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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 風(fēng)

2022-11-25 16:27夏立楠
江南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阿黃李成寨子

□ 夏立楠

在我們岱村,人的一生至少要有兩頭牛,生時一頭,死時一頭,這才算是圓滿的一生。當(dāng)然,這也是千年不變的規(guī)矩,誰也改變不了。

阿谷瑤老人家唯一的一頭牛被打了,在她丈夫?qū)毼汤锢先巳ナ篮蟮牡谒奶毂淮虻?。在我們這里,打牛不叫打牛,叫打嘎。打嘎的時候,鬼師會領(lǐng)著一行死者的晚輩轉(zhuǎn)嘎,他們抬的抬棺材,扛的扛花圈,圍著田壩中央臨時搭建的嘎房轉(zhuǎn)上足足七十二圈,才把棺材停放下來。棺材旁立著一棵很粗實的柱子,柱子上拴著的正是阿谷瑤老人家的牛,那頭唯一的?!,F(xiàn)在,人們開始打嘎。打嘎的人是寶翁里老人姐姐家的兒子,他年輕壯實,舉起榔頭后,猛地朝著牛的腦門夯去,這一錘,自然打不倒牛。牛四周圍滿年輕的小伙了。他開了第一錘,其他人就打第二錘、第三錘,直到把牛打倒在地,鬼師好摘下牛的心,在燙水里過一遍,然后祭給死者亡魂。

阿谷瑤老人沒有去看打嘎,她靜靜坐在家中那張陳舊的木床上。前幾日,經(jīng)過鼓匠與蘆笙匠們的搗整,屋子里還挺熱鬧,此刻卻空蕩蕩的,闃然無聲。

她估摸著時間,曉得打完嘎,祭奠完,人們就要分食牛肉了,就得真正下葬了。她拄著拐棍,走到牛屋前,拉開門。人們聚集在田壩里,生起爐灶,煮著牛肉,牛的肩峰分給寶翁里老人的姐姐家,一條后腿分給阿谷瑤老人的哥哥家,這是族里的規(guī)矩,人們都是按規(guī)矩辦事,牛身上其余的肉分給幫忙料理喪事的寨鄰。

站在家門口的石坎上,看著田壩里紅紅綠綠的花圈,以及熱鬧喧囂的人群,阿谷瑤老人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她沒有悲傷,沒有疼痛,相反有一點點埋怨。你這個老東西,看到了沒,我都沒有想到,沒了兒子進(jìn)鵬,居然還有那么多人來送你,你真是撿了便宜,你這回算是離脫了,離脫了,丟我一個人。

寶翁里老人離脫了,阿谷瑤老人還沒有,她得獨自面對生活。好在她的生活較為簡單,每日除了做下兩餐,其余時間都用來發(fā)呆和獨處。時不時地,村里的阿妹們背著竹簍上山打豬草,經(jīng)過她家門口,就會說,阿婆在乘涼吶?阿谷瑤老人說,是啊,阿婆不乘涼,莫得事情做哈。從山上下來的扛柴小哥會說,阿公真是好福氣喲,阿婆幫阿公喂了那么大一頭牛,他到那邊不愁沒牛耕了。每次聽到這類話,阿婆都不太想答話,她簡單應(yīng)一聲,是咯,他比我有福氣嘛。

李成林曉得寶翁里老人去世后,特意到家來看望她,問她有哪樣想法。阿谷瑤老人說,我有哪樣想法,就是盤算著,想再置一頭牛。李成林是村里的主任,他說,你啷個大把年紀(jì)咯,怕是喂不到牛喲。阿谷瑤老人不服氣,說,寨子里哪個不曉得,是我?guī)臀壹夷莻€喂的牛,我要是喂不到牛,哪個喂得到,哪個送他走的?李成林不吭聲了,說喂??梢?,不過不要把身體搞垮了。阿谷瑤老人說,垮就垮咯,土巴都埋到脖子根咯,我還怕它垮。李成林沉吟片刻,說我來是想說件事情,你勒低保還有,就是少了一個人的,往后每個月只有三百塊錢咯。阿谷瑤老人說,少就少嘛,我一個老婆子又吃不到哪樣。李成林說,就是怕你不理解,特意過來跟你說清楚。阿谷瑤說,我理解的。

阿谷瑤確實理解,她算過一筆賬,除掉寶翁里老人辦喪事的錢,她手里還剩三千塊,是多年來從低保金里省下來的,能買一頭小牛。阿谷瑤老人要為自己買一頭牛。一頭真正屬于她的牛。在寶翁里老人去世前,兩個老人都有個心照不宣的秘密,牛只有一頭,誰先死誰就用。

在黔西北的這支青苗的風(fēng)俗里,活著時打成親那天起,女方都要給出閣的姑娘陪嫁一頭牛,男方也要給成家的細(xì)仔置辦一頭牛,這樣新組建的家庭才好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置不起的,往后的日子里也要補(bǔ)上,否則就要落人閑話。等人死了,也要有一頭牛陪著,這個陪不是陪葬的陪,意義接近,只是牛的肉身不用來埋葬。生前有牛在,人就有飯吃。生后有牛陪,能辟邪,還能相伴著去見故去的親人,能保證到了那邊有飯吃。要是死后沒牛陪,路上到處是惡鬼,失去牛的保護(hù),極可能做孤魂野鬼,就算克服重重困難到達(dá)那邊,也沒個正式身份,落不了根。這種情況下,岱村的苗人們會采取“改簸箕”的方式,在逝者故去三年后,召回他的亡魂,重新打一頭牛給他,讓他真正能在那邊安個家。

阿谷瑤揣著僅有的三千塊錢,一整個下午,都坐在寨子門口的大槐樹下。她的腿腳不好,上不了街。趕場天有做牛馬生意的經(jīng)過,要是牛的價格相應(yīng)(便宜),賣不成,散場后就會牽著?;丶?。她觀察了許久,那些牽回來的牛個頭都挺大,她不要這樣的牛,她要一頭小牛。她琢磨過,牤牛太貴,貴在力氣大,好耕地,壯實。母牛雖然能下崽,但是個子小,力氣也小,耕地不咋攢勁,便宜。她年紀(jì)大了,哪還能犁得動什么地,地可以請寨子里的青年們犁。她手頭又緊,不用買牤牛,只需買頭小母牛就行。

她相中了一頭牛。那人牽著幾頭牛路過樹下,阿谷瑤老人說,小哥,你等到哈,我想看哈你勒牛。小哥駐了步,說,阿婆,你要相牛啊?阿谷瑤老人說,嗯,我想相個母牛崽子,你這個牛犢咋個賣?小哥說,兩千塊錢。阿谷瑤老人端詳著那頭小牛,看它樣子不過才生下個把月,瘦得皮包骨頭,像是沒經(jīng)由(照料)好,周身沾滿牛糞,臟兮兮勒。阿谷瑤老人說,你這個牛沒喂好。小哥說,家里頭活路多了,老的年紀(jì)大了,就我一個勞力,照看不過來。阿谷瑤老人說,你便宜點嘛。小哥說,它看著是有點臟,沒打整好,實際機(jī)靈得很,吃口好得很,一千九,你看要得我就賣,要不得我就牽回家去,這里到我家也不遠(yuǎn)咯。阿谷瑤老人想了想,說好嘛。

太陽特別好,暖烘烘地照在阿谷瑤老人家的老瓦房上,屋子左側(cè)的竹林在風(fēng)中靜靜搖曳,有葉片閃著熠熠的光輝。

阿谷瑤老人坐在屋檐下,揀簸箕里的四季豆。新買來的牛犢就拴在她身旁,今早上,她特意燒了盆溫水給它刷洗身體。為了迎接這個家庭新成員,她還收拾干凈原先的牛屋,鏟了地上堆的牛糞,耙了腐蝕的玉米稈,牛屋里該整平的地方也整平了。干完這些,她的額頭已滲出汗來。阿谷瑤老人自言自語,說好些年沒出過這么多汗了,你還真是會投生,遇到我這么個好人,要是換成別個,才不管你臟不臟,不管你住得安不安逸。她站在牛屋外面,看著干干凈凈的牛屋,心里美滋滋的,那樣子好像牛屋不是給牛住的,而是為她自己收拾的一樣。

煦暖的陽光透過方窗射了進(jìn)來,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牛屋看上去很適宜。她折過身,牽著牛,說你進(jìn)去試試,試試。牛沒有抗拒,像真是明白了她的心思,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靥ち诉M(jìn)去。牛進(jìn)去后,她又端詳了下,讓它轉(zhuǎn)過身來,自覺還真是不錯。然后,又說今天太陽好,你得出來,出來曬曬太陽。

揀好豆子,阿谷瑤老人從堂屋里找來一口鐵鍋,她倒豆子進(jìn)入鍋中,淘兩遍,沒渣了,再端著鍋走進(jìn)廂房,鍋燉在爐子上。在黔西北,人們習(xí)慣吃酸菜豆米湯,這種湯幾乎貫穿這里人的日常,豆必須是四季豆的干豆子,酸菜則是青菜或蘿卜菜泡制的。

燉好鍋,阿谷瑤老人緩步走出門,她要牽牛去放。地種得少了,牛是堅持要放的,寶翁里老人在世的時候,她就放牛,寶翁里老人下地種瓜果蔬菜,這樣既鍛煉身體,又節(jié)省日常用度,還能讓日子不至于無聊。

牛顯然對新環(huán)境不太適應(yīng),一上小路,它就東張西望,好像在尋找它的母親。遇到別的牛的時候,它會小聲地哞哞叫著。阿谷瑤老人不管這個,她曉得誰都有個熟悉環(huán)境的過程,別說牛,就算人也一樣。她還記起從楓香田嫁到岱村來的那幾年,她都沒有真正熟悉和愛上這里的山山水水?,F(xiàn)在年紀(jì)大了,哪也去不了了,反而覺得這里讓她踏實。

阿谷瑤老人想牽牛去她家的地里放,在自家地里放比較穩(wěn)妥。這幾年,寨子里種地的人少了,年輕人大多出去務(wù)工,還能種地的都是些五十上下的人。他們追肥料倒是追的,可就是薅苞谷、除雜草不愿意用鋤頭,鐘愛除草劑。阿谷瑤老人不喜歡除草劑,那味道她受不了,也曉得它的壞處,為了牛能吃上純粹的草,他們兩個老人以前就不牽牛到別人家的地里放。

寨子里的小孩們有沒上學(xué)的,這會兒正蹲在屋檐下打玻璃珠,見到阿谷瑤老人牽牛來了,就打個招呼,說老祖去放牛了呀。阿谷瑤老人說,嗯,你們幾個細(xì)仔好生在地上梭嘛,等你們爹媽回來,就要撿家什給你們吃。幾個細(xì)仔不說話了,他們曉得父母會回來,也曉得阿谷瑤老人說的是真話,只是不愛聽,他們繼續(xù)蹲在地上打玻璃珠。

阿谷瑤老人牽著牛特意繞到村口的大槐樹下過,她想看看今天都有哪些人在乘涼。見她來了,躺著午休的七姑八嬸們就跟她打招呼,說啷個大把年紀(jì)咯就不要放牛了嘛,跩倒了咋整。別人說別人的,阿谷瑤老人才不理會。她說,我牽我家細(xì)牛崽轉(zhuǎn)下。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大槐樹底下多了個人,地上攤著一張塑料紙,上面寫著“觀命”二字。阿谷瑤老人細(xì)想,岱村的硬化路通了以后,都有人來這里擺攤了。她來了興致,說你會算命?坐在地上的中年漢子說,老人家要算?阿谷瑤老人說,我想看看我哪哈會死。她這么說,坐在樹下的婆姨們就說,這個算不得,你要長命百歲的。阿谷瑤老人說,長哪樣命百哪樣歲,鬼才活到那么久。年輕的婆姨就說,那你算一哈嘛,這個先生是云游四方經(jīng)過我們這里的,看看他咋個說。阿谷瑤老人就問,你是看八字還是觀水,還是看相?先生說,都會點,觀水吧。

說著,先生找來一只碗,他在碗里倒了一些清水,撒了幾粒米,端著碗讓阿谷瑤老人吹三口氣。阿谷瑤老人吹了三口氣,先生把碗放在自己身前,他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水碗。阿谷瑤老人說,都看到了哪樣?先生說,講真話嘛?阿谷瑤老人說,廢話,我找你觀水,不聽真話還要聽假話?。肯壬f,你三年后的九月初九那天不能見任何人。阿谷瑤老人笑了笑,旁邊的婆姨們來了興致,問道,為哪樣?先生說,那天是道坎。阿谷瑤老人說,那我死的時候痛苦不?先生說,不會受什么大的折磨,但小病是有的。阿谷瑤老人又笑了笑,說,那有牛做伴沒得?先生沒說話。旁邊的婆姨們說,有沒有?先生說,我看不真切,碗里有霧,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阿谷瑤老人不高興,說你這個話哪樣意思,為哪樣?先生說,我看不真切嘛,不敢亂說,怕生口過,你就當(dāng)是天機(jī)不可泄露吧。顯然,阿谷瑤老人并不滿意。她說,那你看看我的過去,過去咋樣?先生說,你等等。他說,我直言不諱哈,您老人家不要生氣。阿谷瑤老人說,你只管直說。先生說,你沒有娃娃,就算有也帶不大,帶大也容易招禍。他這么一說,婆姨們就都不吭聲了。阿谷瑤老人說,不算了,好多錢?先生說,你看著給,幾塊錢也行,只要不落空,算命忌諱空卦。阿谷瑤老人從兜里摸出十二塊錢,遞給了他。

擦黑的時候,阿谷瑤老人吃過飯,坐在院壩里乘涼,扇著蒲扇。苞谷地里蟬聲聒噪,知知知地叫個不停。牛屋的門開著,牛站在牛槽旁邊,不時抬起頭反芻。

組長沿著串戶路爬,爬到阿谷瑤老人家門口,站在石坎下方喊,阿婆,村里喊開院壩會,你要去不去啊?阿谷瑤老人不曉得啥是院壩會,她緩緩站起身,問開哪樣會。組長說,就是村里打算發(fā)展種養(yǎng)殖產(chǎn)業(yè),你要去的吧?阿谷瑤老人說,我去搞哪樣,七老八十的人了。組長說,我們是通知到戶,每家出個代表,你家你是代表,有哪樣好勒想法,好跟大家分享哈。阿谷瑤老人說,我曉得咯,你先去嘛,我一哈就來。

阿谷瑤老人關(guān)掉燈。沿著寨子新修的硬化路走,路兩旁配了太陽能路燈,倒也不怕黑。她走得慢,到大槐樹底下時,周圍聚滿了人。有人說,阿婆來了。就有年輕人起身讓座。阿谷瑤老人坐下后,不發(fā)言,不表態(tài),只認(rèn)認(rèn)真真地聽大伙商計。

幾個中年男人不停抽煙,他們坐的上空煙熏火繚。人們悶著聲,許久,才有人慢吞吞地說,發(fā)展產(chǎn)業(yè)是好事,不過發(fā)展哪樣產(chǎn)業(yè)合適,是養(yǎng)殖還是種植,養(yǎng)哪樣種哪樣?有人就說,我在荔波見那里種桑樹,養(yǎng)殖蠶蛹,蠶能吐絲,桑葉還能做保健茶,效益挺好。有人說,那個要技術(shù),我們寨子里頭哪個會那個技術(shù),學(xué)技術(shù)是要錢勒,這筆錢政府愿意出不出咯還是個問題。沒人吭聲了,過了小會兒,有個年輕人說,還是養(yǎng)殖肉牛吧,肉??共∧芰Ρ韧僚?qiáng),長得也快,我們世世代代哪家都會養(yǎng)牛,要學(xué)技術(shù),無非是熟悉熟悉針劑藥品方面的知識,怕牛得病啥的好及時解決。這個想法好,有老人表態(tài),我贊成,養(yǎng)牛還是巴適得多。有人就說,咋個養(yǎng),場地在哪點,由哪個來養(yǎng),這些還需要從長計議,我們每家每戶打工的打工,種地的種地,養(yǎng)頭把兩頭倒是沒問題,但是要搞規(guī)模養(yǎng)殖,沒個百把頭也要有幾十頭,幾十頭牛一天要吃好多苞谷面,吃好多草料,這些都是體力活,一個兩個人是干不下來勒。說得是,說得是,有人附和道,這個確實是個問題。李成林發(fā)言了,各位鄉(xiāng)親,你們關(guān)心的問題也是我們關(guān)心和要解決的,既然是產(chǎn)業(yè),就不是以前小農(nóng)經(jīng)濟(jì)的那種搞法,那種有好處,能分?jǐn)傦L(fēng)險,降低養(yǎng)殖成本,不過那種在前頭幾年農(nóng)村勞力過剩的情況下可行,現(xiàn)在我們村里年輕人多數(shù)外出務(wù)工,不適合推廣,你們覺得搞合作社如何?有人就問,哪樣合作社?李成林說,就是換個叫法,跟公司差不多,大家投入資金成立一個合作社,用這筆錢修牛舍,買種牛和飼料,聘請專人養(yǎng)殖,等牛出欄后賺的錢再分紅。不干活也能分紅?有人好奇地問。嗯,是的,不過要入股。李成林這么講,大伙明白了,接下來,就七嘴八舌地討論,有贊成的,也有不贊成的。最后,李成林說,大家現(xiàn)在也不用急著表態(tài),開這個會,就是想摸個底,征求下大家意見。院壩會開得索然無味,有人悄悄走了。阿谷瑤老人見狀,也拄著拐棍離開。

盛夏時節(jié),山寨里的雨水越加豐沛。不出太陽的時候,阿谷瑤老人就在家休息,她喜歡搬張小板凳,坐在屋檐下發(fā)呆。遠(yuǎn)山如黛,水汽朦朧。發(fā)呆時她會打盹,會心緒紛飛,浮現(xiàn)起種種往事。阿谷瑤老人約莫十六七歲時,就已經(jīng)是寨子里老人們認(rèn)可的姑娘了。她乖巧懂事,雖然談不上特別漂亮,但是勤勞樸實,常常蹲在河邊洗衣服,連砍柴、放牛、喂馬、采藥這樣的粗活,她都做得十分熟絡(luò)。那個年紀(jì)的姑娘,在山寨里算是大姑娘了,有人上門說親,阿谷瑤就躲起來,干自己的活,不答話,不過問。事實上,彼時她已經(jīng)有了喜歡的人,是個搞地質(zhì)勘測的,她跟他打過幾次照面,在一次上山采藥時相識。他的水壺打落了,恰巧阿谷瑤撿到。那人說,你看到一只綠色的水壺沒?阿谷瑤眨巴著明亮的眸子,急忙摘下背上的背篼,撈開上面的草藥,從背篼底下拿出只綠色水壺。那人說,就是這個,謝謝你啊。阿谷瑤說沒什么。那人說,你是哪里的?阿谷瑤指了指對面的寨子,說楓香田的。那人定睛看著她,說怪不得。他的話里有話,阿谷瑤給看得有些害羞了,連忙背上背篼往山下跑去。其實,阿谷瑤想多說幾句話的,但是她的漢語不熟,說起來不流利,怕對方笑話。當(dāng)?shù)氐目驮捓镉芯渲V語:長風(fēng)卡納苦蕎粑,岱村楓香一枝花。光看這名字就曉得,長風(fēng)、卡納是不毛之地,土地貧瘠,莊稼歉收。岱村、楓香富有詩意,不說人杰地靈,至少也是山清水秀。早些年,卡納還不叫卡納,叫旮旯,當(dāng)?shù)厝丝鄲?,?qiáng)烈要求改名,說窮是真窮,但是旮旯人意志堅定,有致富的心,這名字害了不少男青年討不上婆姨,外地人光是聽了這名字,就讓人卻步。后來,那人果真追到楓香田來,七聽八訪,硬是摸到阿谷瑤家。阿谷瑤的父親淳樸,熱情好客,以禮相待,后面曉得他的意圖后,就果斷拒見了。這人不壞,伙子(長相)不差,又是市里地質(zhì)隊的,有任務(wù)在身,來周邊村子搞礦物勘探。寨子里的人說,這種人不知根不知底,哪個曉得他家門朝哪方開,哪個曉得他是不是好人?再說了,他要是真的說走了我們阿谷瑤,這山高水遠(yuǎn)的,你下半生還有幾次能見到親姑娘?阿谷瑤的父親被說動了,阿谷瑤躲在屋里掩面哭泣。那以后,各方面條件都不好的寶翁里去說親,阿谷瑤一氣之下就答應(yīng)了。阿谷瑤和寶翁里的婚事辦得極為草率,這成為她父親畢生的遺憾。在當(dāng)?shù)?,無論男女成家都是大事,馬虎不得。阿谷瑤的父親竭盡全力陪嫁了一頭牛,出嫁那天很是隆重,可到了寶翁里家那邊,別說牛,連酒席都辦得極為簡單。很長一段時間里,寶翁里在寨子里都抬不起頭來,阿谷瑤的父親對他也抱有成見。好在,寶翁里這個人還算老實,婚后二人也算恩愛,尤其晚年。阿谷瑤年輕時就說過,幸好沒外嫁到遠(yuǎn)方,不然要后悔喲,自己沒哪樣文化,人才(相貌)也不出眾,地質(zhì)勘測員憑哪樣看上我,俗話說哪把鎖配哪把鑰匙,都是命。正是寶翁里的貧窮,才使得后來阿谷瑤患病后他不離不棄。

寨子里的人說,阿谷瑤老人越來越喜愛她的牛了,上上下下,進(jìn)進(jìn)出出,都要牽著她的小牛。她的牛不再像原來般瘦殼囊精,反而喂得油光水滑,神采奕奕。

天氣好的時候,阿谷瑤怕她的牛曬著,會牽著它,一邊走一邊說,我拴你在家里,你要聽話,我去割點草給你吃,這幾天肥豬兒草長得旺,我前天看到一塊地里有好多,都說養(yǎng)豬要喂肥豬兒草,吃了長膘,你是牛不是豬,不過吃了也會長膘的。

她每天期待的,就是這頭牛能再壯點,精氣神再足點。她拴好牛,背上背篼,拄著拐棍,搖搖晃晃走到地里。她的腰弓得有些厲害。好在梅雨季才過,地里的草像喝飽了似的,沒地方排泄,拼命往上長。草淹過她的膝蓋,她拿著鐮刀輕輕一鉤,就能鉤住那些粗壯的肥豬兒草。要不了多時,她的背篼就割滿了,喂一頭小牛是足夠的。她站在土坎下方,把背篼頓在土坎上,背起背篼朝家的方向走。這些草,喂生的才好,喂煮熟的不好,這是寶翁里老人在世時喂牛的經(jīng)驗。都說喂豬要喂熟食,的確不假,喂熟食的豬肉香,緊實,油氣重。不過,喂牛就不這樣了,牛要吃生草,生草汁多,牛吃了吸收好。草和糧食要分開喂,糧食喂生的,吸收就不行了。那時候?qū)毼汤锢先税壹S,發(fā)現(xiàn)牛糞里有沒消化干凈的玉米粒,他后來就把糧食煮熟了喂,牛糞就變得細(xì)致且純粹,牛的皮毛锃亮锃亮的,身體越來越壯。阿谷瑤老人也這么喂這頭牛,還真是挺奏效的。

現(xiàn)在,阿谷瑤老人回來了。她推開牛屋,牛站在圈里反芻。她從兜里抓起一把肥豬兒草丟進(jìn)牛槽,說你吃吧,慢慢吃,你先吃著,我去給你煮苞谷面。為了讓牛吸收得更好,阿谷瑤老人喂牛的玉米是用機(jī)子打碎的,這樣煮的時候熟得快,柴火也少費一些。

苞谷面煮成粥后,阿谷瑤老人撤掉灶里的柴,舀玉米粥進(jìn)桶里,提著桶倒玉米粥進(jìn)牛槽。她愛開著牛屋的門,搬一張小板凳,坐在牛的正對面,看牛嘴巴一口口扯起地上的草吃或咀嚼槽里的糧食。牛不時抬起頭,用堅實的牙齒磨礪著,攪動著。那樣子,看了讓人有種說不出的愉悅感,她有時候也會納悶,為啥喜歡看牛吃食呢,又不是自己想吃。想到這里時,她自己都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咯咯笑了。不過也不奇怪,她還做姑娘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長輩們喜歡看豬吃食,她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催@樣。等到自己老了,也莫名其妙如此,真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牛吃飽后,就站著不動,像是靜養(yǎng)生息,有時也會趴在地上。天氣很熱,好在牛屋不熱,三三兩兩的蠅蟲在陽光底下飛竄,牛尾巴甩一下背,趕一下蠅蟲,循環(huán)往復(fù)。阿谷瑤老人總能找到事做,她會打來清水,潑一潑牛圈,用竹掃帚驅(qū)一驅(qū)蠅蟲,盡管效果很一般,但是她還是堅持這么做。

牛休憩的時候,往往也是阿谷瑤老人最無聊的時候。時間如同錢一樣,只有從指間真正流出去,才會忘掉它的存在。恰恰是閑下時,人才感覺到還有漫長的時間不知道咋用,不知道干啥。就像一個人,突然面前堆著無數(shù)的錢,卻一下子無所適從。錢已經(jīng)不是錢了,而是個空洞又抽象的數(shù)字,是一堆能湮沒人的數(shù)字。

每當(dāng)這時,阿谷瑤老人就不得不思考那個她不想思考的問題。她琢磨著那個云游四方的算命先生的話,三年后的九月初九,不能見生人,這天是道坎。他的話是啥意思?阿谷瑤老人不是怕死,人終究有一死??稍谒烂媲?,似乎還有比這更重要的東西。她算了算時間,剛好三年。三年,對于一頭本地牛來說,儼然是一頭壯牛了,無論是用來宰殺,還是用來犁地,都是恰好不過的時候。算了算,村子里比她年長的還有兩位老人,他們的客話名字她不曉得,只曉得他們的苗語名字,分別是阿里路和歌一朵。阿里路是個男老人,八十多歲了,歌一朵比她年紀(jì)大點,是個女老人。他們都住在寨子下方,兒女雙全,家家有壯實的牛,不怕沒人送終,不怕喪禮不夠隆重。她這么想著,竟生出些擔(dān)憂來,寶翁里老人走時有她在,等她去世時,誰來辦理喪事呢?兩口子沒有孩子,有過,也在數(shù)十年前夭折了?,F(xiàn)在,她突然有些感傷,又有些羨慕和埋怨寶翁里。寶翁里老人年輕時沒給過她一個體面的婚禮,導(dǎo)致她的父親臨終時也有所抱憾。人可以潦倒一生,低頭做人一輩子,但是來世間一趟不容易,不能體面地活,連體面地離開也不行嗎?人總要留點什么的,在生時寂寂無名,走時有人記住也好,如同夜空中的煙火,寂滅時璀璨耀眼,令人難忘。不去想了,想到這些,阿谷瑤老人生怕自己會鉆進(jìn)死胡同,那樣她會更加難過。想那么多干嗎,活到七十多歲的年紀(jì),她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清醒明白地過是過,稀里糊涂地過也是過,各有各的好。

李成林帶著兩個人來到阿谷瑤老人家,阿谷瑤老人給他們倒水。他們坐在院壩里,一個年輕小伙從手提袋中掏出一張表格,說是來做低保入戶核查的,想了解下阿谷瑤老人目前的生產(chǎn)生活狀況,看有什么困難沒有。阿谷瑤老人說,沒得哪樣困難,感謝你們的關(guān)心。這些是套話,也是她的心里話,要不是那點低保,興許她就活不下來。李成林說,阿婆,鎮(zhèn)上建有養(yǎng)老院,你要是一個人生活困難,可以搬去那里,老人多,熱鬧,互相也有個照應(yīng),低保還照樣領(lǐng)。阿谷瑤老人說,不去咯,去那里做哪樣,沒個熟人,我不去。好嘛,不去就不去,拿筆記錄的年輕小伙說,您目前一點困難都沒有哈?她欲言又止,李成林見狀,就說,阿婆,你要是有哪樣難處只管說。阿谷瑤老人說,不曉得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李成林說,還有哪樣不當(dāng)講的,你講就是咯。阿谷瑤老人說,我想麻煩你們幫我主持個事情。李成林納悶,說哪樣事情?阿谷瑤老人轉(zhuǎn)過身,瞥向牛屋里的牛,說我想麻煩你們給寨子里的晚輩們說一下,等到我歸天了,麻煩他們打這頭牛給我送終。李成林一怔,沒想到阿谷瑤老人要說的事情是這個,他想都沒有想到,不過也不怪他,這種事情,只有老年人才去考慮,年輕人哪個會去胡想這些。他說,要得嘛,剛好晚上我有事找鄉(xiāng)親們商量,順便給大家說下這個事。

送走李成林他們,阿谷瑤老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為自己剛才的唐突懊悔,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個人的事搬到公堂上講,李成林主持自然好,可是怕鄉(xiāng)親們有想法,認(rèn)為芝麻大點的事,像是信不過寨子里的晚輩們,也不事先通個氣,就搬到臺面上來了。越這么想,阿谷瑤老人越感到自責(zé)。唉,不管了,晚上去開院壩會時再看看是哪樣情況吧,反正都是要死的人,還在乎那么多干嗎,再過幾年,也許就沒人記得我這個糟老婆子了。這么些年,阿谷瑤老人遇到事情,已經(jīng)學(xué)會給自己找臺階下了。事實上,自從年幼的兒子李進(jìn)鵬不幸溺水夭折,她在查出無法繼續(xù)生育、四處求醫(yī)無果后,每次遇到困難她都是這樣的,用一些簡單易懂的話開導(dǎo)自己,比如:人是三節(jié)草,不知哪節(jié)好。

院壩會來的人蠻多的,圍著大槐樹坐了好大一圈。李成林要講的,是合作社養(yǎng)牛的事。他說,鄉(xiāng)親們,經(jīng)過前期的準(zhǔn)備,合作社初步建成了,圈舍也修好了,大家手中活路多,養(yǎng)牛消耗時間,還有花費人力物力,要是信得過合作社,可以用牛入股,沒有牛的鄉(xiāng)親可以資金入股。大伙竊竊私語,商討著到底靠譜不靠譜。這個時候,寨子里的黨員先發(fā)話了,打著幫腔,說愿意入股。然后,駐村干部拿出簽名冊,愿意入股的就簽字,觀望的可以繼續(xù)觀望。見有些家底殷實、牛馬養(yǎng)得多的都愿意入股了,那些養(yǎng)一頭兩頭的,膽子似乎也大了,跟著說,我也入股,我也入股。合作社的事談完后,李成林開始說阿谷瑤老人的事。他說,大家都曉得,我們阿谷瑤老人現(xiàn)在一個人住,生活上多有不便,這些年,他們兩個老的全靠大家?guī)鸵r,在這里有個事我想跟大家談一下。大家就問,哪樣事?李成林說,俗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寨子里有老人是福氣,這樣高齡的老人不多了,我算過,七十歲以上的大概有五六個。有鄉(xiāng)親說,這些道理我們都懂。李成林說,懂就好,阿谷瑤老人不是外人,再說了,寨子里大家都是沾親帶故的,要是有一天,阿谷瑤老人歸天了,想麻煩鄉(xiāng)親們把她當(dāng)做自己的老人一樣操辦,讓她的喪禮熱熱鬧鬧,好好送她一程,你們說要得不?李成林這么一說,阿谷瑤老人靜默著,她像是已經(jīng)看到自己去世的那天了,看到許多人圍著嘎房,他們轉(zhuǎn)嘎、打嘎,好不熱鬧,不知道是出于激動還是感動還是自憐,她拄著拐棍的手微顫著,眼淚不自覺地盈滿眼眶。坐著的鄉(xiāng)親們說,這個我們自然曉得,也是應(yīng)該的,而且你都講了,我們就更該響應(yīng),這就是我們的責(zé)任。李成林說,好勒,有你們這句話就要得了。李成林別過頭,問阿谷瑤老人還有哪樣話要講,老人擺擺頭,意思沒什么話要講。她其實是想站起來,給大家鞠個躬的,但她做不到,她打心里領(lǐng)了這份情。

院壩會散后,阿谷瑤老人拄著拐棍回家。李成林說,阿婆,我有話要跟你說。阿谷瑤老人說,哪樣話,你講嘛。李成林說,我陪你走一小段。路燈下,李成林陪著阿婆慢慢地走著。李成林說,你年紀(jì)大咯,喂牛無非是想過世后有個伴,你看這樣要得不,這頭牛值好多錢,折成錢存起,自己存我們存都行,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再買一頭牛來打,錢不夠的話村委出。阿谷瑤老人沒說話,她靜默地走著,李成林才幫她把事情搞定,這個時候要是直接拒絕,就顯得太不近人情了。走了一小段路后,阿谷瑤老人說,我再想哈嘛。李成林說,好勒,我等你勒回話,不管你答不答應(yīng),我都尊重你的想法。阿谷瑤老人說,謝謝你們關(guān)心咯,路上有燈的,我慢慢走回去。李成林說,莫得事,我陪你老人家走小段。

到家,阿谷瑤老人打開牛屋,牛沒有吃食,沒有反芻,站著一動不動。都說牛通人性,有時候會曉得人的想法,還會曉得外面發(fā)生的事。阿谷瑤老人心想,它咋不張我呢,不會是曉得今晚上的事了吧。她自言自語道,你莫要怪我,我也莫得辦法,你不要慪氣哈。說完,她勾著身子,在背篼里抓起一把草丟進(jìn)牛槽。說,你再吃點,再吃點就休息了。

苞谷地里的苞谷抽了須,在太陽的暴曬下,越長越大。寶翁里老人過世后,阿谷瑤老人拾掇起他沒種完的地,在老瓦房后面栽了點辣椒、南瓜、茄子、洋芋、四季豆,還有苞谷。她每樣栽得不多,夠她吃就行。隨著苞谷稈高過人一兩個頭,去山上放牛的地方越來越少,割草喂牛也沒以前方便了。天熱,草深,最怕遇到老蛇。阿谷瑤老人牽著牛在寨子周邊的山路上放,打豬草、放牛的孩子看到后,自動不割路邊的草,有意留給阿谷瑤老人家的牛吃。

氣溫越來越高,地里的新苞谷很快就熟了。掰一個,撕掉苞衣,飽滿多汁的玉米粒顆顆喜人。放進(jìn)鍋里,倒上清水,煮熟的嫩玉米帶著一股清香,不僅小孩子們愛吃,連阿谷瑤這樣的老人也愛吃。她的牙齒不好,往往要把苞谷煮得很爛,或者一根苞谷得要慢慢咀嚼,只有咀嚼,舌根才能嘗到那股甘甜。嫩苞谷是香的,苞谷稈是脆嫩的,阿谷瑤老人會把苞谷稈丟給牛吃。放在以前,年成不好時,苞谷稈還能用來熬糖。

阿谷瑤老人的牛越來越壯,越來越聽話。有時候她一個手勢,它就曉得該怎么做。阿谷瑤老人在地里干活,背東西累了,就會在牛的兩邊各掛一個布袋,布袋里塞著洋芋、茄子、嫩苞谷,塞滿了,說回家,牛就很聽話地走在前。走得快了,還會站在路邊靜靜等候阿谷瑤老人。阿谷瑤老人有時候也會想,這家伙莫非真是通人性,那么懂事,像小孩似的會做許多事情呢,只是不會說話罷了。

阿谷瑤老人不知何時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阿黃。隔著老遠(yuǎn)阿谷瑤老人就說,阿黃過來。阿黃就慢悠悠地走過來。阿谷瑤老人說,阿黃去睡覺,阿黃就很聽話地走進(jìn)牛屋。看著阿黃如此聽話,阿谷瑤老人又喜又愛,說,虧我沒白疼你,喂你喂得那么講究,不過呢,你也挺好的,要是沒有你,我還不知道要多出好多活路,今年這季莊稼雖然不多,但是有你在,我都有底氣多了。洋芋收得最早,也是種得最早的。在黔西北,農(nóng)歷春節(jié)前就可以種洋芋了,土翻了后,挖松,犁頭犁出要栽洋芋的溝,溝里每隔小段距離撒上糞,加上尿素,丟上洋芋種,再用鋤頭一溝一溝蓋起來,蓋得深,不怕反春時降溫,春分前后,洋芋芽就鉆出地里了。算一下,洋芋還是寶翁里老人種的,阿谷瑤老人跟阿黃都嘗了鮮,可惜寶翁里老人吃不到了。不過,阿谷瑤老人想著,他有牛做伴,就算今年沒得吃,明年也是能吃到的。她還真有點羨慕他了,羨慕他能順利與故去的親人相聚。世世代代的老人們會給晚輩們說,人死后,去那邊時路上會有很多坎坷,山高壑深,惡鬼擋道,有牛在,既能搭伴又能辟邪,到了那邊才能真正落腳。沒有牛就無法生存,到了那邊種不了地,得過寄人籬下的日子。所以,有些人過世后,條件差點的打不起牛,只要兒女健在,死后三年都會召回亡魂,請鬼師到家中做法事——俗稱“改簸箕”,然后在墳地里打一頭牛,讓漂泊的亡魂帶去,不留任何遺憾。

上山的人逐漸多了起來,每天都有人經(jīng)過阿谷瑤老人家門口,他們有些是去挖地里熟了的洋芋,有些是去掰嫩苞谷,還有些是去砍柴,更有些是去趕野豬。野豬是不讓打的,國家保護(hù)動物,這畜生真是害人不淺,退耕還林前,還不太見到它們。隨著林子越長越大,越長越深,野豬遍布各地。它們嗅覺靈敏,行動迅捷,專挑夜間行動,離村寨遠(yuǎn)的玉米地和稻田深受其害。有人哭著從山上走下來,抱怨道,這畜生打也不能打,追也追不到,不曉得要咋個辦。人們?nèi)ジ謇锓从?,村里上報到?zhèn)農(nóng)林水辦公室,農(nóng)林水部門的技術(shù)員走村串戶,統(tǒng)計受災(zāi)農(nóng)戶跟土地面積,說報上去看看有沒有補(bǔ)助。正規(guī)程序要走,非正規(guī)方法也要試試,有人在地上扎稻草人,沒用。還有人在地上安裝定時喇叭,隔斷時間就響一回,起初還有些效果,但野豬也不是傻的,久了就曉得是人們玩的小把戲,蠻可以不在乎。它們更加猖獗,一夜間能席卷一大片玉米地,攪翻大面積的稻谷,且嘴巴刁得很,苞谷專挑尖頭吃,難啃的直接不管,谷穗踩得亂七八糟。人們窩火了,有人偷偷晚上上山安陷阱,坑里放上尖銳的大鐵釘,還有些更狠,直接深入密林,安裝瞬間能放出上千伏高壓的打豬機(jī)。

這些,只有村寨里的年輕人曉得,大伙心照不宣。真要是打到了野豬,就偷偷抬回家,或者拉進(jìn)城里的館子賣了。阿谷瑤老人不知道,她不過問別人,別人也不會把這檔子事情說出來。

秋天轉(zhuǎn)眼就到,稻穗一夜間就黃了。站在阿谷瑤老人家門口,向山下望去,一層一層的梯田金燦燦的,世界染成一片橙黃。人們忙著收割,開的開拖拉機(jī),扛的扛扮桶,挑的挑籮筐,鋪的鋪曬笤。阿谷瑤老人種不動田了,哪還能下田插秧、除草、收割?上了年紀(jì),風(fēng)濕痛就重起來了。

天擦黑的時候,大家正忙著回家,山下的一棟磚房突然傳來鞭炮聲,青煙順著房子上空裊裊升起。阿谷瑤老人一打聽,才曉得是阿里路老人去世了。阿里路是寨子里最年長的人,他走了,就剩歌一朵老人最年長了。

寨子里有寨子里的規(guī)矩,紅白喜事得有人幫忙料理。紅事不用人人到場,來得了就來,來不了的情有可原,畢竟出遠(yuǎn)門打工的不方便,且辦紅事的人家,辦事前三天要挨家挨戶請,沒登門請到位的,人家決不會賴著臉皮上門幫忙。白事則不同,人這一生,可以不結(jié)婚不生子,但都得面對死亡,都要過這一關(guān)。再說死了人,死者家屬本身傷痛不已,措手不及,寨鄰們更該主動上門解難。管事的總管是寨子里有威望的人,說話頂用,能服眾,他在征詢死者家屬的想法后,就著手安排和料理喪家的喪事。

阿里路老人家院壩里圍滿了人,阿谷瑤老人年紀(jì)大了,可以不去,但她還是去了,就算幫不上忙,也要去湊個人頭。人在,喪家就會領(lǐng)這份情。

按照岱村苗人的規(guī)矩,人死后,死在哪個房間,哪個位置,尸身是動不得半步的,得由鬼師來入殮。人們湊到里屋觀望,阿里路老人正躺在平時睡的床上,他的遺容看上去平靜祥和。主人家在用電話聯(lián)系蘆笙匠、鼓匠,以及鬼師。這要是放在訊息不發(fā)達(dá)的年代,得由總管親自安排人跑一趟。

吹蘆笙的匠人接到電話后,連忙從對面山寨里趕了過來,他們身后跟著一個鼓匠。幾個人健步如飛地穿梭在羊腸小道上,像幾只矯捷的山雞。昏暗中,電筒光影影綽綽,輝映在不高的灌木叢中間。人們站在阿里路老人家的院壩里,迫切地張望和等待著。

鬼師是在蘆笙匠們趕到不久后抵達(dá)的,他從隔壁鄉(xiāng)的馬田寨騎摩托車過來,花了約莫半個鐘頭。方圓數(shù)十里,但凡有苗人故去,都是他入的殮、送的行。他走到阿里路老人的床跟前,虔誠地點燃三炷香,拜完神靈后,緊實地插在地上。又燒了幾張錢紙,隨后從攜帶的行頭里掏出兩塊竹片,他要打卦了。打卦是必行的事,卦有陽卦、陰卦、順卦三種,兩塊竹片凸面向上為陽,兩塊竹片凹面向上為陰,凸面凹面各有一面向上為順。打卦的時候,人們個個緊張,屏息凝神。只見鬼師跪在地上,雙目緊閉,嘴里念念有詞,然后向空中拋出兩塊竹片。竹片落在地上,是陽卦。陽卦是不行的,陰卦也不行。人們繼續(xù)觀望著,大氣不敢出一個。鬼師再次點香、燒紙、念咒,拋出竹片,竹片哐地落在地上,一面凹一面凸。他站起身來,說“sou——”(苗語發(fā)音,漢語“起”的意思)。幾個青壯湊了上去,將阿里路老人抬到堂屋的左上角,這個時候,喪家的年輕人端來一盆熱水,為阿里路老人擦洗身子。以前,看到這種場景,阿谷瑤老人都會想,自己要是死在前,寶翁里老人就給她擦拭身子,要是死在后,還真不曉得誰會做這事。侄男侄女們不知道會不會嫌棄她,就算不嫌棄,可自己一個人,死于哪天都沒人知道,沒準(zhǔn)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臭得令人厭惡了。

阿里路老人是男老人,女人們自然要回避。阿谷瑤老人拄著拐棍,顫顫巍巍地擠出人群。

總管喊著前來幫忙的人們到另一個房間里去,他得根據(jù)寨子里勞力和老少情況進(jìn)行分工。不用看,阿谷瑤老人也知道人們各自在忙碌。七十多歲的她,這種事經(jīng)歷得太多了。沒一會兒,阿里路老人的子女就擦拭完他的尸身,額頭、臉龐、手臂、胸膛、大腿,都認(rèn)真地擦了一遍?,F(xiàn)在,在鬼師的指引下,兩個年輕男子拿來壽衣、白布,他們要為阿里路老人裝殮。阿里路老人的尸身已經(jīng)沒有污垢,人們小心翼翼給他穿上壽衣,抬他進(jìn)入棺材,擺正位置。他的遺容看上去肅穆平靜,儀式莊重嚴(yán)肅。白布鋪設(shè)在他身側(cè),算是陪葬品。鬼師給家屬做了個手勢,示意檢查一下棺材里有沒有什么鐵釘之類。這類器物是不祥物,切勿留在棺材里。檢查完畢,在鬼師的指導(dǎo)下,家屬蓋上棺材蓋。接著,鬼師在棺材旁插上香,燒上紙錢,端著一只碗,夾上些米飯和熱菜在碗里。這叫喂飯,在沒發(fā)喪之前,鬼師每天要給死者的亡魂喂三次飯,每喂一次飯要點一回香、燒一回紙、挑一回新的米飯和熱菜,還要放一回火炮?;鹋谝鹛炖?,聲音越大越好。喂好飯,蘆笙匠和鼓匠方才登場。鼓固定在堂屋的墻壁上,鼓上得掛一只剛殺完且拔了毛去掉內(nèi)臟的公雞。蘆笙匠開始吹,邊吹邊跳,鼓匠開始打鼓,鼓聲與蘆笙聲節(jié)奏契合。

屋子里好不熱鬧。人們各忙各的,分工有序。阿谷瑤老人在想,等自己死的時候,鬼師是不是也這樣給她喂飯,鼓匠和蘆笙匠是不是也這樣為她安慰亡魂,人們是不是也這樣忙碌,燒火的燒火,做菜的做菜。大家都在忙,她又什么忙都幫不上,反倒顯得礙手礙腳,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她就拄著拐棍回家了。她在心里笑話自己,比什么不好呢,真是瘋了,竟然比死了是不是也這么熱鬧。說到死,還真是突然,前幾天她還見到阿里路老人呢,他帶著孫子去趕鄉(xiāng)場,可現(xiàn)在突然間就沒了。不過,阿里路老人確實有福氣,他的離開應(yīng)該沒什么遺憾,瓜熟蒂落嘛,沒受什么折磨,人最怕的是那個過程太痛苦,誰也不知道有多痛苦。

阿黃一歲半多點的時候,突然間就走丟了。

那是翻年后暮春時的事情。春草一生,歌一朵老人的身體就跟著不聽使喚了,舊病復(fù)發(fā),咋治都治不好。有醫(yī)生來到她家,說是這一年行金木運,春天木氣當(dāng)令,她脾腎才如此虛弱,尿結(jié)石屢發(fā)不止。都是老姐妹,阿谷瑤老人時不時會去看她,她躺在床上,水米不進(jìn),人瘦得不成樣子。好在她意識還算清醒,曉得誰來了,能簡單跟人打招呼。只是,疼痛實在令她難熬。黔西北的天氣就是這樣,即使是三伏天,也可以蓋著被子睡覺。她的身上老是蓋著一床棉被,被子底下接著根塑料管,說是用來排尿的。

在那間逼仄的屋子里,歌一朵老人的身上逐漸散發(fā)出一種濃稠的令人說不清的味道。那股味道,讓人有種欲作嘔的感覺。起初,阿谷瑤老人會走到她的床邊,跟她絮叨著外面的天氣和近來村里的情況。時間久了,歌一朵老人的精神不好,答不上話,有時還神情恍惚,她就很少再去打擾她了,只站在門邊探望,唏噓不已。其實,看望歌一朵有時候也不全是出于關(guān)心,還有出于好奇,她是在對照自己,這一點,阿谷瑤老人再清楚不過。每次,從歌一朵老人家出來,阿谷瑤老人都要在心里罵下自己,你到底怎么了,是想看看她有多痛苦嗎?是怕跟她一樣走得不干脆嗎?罵完以后,她又叮囑自己不要再去多想。

阿黃就是在某天她去看望歌一朵老人時走丟的。隨著阿黃越來越懂事,阿谷瑤老人已經(jīng)不再隨時拴著它,覺得這樣不好。冬天的時候,她甚至沒有關(guān)阿黃進(jìn)牛屋,而是牽到自己住的房間里。這在苗寨不算什么稀奇事,往上數(shù)幾十年,很多老人都是與牛同居的。牛在每個人心里,如同老朋友一樣。阿谷瑤老人回到家,發(fā)現(xiàn)阿黃不在了。她起初沒怎么在意,以為是吃草去了??商鞚u漸暗了下來,村里放牛的小孩們收?;丶伊耍ⅫS還不見回來,她慌了。阿黃,阿黃去哪里了?她關(guān)上門,拄著拐棍,急急忙忙、顫顫巍巍地沿著常走的山路尋找,卻怎么也見不到阿黃的影子。她有些埋怨自己,不該去串門的。阿黃會不會被偷走了,會不會被人拉去屠宰場了?要是真丟了,她豈不是前功盡棄,起碼也值個萬把塊錢啊。要是死了,她從哪再買一頭?想到這些,她越發(fā)自責(zé),早知道該聽李成林的。她找了一圈,不停沿著山路喊,沒聽見牛應(yīng)她。她的喊聲引來寨鄰的關(guān)注,人們摸著黑,在山路上找到她,問她咋回事。她說,我的牛打脫了,不曉得是不是被強(qiáng)盜偷走了。寨鄰們說,阿婆,你莫急,我們馬上就去給你找。村民們上山的上山,去路口的去路口候著,一方面怕牛進(jìn)山掉進(jìn)獵人捕獵的陷阱,一方面怕有外人進(jìn)寨偷牛。阿谷瑤老人在組長的安慰下回家候著。那是她最焦急的一個晚上,她暗自祈禱,希望阿黃能平安回來。她以前只意識到阿黃聽話,卻沒有想到,在失去阿黃后,竟如此擔(dān)憂。整個晚上,她的燈都亮著,她害怕人們找到后忘記告訴她,她希望大家曉得,她沒有睡下,隨時都在候著。

清晨,一撥年輕人從山上下來,牽著受傷的阿黃來到阿谷瑤老人家。阿谷瑤老人急壞了,抖動著拐棍,想抽打阿黃,埋怨道,你這個不聽話的家伙,跑哪去了?組長說,阿婆,你莫要難過了,你的牛沒哪樣事情了,它掉進(jìn)抓野豬的陷阱里,好在搶救及時,要是遇到打野豬的電機(jī),那就完蛋了。阿婆連聲感謝。大伙說瞌睡來了,要回去睡覺,就把牛交給了阿婆。組長說,阿婆,這頭牛憑我的經(jīng)驗,應(yīng)該是跟公牛跑山了,回頭我叫個獸醫(yī)來,給它打點消炎藥,它的腿被鐵夾子夾得厲害,流了不少血,怕發(fā)炎。好勒,麻煩你們了。

阿谷瑤老人打來溫水,一點點給阿黃清洗腳上的傷口。她想到蒿草有止血的作用,就先在家后面的地里割來蒿草,搗爛,撕掉舊衣服,敷在牛的傷口上。蒲公英能消炎,也先割來喂它。獸醫(yī)很快趕到,給牛打了消炎和避免破傷風(fēng)的藥,留了兩瓶先鋒霉素,沒算錢就走了。

接下來的幾天,阿黃都站不起來。它趴在牛屋里,每天阿谷瑤老人像照顧孩子一樣給它煮食,催它吃食,說你快吃啊,你不吃,咋個好起來,等你好起來,我?guī)闳€好地方。牛像是真在聽她的話,眼睛巴巴地望著她,眼神卻沒什么力。不知道是不是火氣太旺,它的眼角總積著眼屎,討厭的蒼蠅時不時還飛到上面。阿黃也懶得搭理,它看上去無能為力,阿谷瑤老人就親自用毛巾給它擦拭。有一天,阿黃可能疼得實在難受,阿谷瑤老人打開藥瓶,才遞到它嘴邊,它就一口咬了過去,好在藥瓶子是塑料的,它的牙齒直接把藥瓶咬扁,差點連瓶子也吞了下去,瓶子里的藥咕嚕嚕一下子淌進(jìn)喉嚨。她有些動容,看來不只是人,連動物也曉得要活命。

阿谷瑤老人有些矛盾,晚上她來到父親的墳前燒紙,傾訴了一番,希望他能原諒曾經(jīng)的自己,原諒寶翁里,希望父親能看到她現(xiàn)今的窘狀,保佑阿黃渡過難關(guān)。有那么一刻,她在心里暗自祈禱,祈愿神靈顯現(xiàn),能不能……她始終沒有在心中說出那句話。她想說的是,只要能保佑阿黃渡過難關(guān),她就可以不讓這頭牛陪她,不用打它。她沒有說,她怕說出來后做不到。

牛是在十多天后慢慢好起來的,阿谷瑤老人拴好它,不再牽著出去轉(zhuǎn)悠。發(fā)情的牛她是見識過的,無論公母,滿山竄,四處跑,拉都拉不住。她怕阿黃再次跟著那些公牛跑丟,給寨鄰們添亂,她不想欠別人更多人情。不放牛,她親自去割草要累一些,卻能感到踏實。不過,阿黃的吃口再也不如從前了,阿谷瑤老人意識到,這不是外傷的問題,是阿黃已經(jīng)不是一頭小牛了,它要發(fā)情,它也想出去。怎么辦呢?不可能常年拴著它吧。她想到以前走村串寨的農(nóng)技員說過,人平均年齡是七十五歲,黃牛是十三歲,按這個比例換算,阿黃不過是個九歲左右的孩子。就算她明年九月初九去世,那阿黃也不過相當(dāng)于一個十多歲的少女。阿黃現(xiàn)在長大了,也需要一個伴,就算不需要一個伴,起碼發(fā)情時還是該滿足的,就算它死了,也沒啥可遺憾的。如同一個人,好不容易長到成年,卻未經(jīng)人事,那多少會覺得惋惜??墒钦k呢?要是滿足阿黃的發(fā)情需求,它受孕了怎么辦?不滿足,難不成要牽它去動手術(shù)?她覺得心里亂糟糟的。

李成林再次來到阿谷瑤老人家時,她正在堂屋里打牛吃的玉米面。堂屋里除了一臺打面機(jī),還停著一口棺材。這口棺材買在寶翁里老人去世之前,料理完他的后事,她就請幾個青壯抬進(jìn)堂屋里來了。阿谷瑤老人停下手中的活,關(guān)掉打面機(jī)。李成林說,阿婆,我聽說你家的牛丟了,又找到咯,特意過來看看。阿谷瑤老人說,是啊,多虧寨子里的年輕人。李成林說,我這次來,是想勸勸你,你不要生氣哈,現(xiàn)在合作社發(fā)展得不錯,你看你喂這頭牛多不方便,要是愿意的話,用牛入股到合作社,社里有專人飼養(yǎng),到年底還能分紅。阿谷瑤老人端坐著,不曉得該說些什么。李成林接著說,我說句內(nèi)心話,牛大了,不像從前,一旦跑起來野得很,不要說是你,就算是幾個大男子漢都追不到,我曉得老人家都喜歡養(yǎng)個貓和狗啥的,不過牛跟狗跟貓不一樣,牛值錢,一萬多塊錢一頭,要是出個閃失咋個辦,你從哪點存這筆錢?李成林的話說到阿谷瑤老人心坎上了,她陷入糾結(jié)中。這個下午,李成林帶著她參觀了趟養(yǎng)殖場,養(yǎng)殖場里的牛挨著牛,均用鐵鏈拴著,吃的草是生料,糧食也是生的,玉米面直接倒進(jìn)槽里,牛慢慢咀嚼,飼養(yǎng)員再倒幾桶冷水進(jìn)槽,牛就喝槽里的冷水。她看下來,心里拔涼拔涼的。她曉得,她的阿黃受不了這份苦。阿谷瑤老人說,我那頭牛被我喂得挑食得很,它來這里怕是不習(xí)慣哦,都喂那么大了,改是改不了的。她這么一說,李成林也意識到了,加上牛的傷才好,阿谷瑤老人喂得細(xì)致,就怕牛牽來不吃不喝,再生個病啥的,別說賺錢,反倒蝕本。他說,那就先這樣吧,合作社的大門隨時都是敞開勒,你要是哪天不想喂了,我們隨時接手。阿谷瑤老人說,好勒,謝謝你的理解。

阿谷瑤老人回到家,阿黃踩得牛屋里亂糟糟的,槽里的牛食還剩有許多。她怕是牛的炎癥又復(fù)發(fā)了,走進(jìn)屋子,拿了前幾天阿黃沒吃完的先鋒霉素,她打開藥瓶,遞到阿黃嘴邊。阿黃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阿谷瑤老人嘀咕著,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阿黃現(xiàn)在不吃東西,應(yīng)該是有公牛經(jīng)過門外,它想出去。果不其然,她讓阿黃轉(zhuǎn)過身來,阿黃不轉(zhuǎn)。她走進(jìn)牛屋,看到阿黃的水門已經(jīng)發(fā)紅,有水滲出來。阿谷瑤老人想,該怎么辦呢,要不要找種牛來跟它配?就在阿谷瑤老人躊躇之際,阿黃哞哞地叫了起來,頭扭來扭去。阿谷瑤老人決定去找獸醫(yī),看看有沒有什么辦法。獸醫(yī)來后,說這頭牛都跑兩三回了。阿谷瑤老人說,我咋會不曉得。獸醫(yī)說,可能前幾天傷勢比較重,沒表現(xiàn)出來吧。阿谷瑤老人說,有哪樣法子沒得?獸醫(yī)說,只能找頭公牛跟它配,要是不配,它跑個幾天就跑過了,可是每隔二十天左右又會發(fā)一次情。阿谷瑤老人更加糾結(jié)了,她說,沒有別的法子嗎?我是說,不讓它發(fā)情,又不讓它受孕。獸醫(yī)說,有,就是打控情素,不過這種藥打了,恐怕對它身體有些影響,說白了,就是一種避孕藥,打一針能管四個月。阿谷瑤老人想了想說,我考慮考慮吧。

阿谷瑤老人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晚上,禁止阿黃交配不是長久之計,反倒會傷害它。牽它去交配,又怕受孕。受孕后,不是壞事,主要是怕更難養(yǎng),萬一出個閃失,牛死在她前面,以后咋辦?而且,生下的牛崽誰來管?思來想去,她還是決定給它打控情素,控情素有避孕的作用。她牽著牛來到了山下,在獸醫(yī)的協(xié)助下,阿黃跟一頭大黃牛完成交配。她心里多少感到慰藉,希望阿黃別怪罪她。然后,獸醫(yī)給阿黃打了一針控情素,看上去它并沒有什么不適。

歌一朵老人死了。

她家圍滿了人,蘆笙與鼓聲齊奏。人們忙碌著料理她的后事。阿谷瑤老人沒有去,她竟有些不敢去看,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她想起歌一朵生前痛苦的樣子就有些不忍,甚至害怕,她不知道是害怕歌一朵,還是害怕其他什么。她站在院壩里,不時張望山下,望向歌一朵家的方向。

阿黃沒有再拴著,它抬起頭,像是在端詳著遲暮的阿谷瑤老人。自配種以后,阿黃恢復(fù)了原來的乖巧,它不吵不鬧,不給阿谷瑤老人添亂。很多時候,阿谷瑤老人面帶惆悵,它的眼里似乎也會寫滿哀傷,它像是能從阿谷瑤老人臉上讀懂什么。現(xiàn)在,阿谷瑤老人越加喜歡這頭陪伴自己的黃牛了,這種喜歡令她感到欣喜又感到惋惜。欣喜的是她看到了這個生命在她手中變得如此蓬勃而盛大,它一天天壯碩起來。惋惜的是,阿黃終究要陪著她離開這個世界。想到這里,她又有些懷疑自己過于殘忍,怪自己當(dāng)初不該養(yǎng)它,不養(yǎng)它,就不會傾注感情。感情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它像罌粟,會讓人上癮,讓人產(chǎn)生依賴,甚至像囚籠、像枷鎖,會將兩個毫不相干的生命體捆綁在一起,互相奴役。她還記得年幼時養(yǎng)過一只貓,那時她約莫五六歲大,那只貓很聽她的話??上Ш髞砟侵回埶懒耍灰恢簧胶镒ニ赖?。她悲痛不已,平生第一次感受到離別之痛,體會到傾注情感事與愿違的崩塌感。她不停抹著眼淚,抱著那只貓找地方埋葬。父母和兄弟姊妹看到后,對此嗤之以鼻,還笑話她為了一只貓流淚,那不過是一只貓嘛,一只畜生而已。她的母親當(dāng)時還說了一句十分刺耳的話,她說,你哭什么,我怕我死的時候,你都不會這樣難過。沒人能理解她的心情,她沒有反駁任何人。在后來的許多年里,她養(yǎng)過好幾只貓,都因各種不同原因死去,她從最初的傷痛漸漸轉(zhuǎn)到遺憾,再到習(xí)以為常。生命不就是這樣嘛,她有時候會安慰自己,任何生命終究都要離開這個世界的,無非早些和晚些罷了。如今,她早就不是那個小女孩了,她是一個古稀之年的老人,她經(jīng)歷過這個世界數(shù)十年的滄桑歷程,親歷過眾多親人的離世,種種無常已經(jīng)提高了她內(nèi)心遭受打擊的能力。換句話說,沒有什么可以擊倒她的。可是,歌一朵老人的死讓她又生出那種莫名的畏懼感。如果說,阿里路老人的死讓她無動于衷,歌一朵老人的死則讓她真正意識到了死亡的逼近。它像一層紙,薄如蟬翼,只要輕輕一戳,就能戳破。她不知道那層紙的背后是什么。以前有個歌一朵擋在她前面,像一堵墻,現(xiàn)在,那堵墻已經(jīng)從眼前拆除了。這像什么呢,有點像寶翁里老人給她講述的關(guān)于他年少時候的事。寶翁里還光著屁股蛋子玩水時,細(xì)仔們喜歡爬到山邊的巨石上栽猛子,腳下是深不見底的龍?zhí)?,水又清又冷,冷得刺骨。栽猛子時細(xì)仔們光著身子站成一排,一個個從巨石上跳下去。看著別人跳時,內(nèi)心既忐忑又興奮,不知道輪到自己時敢不敢跳,跳下去會怎樣,頭會不會扎進(jìn)石縫里,鼻腔會不會嗆到。每當(dāng)前面的人跳一個少一個時,那種忐忑、興奮、期待的心情就越加復(fù)雜。有些人輪到他自己時,雙腿竟不自覺地抖動起來,后面的人要是討嫌,會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他就很被動地落入水中。栽過猛子的人,有些栽了再也不敢再栽,有些發(fā)現(xiàn)這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無非是從寒冷的水中重新爬出來一回罷了,這類人似乎玩上了癮,他們因寒冷顫抖著身子再次走到大石頭上,再次栽進(jìn)水里,從水中冒出來后,臉上洋溢中無比自得的笑容。

阿谷瑤老人此刻的心情就是這樣的,可在此之外,她似乎還有期待。

出喪那天,阿谷瑤老人跟著去了。人們圍著一座在田壩上提前搭建好的嘎房,在鬼師的帶領(lǐng)下,抬著棺材扛著花圈不停轉(zhuǎn)嘎。周圍站滿圍觀的人,等到打嘎時,人們異常激動,場面十分壯觀。阿谷瑤老人站在山坡上,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一目了然。她身邊有個小女孩問父親,說為什么要打它。她的父親說,它能辟邪,能帶著這個死去的阿婆去見她的親人。鬼師開始燒紙錢,一邊走一邊念咒,他念了一遍人們?yōu)楦枰欢淅先怂偷呢斘铮趾傲烁枰欢湟陨蠑?shù)輩乃至數(shù)十輩的先人名字。這些被喊的亡魂中,有歌一朵的直系親人,也有他們苗人的共祖,只要是能喊到的,鬼師都會用苗語一一喊到。那意思是在說,祖先們,你們快來吧,快來接她吧,她要跟著你們回家了,讓她看到你們的身影吧,讓她不畏這長途跋涉吧……

阿谷瑤老人別過身,在聽到鬼師的招魂聲后,她內(nèi)心大受震撼,被這莫大的儀式所震撼。她心里想著,歌一朵,你看到了吧,那么多人來為你送行,你也看到故去的親人了吧,他們一定看到你了,一定在前來接你的路上。今天,你就是主角,所有人都為你而來。

有那么一瞬間,她竟然覺得歌一朵的死是值得的,是令人羨慕的。她想著,不曉得自己去世那天有沒有那么隆重,肯定是沒有的,歌一朵的兒女那么多,她不過只有幾個旁系的侄男侄女罷了。想到這里,她竟生出一絲惆悵來。

十一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又是一年,阿黃兩歲多了。它長成了一頭壯牛。在岱村,像它這樣壯實的母牛不多。阿谷瑤老人更不敢吆它出去了,成年的公牛容易打架,母牛也一樣,且打起架來認(rèn)死理,都要斗個你死我活。有時候,一頭牛能把另一頭牛的牛角撞斷,還有些時候,是一頭牛把另一頭牛的眼睛戳瞎,甚至兩頭牛追逐著一齊滾下山崖。一旦打架,阿谷瑤老人害怕別的牛打傷阿黃,也害怕它傷到別家的牛。阿谷瑤老人有時也會心疼阿黃,阿黃低頭吃草時,她就會拍著它的身體說,你看到它們今天又上坡了,是不是也想上坡耍?不是我要關(guān)著你,是怕你犯事。說完,她還要扯著阿黃的耳朵問道,你聽到?jīng)]有?阿黃甩了甩尾巴,驅(qū)趕煩人的蠅蟲,牛嘴巴里繼續(xù)咀嚼著青草。

阿谷瑤老人不放阿黃出去,卻把它喂得十分細(xì)致。她的喂法,跟外村人喂斗牛一樣。斗牛要補(bǔ)充蛋白質(zhì),喂雞蛋,種牛也要喂雞蛋。阿谷瑤老人養(yǎng)了雞,只是她牙齒不好,不吃雞,偶爾吃下雞蛋,吃不完的就會留給阿黃,還會給寨子里的產(chǎn)婦們送去。

這個夏天,隨著梅雨季的到來,阿谷瑤老人的風(fēng)濕痛又加重了。只要天氣一變,不管是晴是雨,她膝蓋以下的部位都酸痛難耐。夜間,她的骨頭關(guān)節(jié)會發(fā)出咯咯的聲響,甚至紅腫,有如同針錐般強(qiáng)烈的刺痛感。她背著背篼上山,用鉗子夾皂角樹的刺、花椒刺、雞血藤等泡酒,用藥酒不停擦拭大腿。她還挖一些草藥來熬水洗腳,諸如:野葡萄根、蕁麻等。

真是奇怪了,看來真是要死咯,她自言自語,往年不是這樣的嘛,沒有那么痛,看來那個算命的是真的要算準(zhǔn)咯。她以前不記日子的,如今她學(xué)著記起日子來。每過一個月,她都算一下,離農(nóng)歷九月還有多遠(yuǎn)。死亡的氣息離她越來越近,這種感覺就像小孩子等待一場大考,期待中又帶著隱憂、害怕。

天氣好的時候,她的風(fēng)濕痛會緩解一些,不過關(guān)節(jié)仍然紅腫。她會撩開膝蓋以下的部位,放在陽光底下曬。她在明媚的光線里懷念過往,常常會想,要是時光能倒回數(shù)十年前會是怎樣一番情景。那個年代,村莊里沒有相機(jī),絕大多數(shù)人沒有照片。她已經(jīng)忘記了年少時的樣子了,不過她猜想應(yīng)該不會太丑,太丑的話,那個地質(zhì)勘測員就不會追到楓香田來提親了。她拿著鏡子,照了照自己,鏡中的她頭發(fā)花白,面容蒼老,臉上松弛的皮膚泛著褶皺。她覺得鏡子里的這個人好陌生啊,跟記憶里遠(yuǎn)去的那個青澀的自己一樣陌生。多年來,她從來沒有這樣認(rèn)真地審視過自己。她不曉得,世界是以何種力量,讓一個生命從稚年再到青年再到壯年再走向衰亡的?,F(xiàn)在,她就如同門前籬笆上掛著的那只南瓜,早晚有一天會哐的一聲落在地上。

這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好,它讓人在平靜的生活中反倒多了一絲期待。很多時候,期待就像一座山梁,當(dāng)面對那座高聳的山梁時人總想翻過去看看背后還有什么。她現(xiàn)在就是這樣,這種感覺,如同她還做姑娘時的心情,好奇成年后會嫁給一個怎樣的人,去往一個怎樣的人家。寨子里的姑娘們,有些在十五六歲時就盼望著、等待著,期待出閣時有一場隆重的婚禮,能嫁給真正愛自己的人。此時此刻,唯一不同的是,她等待的喪禮她將無法看到,這真是遺憾啊,她在心里自言自語著。

農(nóng)歷五月,雨水充沛;六月,梅雨季才過,天氣濕熱;七月,空氣越發(fā)溫?zé)?,蟬鳴不斷;八月,大地干燥起來,空氣中騰著熱浪。

九月初一那天,她忍著疼痛,著手告別的事,她整理完家中不再使用的廢品破爛,什么爛電風(fēng)扇、破錄音機(jī)、壞電視機(jī)等,她找來收廢鐵的拉走。九月初二,她抱著家中的被子出去曬,洗各種床單、衣物。九月初三,疼痛未緩解,她清理牛屋,打掃庭院,疏通陽溝后面的水渠,整理房屋側(cè)面的柴堆??傊瑥倪h(yuǎn)處看去,這個家規(guī)規(guī)整整的。她想給別人留下一個好的印象,不想在離開后落人話柄,說這個老太婆屋里亂七八糟的。直到九月初八,她的風(fēng)濕痛依然未好,還有了蔓延的態(tài)勢,除了腿之外,手臂和其他部位也疼痛不已,不過大早上,她還是堅持燒了一大鍋熱水,認(rèn)認(rèn)真真地洗了個澡,從里到外、從上到下?lián)Q了身衣服,外面還穿上了壽衣。她牽著阿黃出來,在太陽底下給它刷洗身體。阿黃跟往常一樣,低著頭吃草,一副稀松平常的樣子。中午過后,阿谷瑤老人著手準(zhǔn)備晚餐,她做了這一生最喜歡吃的三個菜一個湯,分別是:土豆絲、紅燒茄子、辣椒炒回鍋肉,還有南瓜湯。

吃完晚飯,她靜靜端坐在床沿,她想著算命先生的話,九月初九這一天,你不要見生人,挨過這天就能再活幾年。她心里笑道,挨什么挨,我已經(jīng)滿足了。再活個幾年,我的阿黃就成一頭老牛了。

夜幕降臨,寨子及周邊的山巒沉寂在一片黑夜之中,有風(fēng)從山下吹上來,呼呼呼地。十點鐘的時候,阿谷瑤老人拄著拐棍,再次走到院壩邊緣,她環(huán)視四周,想再好好看看生活了數(shù)十年的村寨。村寨一直在變,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真是應(yīng)了那句:山是主,人是客。她看著萬家燈火,心中生出一種莫名的喜悅和憂傷。她回過頭,走向牛屋,推開門,牽著阿黃來到堂屋,拴它在棺材上。她相繼關(guān)掉廂房、堂屋的大門,關(guān)了電燈。然后,她摸著黑走到棺材旁,使勁推開棺材板,小心翼翼地爬了進(jìn)去。她躺了下去,并且挪了挪身子,她覺得這樣舒服了,就閉上了眼睛。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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