他那貨真價實的才能的呢?成為科學家了嗎,在哪里的研究所工作呢?我想知道,又不想去問。在群里搜索過他,還做過傻事,交叉搜索他的名字“Li Xiao”與麻省理工、加州理工、普林斯頓等好幾所大學,都沒搜到。而如果單搜他的名字,搜索引擎智能聯想到的是演員李小冉和李小璐。
真沒想到他會去搞金融?。?/p>
服務員端上一種湯菜,每人面前一盅。我沒聽清菜名,曹曹告訴我,是魚翅。
戚媛說:“國外人家環(huán)保,平常不吃魚翅?!?/p>
吳江濤說:“咱這兒的好多知識擱國外都沒用,反過來呢,也一樣——對不起啊莫麗!”他抿了口酒,姿態(tài)老練瀟灑,接著說,“老孟,現在在波士頓一個咨詢公司上班,回來我們一塊兒聚了聚。他說啊,整個中學六年,對他后來最有用的一門課,是‘美學理論’,做PPT搞配色用得上。這誰能想到。”
劉洋樂了:“那叫波士頓咨詢公司!孟在上海呢。不是啥波士頓的咨詢公司?!?/p>
“‘美學理論’是那個教政治的年輕女老師上的吧?她還開過一次‘相聲基礎’選修課,我也聽了。特別好玩,就可惜學校那些改革只搞了兩年?!?劉洋說。
我想起來,“美學理論”我也上了。老師姓什么我已經忘記了,只記得她個子小小的,說話嘎嘣脆,課上會教我們一些記筆記的訣竅、寫作業(yè)省力的方式,比如“社會主義”簡寫成“社義”,說以后上了大學也用得上?!懊缹W理論”是她在學校兼作報告廳的大階梯教室開的,別的老師還在用單張的幻燈片,她已經用筆記本投影電子幻燈片了,課件可能是我最早見過的一份PPT。
“當時大教室的屏幕那么大,她貼了好多種顏色的圖,打在屏幕上真好看。那以前都沒聽說過,鮭魚紅,玳瑁紅,海螺紅,威尼斯綠…… 聽了簡直心馳神往。威尼斯綠,她說是那里河水的顏色。巴黎綠是鐵銹一般的。波斯藍是紫瑩瑩的,有點舊,很透亮。西班牙紅,她說是西班牙海邊看到的晚霞的那種顏色,我回家拿電腦搜這個詞的英文,沒找到,我還想著是不是她瞎編的啊?!辈懿苷f。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巴黎綠,學習好你就能去?!?吳江濤說。
大家都哄笑起來。笑聲高了,聲音中的疲憊和那種單薄的感覺消失了一些,笑得更大聲,更肆無忌憚,更亮了,有點像我們年少的時候。
老師當時還介紹了幾種藍色。大家看這里,天藍,很常見。而這些呢?認識但原來不知道可以這么叫——海軍藍、墨水藍、月光藍、冰雪藍。大家還能想起什么藍色?
“紫羅蘭!”
忘了是哪個男生喊了一嗓子,她微笑一下,按遙控器,翻到次頁。屏幕上的色卡明明是淺綠色,有點像旅游景點小攤上賣的綠松石手鐲,她卻說也是藍,“蒂芙尼藍”——典出珠寶公司蒂芙尼,以它為標志性顏色,包裝袋跟盒子都是此色,配上白色綢帶,很具有美感。右邊這張影星奧黛麗·赫本的照片,就是著名電影《蒂芙尼的早餐》的劇照。為什么這種藍色對于西方人代表幸福美滿呢?因為它是知更鳥蛋的顏色,這種鳥在他們心目中象征著幸福。所以,大家要記住,美學的背后都是文化傳統(tǒng)的印痕,在西方還要加上宗教傳統(tǒng)。
明白了嗎?那大家以后如果遇到這種顏色,可不要再說是綠色了。誰來回答一下,應當叫什么顏色?
“鳥蛋藍!”
大家就像今天這樣哄笑起來,笑個不停,一浪接著一浪,仿佛整堂課都是為了這一刻準備似的。如果不是在階梯教室里,可能都要打起滾來了。
回家提起來,媽媽說,鳥蛋哪有藍的,都是白的。好像沒錯,我在城市里長大,沒見過什么鳥蛋,可雞蛋總見過吧,不是紅殼子的就是黃的白的,連烏雞蛋都是白的。藍色的鳥蛋是什么樣的?
珠寶和藍色沒有誘惑我。它美嗎,寧靜嗎?跟我沒有關系。吸引我的是它的古怪,它那種否定現實的別出心裁,鏡花緣就是桃花源。我做夢都想去一個其他的地方,沒人認識我,那些不堪、無能、經不住推敲的成績單,都不作數了。我可以不是什么人,在一個指綠為藍的地方,一個鳥兒把蛋生成怪顏色的地方。
想象中蒂芙尼是異國情調的奢侈品,離純靠獎學金的留學生很遙遠。后來發(fā)現買一個它店里便宜的銀飾也并不難。結婚時,我和丈夫開了幾小時車,去了附近最大的城市的蒂芙尼店里,買了一對簡單的戒圈。
那時候中國已經不再是只有“少部分人先富起來”,大城市奢侈品店里凈是中國聲音,許多小留學生像富豪一樣生活,漂亮的中國女孩子花錢都不太像錢了。我們貌不驚人,在蒂芙尼店里卻受到了殷勤招待,喝茶、吃點心。銷售小姐給我們展示了幾萬美元的鉆石訂婚戒指,我們趕緊擺手說不不不,猜想多半是由于我們的膚色才被當成大客戶看待。
也是那趟,我們去試躺、訂購了床墊?;橐稣媸莻€古怪的東西,剛住在一起時聽他打呼嚕,我也頗受其擾,但感覺完全可以忍耐。都是平凡的人,誰沒點毛病呢?沒想到,后來倒是他忍受不了我啦。住學校宿舍的硬床久了,搬到一起后萬事皆新,都要花錢,原先的床墊也是從其他留學生那里買的不知轉了幾手的。決定結婚后,雖然不用像國內那樣準備嶄新的四件套,新床墊總是可以有一個的,特意挑了厚達半米的超軟床墊,所謂“和枕頭一樣柔軟”。剛睡上時,他說像在星級酒店,結婚一年多后,他卻再也睡不著了。
我獨自用了一陣子這張昂貴的床墊后,在二手論壇上賣掉,換了小床,讓一對上了年紀的墨西哥夫婦撿了大便宜。
離婚辦妥前,有一段很茫然的光陰,我很想回沈城來住一段。電話里跟我媽講了整個過程,她像沒聽到,在我說“再見”前就掛了電話。我考慮那就先在酒店住兩天,再回我媽那,或者還可以住爺爺奶奶家。爺爺耳朵壞了,每次視頻、電話里都對不上茬,我說“聲音有點小”,他說“對對,氣候不太好”。聽到我說“回去”,就催奶奶去給我做羊湯、烙肉餅,好像我已經到樓下了似的。
轉機是在北京。我回來帶的東西很少,原計劃在快捷酒店住兩三天,挺過時差,給爺爺奶奶買些禮物,再備齊自己在沈城多住一段所需的生活物品一起帶回去。晚上在北京逛商場,回酒店時居然碰上了一個猥褻案。那么繁華的朝陽區(qū),并非背街小巷的地方,我去報案又受了一肚子氣,為了拿立案回執(zhí),只得把酒店續(xù)了一周。
我了解我媽,猥褻案這種事不能告訴她。但電話里還是沒忍住說了出來。她沒聽完,怒氣已經要溢出來,“你怎么回事,婚姻婚姻搞成那樣,現在又弄出這種事?”我掛斷電話,沒有回家。后來再也沒回國。
到當上護士,開始新生活之后,我才明白媽媽想要的女兒不一定要與數學或者天賦有關。就像不需要一定與二胡有關。無論成為數學教授,還是在電視上主持《朗讀者》,或者定居英國牛津,她都會滿意,沒什么差別。既然是女兒,就還應當婚姻順利,生兩三個孩子,有男有女,亮麗光鮮,受人尊敬,有終身編制。
完美版本,最好是那種她的親人同事都能夠看到的職業(yè)。不能是演員那種行當,而是外交官之類的,靠知識吃飯,體面,定點上下班,受國家表彰。
降級版本,那像戚媛就可以,用我媽媽的話說,邊當輔導員邊念博士,畢業(yè)前孩子生好了,留校后,領導很重視,做的都是國家重點課題。
到這次回來,我才想通,不需要把自己綁定在數學上。只要為我媽賺得面子,住得足夠遠,最好是國外,再撒些小謊——比如說自己不是護士,而是醫(yī)生,我媽就能擁有安然的晚年。在生死關頭走過了一圈,她也變了。在病床上硬要起身還起不來,一側身子挺起來,沖著門外一勁找,對著玻璃外的我不斷揮手,另一只胳膊肘撐在病床上,手舉起來抹眼淚。病房里的聲音透不出來,手機上已經發(fā)過來了,“我只有你一個女兒,就希望你過得好?!焙檬鞘裁匆馑寄兀縿e問,否則要吵起來,回到“婚姻你得順利,得有兒有女有房子”。她一輩子不忿,覺得嫁錯了人,拼命想改變命運,把希望放在我身上。現在再想親近她也來不及、做不到了,可我總能少說一些真話,多說一些假話,讓她過得好一點吧。
所有這些都是為了什么,是受什么擺弄???我喝著平生第一次嘗到的茅臺酒,按說是“醬香”,可鼻子酸溜溜的,辨不出味道,醉眼朦朧。
真沒想到,沒想到肖勵會去搞金融開公司啊。我以為他會當個數學家、科學家、大學者。我把心里想的話說了出來,曹曹露齒一笑。
“他有個視頻才好玩呢,我們當時都傳瘋了,他這人真逗,特可愛。”
說著她開始翻手機,找了半天沒有,又叫吳江濤在聊天記錄里翻,花了好久,在一個視頻網站上找到了。鏡頭里肖勵正在包中翻翻找找,畫面猛烈地晃動一下,又定住,拉遠,廣播響起,我才看出來這是在飛機艙里。一架飛行中的客機,乘客基本坐滿了,肖勵從靠窗座位起身,請他身邊坐在走道邊的中國女士出來,她有些茫然地隨他到了走道中間。乘務員請他們坐下,他拒絕了,格擋了一下,撲通跪下,舉起一個藍盒子,打開,露出耀眼的鉆戒。飛機上鼓起掌來,聲音嘈雜得有些刺耳,乘務員在旁邊審慎地微笑。
機位晃得厲害,戳到了座位上,看不清那位未婚妻的臉,應該就是他如今的愛人。視頻里的肖勵比記憶中顯得高了許多,但很好認,還是上學時的那張臉,不像剛才農場里的那樣陌生。
“這個怎么啦?很幸福呀?!?我說。
“多好玩啊,你看他,那么老實巴交、一心一意的樣子。還專門安排了朋友給他拍求婚過程,他老婆說可尷尬了,當時恨不得一頭撞死?!?曹曹說。
我沒懂好玩在哪。
呂揚插進來:“我來講。這事的笑點在于他那個鉆戒啊,特別貴,十幾萬美元。他還了好久的貸款。不過他現在出息了,想買十個都能隨時刷卡?!?/p>
“對對,”曹曹補充,“沒看出來嗎?當時他多青澀啊,這都是十年前的事兒了。他認死理,老婆提了一句說訂婚想要個蒂芙尼,他就給弄了個這么大個的!虧得他后來有錢了。金融拼的是智力?!?/p>
服務員開大了中央空調,讓煙味散去。剛才光顧著喝,沒注意到原來白酒也用的是小小的高腳水晶杯,印著“清平樂”的字樣,杯梗到杯座鑲著金箔,杯口還有一圈細細的金邊。女士用輕巧秀氣的小杯,男士用高出一截、也更大的杯子,杯梗更粗一些,是四顆金色串珠連綴成的,堂皇富麗。服務員說著吉利話,拿起分酒壺為我們斟滿,那分酒壺居然有些阿拉伯式風格,曲線玲瓏,壺身像帶柄的透明葫蘆,肚子大頂上小,壺嘴細長,翹出一道鳥嘴般的曲線。
“金杯伴貴賓,多財又多?!?/p>
“福祿雙全,杯杯如意……”
吳江濤攔住服務員,叫別打開第二瓶茅臺,給呂揚包好帶回去。再開兩瓶葡萄酒吧,混著喝,有白有紅更高興。他指著手機屏幕上的視頻,定格在蒂芙尼藍盒子打開后松散的白綢帶上?!熬拾桑麓握埶斆嫜菀换??!?/p>
不知道是茅臺還是葡萄酒令我暈眩。我和大家一起笑,心上一塊堵得慌的大東西移走了,好久以來都沒有過的輕松,為肖勵也為自己高興。我們都是蕓蕓眾生啊,消費者,認真謀生計的人,一心一意讓身邊的人快樂。也許我霸占過某個有才能的人的位置,也許世上少了一種類似于鐳的東西,可是,那種純粹、那種毫無自私自利之心、高尚的人、有道德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也許需要的不是智力或者才能,而是理想。而指揮棒下的我們有過多少計謀和表演,卷入過多少秘而不宣的斗爭,只因為一些設計出來的競爭,因為競爭讓人穩(wěn)定。讀書時我經常做白日夢,無法自控地想象一個畫面,自己是某種鹿,在森林里輕輕松松就跳躍起來,內心中、身體上都沒有負累,做著實際的、幫助著別人的事?,F在我在這里了,每天都是一個干凈的新人,一個有用的人,一個忙忙碌碌的人,開車,上班,去超市,回家,不算對不起生活。我有沒有堵住過另一個人的機會呢?想不了那么多了。也許有一位,不知道是誰,世界上某個角落里的他或她也不一定因為沒有進競賽班而受苦受難吧?難道只有一所學校,只有一條路算得上好嗎?
干凈呀純粹呀才能呀天賦呀高尚呀理想呀報效呀天才呀科學呀數學呀不成功便成仁呀,他們定義完又分配的那些東西呀,我們不用再追逐啦,永遠也不要再說對不起了。
大堂傳來悠揚的琴聲,一時響亮,一時幽微,裊裊不絕。我聽著大家說想代購美國一款懶人沙發(fā),叫“懶男孩”,需要找個人去店里感受一下實物,再安排專門做海外物流的公司發(fā)回國內,我一口答應。戚媛說,莫麗,你喝多啦,一直在笑,都笑出眼淚了。我說,親愛的,我錯啦!親愛的…… 股票、格林納達投資移民、東南亞地產、學區(qū)、小升初…… 所有關于競爭和逃離競爭的一切,還有遙不可及的藍,親切得宛如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