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鵬
(聊城大學 文學院,山東 聊城 252059)
1839年4月22日,龔定庵由京都南下,途中陸續(xù)寫就具有自敘性的組詩《已亥雜詩》。其中第209首為“空山徒倚倦游身,夢見城西閬苑春。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痹娤伦宰ⅲ骸皯浶溟T內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痹姳緹o罪,但詩中出現的“閬苑春”“朱邸”“縞衣”“太平湖”等詞語,成為龔定庵與顧太清產生“戀情”的依據,并牽扯到龔定庵己亥離京與辛丑暴卒的問題,將奕繪、顧太清、龔定庵三者卷入“丁香花公案”,又演繹成學者論辯的課題。此案是“子虛烏有”還是“毋庸置疑”,還需從源頭進行考述。
顧太清生前,其作品除了沈善寶編輯的《名媛詩話》外,并無他載,其去世后,才有部分著作提及她?!肮饩w戊子、己丑間,與半塘同客都門,于廠肆得太素道人所著《子章子》及顧太清(春)《天游閣詩》,皆手稿。太清詩楷書秀整,惜詞獨缺如。其后僅得聞《東海漁歌》之名,或告余手稿在盛伯希處,得自錫公子,或曰文道稀有傳鈔本,求之皆不可得。思之思之,二十年于茲矣?!雹贈r周頤撰,屈興國輯注:《蕙風詞話輯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89頁??梢?,況周頤在1888-1889年間才得見《天游閣詩》,而且不是全本。1907年,震鈞在《天咫偶聞》中記載 “八旗人才,國初最盛,乾嘉而后已少遜矣。余思輯刻八旗人著述,曾記書目一紙”,其中閨秀著作內有顧太清《子春集》②震鈞:《天咫偶聞》卷五,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 120 頁。。1909年,徐乃昌據積學齋鈔本刻印《天游閣詩集》二卷。1910年,上海順德鄭氏將如皋冒氏鈔本刊成的《風雨樓叢書》之《天游閣集》交予神州國光社刊印,此本詳載冒鶴亭注語。冒廣生在其《小三吾亭詩集》中有《讀太素明善堂集感顧太清遺事輒書六絕句》“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來。人是傾城姓傾國,丁香花發(fā)一低徊?!雹倜皬V生:《小三吾亭詩》卷三《讀太素道人〈明善堂集〉感顧太清遺事輒書六絕句》,光緒刻《冒氏叢書》本?!岸∠慊ü浮彪S即發(fā)引。
1911年6月3日,《申報》載《龔定庵軼事》一文:
外間近日競載,載龔與明善堂主人事。主人名奕繪,號太素。為榮恪郡王綿億之子,封貝勒,著《明善堂集》。側福晉者,即太清西林春,著《天游閣集》者也。太清,姓顧,吳門人,才色雙絕。貝勒元配福晉歿后,寵專房。貝勒由征秩大臣,管宗人府及御書處,又管武英殿修書處,旋改正白旗漢軍都統(tǒng)。性愛才,座客常滿。其管宗人府時,龔方為宗人府主事,常以白事詣邸中。貝勒愛其才,尊為上賓,由是得出入府第。與太清通殷勤,時相倡和。龔《雜詩》所謂“一騎傳箋朱邸晚,臨行遞與縞衣人?!奔粗复耸?,聞太清好著白衣,故云。然太清貌絕美,嘗與貝勒云中□□游,西山作內家。妝披紅斗蓬,于馬上撥鐵琵琶。手白如玉,見者咸□王嬙重生。又貝勒所作詞名《西山樵唱》,太清詞名《東海魚歌》。當時特取其對偶云。②《龔定庵軼事》,《申報》1911年6月3日第3版。
此段文字細解讀來,可知奕繪、太清的身世及二人之間的感情,同時也指出龔定庵與奕繪及顧太清的關系。更為重要的是,它指出“一騎傳箋朱邸晚,臨行遞與縞衣人。”為龔定庵寫給顧太清的詩,縞衣代指顧太清,因其喜白衣。這則資料可謂肯定了“丁香花公案”確有其事。
其“外間近日競載”并未言明何報爭相轉載,筆者只查到此前一個月《申報》所載《王孫秘事》:
龔定庵詞有《瑤臺第一層》一闋,詠某王孫事。某侍衛(wèi)為之序,詞旨凄艷,似六朝小說序云。某王孫者,家城中。珠規(guī)玉炬,不茍言笑。某氏女,亦貴家也,解詞翰。以中表相見,綦相慕重。杏兒者,女侍婢也。語其主曰:“王孫所謂都爾敦風古,阿思哈發(fā)都。都爾敦風古者,清語言,風骨殊,異阿思。哈發(fā)都者,言聰明絕特也?!毖灾偃?,女不應。然神宇間,固心許之矣。未幾,王孫家難,女家薄之。求昏,拒不許,兩家兒女皆病。一夕天大雪,杏私召王孫。王孫衣云鼠裘至,杏曰:“寒矣!”為脫裘,徑擁之女帳中。女方寢,驚寤,申禮防。自持王孫曰:“來省病耳,吾亦不敢為非禮也?!毙拥勑跽Z達旦聲,晨,送之去。王孫以頳巾納女枕畔,女不知也。嗣是不復相見。旬余,王孫夢女執(zhí)巾。問曰:“此君物耶?”曰:“然?!卞欢囍?,知杏兒已取巾佐斂矣。王孫尋亦郁郁卒。此嘉慶丙寅丁卯閑事,越辛未,予序之如此,而乞浙龔君為詞以傳之。其詞云:無分同生偏共死,天長恨較長。風災不到,月明難曉,云誓天旁。偶然淪謫處,感俊語。小玉聰狂。人間世。便居然愿作,薄命鴛鴦。幽香,蘭言半枕,歡期抵過八千場。今生巳矣,玉釵鬟卸,翠釧肌涼。賴紅巾入夢,夢說別有仙鄉(xiāng)。渺何方?向瓊樓翠宇,萬古攜將。③《王孫秘事》,《申報》1911年5月2日第3版。
上引為龔橙所刪龔定庵手抄本文字。此段文字又見于光緒十年(1884年)出版的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④謝章鋌:《謝章鋌集》,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659頁。,龔橙為何將其刪去,因無實據,不能妄自揣測。文中說是嘉慶丙寅丁卯(1806-1807)年間的事,作者紀事在辛未(1811年),隨后請龔定庵寫詞。考當時顧太清年十二三,龔定庵(二十歲左右)不能為太清寫情詞。有觀點認為 “王孫的戀事就是龔自珍用來自比的,《無著詞》中《丑奴兒令》《南歌子》即與此事頗為相似”,⑤蘇全有:《丁香花疑案毋庸置疑》,《河南理工大學學報》2009年第2期。實際上是錯誤的。
1913年,心史(孟森)在《時事匯報》發(fā)表《丁香花》一文,內云:“太清遺事,發(fā)自冒氏。……冒氏??獭短寮吩谛y(tǒng)元年己酉,嗣是而后,乃有‘丁香花公案’之傳言?;蛘呒疵笆蠐胶孛瑺亢淆徏鞛榇搜?,今乃藉藉人口,遂不知其所自起歟?抑冒氏自稱為得聞太清遺事于周先生,此游談亦為周先生所口授。從前說,則造因直始自冒氏;從后說,則如余前段所述,當時自有一多口之由來未可知也。”①心史:《丁香花》,《時事匯報》1913年第1期。1936年《心史叢刊》所載《丁香花公案》為前者的節(jié)選,但多出按語部分。蘇雪林所援引孟文,當是1913年的《丁香花》一文。孟森是針對剛流傳的“丁香花公案”而撰文,他指出“丁香花公案”的始作俑者為冒鶴亭。同時,該文從太平湖的位置考證開始,對奕繪及顧太清的身世、龔定庵丁香花詩、顧太清出邸交游、作品存世與版本等問題進行了考證與介紹,得出龔定庵之死與奕繪無關,與顧太清更不能產生戀情?!凹汉槲煨缰髂辏惱找褮{,何謂仇?太清亦已老而寡,定公年已四十八,俱非清狂蕩檢之時,循其歲月,求之真相如此?!雹谛氖罚骸抖∠慊ā罚稌r事匯報》1913年第1期??上М敃r并未引起時人關注,“丁香花公案”繼續(xù)發(fā)酵。
1915年,靜庵在《棲霞閣摭遺》中記云:“龔定庵曾為宗人府主事,其時某王以遠支而管府事,定庵常以白事詣邸中。傳聞王有側福晉某氏者,素工文翰,愛定庵才,每藉左右遞簡唱酬。定庵集中《己亥》絕句有云‘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又詞句云‘奏記簾前佩環(huán),聽處依稀’似即其事也。后為王所知,慍甚,頗有不利于定庵之意,定庵因此乞假南歸?!雹垤o庵:《棲霞閣摭遺:龔定庵逸事》,《鶯花雜志》1915年第3期。1916年,小橫香室主人撰《清朝野史大觀》中載:“定庵生平性不羈,善作滿洲語,嗜冶游,在京日所歡甚多,與某貝子福晉誼最篤?!掣x于游廟時與定庵遇,既目成,以蒙語相問答,由是通殷勤。未幾,為某貝子所知,大怒,立逼福晉大歸,而索定意于客邸,將殺之。貝子府中人素受福晉惠,偵知其事,告定庵。定庵孑身走至江淮間,幾乞食。”④小橫香室主人:《清朝野史大觀》,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年,第1109-1110頁。此文又見(民國)天臺野叟:《大清見聞錄》下,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19-221頁。本年,《小說新報》載:“定庵居京師,為某貝勒知賞。其側福晉顧太清以所著《西林春詩集》請教于定庵?!雹萦豕骸毒┞謇擞慰驮娫挕?,《小說新報》1916年第12期。1923年,李伯元《南亭四話》卷一《莊諧詩話》載:“龔定庵曾為宗人府主事,其時某王以遠支而管府事,定庵常以白事詣邸中。傳聞王有側福晉某氏者,素工文翰,愛定庵才,每借左右遞簡唱酬。定庵集中《己亥絕句》有云:‘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衷~句云:‘奏記簾前,佩環(huán)聽處依稀似?!醇o其事也。后為王所知,慍甚,頗有不利于定庵之意,定庵因此乞假南歸云?!雹蘩畈骸赌贤に脑挕?,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5年,第31-32頁。1926年,柴萼在《梵天廬叢錄》中載:“定庵官京曹時,嘗為明善堂主人上客,主人之側福晉西林太清春慕其才,頗有暖昧事。人謂《定庵集》中《游仙》諸詩及詞中《桂殿秋》《憶瑤姬》《夢玉人引》諸闕,徜恍迷離,實皆為此事發(fā)也。后稍為主人所覺,定庵急引疾歸,而卒不免,蓋主人陰遣客之鴆也?!雹卟裥¤螅骸惰筇鞆]從錄》,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3年,第315頁。1928年,劉大白在《舊詩新話》中寫道:“相傳龔氏當時,曾合某親王側福晉有一段戀史;他就因此事被某親王派人謀死?!嵌螒偈?,是否在三十一歲以前,卻須細考,方可明白?!雹鄤⒋蟀祝骸杜f詩新話》,上海:開明書店,1928年,第179-189頁。蘇全有只引劉大白引文部分,省去劉大白懷疑之語,來例證劉大白肯定顧龔之戀,是錯誤的。見蘇全有:《丁香花疑案毋庸置疑》,《河南理工大學學報》2009年第2期。以上資料,可以得出如下幾點認識:其一,龔定庵與奕繪相識于宗人府,進而出入奕繪府邸,與顧太清結識,有詩詞唱和,獨為其寫詩(即丁香花詩);其二,龔定庵風流多情,其《瑤臺第一層·序》乃自寫與某福晉的一段戀史,案發(fā)后被迫離京,歸途暴斃。死因有二說:一為被某親王派人謀死;一為靈簫毒斃。⑨龔定庵為靈簫毒斃說又見實甫:《聞客述龔定庵逸事戲題一絕》,《大陸報》1904年第11期,錄詩如下:禮佛燒香事美人,定公出定亦前因。傳聞也被靈蕭誤,那有天化不著身。(靈簫女仙為定庵所匿妓,亦名靈簫,穗卿云定庵為妓毒斃)這些素材經過曾樸的藝術加工,演繹成新版《孽?;ā返牡谌亍鞍攵厣菡f西林春”與第四回“光明開夜館福晉呈身”的故事。⑩此本為1928年真善美版。在曾樸的推波助瀾下,并假以龔孝珙侍妾的口演繹而出,在報刊上得以傳播并“坐實”。
1934年,張?zhí)飚犜凇洱彾ㄢ衷娫~中的戀愛故事及其他》中提及此事:“一八三五年(道光十六年),他在宗人府做主事。那時管理宗人府的貝勒是榮恪郡王綿億的兒子奕繪(號太素,別署明善堂主)。他就在奕繪那里做僚屬,有時候為了啟白公事的原故,所以不時出入私邸。同時奕繪是個好弄文墨的人,渴慕其才,便不惜紆尊降貴地尊之為上客。因此,他得能和奕繪的側福晉太清西林春有著接近的機會?!薄疤?,吳門人,姓顧,小字海棠。她不但是位面貌端麗的美婦人,并且工于詩詞,常常和定庵酬唱聯(lián)吟。終于私通情愫,這樣一來,自然使這位詩人或到‘槎通碧海無多路,窈窕秋星或是君’的戀念不了。后來事為奕繪貝勒所知,有殺害定庵之意,于是他只得把眷屬留在北京,只身借故的逃回了江南,太清也因是遣歸吳門?!雹購?zhí)飚牐骸洱彾ㄢ衷娫~中的戀愛故事及其他》,《社會月報》1934第1卷第3期。1935年,周劭《談龔定庵》載:“初定庵官京曹時,常為明善堂主人上客(主人蓋弈繪,號太素,封貝勒)。主人之側福晉西林春太清,慕其才,頗有曖昧事。后稍為主人所覺,定庵急引疾歸,而卒不免,蓋主人陰遣客酖之也。此說大概最可靠,蓋定庵集中《桂殿秋》《憶瑤姬》《夢玉人引》諸闋,實此事而作。”②周劭:《談龔定庵》,《人間世》1935年第35卷第15期。1936年,周策繼《龔定庵的詩和詞》載:“他在北京的時候,曾客鄭邸,邸有側福晉太清春(本江南故[顧]家女)冒充滿洲姓西林氏。而面貌很好,又會吟詠。極羨慕定庵的才學,后來做了他的弟子,漸親密起來。鄭邸發(fā)覺了,想暗地里把定庵謀死。他得到這個消息,事先便逃跑了。到什剎海西時,在店中題了一首詩:……”③周策繼:《龔定庵的詩和詞》,《國光雜志》1936年第18期。本年《心史叢刊》所載《丁香花公案》:“按冒君于報章見此稿,即來訪。云《天游閣集》后所引況氏筆記,實系舊筆,……至太清事跡,冒君謂無以難我,然終信其舊聞不誤,并非由已始倡此言。丁香花詩以‘縞衣人’三字指為定公眷屬,冒君謂用詩語為解,會意甚正當,故無可非難。至‘長安俊物’一語,當時本關合定公詩,語甚含蓄,經揭出,遂爾透露,言次若有微慍也。定公與太清事,今京師士大夫多爭言其確者,如羅癭公之流是已。存此與世人永久質之。一時喜新好異之談,固未能以此折雅興耳?!雹苊仙骸缎氖穮部返?集,上海:大東書局,1936年,第180頁?!懊熬趫笳乱姶烁濉睉撛?913年《時事匯報》發(fā)表《丁香花》之后,冒鶴亭找孟森解釋關于《天游閣集》之事。他依據“少時聞外祖周季貺先生(星詒)言太清遺事綦詳”而認定顧、龔戀情存在。顧太清晚年交游甚少,其朋友都早于她而亡,知其遺事而傳播之人更少。于1888-1889年間,太清作品流出府邸后逐漸引起時在北京的文人關注。查周季貺(1833-1904)沒居京經歷,其日記也沒有與顧太清及后人交游記載。結合冒鶴亭(1873-1959)“少時”年齡,周季貺言太清遺事時間應在1877-1893年間,故難信其實。冒鶴亭援引此話,是否為應對孟森之責難,尚待明晰。
1941年,蔗園在《蘇鐸》上發(fā)表《西林春和龔定庵:文壇上一件桃色公案》一文:“關于定庵熱戀西林春得禍的事實,歷來說的人雖多,但是說得最肯定而抱著一股義憤,和滿洲貴族勢成不共戴天的,便一是他的兒子龔橙(字孝珙,號半倫)。龔珙因為他父親定庵的中毒橫死,全由于因文字因緣,熱戀旗族命婦西林春,得罪朝貴而來;所以他刻刻不忘,志在報復?!雹菡釄@:《西林春和龔定庵:文壇上一件桃色公案》,《蘇鐸》1941年第1卷第2期。1944年,冒鶴亭在《孽?;ㄩe話》中寫道:“定庵集中,《憶太平湖之丁香花》云: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稇洷狈姜{子貓》云:故侯門第歌鐘歇,猶辦晨飱二寸魚。確爲太清作,然亦不過遐想?!嘁蛞娞丶渡显萄纭吩?,自注有‘邸西為太平湖,東爲太平街’語,賦詩云‘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來。(南谷在大房東太清葬處)人是傾城姓傾國,丁香花發(fā)一低徊。’不意作者拾攝入書,唐突至此,我當墜拔舌地獄矣。”⑥冒鶴亭:《孽?;ㄩe話》,《古今》1944年第42期。此時冒鶴亭承認其為“丁香花公案”的始作俑者,但為時已晚。經過近半個世紀的發(fā)酵、演繹、論辯,顧太清與龔定庵的戀情已經被坐實。上述資料中,以訛傳訛、捕風捉影者占據了主體。冒鶴亭捏造顧龔戀情,是營銷策略(推銷鮮為人知的《天游閣集》)抑或尚有其他目的,難以定論。雖然出現了孟森、蘇雪林等辯白之文,因論據不足而難以自圓其說。繼他們之后的論者,皆堅持己見,而結論又不能服人,導致論爭延續(xù)至今。
自孟森發(fā)《丁香花》一文后,關于“丁香花公案”的辯白之文陸續(xù)發(fā)表。徐珂在《近詞叢話》中寫道“或曰龔定庵嘗通殷勤于太清,事為貝勒所知,大怒。立逼太清歸,而索龔于客邸,將殺之。龔孑身逃以冤。然其事未可盡信?!雹傩扃妫骸督~叢話》,民國23年。到了20世紀30年代,出現了蘇雪林、啟功的辯誣之作。②雪林:《清代女詞人顧太清》,《婦女雜志》1931年第17卷第7期;蘇雪林《清代男女兩大詞人戀史的研究》,《武漢大學文哲季刊》1931年第4期。曼殊啟功:《書顧太清事》,《詞學季刊》1934年第1卷第4期。40年代,蔣山青、金受申也撰文言明“丁香花公案”為子虛烏有。③蔣山青:《李清照與顧太清:宋清兩代的杰出女詞人》,《女聲》1944年第2卷第9期,第12-14頁;金受申:《再辨西林春受誣事》,《立言畫刊》1944年第318期,第12頁。80年代后,沉寂40余年的“丁香花公案”再次引發(fā)研究人員的關注,孫文光的《龔自珍暴卒考辨》《龔自珍己亥出都和丹陽暴卒考辨》④孫文光:《龔自珍暴卒考辨》,《歷史研究》1986年第5期;孫文光:《龔自珍己亥出都和丹陽暴卒考辨》,《安徽師大學報》1986年第3期。兩文肯定了龔定庵離京(政治的壓迫)和暴卒(疾?。┡c顧太清沒有關系。黃世中《“丁香花”公案考辨》⑤黃世中:《“丁香花”公案考辨》,《溫州師范學院學報》1987年第2期。從五個方面(關于西林顧春,前人對疑案的考述,“丁香花”詩箋解,地點、時間的考證,以詩詞考事、取得內證)加以辨析,認定顧、龔戀情存在。⑥文中所述“1904年,金松岑、曾樸作《孽?;ā?,將龔、顧戀愛事演成小說”,誤也,早期版本并無此事。90年代至今,共出現了9篇關于“丁香花公案”的論文。⑦肯定者有:柯愈春:《讀顧太清手稿——兼及顧太清與龔自珍的情戀》,《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96年第5期;黃仕忠:《顧太清與龔定庵交往時間考》,《中山大學學報》2009年第2期;蘇全有:《丁香花疑案毋庸置疑》,《河南理工大學學報》2009年第2期;朱家英:《龔自珍“壬午受讒”本事與龔、顧戀情探微》,《文學遺產》2015年第2期;否定者有:趙伯陶:《莫須有的“丁香花案”》,《滿族研究》1992年第1期;趙伯陶:《關于滿族女詞人顧太清的幾個問題》,《社會科學輯刊》1993年第1期;朱德慈:《丁香花公案辨正》,《淮陰師范學院學報》1999年第4期;桑農:《并將遺事辨丁香——讀<顧太清、奕繪詩詞合集>》,《書屋》2005年第6期;李芳:《“女中太清春”一說的形成與確立》,《文學遺產》2019年第2期。還有幾篇學位論文提及,但無新證。⑧如李冰馨:《清代女作家顧太清研究》,碩士學位論文,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2007年;張佩:《聞詩聞禮宛從容》,碩士學位論文,蘇州大學文學院,2011年;喬雪娟:《顧太清評傳》,碩士學位論文,云南大學人文學院,2015年。通過上述梳理,可清晰地看出學者論述的焦點集中在顧太清與龔定庵是否存在戀情,以及顧太清的移出府邸是否與龔定庵的出都有關。⑨引用孟森之作的論者,未發(fā)現孟森發(fā)表在《心史》上的《丁香花公案》為二次發(fā)表,略其附語而導致結論失誤。
通過梳理“丁香花公案”形成的史料,可知顧太清和龔定庵并不存在戀情關系。之所以被后世人為牽扯出一段情緣,關鍵點在顧太清的身份不清,其文學作品傳世罕見。也正是在“丁香花公案”辯白之爭中,顧太清的身份及作品得以清晰地呈現給讀者,使顧太清研究更接近歷史真實。但我們在顧太清、龔定庵研究的已有成果中,也不能忽視那些以索隱派方法研究二人關系所造成的曲解之作。如為證實1824年前二人已產生戀情,從龔定庵的《無著詞》中尋找出《桂殿秋》《憶瑤姬》《洞仙歌》《意難忘》《臨江仙》等詞章,然后依據這些詞斷定龔定庵所戀之人為居在京城西北水濱之地的偏室女子,和顧太清事跡極為吻合,進而得出定論。再如因龔孝珙對《無著詞》多有刪削添改,尤其是《桂殿秋》的創(chuàng)作時間,懷疑“龔孝珙為掩飾此事,故意將時間坐實到庚午,整整提前十年,借以掩人眼目。”⑩黃仕忠:《顧太清與龔定庵交往時間考》,《中山大學學報》2009年第2期。還有據顧太清“亡肉含冤誰代雪,牽蘿補屋自應該”句,得出太清的冤屈是顧龔戀情被揭發(fā)。再有顧太清詩詞里有太多的關于江南物象的描繪,指出其去過江南。由“兩賦《蓼莪》感明發(fā),五枝《棠棣》憶悲來?!币痪渫蒲莩觯焊改冈鐨{,他的哥哥,字少峰,是個寒士,太清常去資助他。弟弟名知微,曾隨她丈夫太素學習書法。她的姊姊,名不可考,嫁給滿族一個親王的后裔。妹妹名霞仙,也嫁給滿洲貴族,居于海淀。11蔣山青:《李清照與顧太清:宋清兩代的杰出女詞人》,《女聲》1944年第2卷第9期。(此詩應是顧太清及其五個子女處境的真實寫照)同時,因奕繪寫有“相見十年前。相思十年后。江月闔廬城,春風戀素手”詩,被解釋為二人在蘇州相戀,并由奕繪接回北京完婚。(這些解讀多推測之語,導致結論失真,成為偽證)經查證,相識蘇州之說應為“顧太清為顧八代之后,生于吳”的謠傳。從顧太清家與榮府親屬關系看,二人不至于在蘇州初識。
在“丁香花公案”的辯白之爭中,論者采取先設置一個場境然后索驥填圖的方法,再用索隱派研究范式來解讀顧太清、龔定庵的詩詞,加以主觀推斷,得出結論,其結果導致對二人作品的誤讀與錯解。如把“閬苑”解釋成“比喻貝勒府邸象王母所居之仙境”(若考“金鑾并硯走龍蛇,無分同探閬苑花”句,其“閬苑”又何解?),把“朱邸”解釋成奕繪的府邸,然后衍生出丁香花為榮府之丁香花,此詩固然寫與太清。拋開丁香花詩為寫情之作,回歸龔定庵寫詩場境,做簡要分析。在1839年的八月末九月十五日前,龔定庵北上接眷屬,寫了4首憶京都花的詩,寫出他眷戀京都生活的真情。京都作為國家的政治中心,不僅是統(tǒng)治者的天堂,更是文人士子實現人生理想的舞臺。龔定庵辭官離都是被迫的,因為他有未了事。1838年底,因禁煙運動朝廷形成兩派,林則徐、龔定庵等主張禁煙,穆彰阿、琦善等反對,并占據上風。當時朝廷禁煙的態(tài)度還未明確,龔定庵發(fā)表禁煙言論必“忤逆長官”,想隨林則徐南下禁煙而被統(tǒng)治者拒絕的失意、生活陷入乞貸的困境是他倦游身的實況,而“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的真實理想,未因宦途失意而破滅?!叭豕趯し紨禋q華,玲瓏萬玉嫭交加。難忘細雨紅泥寺①紅泥寺:泛指佛寺。因其外墻通常刷成泥紅色,故稱。被箋注成崇效寺或法源寺是錯誤的。,濕透春裘倚此花?!保ā稇浂∠慊ā罚倪@首詩看,龔定庵在年輕時就喜歡丁香花,為了賞花不怕雨濕透春裘。若與“憶宣武門內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共看,則不會產生顧、龔之戀的想法。結合時境,回關“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兩句,得出“龔定庵不甘心就此倦游下去,還希望從宮墻里傳出委以重任的圣旨,讓他重回仕途而兼濟天下”之解,亦不無道理。
學界關于“丁香花公案”之爭,雖論據充分,各據一詞,亦存在交集主要有三:一是顧太清與奕繪結婚(1824年)前,二人在蘇杭相識并相戀;二是顧太清婚后到奕繪去世前,龔定庵請教于奕繪,或因女眷交游而結識顧太清;三是顧太清被逐出府邸、龔定庵出都并暴卒,皆因二人戀情暴露所致。
顧太清在1824年之前的生活履歷,目前沒有充分的史料能證明。所記之事大部分來自她的回憶性詩詞記述,給人一種模糊感。有論者認為其早年跟隨父親做幕僚游歷南方江、浙、閩、廣等省份②盧興基:《顧太清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探考》,李國章、趙昌平主編:《中華文史論叢》2001年第3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23頁。,而金啟孮否認顧太清早年到過南方。鄂昌于1755年被乾隆賜自盡,44年后顧太清生,此時顧太清父親鄂實峰年齡至少45歲,到顧太清始齔之年已近花甲,是否挈婦將雛游幕江南,有待考證。認為顧太清在與奕繪相識之前就曾與龔定庵有過戀情,地點在蘇州,時間在1819-1822年間,③盧興基:《塵夢半生吹短發(fā),清歌一曲送殘陽——清代女詞人顧太清和她的詞》,《陰山學刊》2001年第1期。這種說法值得思量。④1812年,龔定庵居蘇州,并與段美貞完婚。完婚后不久去杭州,后去徽州其父任所。1816年與何吉云暫住蘇州,1818年短住蘇杭。1819年春,進京參加會試,秋,回蘇轉滬。1820年進京參加會試,秋,赴蘇州。1821年進京任內閣中書。此時顧太清入榮王府,擔任格格的家庭教師。在1821年前,龔定庵忙于科舉,而且連續(xù)娶妻。即便顧太清隨宦蘇杭,罪臣之后的身份并不會因移居而被淡化,對正博取功名的龔定庵也是一個忌諱,所以顧龔相戀的可能性基本沒有。在龔定庵入都會試留京之年(1819-1923),學者認為顧、龔居住在太平湖附近,“這就為青年時龔、顧相識過從帶來了方便?!雹蔹S世中:《“丁香花”公案考辨》,《溫州師范學院學報》1987年第2期?!皬臅r間上說,年未及三十而文名大盛的龔定庵,與寡處之中、二十左右、詩名鵲起的顧太清愛慕交往,是完全可能的”。①黃仕忠:《顧太清與龔定庵交往時間考》,《中山大學學報》2009年第2期。若金啟孮所說1821年顧太清入榮府擔任格格教師之說是真實的,則顧與龔不存在相識的可能性,因為榮府與龔沒有交集。認為“西林顧春養(yǎng)父顧氏,既是榮府的奴仆,當也住榮邸或邸外附近所在”,則是因史實不清產生的臆測,不足為據。
顧太清結婚前的身世,學者意見不一。文廷式認為她之前有婚史,“滿族女史顧太清者,為尚書顧八代之曾孫女。初適付貢生某,為鄂文端之后人,夫死后,復為貝勒奕繪之側室?!雹谖耐⑹剑骸肚亠L余譚》,《同聲月刊》1943年第3期。文廷式也沒弄清楚顧太清的身世,所以采取折中辦法,姓顧,嫁給鄂貢生,西林春說法就解釋通了,而與奕繪結合為寡婦再嫁的結論則成為后人推斷顧太清被逐出府邸的證據之一。細究下可以得知,顧太清嫁給奕繪后再冠以先夫家西林氏之姓絕不可能。而今顧太清“冒名報檔子”事已落實,是因輩分不對而改榮府包衣顧文星之女。③張淑蓉:《顧太清“冒名報檔子”原因探析》,《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3年第4期。由上可知,顧太清與龔定庵相識、相戀于1824年前的諸多說法是不成立的。
二人相識于顧太清婚后到奕繪去世前的說法,我們參照顧太清年譜簡況進行說明:
1824年,顧太清與奕繪結婚。奕繪《浣溪沙·題天游閣三首》第二首云:“此日天游閣里人,當年嘗遍苦酸辛。定交猶記甲申春?!?/p>
1825年,七月,載釗生。④朱家英文“四年奕繪與顧春的婚事有了定局,五年顧春正式嫁入貝勒府”,誤。見朱家英:《龔自珍“壬午受讒”本事與龔、顧戀情探微》,《文學遺產》2015年第2期。
1826年,奕繪管理宗學,太清有《天游閣集》七卷。
1829年,顧太清還不能填詞。
1834年,東海漁歌開始寫詞,通過奕繪結識項屏山。
1835年,此年結識許云姜、石珊枝、李紉蘭、陳素安、陸韻梅、汪佩之、梁德繩、吳藻。(見《法源寺看海棠遇阮許云姜許石珊枝錢李紉蘭即次壁刻百福老人詩韻二首贈之》、《四月廿二云姜招同珊枝素安紉蘭過崇孝寺看牡丹遇陸秀卿汪佩之》)沈善寶結識龔自璋、許云林。
1836年,交游詞中提及許云林、李佩吉、錢淑琬、金夫人、徐夫人、康介眉夫人、劉季湘夫人。
1837年,三月,顧太清、石珊枝、陳瑞、許延礽、西林旭五人慈溪修禊事。同年,結交沈善寶,冬結金蘭之交。同時結識余季瑛、顧螺峰、孫媖如。⑤本年譜依據顧太清奕繪年譜簡編改寫,見[清]顧太清、[清]奕繪著,張璋編校:《顧太清奕繪詩詞合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727-752頁。
1824年到1838年奕繪去世前,顧太清結束了顛沛流離的生活,開啟了貴婦的文化之旅。寫詩、學詞,與奕繪唱和,走進奕繪營造的閨閣交游圈,是她婚后的主要生活。此時顧太清的交游圈雖已形成,但僅限于通過奕繪所形成的閨閣交際,與男性的往來也僅限于奕繪的親族朋友?,F存《天游閣集》1824至 1838年間的詩詞之中,涉及奕繪之外的男性文人,僅有載銓、阮元、阮受卿(阮元子)、許滇生、孫子勤(許云林夫)、孫松岑(許云林子)潘世恩、鄂少峰(太清兄)、禧恩、許青士、許金橋(石珊枝夫)、張坤鶴(道士)、徐廷昆等。因顧太清的詩才還沒有形成,或者說只是在奕繪的交際圈里形成,只有極少部分人知道,親睹《子春集》的人更是寥寥無幾。⑥1831年,完顏惲珠編成 《國朝閨秀正始集》,載“顧太清”條小傳曰: “顧太清,字子春,漢軍人,多羅貝勒奕繪側室,著有《子春集》?!薄秶|秀正始集》中輯錄有《子春集》的六首詩歌: 《送居士游盤山》《和居士雨后過南院韻》《秋夜》《題王蒙關山蕭寺畫》和 《題陳松濤女史畫》二首,《天游閣集》稿本未收。見惲珠:《國朝閨秀正始集》,道光十一年(紅香館刻本)。1844年蔡殿齊所編《國朝閨閣詩鈔》未收顧太清之作,足以為證。顧太清的詩最早被收入的是沈善寶編《名媛詩話》(1846年),其卷8云:“滿洲西林太清春,宗室奕太素貝勒繼室,將軍載釗、載初之母,著有《天游閣詩集》。才氣橫溢,揮筆立成,待人誠信,無驕矜習氣。吾入都,晤于云林處,蒙其刮目傾心,遂訂交焉?!骞ひ新?,有《東海漁歌》四卷,巧思慧想,出人意外?!雹偕蛏茖殻骸睹略娫挕肪戆?,王英志編《清代閨秀詩話叢刊》第1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 年,第479、493頁。并錄《惜分釵·詠空沖》《浪淘沙·春日同夫子慈溪紀游》《醉翁操·題云林<湖心沁琴圖>》《南柯子·山行》《早春怨·春夜》五首詞。之后出版的《篋中詞》②譚獻纂錄:《篋中詞》,清光緒八年?!堕|秀詞鈔》③徐乃昌編:《閨秀詞鈔》,清宣統(tǒng)元年?!栋咨皆~介》④楊鐘羲:《白山詞介》,清宣統(tǒng)二年。等均未錄顧太清的詞作,應與她幾乎沒有流傳到外的本子有關。而她的兩部傳奇《桃園記》《梅花引》和一部小說《紅樓夢影》,更是無人知曉。綜上,顧太清的名氣非如今人所稱,未嫁奕繪之前就名聲鵲起。從其有限的交際圈來看,她只是在京都貴族閨閣女性中產生了小范圍的影響力,并且是以奕繪側福晉的身份出場?;诖?,顧太清與龔定庵出現的交集需重新考訂。
再看顧太清婚后到奕繪去世前二人相交說。一說:“奕繪和龔定庵任職宗人府,二者相識后再由奕繪引薦交識”。⑤靜庵:《野乘:棲霞閣摭遺:龔定庵逸事》,《鶯花雜志》1915年第3期。查龔定庵年譜,他于1835年任宗人府主事,《與人箋》寫道:“故和碩禮親王諱昭褳,嘗教自珍曰:史例隨年代變遷,因時而創(chuàng)?!瓐?zhí)事在史館,謹述緒言,代王質之執(zhí)事?!雹摭徸哉洌骸洱徸哉淙罚虾#荷虾H嗣癯霭嫔?,1975年,第344頁。另,《與人箋》所屬時間是道光二年(1822年),誤也。昭褳1829年去世,龔定庵寫文于昭褳去世后,故《與人箋》只能作于1829年后。昭褳曾任職宗人府,與龔定庵交厚。此時奕繪已辭去宗人府之職,⑦雪林女士:《清代男女兩大詞人戀愛史的研究》,《國立武漢大學文哲季刊》1931年第1卷第4期?!洱徸哉溲芯抠Y料集》題為《丁香花疑案再辯》,誤,見孫文光、王世蕓編:《龔自珍研究資料集》,合肥:黃山書社,1984年,第256頁。二者是否有交集待考。一說:龔定庵之妹龔自璋與沈善寶有詩詞唱和,沈為顧太清的好友,故自璋與太清有詩詞唱和,龔定庵通過妹妹得識顧太清,⑧朱德慈:《丁香花公案辨正》,《淮陰師范學院學報》1999年第4期?;蛲ㄟ^繼室何吉云認識顧太清。⑨黃仕忠:《顧太清與龔定庵交往時間考》,《中山大學學報》2009年第2期。龔自璋與沈善寶交好在杭州,沈到北京后并無來往。何吉云雖然在1822年被歸佩珊稱為“名姝絕世”,與人唱和之作卻不見于世。除歸佩珊外,亦不見顧太清朋友圈內其他女詩人記載,二人的交往從何而來值得推敲。因顧太清史料十分匱乏,所以才出現以上猜測式推演與旁證。
在顧太清移出府邸與龔定庵出都問題上,因眾說紛紜,導致混淆事實。關于顧太清的出府,肯定者由“亡肉含冤誰代雪,牽蘿補屋自應該”(《七月七日先夫子棄世,十月廿八奉堂上命攜釗初兩兒、叔文以文兩女移居邸外,無所棲遲,賣以金鳳釵購得住宅一區(qū),賦詩以紀之》)句推為顧太清因與龔定庵的戀情事發(fā)而被逐出府邸,龔定庵被榮府誅殺離京后被毒殺于丹陽。也有人認為是嫡庶之爭、“罪臣之女”身份雙重因素導致失去奕繪寵愛的顧太清被逐。這些問題又讓研究者對顧太清的身世產生疑問,即顧太清是鄂爾泰之曾孫還是顧八代之后裔。學者考證得出:顧太清,原名西林太春,乃鄂善曾孫女、鄂爾泰侄曾孫女⑩顧太清、奕繪著,張璋編校:《顧太清奕繪詩詞合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697頁。、鄂昌孫女、鄂實峰女,鄂爾泰三子鄂弼之女乃榮純親王永琪的福晉,即奕繪的嫡祖母。顧太清與奕繪雖無血緣但有親屬關系,且長奕繪一輩,這是二人結為夫妻的主要障礙。幾經波折,1824年春,顧太清以“冒名報檔子”方式與奕繪終成眷屬11關于顧太清的身世,詳見張淑蓉:《顧太清“冒名報檔子”原因探析》,《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3年第4期。,顧太清姓顧之因釋然。顧太清婚后在榮王府的地位如何,則成為研究者的盲點?!疤逶谵壤L生前曾攝行嫡室,性明察,頗為太福晉、妙華夫人親眷、仆媼不滿?!?2顧太清撰,金啟孮、金適校箋:《顧太清集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824頁。這是后人所言,在顧太清詩詞中也有所體現。如《次夫子天游閣見示韻》四首之二:“那能得句似春雷,女子慚無濟世才。兩賦《蓼莪》感明發(fā),五枝《棠棣》憶悲來。事君盡禮原非諂,入道深心喜漸開。三十六年如夢過,觀生觀化實悠哉?!贝嗽妼懹?836年,為顧太清應答奕繪之作。若結合奕繪的《天游閣回環(huán)吟四首示太清》,可知奕繪勸解顧太清忘掉府里發(fā)生的不愉快。顧太清的五個子女已殤一,載銓與載釗等還存在析產、世襲爵位的間隙,她雖對待妙華所生子女如己出,但“九年占盡專房寵”的夫唱婦隨生活必然遭人嫉妒與陷害,這才是她作為后母的真實境遇。顧太清被趕出府邸還與載釗有關,即載釗的生日恰為奕繪的忌日。①太清西林春原著,金啟孮、烏拉熙春編校:《天游閣集》,大連:遼寧民族出版社,2001年,第7頁。否則,本來子嗣就不旺盛的太福晉不會僅因婦德問題驅逐顧太清及四個兒女出府。而后太福晉同意顧太清回府侍疾,析田與載釗,可證其是接受顧太清及其子女的。太福晉去世后,載銓的種種刁難則證明了顧太清出邸的主要原因是嫡庶之爭等諸多矛盾爆發(fā)的必然結果。
關于龔定庵的出都,一說是顧龔戀情被暴露,龔被迫出都;一說為受讒出都。實際上,龔定庵出都并非倉促而逃,而且在其出都前后都曾有友人為他餞行。出都前,湯鵬、吳葆晉為其送別,朱丹木為其治裝。出都后,有友朋及共事宗室二十余人吟詩送別。從四月二十三日出都到七月初九日抵達老家,兩個半月的時間,他會晤了22位友人??梢娨宦凡o倉促緊迫之感??疾辇彾ㄢ殖龆冀涍^,內因是其仕途失意,厭倦官宦生活②龔定庵早就有辭官的打算,從其詩作中可以看到這一點,如《題蘭汀郎中園居三十五韻》《論京北可居狀》等。,外因是“忤其長官”③湯鵬:《湯鵬集》,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828頁。和“照例回避”④《清代起居注冊·道光朝》,臺北: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1987年,第53冊,第31465-31466頁。。
顧太清自婚后直到去世從未離開過北京,只生活在家庭的小天地里。與同時代的女性比照,她的交際與才名遜色于她的朋友沈善寶、吳藻等人。顧太清去世前,其作品鮮見于文獻記載。直到19世紀80年代后,詩詞稿本流出府邸,經過多方推介,才形成了“本朝鐵嶺人詞,顧太清與納蘭容若齊名”之說。到了民初,因冒廣生的人為捏造,牽扯出流傳至今的顧、龔風流韻事,形成了所謂的“丁香花公案”。在男性文人的推波助瀾下,“女中太清春”得以形成與確立。顧、龔戀情的百年爭辯的結果,促使研究者轉向顧太清身世的考證及作品的搜集,隨著謎團的一個個解開,顧太清的形象越來越清晰,作品的發(fā)掘、整理為后人提供了多維解讀的視角。同時,在顧、龔戀情的辯白過程中,因史料的發(fā)掘,龔定庵離都、暴卒的原因也撥開謬傳見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