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浩
(大連大學 語言文學研究所,遼寧 大連 116622)
中國古代文學中的復仇文學題材可謂層出不窮,無論是詩文、史傳,還是小說、戲曲,“復仇”主題未曾杳其蹤跡。作為人類動物性本能情欲之一,復仇本身是一種歷史文化現(xiàn)象,它反映在各民族文學作品之中,自有其民族性格和歷史文化價值。因此,關于復仇文學的主題性研究亟待深入延展,相比國外成果,國內研究雖不甘沉寂,但仍存在諸多問題。這反映在諸多研究成果仍處于片面化、零散化,或集中單篇文本、單個人物、單一時間段的現(xiàn)狀,而關于復仇文學專題性研究仍顯單薄,尤其是在本民族復仇文學特色方面,有無可能勾勒出一條中國古代復仇文學主題史的發(fā)展脈絡,這點尤為值得研究者們去思考。
關于中國古代文學中的“復仇”主題,筆者從相關網(wǎng)站錄入研究成果來看,1991年之前的有關篇章僅4篇,在此時間之后的研究成果尤為豐碩,而研究的內容也都以作品為軸承,或探討復仇主題作為該作品的主題之一的美學價值,或以人物為焦點來分析其人物復仇動因,以此豐富人物的文學價值形象。要之,即關于中國古代文學中復仇主題的研究,探究的內容呈逐漸深入趨勢,且研究范圍涉及民間文學、民俗學、敘事學、美學、心理學、文化人類學、社會學等各個領域。
就中國古代復仇文學主題的研究史而言,汪遠平其文頗具萌芽之征,他指出:“《水滸》的復仇思想內容并非只是局限于某人某事,而是基本籠罩全書,成為一種鮮明的政治傾向”[1],并將人物的復仇形式分為4種。這種以人物復仇動因為分類形式的方法,啟示了研究者們更為細致地將筆墨聚焦于單個人物或類型化人物之上。如王立對俠女復仇主題的論述指出:“俠女復仇文學主題也是善良人民在心理上的一種調整平衡……俠女復仇主題整體統(tǒng)向是訴諸個人主觀努力的,其突出了個體自身的意志與力量,這無疑是對封建社會制度及其法律的否定與嘲弄?!盵2]后來的若干關于女性復仇題材及從“復仇”本身動因投射于社會法律現(xiàn)狀思考的研究成果均可從此處尋得吉光片羽,這使得研究者們的目光開始從作品、人物觸及到社會文化大背景之深處,尤其是對傳統(tǒng)儒家文化中的“禮”“法”觀念與復仇文學主題的微妙聯(lián)系之探討。如劉衛(wèi)英對文學史上女性復仇軌跡中正義性的探討[3],苗鳴宇對于中國古代復仇制度的初步考索[4],張玉光對于傳統(tǒng)儒家孝義思想在復仇制度視閾內之于中國司法主義思想的研究等[5],無不昭示著中國古代復仇文學主題的研究邁上了新的臺階。值得注意的是,繼彭衛(wèi)《論漢代的血族復仇》之后[6],周天游對漢代社會復仇現(xiàn)象成因加以探究[7],無疑是后來關于漢代復仇文學研究之先鞭,也為其他研究者們打開了以朝代為分界來研究各階段、各體裁的復仇文學主題之大門。
此外,隨著比較視野的擴大化,關于復仇文學主題中外比較的研究內容也日益豐富,而比較的層面主要集中于敘事模式的闡釋,當然,在此之前,李奉戩就中國古代復仇文學主題的敘事模式已有總結:“從宋代到清代的復仇文學中,潛存著一種固定的敘事程式和不斷重復的復仇情節(jié),這也就是一種情節(jié)性形象范式?!盵8]就中國古代復仇文學主題的敘事結構研究而言,該發(fā)現(xiàn)無疑是一種全新的見解,但應該清楚地認識到,在宋代以前,復仇文學主題的敘事結構又是呈怎樣的一種范式,其模式的生殖現(xiàn)象背后根本原因是什么,也應當被納入這一主題研究的體系之內。敘事文學的中外復仇文學主題比較,目的旨在發(fā)掘并闡釋同一主題下不同民族的文化精神和價值指向,楊經(jīng)建認為:“在中外敘事文學中,以“復仇”為取向的創(chuàng)作大致有三種母題形態(tài)(血親復仇、癡心女子負心漢式復仇、第三類復仇)”,并得出結論:“西方文學中的復仇敘事追求一種至善論的倫理傾向,而中國文學則顯示出孝善論的本色?!盵9]這將復仇文學主題研究從以往的個別篇章及單部作品中解放出來,并上升到了民族文化內質特色的高度?;?0世紀末后十年的中西比較視野研究方法引介,除卻在敘事模式上的探索,關于同類復仇主題的比較在文本細讀層面上,對復仇主體、復仇心理、復仇結果的差異亦有尋秘,并以此為基礎,探尋相同主題的文學在中西方的差異表征。楊捷以《趙氏孤兒》與《哈姆雷特》為例,對中西文化的闡釋通過比較指出:“中國由于受到其自身民族特性和儒家思想影響,血親復仇一直被提倡和推崇,復仇成功與否,更是成為判斷一個人人格的重要標準;而西方受其個人主義與基督教教義以及法制觀念的影響,在復仇文學中更注重人性的揭露以促人反思深省?!盵10]由于受單部作品的限制,作者只看到血親復仇的特例,局限了對復仇類型的理解,而后來王立與劉衛(wèi)英合著的《中國古代俠義復仇史料萃編》則是將以往若干復仇類型總結為血親、俠義、女性、反暴、喪悼、忠奸、動物、精怪等八大類型[11],外加后來的鬼靈復仇類型,即是在復仇類型領域這里的全方位囊括。另外,對復仇方式的剖析也逐漸被納入復仇文學主題研究體系之中,而往往也習慣性將其進行中西對比觀照,從其差異之中厘清不同民族創(chuàng)作主體的文學審美價值取向及文化個性,如王立所言:“在中西方早期復仇文學主題中,對于復仇者所采用的復仇方式及其有限性的思考,在西方文學中萌芽得較早,最終發(fā)展到對復仇殘忍失當乃至復仇行動本身的阻遏;而古代中國人認為只要為了善的被損害去毀滅惡,方式的偏激過當可以被理解接受”。[12]當然,在浩渺繁多的中國古代復仇文學作品中,人物復仇的方式并不是單一維度的,除了以“自殺行復仇”[13]、投毒或誣陷[14]等方式外,還存在女性采取報官、委身、養(yǎng)子化為異類、以技、用智之類的方式來復仇的。[15]這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中國古代復仇文學中復仇方式的研究正朝著更為深入且細致化的方向進展。
除中西比較視角之外,中日、中印比較也是復仇文學主題研究的跨國別比較范疇之內所進行的研究方向。中日復仇文學的特色在作品中常表現(xiàn)為文本脫胎于歷史真實,且復仇行為往往突出家族或集體利益高于男歡女愛及個人情感的特征,即對最高權威以及家族絕對效忠。[16]如《趙氏孤兒》與《忠臣藏》同為復仇歷史劇,均以歷史事件改編而成的文學作品,同樣突出“忠義”的道德標準,但這相似之中卻蘊涵著中國人實施復仇動機源自伸張正義的道德信條,日本人則為忠勇雪恥的不同文化心理,即有“仁”之忠和無“仁”之忠;且日本的復仇的執(zhí)行者不限于血緣至親,其家臣同樣有為主復仇的義務,這不同于中國的傳統(tǒng)家族對血脈的過度強調,不允許至親以外的人染指復仇之事;在復仇結局上,“中國崇尚生的美學,以代表正義的英雄獲勝為結局,且遵循“因果循環(huán)”的規(guī)則,日本則崇尚死的美學?!盵17]日本復仇文學作品中也多有“幽靈”,郝雯從中離析出“女幽靈”這一復仇主體特殊形象,將其與中國古典小說中的復仇“女鬼”比較,指出中日復仇“女鬼”形象一為古代男權視野下女性形象的一部分,呈階段性發(fā)展特色,一為單純人物怨念或眷戀結晶,呈集中涌現(xiàn)的發(fā)展趨勢的差異性效果;并指出日作中的女鬼復仇方式也區(qū)別于王立于《中國古代復仇文學主題》分列的直接顯形索命、間接申訴冤報、冤后附仇身、轉世或現(xiàn)世冤報、冥報這五種鬼靈復仇模式[18],而往往予以仇人精神折磨達到復仇目的;于復仇行為的評價關注點也存在對復仇成功的贊揚和復仇主體怨念是否消解這兩方差異。[19]
中印復仇文學主題比較的相關內容多集中故事類型變異淵源探考,如王立對《聊齋志異·向杲》中人化虎復仇故事中的敘事技巧源于漢譯外域佛經(jīng)故事的論述,[20]以及《石點頭》中申屠娘子復仇故事來源于古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中“假扮新娘在洞房中嚴懲仇人”的母題。[21]
基于先秦史料的有限,王立從春秋戰(zhàn)國時期題材中總結論述了早期復仇文學主題原始心態(tài)之于后世中國復仇文化、主題文學、思維方式的原型輻射作用[22],其后又從儒家傳統(tǒng)文化淵源出發(fā),指出“發(fā)軔于孔子的先秦儒家學說有力地強固了古代文化中的復仇意識,使之充實了仁愛、正義的合理內核,從而奠定了復仇意識作為傳統(tǒng)文化心態(tài)有機組成部分的根基?!盵23]張琦則于中國法制史角度論述,從瞿同祖對于先秦復仇現(xiàn)象及法律制度的看法出發(fā),一反李明德于《中國古代法律的社會特征》中所持“戰(zhàn)國時代可能是自由復仇的時代”的觀點,認為先秦時期才是復仇的公開時代,并指出雖先秦法律未規(guī)定復仇為犯罪,不是所有的復仇都被允許,且復仇行為在程序上受嚴格限制。[24]劉若男認為,復仇行為本身的變化將先秦時期的復仇行為劃分為血族復仇形態(tài)和宗族復仇形態(tài)兩個時期。[25]
先秦復仇風俗至漢代,在國家機關背景之下仍然盛行,現(xiàn)實背景成為復仇文學作品可以衍生的土壤。周天游最早指出:“原始血親復仇是兩漢復仇的歷史淵源,封建宗法關系的強固和‘輕死重氣’、崇尚名節(jié)風俗的深入人心是兩漢復仇賴以滋生的社會基礎,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則是兩漢復仇發(fā)展的助動力而以孝治天下及春秋決獄的產(chǎn)生又為兩漢復仇提供了合法的理論依據(jù),農(nóng)民階級與地主階級的矛盾和地主階級內部矛盾的交織發(fā)展,構成漢復仇長興不衰的政治基礎。”[26]王蕾運用文獻考證和分析的方法對漢代復仇風俗進行細致研究,對漢代復仇事件分類,分析了復仇行為風行的原因,并探究當時復仇風俗對法律及文學作品的影響,從歷時性的角度闡明了漢代作為中國古代社會及學術淵源階段,其復仇主題對后世的不可忽略的巨大影響力。[27]隨后,李周平在對先秦與兩漢的復仇現(xiàn)象深入比較下認為,先秦時期的復仇行為通常針對君主,往往與軍事戰(zhàn)爭、政治斗爭相摻雜,而漢代的復仇行為基本局限在血親復仇范圍之內。[28]受儒術和經(jīng)學治國思想的影響,“引經(jīng)決獄”“原心定罪”“以經(jīng)注律”常常成為漢代對盛行的復仇風習采取的裁決手段[29],顯然,有法不依的社會現(xiàn)狀無疑助長了復仇者的氣焰,這也是漢代復仇現(xiàn)象屢見不鮮的重要原因,而歷史現(xiàn)實反映到文學作品當中,復仇人物的復仇愿望及復仇意識得以彰顯,作品就充分昭示著漢代復仇文學主題的活躍狀況[30],然對于史傳作品當中的研究主要凸顯復仇者堅強性格和俠義精神。[31]
顯然,從對于先秦兩漢時期復仇文學主題的研究成果來看,其狀況卻不盡如人意,略有文學研究借鑒價值的成果,仍須從歷史研究領域中稍作離析方能尋得一二眉目,原因在于以經(jīng)書文賦為主流的秦漢時期敘事文學尚未臻于成熟,復仇文學載錄相關材料且相較小說漸起的魏晉之后頗少,這些無疑給研究者們對于復仇文學主題的研究提出了挑戰(zhàn)。
魏晉南北朝時期政局混亂,法律的漸趨完備全面對復仇現(xiàn)象加以禁止,復仇行為的長時間被壓抑要求人們尋找一條發(fā)泄的道路,于是付諸紙上的復仇文學應運而生。[32]而此時的文學初步從大文學概念中獨立出來進入本質意義層面,即便此時國家禮法制度森嚴,復仇文學在這樣一種背景之下仍折映出詭秘色彩,并給予后世的文學題材深遠影響。[33]左延年作有《秦女休行》講述秦女為宗復仇險被處斬,遇赦書遭免罪的過程,晉初傅玄亦有同名作,曹植的《精微篇》也曾稱頌多人復仇事跡,另又“自晉訖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搜神記》《冤魂志》中也記載有諸多復仇故事,且往往與靈鬼神怪故事相雜。
此時期復仇文學的研究,研究者們除了從禮法觀念著眼,探討復仇者復仇心態(tài)在禮法沖突中的復仇動機、復仇心理、復仇過程之外[34],以文學作品為中心的研究方式也被囊括進研究視野之內,如對于《搜神記》中復仇主題的探討即是代表。作為志怪小說的代表性著作,前人多專注于《搜神記》文化研究、語言研究以及文本故事的流變等方面,對其中的主題性思想傾向頗乏灼見,侯潔云將筆調觸及其“復仇主題”,從復仇思想、復仇內涵、敘事藝術三個角度對作品的探討。她指出干寶《搜神記》中復仇意識是基于青年時代陰陽災異思想,及吳越篤信鬼神風俗民情下受儒家“以直報怨”、佛家“因果報應”、道家“承負說”復仇觀的影響而生。[35](P6-27)基于主題性研究方向開拓,后來的《〈搜神記〉報恩主題研究》一文以及《搜神記》的主題性傾向等若干成果不能說不是受前人啟發(fā)而作。此外,“鬼”與“幽靈”一直是古典文學作品中的獨特文化形象,在復仇主題文學作品中多有展現(xiàn),不同民族對其往往有不同的文化解讀由此滋生出別具特色的“鬼文化”,挖掘此類文化背后的根源性價值觀是研究者們所做的工作。喻忠杰對《冤魂志》中的鬼魂復仇故事的研究則是建立在前人的鬼靈復仇研究的基礎之上的,除討論儒家及道家思想對鬼魂復仇故事影響外,且更深入分析了其時佛教思想拓寬了鬼魂志怪小說創(chuàng)作者想象空間以及充實了作品中鬼魂意象善、惡類型的事實。[36]值得注意的是,區(qū)別于男性復仇的女性復仇研究,對鬼魂復仇的研究也可分離出“女鬼”復仇這一特殊范式。
正如魯迅所言“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大倡巫風,而鬼道愈熾”,這樣的文學社會背景加之佛教流傳,述異神靈之事逐漸繁多,而復仇文學于其中尤多載編,由此縱觀整個對魏晉南北朝復仇文學的研究的成果及現(xiàn)狀來看,研究方向和集中范圍相較先秦兩漢而言不僅不囿于復仇內容的詩歌篇章,而且在文本細讀研究方面特專注于小說中宗教思想與靈鬼文化在復仇文學敘事中的顯現(xiàn),且之于佛教的關注亦甚于儒道二教。需要明確指出,此時同類題材復仇文學域外比較研究內容尤為稀少,而這些不足正是研究者們應當奮力鉆研之處。
唐代思想文化氛圍以三教合流為顯著特征,倫理思想占主導地位,而復仇與報恩思想則為傳統(tǒng)思想和唐代豪俠精神的一個重要結合部。[37]另外,唐代并無法律明確規(guī)定禁止復仇,這導致此時的復仇案件也出現(xiàn)許多,新舊唐書對這類典型案件均有載錄(見陳登武《從人間世到幽冥界——唐代的法制、社會與國家》、李隆獻《隋唐時期復仇與法律互涉的省察與詮釋》 );雖法無明令,但立法者出于政局維穩(wěn)對復仇行為必定是持否定立場的,瞿同祖也認為“唐、宋以后法律都一貫的禁止復仇,唐律無復仇的規(guī)定,有犯同謀故斗殺?!盵38]由此可見,唐代復仇文學仍然有供其生長的社會土壤。
陳子昂《復仇議》及后來柳宗元《駁復仇議》、韓愈《論復仇狀》雖說是奏議性文章,但仍然有其文學價值,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基于現(xiàn)實復仇現(xiàn)狀感發(fā)的文學創(chuàng)作,如查屏球就柳宗元《駁復仇議》一文已明確指出柳文的護法觀念(即宗教禮法倫理需從屬國家法律)影響到了中唐后俠客復仇故事的復仇敘述模式。[39]胡梧挺則從李白詩歌《東海有勇婦》的獨特視角采用史籍考證的方法充分論述了該復仇事件的真實性,并闡明唐代前期關東地區(qū)尚武風氣依舊盛行的民間現(xiàn)象。[40]朱心榮也一反杜甫研究大眾化傾向,掘出杜甫詩歌中亦存有反映其復仇精神篇章的內質,這些詩篇的共同特征乃是均以“鶻”“鷹”“雕”等鷙鳥為擊惡排難的意象,表達對危害國家及人民之類的惡勢力的笞撻,并點明杜甫復仇精神的來源在于儒家文化“以直報怨”、忠孝節(jié)義等精神的倡導強化,還有家族淵源、豪俠風氣及現(xiàn)實事件的刺激。[41]除了詩歌小說等體裁中的復仇文學主題,研究者們對于唐代興起的“變文”中的復仇主題亦有審視,尹富從《伍子胥變文》中發(fā)現(xiàn)其情節(jié)對唐前史籍多有因襲,且復仇行為突破以往伍子胥故事注重史實的傳統(tǒng)模式,而這種變化是建立在唐代國家機關對私自復仇現(xiàn)象的打壓及社會主流觀念倡導理性復仇的基礎之上的,是與唐代血親復仇文化緊密聯(lián)系的。[42]此時除男性作為復仇主體的作品之外,以女性為復仇主體的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也不甘下風,如《崔慎思》《賈人妻》《歌者婦》《上清傳》《荊十三娘》《張景先婢》《霍小玉傳》《嚴武盜妾》等傳奇作品層出不窮。李艷,易文勇對這類傳奇作品中女性復仇故事略加總結,將其復仇方式分為人類復仇和鬼魂復仇兩類,將復仇動機分為為親族復仇、為情愛復仇、為報恩復仇、為俠義復仇、為申冤復仇五種類型,且對唐傳奇中復仇女性角色增多的原因加以考究,認為這是基于社會的需要和文學傳統(tǒng)的繼承導致的。[43]陳媛媛通過對《謝小娥傳》的分析指出,女性作為復仇主體的復仇方式有隱語破譯、女扮男裝、隱忍仇報三種方式,且復仇結果常以死亡、罪免等作為敘事結尾,很少涉及復仇主體復仇成功后的后續(xù)生活,而李公佐的這篇作品雖沒脫入寺清修、了此殘生的結局俗套卻故事敘事極其完整。[44]
宋代未定專門復仇之法,但《宋刑統(tǒng)斗訟律》明確提到:“如有復祖父母、父母之仇者,請令今后具案,奏取敕裁”,即復仇案件由皇帝專權裁奪,這一做法必然存在弊端,因此,復仇之風于宋代亦未遏止,僅從相關可考文獻得知即有40例代表性案件,且血親復仇占其比重較大。[45](P19,21)此時的復仇主題在這時早期南戲中便表現(xiàn)得極為鮮明,楊艷梅指出此時這類作品中的復仇主體主要為受害的女性,復仇目的不外乎四種情形:“一是復仇者渴望愛情婚姻生活中的地位平等;二是對女性 “從一而終”觀念的診釋;三是對富貴易妻習俗仇恨的傾訴;四是潛在的維護女性尊嚴意識的覺醒?!盵46]除南戲中存在復仇女性外,智宇暉繼續(xù)沿著女性復仇視角探究了此時傳奇作品中的女性復仇問題,認為該時的女性復仇精神偏離了當時的理性精神,卻未脫離時代文化意識束縛,亦未形成對現(xiàn)實制度的對抗,并點明:“按女性復仇緣由的不同,宋傳奇中復仇女性可分為三類:一是因戀人的背叛而復仇,如《王魁傳》 《鮮洵娶婦》《張客奇遇》《滿少卿》《西池春游記》;二是因丈夫的被害而復仇,有淮陽節(jié)婦傳》《卜起傳》《林文叔》;三是因自身遭受壓迫而復仇有《趙氏馨奴》《龔球記》?!盵47]宋代除早期南戲和傳奇作品外,宋元話本作品創(chuàng)作中也展現(xiàn)得有復仇主題,女性復仇仍然是研究者們濃墨重彩點染之處,而“話本不再耽于傳統(tǒng)倫理話語復述,而是開始關注女性自身價值,對她們直指負心人的復仇行為予以可貴的對等觀照,這種對等觀照意識源于宋代道德意識的強化及宋代市民新的道德價值觀。”[48]南宋洪邁纂有《夷堅志》,其中亦載錄不少鬼靈復仇故事,關冰通過對其梳理指出復仇原因不外乎“非正常死亡”(包括冤案錯判、仇殺)及“夫妻之間復仇”(包括“夫妻背約式”“夫妻仇怨式”)兩種,復仇方式依舊不脫親自復仇、求助官府(陰間或陽世)、“借刀殺人”這三種類型范疇,復仇收效上則以結果通常成功、“同態(tài)復仇”、超度抵罪為特征,而這類復仇故事則體現(xiàn)時人理性化的復仇意識。[49]
元代復仇主題多表現(xiàn)于雜劇之中,許多作品以復仇故事為題材,或是有作品不以復仇為情節(jié)卻仍體現(xiàn)強烈復仇意識,如《趙氏孤兒》《竇娥冤》《合汗衫》《說專諸伍員吹簫》以及一些包公戲、水滸戲等。胡淑芳就將元雜劇的復仇精神源頭歸結于法律制度,并指出元雜劇中復仇主體的復仇方式往往借助清官、俠客、鬼神。[50]另外,在女性復仇視角中針對復仇對象的差異,劉衛(wèi)英關注到女性向猛獸復仇這一特殊形式。[51]宗敏以《趙氏孤兒》《竇娥冤》為例,分析認為“元雜劇這兩大復仇敘事不只是復一己之仇,而是關乎道義、正統(tǒng)、貞節(jié)名號等等社會普遍倫常的維護。”[52]范亞男從元代復仇劇的儒家傳統(tǒng)文化淵源及復仇酷烈性的行為特點方面對元早期雜劇中的“復仇情節(jié)”作有論述[53],趙淑英則從元雜劇復仇形象中的悲劇精神出發(fā),其將元雜劇中復仇形象系統(tǒng)地劃分為血親復仇、俠義復仇、鬼靈復仇的結論則是對前人關于復仇類型問題的繼承,為挖掘復仇形象背后的悲劇精神內旨,以西方作品為參照系的比較方式也是建立在前人基礎之上的。[54]
唐代及宋元時期的復仇文學內容多集中于傳奇、南戲、雜劇之中,研究者們于其中亦多所論述。尤為值得重視之處在于作為當時主流文學的詩文作品當中的復仇主題,雖不占作者生平著述的主體部分,但其內容仍有填補作者形象價值研究方面的缺憾的作用,對于全方位洞察該時代變遷及社會文化思潮的內涵有著不可估量的研究價值。
明清時期通常被視為文學集大成之時代,無論詩文、戲曲、小說均呈蔚然狀況,此時文學作品中的復仇主題也依然勃興,研究者多專注于此時小說、戲劇、史傳筆記中的復仇主題,于詩文領域則較少涉略。
王立自1995年綜合論述女性與中國古代復仇文學主題后[55],他又再次將目光集中于明清小說中的女性,充分闡釋其“以技復仇”的反文化意義。即打破女性柔弱、主內的既定思維模式,否定男權文化下的女性觀,挑戰(zhàn)儒家禮儀,樹立女性復仇的獨立道德意識,并指出“這類女性復仇人物遺世獨立、瀟灑自由,她們獨立的人格追求,主要體現(xiàn)了道家的文化追求,其作為非主流文化的重要現(xiàn)象之一,沖擊著儒家主流文化?!盵56]且沿著女性復仇主題研究的深入進展,于明清通俗小說中女性復仇主題內的女性復仇方式王立也有新的探索,即從文獻源流的考證方式上,指出“咬舌”復仇與“接吻”之源流關系,并涉及域外民俗及佛經(jīng)流傳因素。[57]另外,對如《三國演義》《水滸傳》《石點頭》、“三言”“二拍”等具體作品中的復仇主題研究仍有不少灼見,尤其是研究視角多有創(chuàng)新,即似從孫吳文化的區(qū)域民俗角度蠡測《三國志通俗演義》中的復仇觀的方法,一反大眾親蜀、魏的研究方向對文本解讀的方式[58];以階級復仇(農(nóng)民起義)和民族復仇(征遼戰(zhàn)爭)的兩種特殊復仇立場闡釋《水滸傳》復仇主題的正義性的視角[59],也完全區(qū)別于以武松作為“復仇英雄”單獨論述其人物形象的復仇價值;從法哲學的維度來審視考量《水滸傳》中“正義”思想,并指出“復仇”主題是其正義的人性基礎亦不同于一般的以復仇動機、復仇原因出發(fā)的研究視點。[60]從文化價值觀的研究角度著眼,全賢淑意識到中國古代小說作品當中誠信觀念與復仇主題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即:“但當誠信觀念被踐踏、被背棄時,受到傷害的一方基于被愚弄的憤怒、以及被傷害的仇恨而實行報復背信棄義的受害者,往往會變成復仇主體,這樣誠信觀念與復仇主體之間便產(chǎn)生了一種內在的聯(lián)系?!盵61]趙元釗則從原有的“女性復仇”這一復仇主題類別出發(fā),補充性地討論了“三言”“二拍”中以女性復仇為主題的故事,認為其中的女性復仇大多仍帶有男性理想化色彩,尤其烈女、義女、俠女等,往往成為被男性作家和男權社會意識理想化的形象,失去其女性本身特征而被作為禮教道德模范化宣揚。[62]有清一代有關復仇文學主題的作品,如《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多是研究者們著筆的對象,這既是緣于作品本身的成就及影響力,又在于作品內容中的“復仇”主題的反復展現(xiàn)?!读凝S》中的“女性復仇”主題最先成為研究視角之一,劉正民、張廣詠對竇氏、博興女、梅女、俠女、商三官、庚娘、張氏婦等系列復仇女性的分析,指出其人民大眾代表性的階級立場及反封建求解放的意義。[63]這也啟示了王立對《聊齋》中的俠女復仇類型分為“俠女型”“商三官型”“梅女型”的思路[2],其后又加有“美狄亞型”“大力俠女型”兩種類型,并從“美狄亞”式復仇的比較視野中離析出《細候》篇中殺子復仇母題對傳統(tǒng)主題的重大突破的特征。[64]沿著女性復仇的思路,王建平對《聊齋志異》中復仇女性的身份屬性、復仇目的及復仇方式進行分類,仍不脫前人論述。[65]除專注該作復仇女性外,同類題材作品的比較研究也是另一研究范式,如從復仇主體異同性比較《水滸傳》與《聊齋志異》中的復仇藝術異同的常規(guī)性的文本內容解讀[66],從民族獨特心理構造角度比較《哈姆雷特》與《聊齋》的復仇敘事差異的中西比較視野,無疑都拓寬了對《聊齋志異》這單部作品有限的復仇內容中的無限內蘊,且區(qū)別了以往對該作限于作者“托書言志”的理解,掘深了作品中所蘊涵的中國傳統(tǒng)敘事模式獨特性內旨,將復仇文學主題這一母題范式更為系統(tǒng)化。
繼《聊齋志異》的仿作亦有不少,優(yōu)秀之作如《諧鐸》《螢窗異草》《夜譚隨錄》《夜雨秋燈錄》等,其中有不少復仇相關篇目,對這些作品中的復仇主題的研究仍有很大拓展空間。目前王安琪有概括性地將上述作品中復仇主體分為人類復仇、動物復仇、鬼神復仇、精怪復仇,以及對復仇過程、復仇價值等細致分析,但針對其中單部作品的復仇主題研究尚不成熟。[67]同為文言短篇小說的《閱微草堂筆記》,其復仇故事載錄良多,王立早年認為其中血親復仇選材嚴格及鬼魂復仇與其作品勸善宗旨有關,并指出狐復仇的正義性也是基于作者的懲戒觀之上的。[68]繼其后,周書宇系統(tǒng)化地將該作中的復仇故事統(tǒng)計為九十一篇,并加以分析指出:“從類型上看,復仇故事可分為倫理復仇、道義復仇和因果復仇。從創(chuàng)作目的地上看,紀昀主要通過復仇故事抨擊吏治腐敗,譴責世風澆薄,勸導懲惡揚善。復仇故事的背后具有深層的文化內涵,包括張揚儒家倫理道德,調和情法矛盾,以及發(fā)揮宗教民俗的懲戒教化作用等?!盵69]這一觀點可算是關于該作復仇主題的全方位思考。
明清復仇文學主題與其前時間段相較,研究成果多集中在文學作品系統(tǒng)化討論方面,尤以女性復仇主題研究為突出特色,對于復仇文學主題相關的法律及社會文化探究較少,值得注意的是,關于復仇敘事模式的母題生殖研究方面有待拓展。另外,明清通俗小說成蔚然壯觀之勢,晚清武俠文學作為該時代獨特文學風貌,其中恩仇雪報題材也層出不窮,關于該領域的復仇主題研究,也應引起學界關注。
就時間維度而言,中國古代復仇文學的復仇主題一直興盛未絕,原因即復仇本身作為一種人類原始本能心理扎根于全人類的意識之中,其次是基于社會正義觀念的引導,隨之而生的一些文學作品源于對現(xiàn)實的思考自然也涵蓋著復仇主題意蘊。而這類作品恰恰就展現(xiàn)了作者自身的價值觀念,并打上了時代的文化烙印,且這類復仇文學的敘事藝術以及形象特色絕非橫空出世,往往淵源有自。研究者們所著眼之處,除專門論述某部、某類作品復仇主題相關內容,或是系統(tǒng)化概述某時段、某體裁復仇文學主題內容之外,更重要的應該是掘出其復仇類型、方式、目的、心理、過程的母題生長淵源,以此捋清中國古代文學中復仇文學作為其主題性內容的發(fā)展脈絡?;诖耍斜匾鞔_二者之區(qū)別:所謂“母題”即藝術作品中重復出現(xiàn)的人類精神現(xiàn)象和基本行為,而“主題”是個人對世界獨特的態(tài)度。換言之,具象性、客觀性的母題較抽象性、主觀性的主題在揭橥古今中外復仇文學演變史中無疑更具鮮明性。難以否認,復仇文學內容就其體量而言,屬于敘事文學范疇較其他題材要多得多,而母題研究于小說研究中又相對冷落,并長期為學術史所忽視。值得肯定的是,在眾多研究者中,持久性專注于“復仇主題”的王立教授與劉衛(wèi)英合著的《傳統(tǒng)復仇文學主題的文化闡釋及中外比較》,均成為復仇文學主題學研究領域不可忽視的存在,這無疑給研究者們提供了足資借鑒的學術資源與新的學術目標。[70]
縱觀對先秦至明清之際復仇文學的研究成果,其細致化的研究頗為豐富,研究方法及視角所創(chuàng)頗多,然于復仇文學的母題究源,仍任重道遠。任何研究之目的無非是在眾多個案中尋找其異同之處,并與當時當?shù)厣鐣尘跋嗦?lián)系,以窺探個案背后所隱含的諸多文化意義,或是創(chuàng)作主體相關的精神內質,并總結出一條有跡可循的文化史、文學史規(guī)律,即所謂“溯本清源”,從而才能為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指點迷津。顯然,我們以往關于中國古代復仇文學主題的研究對于個案的解析已然臻于成熟,但距離“史”的研究方向仍稍有差距,故研究者們亟須做的工作便是厘清各朝代或朝代變遷之際,及各類文學及泛文學體裁中復仇文學主題的演變模式。無論是敘事結構,人物形象、復仇方式、復仇心理、復仇類型,還是復仇文學的產(chǎn)生與社會文化背景之關系,都需研究者們去明晰其中有無規(guī)律可循,是否存在先后因襲或是中外演變的現(xiàn)象。當然,這必定是一項艱巨且駁雜的工作,然而考慮到復仇文學主題其母題研究價值之所在,其必須是我們該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