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瑤
(中山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廣州 510275)
俄國白銀時代小說家阿列克謝·米哈伊洛維奇·列米佐夫(Алексей Михайлович Ремизов)是俄羅斯學(xué)術(shù)界公認的“復(fù)雜的作家”“卓越的文體家”[1]7,也是19—20世紀(jì)之交俄國新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流派的代表作家。其作品極具個人特色和時代印記,重現(xiàn)了19—20世紀(jì)之交俄國生活文化的巨幅圖景,是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現(xiàn)實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
新現(xiàn)實主義是19世紀(jì)末20世紀(jì)初俄國白銀時代的一個非主流文學(xué)流派,該流派是現(xiàn)實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兩大思想藝術(shù)流派相融并存、相互影響的產(chǎn)物,具有雜糅性和綜合性的特征,是世紀(jì)之交文藝學(xué)發(fā)展多值性和多變性的反映。新現(xiàn)實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的主要區(qū)別在于,現(xiàn)實主義關(guān)注外部生活現(xiàn)實,強調(diào)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而新現(xiàn)實主義更加關(guān)注人的精神、思想、意識方面的現(xiàn)實。
19世紀(jì)末20世紀(jì)初的社會過渡時期,在俄國新民粹主義雜志《遺訓(xùn)》(Заветы)內(nèi)部,列米佐夫領(lǐng)導(dǎo)了一個文學(xué)小組,小組成員既面向傳統(tǒng),又面向革新,想要更新古典現(xiàn)實主義,在文字藝術(shù)中開辟一條新的道路,于是“新現(xiàn)實主義”思潮興起?!皩α忻鬃舴虻奶觳磐瞥鐐渲林眨?0世紀(jì)第一個十年與第二個十年之交象征派發(fā)生危機、‘新現(xiàn)實主義’浪潮興起之時。列米佐夫是判定這一潮流在俄國散文中興起的批評家們文章中最早提到的姓氏之一?!盵2]受新現(xiàn)實主義的影響,列米佐夫關(guān)注世紀(jì)之交人的精神、心理和意識,尤其是女性。在列米佐夫的早期作品中,每一個女主人公都帶有“永恒女性”的光芒?!坝篮闩浴弊晕覡奚㈤L久忍耐的精神是列米佐夫創(chuàng)作的典型特征之一。在他所塑造的充滿愛、智慧、美麗的“頹廢女性”“受難女性”“墮落女性”中體現(xiàn)了“永恒女性”的神圣本性。
“永恒女性”(вечная женственность)的概念最初源于“女性崇拜”。女性崇拜是俄羅斯民族意識的核心。早在古羅斯時期,信奉多神教的古羅斯人便崇拜“大地母神”莫科什。公元988年,古羅斯人接受東正教后,多神教并沒有消失,而是潛移默化影響著東正教,多神教與“大地母神崇拜”相關(guān)的儀式轉(zhuǎn)化為東正教的“圣母崇拜”儀式。至19—20世紀(jì)之交,這種“女性崇拜”在索洛維約夫的“索菲亞學(xué)說”中得到系統(tǒng)的理論深化。索洛維約夫在長詩《三次約會》中描寫自己在一生不同時期與“永恒女性”(即索菲亞)的三次會面。根據(jù)索洛維約夫的解釋,永恒女性就是“至圣的神的索菲亞,是美的本質(zhì)的形象和超存在的上帝的愉悅,是永恒的光輝實體,世界的靈魂,是所有領(lǐng)會的唯一女王”[3]。索洛維約夫還將永恒女性與圣母等同,稱索菲亞為基督耶穌之母,她寬恕一切,犧牲自我,索洛維約夫祈求她“下到靈魂的牢獄,用自己的光明照亮我們的黑暗,用愛之火熔化我們精神的鐐銬……”[3]由此,俄羅斯宗教哲學(xué)中把“永恒女性”“索菲亞”和“圣母”三個概念等同,索菲亞和圣母都是“永恒女性”的載體,是愛和美的化身,是一種拯救力量。在俄羅斯權(quán)威文學(xué)辭典《文學(xué)術(shù)語和概念百科全書》中,對“永恒女性”的詮釋如下:“在賜予慈愛的寬容一切這一方面,永恒女性的原型是作為‘天庭女王’和罪人庇護者的圣母?!盵4]因此,俄羅斯文學(xué)研究中的“永恒女性”概念與“圣母”概念具有一致性。
在俄羅斯精神文化史上,圣母扮演了人類和世界庇護者的角色。列米佐夫作品中的許多女性形象都與圣母形象有關(guān)。列米佐夫尤其關(guān)注偽經(jīng)故事《圣母歷難記》。根據(jù)偽經(jīng)故事研究者В.薩哈羅夫(В.Сахаров)的觀點,“該偽經(jīng)的主要主題是描寫圣母為罪惡的人類向上帝祈禱?!诠帕_斯,類似圣母歷難記的偽經(jīng)故事廣泛傳播,并吸引了許多讀者……圣母歷難記的故事文本內(nèi)容篇幅微小;但是這個故事為古羅斯崇高的民族詩學(xué)提供了豐富的素材”[5]。列米佐夫借鑒這一古代文本的中心思想——圣母在地獄為受難者祈禱時說的一句話:“我想和罪人們一起受折磨。”在源語文本中,圣母最后離開地獄回到天堂。而列米佐夫筆下的圣母采取了很多行動,做了很多努力,但由于上帝沒有原諒那些被他遺忘的或遺忘了他的人,列米佐夫的圣母拒絕回到天堂,而是留在地獄般的人間——“和罪人們一起受折磨”。在列米佐夫的神學(xué)理論中,圣母是第一股神力,她積極干預(yù)人類的命運,成為上帝面前人類的庇護者。如果無力挽救人類免受苦難,她就把這些苦難扛在自己肩上。
白銀時代的俄國彌漫著世紀(jì)末的危機感,知識分子們紛紛從“永恒女性”中尋找救贖的力量。在象征主義詩學(xué)中,“永恒女性”是永恒的、神秘的、充滿愛的形象,她不等同于任何一個塵世面孔,只存在于預(yù)感和希望之中,如勃洛克《美婦人詩集》(Стихи о Прекрасной Даме)中的“永恒女性”形象。而列米佐夫的女性形象既借鑒了傳統(tǒng)的“永恒女性”說,又發(fā)展了這一概念,將“永恒女性”引入塵世中。這不是神秘的愛人,不是勃洛克的陌生女郎,她不存在于幻想、希望之中,而存在于現(xiàn)實之中。這是墜入塵世與人類一同受罪的圣母,是有血有肉的女性,而正是在她們身上,作者看到了世界的所有智慧、純潔、思想美和心靈美。因此,在列米佐夫的女性形象創(chuàng)作體系中,這也體現(xiàn)了其作為新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過渡性的特點。
19世紀(jì)末20世紀(jì)初,頹廢主義思潮盛行于社會轉(zhuǎn)型中的俄國,對文學(xué)特別是象征主義詩歌產(chǎn)生重要影響。受其影響,部分象征主義詩歌中彌漫著一種悲觀絕望的情緒。它反映了19世紀(jì)末知識分子不滿于現(xiàn)狀,想從社會紛爭中抽身而退,向虛無彼岸尋求精神寄托的心理狀態(tài)。
列米佐夫的早期作品《池塘》《鐘表》都帶有濃厚的頹廢主義色彩,小說中作家多次強調(diào)宇宙中人的孤獨、迷失以及無望的逃離?!霸诹忻鬃舴蛟缙诘淖髌分写嬖谥膬煞N自然力的對立。第一種是邪惡、死氣沉沉、毫無意義的俄羅斯日常生活的力量,以及它的‘令人無法忍受的痛苦’。它在小說《鐘表》和《池塘》中以非凡而震撼的力量被記錄?!剁姳怼肪拖瘛冻靥痢芬粯樱錆M了灰暗的色彩,以至于開始覺得,世界似乎正在獲得某種可怕的、‘最后的’特征,超越這一特征,要么是死亡,要么是神秘內(nèi)涵和出路?!忻鬃舴騻鬟_的第二種生命自然力是多神教的、芬芳而神秘的、狂野而夢幻的——‘魔幻的羅斯’?!?1)這里的“第二種生命自然力”存在于他早期的童話故事集《循著太陽運行的方向》中。[6]
小說《鐘表》中,列米佐夫試圖引起讀者和公眾對人類悲劇性生存問題的關(guān)注,解釋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并試圖找到解決的途徑。小說中的所有人物角色都在受苦,尤其是女性角色。她們承受了世間的各種苦難,有身體上的,有心靈上的,她們?nèi)淌苣行缘膾仐?,為男性的錯誤贖罪,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成了男性的犧牲品,在她們身上體現(xiàn)了“永恒女性”受難、犧牲的“神圣”價值。
小說的女主人公名叫赫里斯京娜(Христина),這個名字可以和基督(Христос)的名字聯(lián)系起來。在小說中,她的形象被十字架、救贖和仁愛的象征意義所包圍。小說介紹了赫里斯京娜和涅利多夫的故事,其中的愛情、同情主題,與萬物終結(jié)、死亡主題交織在一起。
赫里斯京娜的丈夫謝爾蓋破產(chǎn)后逃走,拋下她和小女兒葉蓮娜相依為命。她獨自一人苦苦支撐,努力不讓丈夫家族的鐘表店倒閉,努力照顧小女兒和生病的公公以及丈夫生病的小妹妹卡佳,并努力馴服丈夫發(fā)瘋的弟弟科斯佳。的確,她遭受了很多苦難,但她并沒有從苦難中找到出路。丈夫出走后,丈夫的朋友涅利多夫出現(xiàn)了,他成為赫里斯京娜唯一的指望。她希望通過新的戀情來挽救一切,但同樣被失望籠罩著的涅利多夫已經(jīng)無力再去支撐另一個人。知識分子涅利多夫曾經(jīng)在自己的內(nèi)心創(chuàng)造了一座堅不可摧的神殿,但是隨著未婚妻的死亡他陷入絕望,他的神殿被摧毀,最后他選擇自殺。小說第四章中赫里斯京娜關(guān)于火車和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們的夢境具有象征意義。
她夢見她正在火車站。她在等火車?;疖囌镜教幎际侨?。有人說:這是為一些年輕人送行。突然一扇門打開了,一群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小女孩彼此手挽著手,站成圓圈把她圍在中間。
這時鈴聲響了:第一遍,第二遍,第三遍。于是一種預(yù)感——她趕不上車了,火車就要開走了——讓她清醒過來。她沖出活潑的女孩們圍成的圓圈,把她們推開,但是,她來到站臺上以后,并沒有看到火車,她看到:在從未見過的一些反光鏡的光線中,就像幻象一樣,出現(xiàn)一個隊列——還是那些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她們中間是一個新娘,只是她的臉無法看清,臉上蒙著面紗。又響起了鈴聲:第一遍,第二遍,第三遍。有人明確而清晰地喊著她的名字[1]76。
離開的火車象征著赫里斯京娜不被接受的感情和無法圓滿的愛情結(jié)局。“站臺”“為一些年輕人送行”預(yù)示著涅利多夫的死亡(2)在小說結(jié)尾涅利多夫臥軌自殺。?!氨恍∨⒄境蓤A圈圍在中間”象征著被生活所困的赫里斯京娜無助且無望的逃離。E.戈爾內(nèi)(Е.Горный)在文章《列米佐夫詩學(xué)簡評:〈鐘表〉》中談到赫里斯京娜和涅利多夫的命運?!澳喾蛩枷胫袗矍榈男味蠈W(xué)通過一些警句體現(xiàn)出來:‘愛一個人然后不想占有愛人是不可能的。而占有他和毀滅他——是一回事’;‘如果你愛上了別人,而別人不愛你,你將會死亡’?!盵7]在這里,列米佐夫提出關(guān)于愛的存在主義悖論問題,愛情是可怕的,愛情變成厄運,不管是相戀還是單戀,它都會導(dǎo)致戀愛的一方死亡。涅利多夫試圖讓自己相信對赫里斯京娜的愛,但他又害怕這份愛帶來的責(zé)任和壓力,所以他無法幫助赫里斯京娜。
“我也沒有錢,我無法幫助她?!薄皫椭??!難道問題就只在于錢嗎?這個家庭和這些債務(wù)都讓她操碎了心,她想要卸下所有的壓力……”[1]80
最后,涅利多夫選擇自殺,他無法用自己脆弱的肩膀承受生存的重擔(dān),他的生命在臥軌的那一刻得以解脫。愛情是致命的,小說中高尚的感情要么以恐怖、扭曲的形式存在,要么變成死亡。得知涅利多夫自殺后,“十字架”的苦難象征意義在赫里斯京娜身上達到頂峰。
在冷卻的茶炊旁邊,赫里斯京娜·費奧多羅夫娜坐在平常的位置上,好像從十字架上抱下來的一樣,自從她幾乎沒命了一般從火車站被帶回來以后,她就一直這樣坐著。持續(xù)不斷的令人苦惱的思緒,讓她的額頭皺起深深的皺紋,就像老太婆一樣[1]118。
涅利多夫的死讓赫里斯京娜對生活徹底失去希望,像“從十字架上抱下來的一樣”“沒命了一般”,而她的人生只剩下“持續(xù)不斷的令人苦惱的思緒”。在她的命運中,任何問題都沒有得到解決,生存變得毫無意義。生活沒有希望,這樣的苦難讓她仿佛走到時間的盡頭,“像老太婆一樣”。
小說中,列米佐夫還描寫了一只“電車下的狗”的形象,這一形象具有隱喻意義。
正在穿過馬路的電車剎住了。從車輪下面爬出來一只殘廢了的小狗。
小狗尖叫著,露出來的血淋淋的舌頭,掛在破碎的頜骨上左右晃動。小狗來回揮動著一條壓斷了的腿,就像在搖動尾巴似的,朝著陶醉自信的人群迎面奔過去。
……
可是,當(dāng)所有人都各自回家以后——慶?;顒咏Y(jié)束了,小狗卻在某個地方的圍墻下死了,它的尖叫聲卻并沒有停止[1]39。
受難動物是列米佐夫作品中的典型形象,他常常將受折磨的動物引入敘事中,以表達人類靈魂被壓迫、垂死的狀態(tài)。赫里斯京娜就像這只小狗,處于被擠壓、令人窒息的苦難之中,無處逃離。因此,赫里斯京娜屬于受難女性形象,并且?guī)в蓄j廢主義色彩。女主人公到最后都沒有解決任何問題,而是陷入無意義的灰色生活。她飽經(jīng)苦難,但并沒有被苦難洗凈,而是沉入苦難中惶惶不可終日。她努力為幸福奮斗,但最后她的所有幻想都化為泡影,她的奮斗以失敗告終。
小說中還有另一位頹廢受難女性形象——男主人公謝爾蓋和科斯佳的小妹妹卡佳??岩簧聛砭妥⒍ㄒ馐芸嚯y。她是個患病的小女孩,在小說中沒有直接指明她患的病,但在注釋中提道:“年輕的時候她的父親因為輕浮,大概是不小心染上了梅毒,而梅毒應(yīng)該是遺傳給了小女孩?!盵8]小說第五章的一段話也隱晦地證實了這一點。
你的父親愛你的母親,他不想讓你死,而這一切都是如此偶然……難道他知道嗎?難道他想到過嗎?……你當(dāng)時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1]82
卡佳一直被一個黑色小鐘所困擾,這個黑色小鐘象征著即將到來的死亡。
在床邊的小柜上,一只黑色小鐘正在嘀嗒嘀嗒地走著。
……
卡佳傾聽著小鐘的嘀嗒聲,她一直覺得,借助這些能分辨清楚的聲音,借助這些勉強聽到的聲音,她可以進入一個極深之處,在那里能看見所有的一切。
它們會接受她的。
它們會帶上她的。
它們會引領(lǐng)她的[1]27。
小女孩期待死神的到來,希望死神把她從恐怖和悲傷的世界中解救出來,而死神正在向她靠近??褖粢娨粋€包著頭巾的陌生女人(她把這個女人認作是護理員),這就是死神。死神向卡佳保證“在那里”不會有時間,并且摔碎卡佳的黑色小鐘,奪走一個還未長大的沮喪的生命。
這時門輕輕地打開了。一個戴著頭巾的陌生女人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走進了兒童房。
……
女人不急不慌地坐在了對面。
“該走了,小姐,”她說,“該上路了,那里很暖和,很漂亮,漂亮得難以想象。這里沒有那樣的美景,這里連呼吸的空氣都沒有?!?/p>
……
“那里是春天,那里永遠是春天,上帝保佑,你回來的時候,你會是另外一個樣子,你會非常幸福的,”護理員的聲音停了下來,“那里沒有這個!”她把手伸到床頭柜上,準(zhǔn)確地一把抓起小鐘,握在拳頭里,她站起身來,個子高高的,一副傲慢的樣子,她掄起手來,把小鐘扔到了地上……[1]84
卡佳的小鐘象征著她的屈服、忍耐和厄運。當(dāng)小鐘停下來時,那一刻成為卡佳生命的臨界點:小女孩雖然還活著,但是已經(jīng)放棄這個世界,處于時間和存在的另一端。按照А.И.庫普林(А.И.Куприн)的說法,“只有赫里斯京娜·費奧多羅夫娜,她不安的內(nèi)心和最后的愛情,以及瀕死的小女孩卡佳是列米佐夫長篇小說黑暗骯臟的背景下的兩個溫柔而干凈的小點”[9]。
如此一來,在早期的長篇小說《鐘表》中,列米佐夫描寫了生活在瘋狂與絕望世界中的女性形象。她們的人格本性被壓制,常常因為男主人公而遭受苦難。她們是現(xiàn)實、社會、男主人公的犧牲品,是集柔弱與剛強、愛與恨、生與死于一身的頹廢受難女性。
20世紀(jì)初俄國文學(xué)中女性形象的呈現(xiàn)是多義的,即使在同一流派框架之內(nèi)也是如此。對于象征主義者來說,女性既是美麗的化身,又是不潔和黑暗的載體。Е.В.特蕾什金娜(Е.В.Тырышкина)認為:“象征主義詩學(xué)中對女性態(tài)度的雙重性,一方面可以解釋為永恒的肉體誘惑,另一方面——天堂的純潔和‘永恒女性’理想的無法接近?!盵10]66于是,“永恒女性”形象中出現(xiàn)了純潔與墮落的矛盾共存,列米佐夫的女性形象也具有這一雙重性。
19世紀(jì)在俄國文學(xué)關(guān)于“女性問題”的激烈討論中首次提出“墮落女性”(падшая женщина)。女性解放是在彼得大帝改革之后開始的,彼得大帝的改革雖廢除了一些禁錮女性的陋習(xí),但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放女性,“自古以來形成的旨在壓制婦女的許多傳統(tǒng)思想觀念仍然廣泛盛行,婦女的地位一如從前”[11],并且在父權(quán)制下,女性依然很少有機會接受教育或找到體面的工作,因此許多女性只能淪為妓女。關(guān)于“墮落女性”的定義,在Р.П.羅戈日尼科娃(Р.П.Рогожникова)和Т.С.卡爾斯卡婭(Т.С.Карская)編纂的《俄語舊詞詞典》中定義為,“墮落女性是指由于不道德行為而喪失名譽的女性”[12]。
對于19世紀(jì)30—60年代的俄國文學(xué)作品而言,妓女是主要的同情對象,她們需要男人的救助。從19世紀(jì)60年代開始,墮落女性自己開始扮演女救助者的角色。如Н.梅利尼科娃(Н.Мельникова)所言,“19—20世紀(jì)的俄羅斯作家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女性形象:她們是永恒女性、母親、新娘形象,是妓女、誘惑的女人,作家們試圖為妓女辯護,以恢復(fù)其妻子和母親的形象”[13]。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多次談到“圣潔女人理想”和“荒淫女人理想”的結(jié)合,并且肯定社會認為可恥的、墮落的女人也有天真和純貞的本性?!蹲锱c罰》的女主人公索尼婭形象“包含著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意置入的一對矛盾體,即‘神圣’與‘墮落’,受難與博愛,卑賤與崇高?!铀纪滓蛩够x予索尼婭這一形象的矛盾組合在當(dāng)時具有超前勇氣和創(chuàng)新意義”[14]。對于這一類女主人公可以用一個逆飾的定義——“墮落受難女性”(падшая мученица)來描述。這類女性經(jīng)歷了從妓女到修女或從修女到妓女的道路。列米佐夫在小說《教妹》中生動形象地刻畫了墮落受難女性形象。
《教妹》是列米佐夫1910年創(chuàng)作的一部中篇小說,是作家最負盛名的作品。這是一部以女性形象為核心的作品,創(chuàng)作靈感與作家的妻子有關(guān),《教妹》的獻詞中就出現(xiàn)了列米佐夫的妻子謝拉菲瑪·巴甫洛芙娜(Серафима Павловна)的名字。1909年,列米佐夫的民間故事改寫作品被指抄襲,他遭受排擠與迫害,從而陷入精神焦慮。他回憶起這段痛苦的經(jīng)歷時寫道:“我妥協(xié)了,這不像我,但我屈服了……她(3)指作家的妻子謝拉菲瑪·巴甫洛芙娜。什么也沒說,只是看著別處,突然,她的整張臉仿佛被大火淹沒,她的雙眼像大火一樣——充滿了憤怒。我十分佩服她。我一直因為她的痛苦而感覺到某種原罪,這種原罪注定伴隨我而來,并經(jīng)由我散播出去,而現(xiàn)在——她因為我而痛苦——因為我的痛苦而感到痛苦……在那個晚上,我開始創(chuàng)作《教妹》……”[15]
小說《教妹》中出現(xiàn)許多女性形象,她們既是分散的,又是統(tǒng)一的。這些女主人公因精神上的接近而聯(lián)系在一起,她們像作家的妻子一樣,都是背著苦難十字架的姐妹。
通常,在人類社會中存在著兩種親近關(guān)系——血緣關(guān)系的親人和意氣相投的親人。而教妹是十字架姐妹,是互相交換十字架的姐妹(4)東正教主張教徒間應(yīng)團結(jié)友愛,常用“教兄”(крестовые братья)、“教妹”(крестовые сестры)來表述教會成員,強調(diào)這是一種通過交換十字架而締結(jié)的情誼。。
十字架是一個具有多重象征意義的物品,對于某些人來說,它象征著死亡,對于某些人來說,它象征著生命。它被立放在墓地里,也被用來嘉獎功勛。而在列米佐夫的創(chuàng)作中,十字架的象征常常具有受難和屈從的色彩。這與基督教十字架崇拜的觀念有關(guān):一方面,在基督教徒眼中,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以一己之身背負全人類的苦難與罪孽,十字架便是沉重苦難的象征;另一方面,背負十字架體現(xiàn)教徒的順服和忍耐,“假如信徒不經(jīng)歷憂患,就不能從背十字架上學(xué)會忍耐”[16]。因此,在列米佐夫的作品中,十字架是主人公苦難命運及其隱忍人格的客觀隱喻表達。
作家以日常生活資料為基礎(chǔ)構(gòu)建小說,展示了困境中女性的戲劇性故事。她們背負苦難的十字架,承擔(dān)他人的罪惡。如特蕾什金娜所說:“主人公是無家可歸的人,是‘沒有落腳處’的教妹,沒有他人的信任,沒有支持。難怪小說中說‘人與人是木頭橛子’。塵世情欲的魔鬼學(xué)起源在列米佐夫的創(chuàng)作中被詮釋為遭受暴力侵害的女性的悲劇,這在小說《教妹》中有所體現(xiàn)?!盵10]68
《教妹》的整個故事貫穿著墮落、被強暴的靈魂和肉體的敘事主題,包括為了名譽賣身的薇拉·伊萬諾芙娜·威霍列娃,被男人折磨的受難女性葉甫根尼婭,以及被詛咒、被強暴的廚娘阿庫莫芙娜。
薇拉·威霍列娃充滿了仇恨,想為自己被踐踏的感情復(fù)仇。她曾經(jīng)是有錢的工廠主瓦庫耶夫的情人,與瓦庫耶夫同居一段時間,但很快瓦庫耶夫就厭倦了她,把她送去了彼得堡戲劇學(xué)院學(xué)習(xí)。薇拉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證明——她將成為一名偉大的女演員,同時為了報復(fù)瓦庫耶夫?qū)λ臒o情拋棄。她渴望變得富有,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體來掙錢。復(fù)仇的愿望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好處,反而給她帶來更多苦難。小說中不斷重復(fù)的句子——“心里特別難受的時候,欲哭無淚!”是薇拉·威霍列娃內(nèi)心痛苦的映照。
男主人公馬拉庫林一直喜愛著薇拉·威霍列娃,“對于他來說好像是全部異乎尋常的快樂——他的生活源泉就在她身上”[17]79,但薇拉卻選擇了一條“布滿荊棘的道路”。賣身以后,薇拉·威霍列娃身邊總是出現(xiàn)“黃色”;“處處都是金絲鳥羽毛的顏色:黃色的靠墊、黃色的屏風(fēng),一切都是黃色的”?!榜R拉庫林終于找到薇羅奇卡,在過道里還在想,薇羅奇卡住在這里并非出于自己的選擇,而是別人安排她住到這套配備家具的黃色住宅里?!盵17]61
在當(dāng)時的俄國文化傳統(tǒng)中,黃色具有多種含義:“黃色是‘東方威脅’的標(biāo)志,是黃色沙漠侵襲肥沃的田野和森林的標(biāo)志,被解釋為東方威脅的預(yù)兆之一”[18],在薇拉·威霍列娃的形象中列米佐夫暗示了世紀(jì)之交俄國面臨的外來文化入侵危機;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含義,黃色會讓人聯(lián)想到“妓女身份證”(желтый билет),舊俄時期妓女持有的身份證是黃色的。
在薇拉·威霍列娃身旁還有成堆的衣服,這些都是她當(dāng)時的包養(yǎng)者——著名富商瓦里亞根斯基老頭送給她的,她徹底地成為男人的附屬品。越來越墮落的薇拉最終走向死亡。小說的結(jié)尾充滿神秘色彩——薇拉·威霍列娃變成了幽靈,男主人公馬拉庫林在幽靈薇拉的“引領(lǐng)”下從窗臺上掉了下來,離開了困囿他的苦難世界。
他已經(jīng)看不見什么東西了,他只是看見了小白樺樹,順著小白樺樹走著薇拉——薇魯什卡——薇羅奇卡,她也跟小白樺樹一樣……她的雙手跟樹葉粘在一起了——她在樹葉中間向著馬車棚走去,仿佛是在空中行走,大地在她走過之后仿佛是塌陷了。他的心像小鳥一樣飛了起來,但變得很沉重,拖著他,他全身都被拖了出去,他松開雙手——松開了雙手,他跟靠墊一起從窗臺上掉了下去……[17]138-139
變成幽靈的薇拉“仿佛在空中行走”,這與小說開頭作家對薇拉的外貌描寫相呼應(yīng)——“她苗條而靈巧,輕盈得如同羽毛,……仿佛是用翅膀飛翔”[17]54。正如歌德在《浮士德》中所寫:“永恒的女性,引領(lǐng)我們上升。”“飛翔”“上升”是永恒女性的特征,永恒女性具有一種超驗的力量,這種超驗力量具有極強的吸引力。在小說結(jié)尾,薇拉幻化成“幽靈”,展示了“永恒女性”的超驗力量,她的死也解脫了馬拉庫林。因此,薇拉·威霍列娃破碎的愛情和仇恨成為她背上的十字架。面對羞辱和拋棄她無法妥協(xié)釋懷,但是她的反抗給她帶來更大的苦難——墮落和死亡,她成了仇恨的犧牲者。她的墮落不是本意為之,而是現(xiàn)實所迫。
不同于薇拉·威霍列娃,面對羞辱,葉甫根尼婭(小說男主人公馬拉庫林的母親)選擇接受。熱尼婭(葉甫根尼婭的小名)多次成為暴力的受害者,但是她并沒有因此而責(zé)怪任何人。
他們對她為所欲為,并非因為心術(shù)不正,他們?nèi)绱俗鳛?,是因為他們瞎了雙眼。
熱尼婭本人是這樣解釋的,她不怪罪任何人,只怪罪她自己[17]91。
她的悲劇在于女性對暴力的指控在當(dāng)時的社會中被視為誹謗,因為大家都認為施暴者茨岡諾夫是個好人。更可怕的是,熱尼婭信任他,信任這個玷污、侮辱她的男人。熱尼婭只怪罪自己,愿意為了他人的罪惡而處決自己,“她懷著恐懼、羞恥、痛苦的心情進行自責(zé),進行祈禱,祈求上帝給她指出一種處死自己的方法”[17]92。
她的形象讓人聯(lián)想到抹大拉的瑪利亞(5)抹大拉的瑪利亞是被耶穌拯救的妓女,她祈求耶穌寬恕,耶穌從他身上趕走七鬼,使之得救。形象。和抹大拉的瑪利亞一樣,熱尼婭也向上帝懺悔罪惡,祈求上帝處決和懲罰,而在獲得寬恕后仍然向往幸福的生活。她“在前額上,在兩肩上,在手上,在胸部上都切成十字形的傷口”[17]93,這些十字形傷口賜予她新生,不久后她遇到真正的愛人——馬拉庫林的父親,并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子女。如E.B.特蕾什金娜所說:“葉甫根尼婭——經(jīng)歷了凈化靈魂的苦難,是自我犧牲的理想形象。”[10]85
小說中最重要的一個女性形象是廚娘阿庫莫芙娜。她是個典型的墮落受難女性,她的形象與苦難、屈辱、犧牲的主題有關(guān)。
當(dāng)阿庫莫芙娜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差點沒命。“誠然,她非常小的時候差一點兒死了:她躺在搖籃里睡覺,幾個孩子搖晃,繩子斷了,她在搖籃里摔到地上,叫喚了一天一夜,怎么也止不住哭,給奶吃也不行,后來好了,又過些時候完全好了?!盵17]36她的父親在臨死前沒有給她祝福,而是詛咒她四處漂泊——“在大千世界里四處游蕩”。后來嫂子也不讓她好好生活?!八诩依餂]有過上六個星期,她住在菜園里。父親在世的時候好也罷壞也罷,都得忍耐,可是父親一死,嫂子就變得比野獸還兇,迫害她,折磨她。”[17]38
阿庫莫芙娜最美好的日子是在彎角村度過的,那里像伊甸園一樣,她陪著布亞諾娃太太一起生活。列米佐夫用半神教—半基督教儀式的風(fēng)格描寫她們的生活和友誼,她們互相給對方戴花環(huán),成為姐妹?!疤偸枪聠螁蔚?,只好跟阿庫莫芙娜在一起,把她當(dāng)成小妹妹。隨時隨地都離不開她,帶著她到田地里去,到樹林子里去——到柳條林子里去采集蘑菇,到松樹林子里去采集漿果?!炷侥饶弥ɑ貋砹耍瑤碓S多各種各樣的花——有藍色的,編一個花環(huán),而她躺在松樹底下哭。阿庫莫芙娜用各種各樣的——藍色的花把她裝飾起來……”[17]40
但是清閑安逸的生活很短暫,布亞諾娃太太的哥哥(少爺)強暴了阿庫莫芙娜,伊甸園變成了地獄。她只能違背自己的意愿和少爺同居,這給她帶來痛苦,她甚至出現(xiàn)自殺的念頭。阿庫莫芙娜最大的幸福就是她的孩子和太太的孩子幾乎同時出生,她們可以一起養(yǎng)育兩個孩子。但是,由于她的罪惡(雖然是無辜的),她不得不付出代價——后來她的兒子和太太都死了。阿庫莫芙娜最后被趕出布亞諾夫家的莊園,她父親的詛咒應(yīng)驗——她沒有了棲身之地。
來到布爾科夫大院后,阿庫莫芙娜展現(xiàn)了她神圣的一面。這個大院里的所有人都覺得阿庫莫芙娜是“虔誠的”“像癲僧一樣的”,因為她常常做預(yù)言夢。在她的夢境中,她跌入地獄,經(jīng)歷了苦難的歷程,這讓人聯(lián)想到廣為流傳的《圣母歷難記》,這使她更接近圣母的形象。在對她的外貌描寫中,她“癲僧似的”目光和溫順的個性也體現(xiàn)了神圣性:“阿庫莫芙娜身材矮小,皮膚黝黑,臉非常黑——一只金龜子,笑起來和看人的時候有些像癲僧,不是直視,而是斜睨,頭略略地歪向一側(cè),她很溫順——從來不生任何人的氣?!盵17]33
此外,按照特蕾什金娜的說法,“阿庫莫芙娜結(jié)合了看似不兼容的兩種特征——夏娃和圣母”[10]76。她關(guān)于“渾身長著疙瘩的爬蟲”(暗指蛇)和“吃漿果”(暗指偷吃禁果)的夢還使人聯(lián)想到世界第一女人的形象——夏娃。因此,在阿庫莫芙娜的形象中結(jié)合了夏娃與圣母、罪惡與神圣的特征。
薇拉·威霍列娃、葉甫根尼婭和阿庫莫芙娜都是無辜的“墮落受難女性”。她們不想墮落,但是現(xiàn)實逼迫她們走上罪惡之路,她們本身帶有圣母本性,這一本性在阿庫莫芙娜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列米佐夫作品中女性的命運極富戲劇性,對心靈和身體的暴力侵害事件是她們命運的轉(zhuǎn)折點。通常,男性、社會或者現(xiàn)實迫使女主人公走向墮落。盡管她們墮落了,卻依然圣潔?!皩τ谧骷?6)② 指列米佐夫。而言,犧牲和受難是最高智慧的標(biāo)志,女性苦難帶有神圣的光輝?!盵10]68她們是“背著十字架的姐妹”,經(jīng)歷的苦難和作出的犧牲就是她們交換的“十字架”。如П.弗拉基米羅娃(П.Владимирова)所說:“總的來說,除了極少數(shù)個例外,他筆下的所有女性都帶有神圣的光環(huán),她們都接近‘天上的永恒者’?!盵19]只是這“天上的永恒者”來到人間歷難,受壓迫、被施暴、受折磨,為人類的罪惡贖罪。
本文分析列米佐夫早期作品中的兩類女性形象:頹廢受難女性(赫里斯京娜、卡佳)和墮落受難女性(薇拉·威霍列娃、葉甫根尼婭、阿庫莫芙娜)。她們都具有受難、犧牲的品質(zhì)。在長篇小說《鐘表》中,赫里斯京娜和小女孩卡佳是帶有頹廢主義色彩的受難女性,這類女性形象的人格本性常常被壓制,作家將這歸咎于男性和社會。而在中篇小說《教妹》中,列米佐夫的女性形象具有雙重性——永恒的肉體誘惑和純潔的“永恒女性”。作家生動形象地刻畫了墮落受難女性形象,突顯集罪惡與神圣于一體的女性形象的雙重性和強化的象征意義。然而,無論是“頹廢受難女性”還是“墮落受難女性”,她們身上都閃耀著“永恒女性”受難、犧牲的神圣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