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晶 李瑛琦
算法時代的到來,為政治傳播實踐提供了新的場景,也在悄然改變政治傳播的格局:一方面,算法對信息生產、流通、消費的強力介入,使得政治傳播場域中技術和資本的力量凸顯。在中國,互聯(lián)網頭部企業(yè)不可避免地作為政治傳播中的一個主體走向前臺(不論其是否主動為之);另一方面,在以多元主體的政治溝通為核心訴求的政治傳播活動中,始終處于弱勢地位的公眾一方,其對等溝通的能力前景,具有了更大的不確定性。既有關于算法與政治、政治傳播關系的討論,更多聚焦于算法對政府和政黨實施政治治理的影響,在這些討論中,公眾是作為信息的接收者被看待的。然而,就政治傳播的實質而言,公眾表達是重要的一維。①那么,算法對公眾表達究竟具有何種影響?進而對政治傳播有何影響?這是當前審視算法對政治和政治傳播帶來的改變時尤其值得關注的問題,但相關研究暫付闕如。本文立意于此,嘗試做出初步分析,并在這一分析的過程中遵循英國傳播學者艾瑞克·洛(Eric Louw)所主張的政治傳播研究的批判性建構主義(critical constructivist)路徑:聚焦闡釋、定義、解讀事物所帶來的后果,更加注重對媒介技術進行“批判性闡釋”,關注現(xiàn)有的媒介生產結果由誰建構,以及這些建構力量的利益、傾向為何②,進而把握當下政治傳播的特性與其未來趨勢。
隨著人類現(xiàn)代化進程的深入,互聯(lián)網和在線社交媒體相繼出現(xiàn),并承諾讓世界更緊密地連接在一起。正如Facebook創(chuàng)始人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曾將媒介技術描述成“自由思想”的引擎,公眾多元化的“自我敘事”亦由此成為可能。③如今,快速發(fā)展的新媒體產業(yè)借助5G、算法、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突破了信息交往的傳統(tǒng)禁錮,一個重要標志是:算法作為互聯(lián)網運行的底層邏輯實現(xiàn)了對公眾表達的賦權。荊學民認為,傳播技術的“賦權”激活了長期以來被冷落的普通民眾日常生活領域的政治細胞和政治權力④;鄭永年亦指出:互聯(lián)網為社會群體創(chuàng)造“事件”并為實現(xiàn)自我表達提供了有利空間⑤。凱斯·桑斯坦(Cass Sunstein)曾在其著作《網絡共和國》中描述到:未來某時,科技將能極大地幫助人們過濾他們的所看、所讀、所聽,在互聯(lián)網的幫助下,人們設計了一個可以自行選擇的傳播世界。⑥如今,算法時代的公眾表達已十分接近這一預言。
然而,算法同時具有抑制公眾表達的能力。從經驗事實入手,在算法與公眾表達“相遇”的過程中,算法表現(xiàn)出對公眾表達的三大明顯作用:屏蔽、下沉公眾表達;引導、規(guī)訓公眾表達;偽造公眾表達。
2018年5月,Twitter公司宣布對其用來監(jiān)控不良行為的算法進行重大修改。據《華盛頓郵報》報道,Twitter在2018年上半年曾連續(xù)幾個月每天封殺逾100萬個賬戶。⑦更為激進的是,Twitter公司于2020年6月宣布關閉十七萬個“與中國政府有關聯(lián)”“傳播對中國政府有利的虛假信息”的賬號。⑧從公眾表達的客觀需求來看,這種算法的屏蔽行為不可避免地會剝奪公眾應有的表達權利。
當前,技術平臺的大部分算法得以實現(xiàn)首先要基于機器對數據的抓取和學習。但是,若從源頭上看,人類本身并不具備成為“數據人”的平等機會,少數群體和邊緣化階層在算法規(guī)則下還常常被有選擇地遮蔽與下沉。比如,在google圖像識別訓練數據庫(ImageNet)中,超過60%的數據來自最主要的六個歐美國家,而占據人口大多數的中國和印度只有3%的數據,在識別歐美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的圖像內容時,算法總是有選擇性。⑨作為一種技術人工物,算法過程實際上內嵌著原初數據的不均等分配,這從根本上反映了技術平臺對公眾話語的可操作邏輯。
就國內的社交平臺來看,今日頭條、百度、騰訊等APP如今也都采用了算法技術。2018年,今日頭條的資深算法架構師曹歡歡對外公開了算法原理。據介紹,今日頭條算法中的分享內容識別模塊主要包含鑒黃模型、謾罵模型以及低俗模型三類,它們依靠強大的樣本庫進行文本分析。應當說,這種算法在一定程度上規(guī)范了公眾表達的內容生產。但曹歡歡也表明,這些模型并非準確無誤,實際上,對于公眾表達的樣本來說,算法過程可以提高召回率,同時也會降低準確率。更進一步看,算法強大的篩選和推送機制逐漸成為一種硬性的判斷標準,那些被算法定義為“重要”“受歡迎”的信息因為排位靠前而獲得大量的關注,那些在算法作用之下未受青睞的信息由于被排在“隊中”或“隊尾”而被互聯(lián)網的海量信息淹沒。這意味著,大量未被算法“揀選”的表達被下沉了,雖然存在于網絡世界里,但這些表達未能進入頭部網絡媒體的議程列表,被看到的機會也寥寥。而一個重要的問題也隨之浮現(xiàn):沒有被列入前排的信息就不值得優(yōu)先關注嗎?是哪些力量賦予了算法“預先”建立受眾選擇標準的權力?
2018年,“紫光閣”官方微博發(fā)文批評歌手PG One的歌詞涉嫌教唆犯罪、侮辱婦女,這一批評得到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這本應是一起立場分明的事件,但隨后“有網友污蔑‘紫光閣’并在社交媒體上策劃購買熱搜,而‘紫光閣地溝油’這一荒唐的話題也爬上了微博熱搜榜單”?!白瞎忾w地溝油”能夠登上榜單顯然并非因其真實性、重要性,而是更多源自微博算法對既有情感和情緒的強化,最終,熱搜排名引導更多公眾對相關問題展開討論。
有研究指出,微博熱搜算法實際上嵌入了“時新性”“流行性”“互動性”和“導向正確”這四個維度的價值考量,而這些要素內嵌于代碼的編寫與設計之中,共同作用于微博的價值觀、假設和偏見。在算法框架的加持下,微博平臺可以引導公眾優(yōu)先聚焦某些話題、強化某些觀念,而公眾表達也可以憑借“非正?!狈绞接衔⒉崴阉惴ㄗ陨淼膬r值維度,從而爬上流量的頂端,進而被更多人看見。從這個角度說,“算法邏輯”(algorithmic logics)定義了平臺的構建機制,產生了新的社會控制能力。“熱搜”實際上就是在用算法的邏輯引導、控制著公眾表達的路徑,公眾在這種力量的作用下可能強化對既有話題的認知,也可能實現(xiàn)態(tài)度的突然轉向。
又如,近年來深受年輕人歡迎的Bilibili視頻網站(以下簡稱B站)以ACG文化為底色,它的彈幕算法在執(zhí)行過程中設置了準入機制,用戶在申請發(fā)表彈幕之前需要通過二次元文化濃重的考試和篩選,從而使彈幕話語較易產生同質現(xiàn)象。另外,B站的彈幕算法尤有特別之處,彈幕在一定數量之內時可以繞過視頻主體部分而不覆蓋影像的基本輪廓,即能夠做到公眾在實現(xiàn)個人表達時并不影響對視頻內容的獲取。由此,算法營造了一個封閉的、具有“規(guī)訓”意義的文化場域。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曾指出:“在公眾話語領域的關節(jié)點上,自明的分析性命題似乎有著巫術儀式規(guī)程似的作用。由于不斷被強行嵌入接受者的大腦,它們產生了把意義封閉在規(guī)則所給出的條件范圍內的效果?!比绻涯抗馔断蛩惴ㄕ瓶氐拿浇榄h(huán)境,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公眾表達所形成的一些同質化特征很大程度上源于算法定制的狹窄空間。而在算法的“規(guī)訓”之下所形成的各類文化場域中,公眾表達的多元取向也將被逐步消解。
當前,算法偽造公眾表達的現(xiàn)象在政治傳播領域尤為明顯。例如“一些資本主義國家政黨領導人或政治家尤其是民粹主義者,以人民代言人自居,公開反對建制派,并制作大量精心設計、配設算法的大眾化帖子,對人民的呼聲作出積極回應,讓人覺得這些政客正在表達人民的聲音”。更有甚者,通過控制社交媒體賬戶來偽造用戶發(fā)言或散播虛假信息。由于算法決策是通過定制的軟件和服務自動進行的,這些軟件和服務大多由大型IT公司或商業(yè)公司主導開發(fā)。因此,算法的壟斷和私有化導致在其控制之下的公眾表達必然有向權力和資本屈尊的風險,這就為偽造公眾表達的內容創(chuàng)造了條件,最具代表性的現(xiàn)象便是“機器人水軍”的興起。
“機器人水軍”的概念來自“社交機器人”(social bot),它的實踐過程是:通過算法和程序自動控制社交媒體賬戶以模仿人類的表達。這些“機器人”可以用于網絡服務,亦可扮演人類角色進行交流,它們大量聚集在社交平臺上跟帖、評論,由此聚集成具有強大力量的“水軍”群體。就運行過程來說,“機器人水軍”能夠精準描繪用戶畫像,不斷抓取、篩選、發(fā)布言論,這些言論往往是平臺或個人利用算法進行的“偽造”。
一個明顯的事實是,長久以來,很多政治活動經常會采取蓄意宣傳、傳播虛假信息的方式進行,而利用社交機器人可以使虛假信息的傳播規(guī)模進一步擴大。以Twitter為例,Twitter由于開放自身編程平臺并允許用戶設置匿名賬戶,因此更易受到機器人的影響,這些機器人扮演了比人類自身更強大的角色。有學者分析了2016年美國總統(tǒng)大選期間和之后在Twitter上傳播的一千多萬條信息和四十多萬篇文章,發(fā)現(xiàn)社交機器人在放大低可信度內容方面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社交機器人放大了這些文章的傳播范圍,機器人的每次共享活動往往會引發(fā)不成比例的人類參與。研究通過檢測算法還發(fā)現(xiàn),在當年的大選中,有約19%的相關推文來自社交機器人,它們不僅會在不經意間傳播不實信息,也會被人刻意用于放大虛假信息或者某些觀點,以達到各類目的。相比而言,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一方的工作人員對社交機器人的使用更具侵略性,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助力了特朗普在大選中擊敗希拉里·克林頓(Hillary Clinton)。信息時代,盡管算法主導下的信息流動比過去更加自由,但算法本身的特質使虛假信息更容易隱藏在媒介平臺之中。
算法何以具有作用于公眾表達的上述能力?這需要透過對算法本質的理解來審視。算法既是位于環(huán)境中的技術人工物,也是以復雜的方式與周圍生態(tài)系統(tǒng)互動表現(xiàn)出的社會過程。算法具有兩面性:從客觀人工物的角度來看,它可以被視為一種現(xiàn)代化的智能技術手段;從社會過程層面看,它可以被視為一種塑造全新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關鍵性力量——權力。
算法是將給定的輸入數據轉換成期望輸出的編碼過程。這種經過編程的“特定的計算”源于人類為“計算”所賦予的特殊目的。按照布萊恩·阿瑟(W.Brian Arthur)的看法,這些對現(xiàn)象進行的“有目的”的編程過程可被稱為技術。作為一種將大數據轉化為有價值的信息和知識的現(xiàn)代化人工智能技術,算法在現(xiàn)象學視角下可謂一種解蔽方式。然而,解蔽的同時也意味著遮蔽的存在。就本質來說,算法是一個數學化了的技術現(xiàn)象,它是將無形的數據抽象為一種有形的認識結果的“去質化”過程。吳國盛曾提醒:“這樣一種對世界的構造方式,必然會遮蔽或過濾掉某些東西?!笨梢赃@樣說,算法技術本身的數學化傾向產生了公眾話語多元意義的解構。盡管算法的技術過程成就了人們“用數據判斷行為”的偉大夢想,但數據與行為之間還無法精準通約。所以,算法技術本身也意味著,那些公眾表達中的若干彈性和自由情感將面臨著技術帶來的“強硬規(guī)定”。
法國技術哲學家雅克·埃呂爾(Jacques Ellul)曾指出:技術是方法和手段的總體,這些方法幾乎指向所有人類活動的領域,它們的合理性存在共同建構了一套旨在提高人類做事效率的系統(tǒng)。埃呂爾在此強調的是現(xiàn)代技術的“整體性”,他將技術視為一種系統(tǒng)性的結構存在。因此,在更宏大的視角下,算法可被視為一個由大量平臺、知識體系和程序組成的巨大而復雜的現(xiàn)代化機器。隨著這一機器不斷進化,算法技術也成為了人類生存的新的、特定的環(huán)境。在埃呂爾看來,新的技術環(huán)境往往具有以下一些特征:“它具有自主性,它具備封閉系統(tǒng)的屬性、根據因果過程發(fā)展、由手段的積累形成……它的所有部分都相互牽連,以至于不可能把它們分開,它們也不可能孤立地解決任何技術問題。”循此思路,我們需要把算法從“數學化”的機械世界中抽離開來,而把它視為一個社會過程。在這一視角下,算法技術本身形構了社會秩序體系,算法所形成的新技術環(huán)境重新界定了世界的可量化標準,并逐漸把人類的肉身和行為形塑成數量的迭代和邏輯關系。
通常情況下,人們在理解權力時往往與“壓制”聯(lián)系在一起,但在米歇爾·???Michel Foucault)看來,權力往往比這種解釋要復雜得多。??绿岢?那些看似常見、客觀中立的事物中往往也隱藏著權力。如果要分析權力,就不能先驗地把權力同“壓制”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福柯認為,對以下問題的思考尤其重要:“誰在替我們作決定?誰在阻止我做這件事,又強迫我做那件事呢?誰在設計我的行為和活動?……構筑我全部生活的這些決定是怎樣作出來的?”在此,??卤砻?要找到決策賴以實施并迫使其得到實施的手段。從算法的決策過程來看,其在根本上通過分析輸入的數據來實現(xiàn)方法和意圖,它是數據操作、數據結構和架構復雜鏈的最后一步,它替人們做決定并以此方式解釋周圍的世界。當算法嵌入社會并對人們的生活和利益分配產生影響的時候,算法也就成為了一種新型權力??梢?算法絕不能僅僅被視為一個“數學化”了的技術,我們需要看到,這種分析數據的行為實際上反映了算法本身預設結果的傾向,這種預設結果的導向作為一種決定力量首先賦予算法過程以權力屬性。
再進一步看,算法的結果預設得到滿足的一個前提條件是輸入數據的精準,那么,數據庫本身是否存在權力屬性呢?對此,馬克·波斯特(Mark Poster)認為:“數據庫首先是話語,因為它們導致了一種主體構建?!倍谒栴D·吉列斯皮(Tarleton Gillespie)看來,數據庫設計的社會學意義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視了,這種社會學意義體現(xiàn)在:數據庫的不同“類型”本身影響了某些政治實踐的走向,而數據庫的這種特性也使算法成為了重要的信息工具。在這里,把數據庫視為具有社會學意義的話語表明,依托數據集合而得以實現(xiàn)的算法本身并非公正。因為,數據由此成為了一種“可操作”“可形構”的“類型”存在。所以,算法也因此可被視為依靠計算機程序處理數據集、幫助人們了解和認知社會秩序的權力話語。在話語形成的場域中,各種力量交疊釋放用以維持話語本身的存在,如福柯所說:話語的制造同時受一定數量程序的控制、選擇、組織和再分配,這些程序的作用就在于賦予話語本身的某種合法性權力。如今,現(xiàn)代化技術已表現(xiàn)出某些極權主義的特質,它最大限度地利用數據,全面入侵公眾的社會政治生活。因此,不可避免地,算法的權力會形塑我們的意識框架及行動方式,其勢必也會給公眾表達帶來種種風險和挑戰(zhàn)。
算法賦權于公眾表達,同時更掌控著公眾表達。那么,算法的背后是什么?算法為公眾表達所帶來的危機因何而生?顯然,作為一種技術人工物的算法,并非獨立存在,而是與其所處社會發(fā)生聯(lián)系、互動。拉爾夫·施羅德(Ralph Schroeder)曾提醒:技術越來越多地滲透到建立在先前媒介基礎上的社會生活中并試圖再擴展它們,這一變化由技術指向市場、政治和文化的發(fā)展。而從另一方面看,資本和政治同樣對技術進行反向合圍,誠如道格拉斯·凱爾納(Douglas Kellner)等學者所言:馬克思的“資本”范疇仍然至關重要,因為其將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信息的生產和分配;更廣泛地說,技術、資本和政治的相互聯(lián)系構成了如今這個時代的社會母體。因此,一個不能忽略的深層問題便是:技術、資本與政治之間的互動,是今日公眾表達危機的生成情境和根本來源。
在《后現(xiàn)代狀況——關于知識的報告》中,弗朗索瓦·利奧塔(Jean-Francois Lyotard)曾深刻揭示了技術與資本之間的關聯(lián),他認為,第一次工業(yè)革命的來臨確認了技術與資本的聯(lián)姻。一個清晰的邏輯是:為求得科學真理所采用的幾乎所有技術手段都需要資本的助力。這是因為,工業(yè)革命使資本主義開始從工場手工業(yè)向機器大工業(yè)過渡,而知識從蒙昧到科學的轉向必須順應這一生產關系的變化。利奧塔指出:“科學語言的競賽規(guī)則成了有錢人的規(guī)則,錢財愈多,掌握權利的機會就愈大。因此,一種財富、效率和真理也就隨之建立起來?!碑斀袷澜缫彩侨绱?技術所做的選擇本質上并不來源于自主的公眾,而來源于具有壟斷性質的大財團、巨頭公司,資本力量對決定技術的頂層設計、現(xiàn)實發(fā)展和使用方式具有重要作用。正如美國技術哲學家蘭登·溫納(Langdon Winner)指出的:在美國等國家中,全球化企業(yè)和它們的高層管理團隊被認為承擔了更多決策權,在這些社會里,國家已成為一種“公司民主”,被認為是獨立于政府之外的、被公司利益左右的機構。
在這種情況下,“數字資本主義”(digital capitalism)必然成為一種新型的、信息化的資本主義作用于當前社會環(huán)境。按照丹·席勒(Dan Schiller)的看法,“數字資本主義”早在20世紀70年代末就成為了世界政治經濟的結構性轉變標志,他認為,數字時代的人們圍繞信息領域的較量將持續(xù)輸出,而資本主義的數字化并不能超越其內在的危機趨勢。其根本原因在于,資本對受眾的剝削在數字技術的包裝下將變得更加隱匿,就如同算法的“不透明”性一樣,數字技術的迷魂陣往往成為了資本力量得以放肆運作的基礎條件。
當前,資本與技術建立的“標準化”生產結構正在倒逼第三世界卷入“數字資本主義”的浪潮。如赫伯特·席勒(Herbert Schiller)所說,推動其他國家追隨電子技術的潮流并不完全是出于人類進步的愿望,它主要來自于世界商業(yè)體系的競爭性力量。盡管現(xiàn)代化技術常常被包裝成解決長期存在的社會弊病的良性方案,但技術絕不僅僅是其所聲稱的“自由主義”取向,事實上,數字經濟依賴于一條殖民主義路徑,其反過來又有助于復制種族化和新的殖民世界秩序。概言之,技術往往強化和加速了原有的社會不平等,并且使原有的壓迫性結構逐漸趨向于一種技術的自動化,這一技術層面的轉型不僅受制于資本力量的驅動,同時,也使一種資本的合法性控制變成一種確定性的技術原則。
如此,為科技公司和社交平臺算法技術所架構的公眾表達,必然也會遭遇難以剝離的統(tǒng)治性力量。如當前,數字媒介平臺正在圍繞算法技術和資本力量組織起來,并延伸至我們的日常生活和自我意識中。這個過程使“不平等”和“標準化”以某種技術原則和商業(yè)邏輯延續(xù)到廣泛的公眾表達場域,公眾表達實踐也就由此變成了由技術和資本所定義、操控的公共政治生活。
隨著生產方式的不斷完善,資本借助技術的力量開始更多影響人類的政治活動,政治力量亦通過收編技術力量實現(xiàn)了自身權力的再集中。正如前文所述的美國大選,當技術力量突破了原有范疇,開始被政治力量裹挾,算法即可通過政治活動操縱民意。這其中涉及了兩個面向,一是技術的政治化;二是政治的技術化。
從技術的政治化方面看,工業(yè)化進程導致的技術的無度擴張不僅削弱了人類的主體性,更使技術演變成了具有一定自主性的、擁有權力的高效系統(tǒng)。具體而言,經雅克·埃呂爾和蘭登·溫納兩位學者發(fā)展的“技術自主論”(autonomy of technology)思想深刻闡釋了現(xiàn)代技術的政治本質。從人類社會的角度看,政治和技術的結合是十分重要的歷史現(xiàn)象,而我們卻常常繞過技術事實單純使用政治理論解釋現(xiàn)代政治行動。這種“技術的缺席”現(xiàn)象使一切政治活動在一種技術合法化的語境下展開。從根本上講,技術具有一定的政治意向結構。在溫納看來,現(xiàn)代技術的這種意向結構可被稱為“技術政治”,其基本內涵在于:現(xiàn)代技術條件的統(tǒng)治取代了其他的構建、維持、選擇、行動和執(zhí)行方式,這些方式通常被認為屬于政治范疇。而更關鍵的問題是,技術的這一政治意向結構在很大程度上產生了大多數仆人和少數統(tǒng)治者,這種不平等現(xiàn)象的加劇使技術對政治過程產生持續(xù)影響。例如,反映著技術現(xiàn)象的機器、結構和系統(tǒng),其內部可能體現(xiàn)著特定形式的權力和權威,它們影響社會活動的模式,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由此,政治過程極易變成技術支配之下的實踐活動或社會秩序,政治行為在現(xiàn)代技術條件下也逐漸演化成了技術主導的政治實踐。
從政治的技術化方面看,正因為技術的政治意向結構的客觀存在,政治力量才不可避免地介入對技術的管控乃至收編。埃呂爾認為:當人處于技術組織的中心時,他沒有更多的選擇能力,當政治力量意識到現(xiàn)代技術在各個領域的有用性時,它就會有意地去利用技術,國家由此成為一個運用現(xiàn)代世界的所有技術并且越來越復雜的技術性組織。而政治力量作為一種國家組織形式試圖越過技術本身的霸權,其可能產生兩種結果:一方面,政治將成為風控的主要力量,使人對技術力量得以適時超越;另一方面,當政治成為技術手段邁向失控的有力推手,技術就成為了對公眾反向馴化的強大力量。然而,很多技術專家認為,互聯(lián)網等數字技術是一個具有“自治特征”的開放、自由系統(tǒng),網絡空間將自行建構一種普遍的“大致共識”,對技術的治理既不符合技術本身的特性,也越過了科學組織或個人對技術解決方案的最優(yōu)化承諾。所以,我們能夠預見的是,技術將會在“自主性”的道路上走得越來越遠,而政治力量在這個過程中將會扮演一個較為艱難的角色,其有可能成為管控技術的重要進步力量,亦有可能被技術的政治意向結構束縛,通過與技術共謀進而生成一種對公眾的宰制性力量。
從全球范圍來看,政治力量和資本力量形成了對技術的合圍,而技術憑借其自主能量反向作用于政治和經濟,技術、資本與政治三者之間的博弈使公眾表達最終在權力的規(guī)訓中呈現(xiàn)為一種工具式話語,從而服務于資本和政治的內在邏輯。如有研究指出,美國的科技公司被鼓勵在政治領域工作,同時為市場營銷、廣告收入、關系建設以及游說宣傳等工作服務,例如Facebook、Twitter和Google不僅僅推廣其服務和數字廣告購買,而且還通過與政治工作人員的密切合作,積極塑造競選溝通。這種政治、資本和技術的共同作用必然會使公眾表達呈現(xiàn)一定意義上的情感趨同或情感壓制,算法對公眾表達的“屏蔽”“下沉”與“偽造”現(xiàn)象就成為一種必然結果,而對公眾表達的“引導”和“規(guī)訓”同樣變成了政治、資本、技術場域內實存的隱性權力。信息時代公眾的表達并非如想象中那樣獲得了解放。
從社會層面來看,算法所依托的大數據具有一定的社會屬性,這些社會屬性背后是商業(yè)邏輯和政治邏輯。吉列斯皮之所以認為數據庫的設計具有社會學意義,還因為數據的選擇從根本上講仍是一個人為的過程?,F(xiàn)實地說,我們可以不改變算法的內置結構,但可以直接改變算法的輸出結果。我們只需改變某些輸入數據的類型、種類、數量,就可以通過平臺過濾掉某些內容,反之也可以通過平臺算法助推話語流量的誕生,這反映了算法過程和數據清洗折射出的權力關系。信息時代,算法的數字想象正在走一條“自主性”道路。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自主性”道路存在著雙重面向,一方面,算法本身的自主學習邏輯使人類社會的諸多“標準”成為預設的唯一;另一方面,算法本身受制于資本和政治的邏輯,當公眾意見未與現(xiàn)代傳播技術背后的資本流量、政治觀念形成同頻共振,公眾的表達往往就被算法主動忽視或干預——不管是在數據輸入、輸出層面還是在算法設計層面,政治、資本、技術等多方力量對公眾表達現(xiàn)實圖景的合力建構也就不可避免地成為一種現(xiàn)實。
作為以程序設計和數據運算為核心的技術形態(tài),算法具有主觀與客觀交織、權力與技術并行的雙重面孔。作為隱藏在互聯(lián)網空間的強大力量,算法對互聯(lián)網上的億萬公眾展現(xiàn)出多維的影響。就作為政治傳播基本環(huán)節(jié)的公眾表達而言,算法使公眾的表達更容易呈現(xiàn)聚合效應,從而在一定意義上強化了公眾表達。同時,算法也對公眾表達展現(xiàn)出具有破壞力的瓦解作用,它屏蔽和下沉公眾表達,引導和規(guī)訓公眾表達,甚至“偽造”公眾表達,從而使公共表達本應具有的自由、多元、平等的內核遭遇沖擊,如此也將極大影響到未來政治傳播的格局。
在技術操控下獨立性和自主性受到極大削弱的公眾,勢必無法進行充分地表達,那么,作為政治傳播的主體之一,其與政府、政黨、商業(yè)機構、社會組織等主體的平等對話將失去現(xiàn)實基礎,這是對以多元主體的充分表達與溝通為要義的現(xiàn)代政治傳播的根本性挑戰(zhàn)。
在傳統(tǒng)媒體時代,公共表達的自由、平等也遭遇挑戰(zhàn),公眾表達的失真現(xiàn)象同樣存在,這種制約基本上來自大眾傳媒的把關以及受眾對信息的主動篩選,這個過程主要基于人本身的自主性。另外,自大眾傳媒時代興起的“無冕之王”“輿論監(jiān)督”等新聞傳播話語本身也表明了作為行動主體的媒體人的權力屬性和自主性力量。實際上,無論是傳統(tǒng)的廣播、電視還是報紙,對公眾表達的“建構”都常常來自于媒體從業(yè)者或受眾一方的主動為之。
如今,以算法和大數據為基礎的數字媒體平臺,情形有本質的不同:雖然算法也是人設計和運行的結果,但這一技術表現(xiàn)出強烈的“技術自主性”,尤其是作為信息社會運行的底層框架,其復雜性和深入性已使其成為了一個既與人類社會緊密關聯(lián)同時又相對獨立的自組織系統(tǒng)。這些自組織系統(tǒng)形成了依托大數據而“判斷”和“篩選”的機器化的、數學化的把關機制,互聯(lián)網上海量而又分散的公眾,既無實力亦無意識與之抗衡。如果說傳統(tǒng)媒體時代是人通過媒體來干預公眾表達,那么在算法時代,在“人”之外,技術系統(tǒng)的力量大大增強了,面對這舊力量和新力量的疊加,在政治傳播的場域中,作為參與主體的公眾,其利益表達的前景令人擔憂。
目前,算法使大數據驅動的信息生產成為常態(tài),我們首先須警惕的是:技術手段在商業(yè)平臺上可以實現(xiàn)其初步的壟斷。就互聯(lián)網運行的底層技術“算法”來說,資本的逐利本質實現(xiàn)對算法的操控,進而導致對算法正義的侵蝕和解構。就像Facebook和Twitter一樣,國內的微博、微信、抖音等技術平臺的算法過程也不會,更不可能完全公布于眾(已經公布出來的算法僅僅是基本架構而非核心細節(jié)),黑箱化、不透明不可避免地成為商業(yè)平臺的基本技術邏輯,更何況數據庫的建立完全內嵌于技術平臺本身的架構,公眾乃至政府自然無法知曉數據的真實面孔。
如今,互聯(lián)網頭部企業(yè)不可避免地在卷入市場化浪潮的過程中受到資本邏輯的牽引。一個不能忽略的事實是,中國的互聯(lián)網公司較為自由地利用境外投資資本;反過來,這些資本又急不可耐地試圖從不斷膨脹的中國市場上分得一杯羹。面對資本的無度擴張,中國的政治力量往往會通過對商業(yè)平臺進行合理干預和管理,確保資本力量在一定程度上溫和有序,這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制度的獨特優(yōu)勢所在。另一方面,由于媒介技術力量的超越性存在,政治力量也將追隨技術邏輯通過軟性手段來實現(xiàn)自身的權力控制,并努力在與資本力量的博弈中推進國家與社會的可持續(xù)發(fā)展進程。因此,長遠來看,政治力量與資本力量借技術之力,將成為未來政治傳播場域中的強勢主體。
當前,基于大數據的算法正在使人類的預測和選擇成為一種本不應存在的“確定”,以至使這種“確定”逐漸全域泛化,最終消除人類世界的諸多彈性和可能。換句話說,當人們開始對算法和數據的效能產生過度期許時,對強大的技術和權力客體曲意逢迎,此時,算法不再完全以服務于人為目的,而是通過其權力屬性將人收編,其帶來的后果便是信息傳播和公眾表達面臨真實性危機。
從根本上講,被算法屏蔽、下沉、引導、規(guī)訓甚至是“偽造”的公眾表達,意味著公眾輿論的“失真”,即經過算法再造的媒介平臺上所呈現(xiàn)出的公眾輿論,是局部的,或者是扭曲的、虛假的。然而,現(xiàn)有媒介技術條件下的“大數據迷信”會使得網絡公眾表達呈現(xiàn)出的“數據”被政治治理主體作為“輿論”或“輿情”所考量,進而納入政治決策。問題即在于:如果連溝通對象真實且全面的聲音都聽不到,又如何有針對性地對公眾“喊話”?如何保證政策的制訂是有效的?
當前,技術霸權和資本擴張這些現(xiàn)實境況導致了“私有政治”的誕生,即技術和資本等力量在逐步私有化的過程中形成合力,通過建立標準主導一定范疇內的政治實踐,這對國家政治的介入形成了極大沖擊。這其中的一個主要表現(xiàn)是:技術平臺倒逼傳統(tǒng)媒體進行信息生產的轉型。如果傳統(tǒng)媒體機構不得不使用這些平臺來生產、傳播信息,那么技術、資本的疊加就會給傳統(tǒng)媒體的信息生產帶來一定風險。例如,商業(yè)平臺可以對新聞進行二次生產,并按照一定技術邏輯分發(fā)信息,當斷章取義、修改流量、下沉內容、偽造表達這一系列可能存在的風險已經成為一種形塑公眾表達的外在力量,未來公眾與政府間的溝通將在很大程度上被資本和技術裹挾。
從中國的實際情況來看,2021年9月29日,國家網信辦發(fā)布“關于印發(fā)《關于加強互聯(lián)網信息服務算法綜合治理的指導意見》的通知”,《意見》明確指出,當前算法的不合理應用影響了正常的傳播秩序、市場秩序和社會秩序,給維護意識形態(tài)安全、社會公平公正和網民合法權益帶來挑戰(zhàn)。這表明,政府已對算法技術影響良好政治秩序、阻礙經濟社會健康發(fā)展的負面作用有所警惕并采取了規(guī)制措施。盡管政治、資本、技術三者之間存在相互博弈的關系,但在中國語境下,政治力量將有可能發(fā)揮其有力作用,實現(xiàn)對資本和技術的有序引導與規(guī)制,從而為營造公眾表達的良好環(huán)境作出努力。并且,從技術發(fā)展的趨勢來看,政治對資本的有效制約和對技術的穩(wěn)妥利用也將是一項長期的工作,這一過程持續(xù)構成為中國政治傳播格局的基本面向。
新媒體曾經帶給了人們有關公眾表達崛起的美好想象,然而,在以算法為代表的帶有明確主觀意志的技術的沖擊下,這一想像也許將成為幻想。在數字媒介環(huán)境中,技術、資本和政治成為形構社會的主要力量。如果這些力量之間的博弈在自我利益和自由資本的驅動中不斷突破行動的底線,那么政治傳播就將面臨“多元主體”解構的風險,公眾的缺席將是民主政治不可承受之傷。因此,如何解決這一問題,將是未來中國政治傳播的關鍵議題,也是中國政治治理面對的時代之考。
注釋:
① 何晶:《“底層表達”視角下中國政治傳播研究的路徑創(chuàng)新》,《新聞大學》,2021年第1期,第48頁。
② Louw P.E.TheMediaandPoliticalProcess.London & Thousand Oaks & New Delhi:SAGE Publications.2005.pp.6-7.
③ Sordi P.TheAlgorithmicNarrator.Proceedings,vol.1,no.3,2017.p.47.
④ 荊學民:《微觀政治傳播論綱》,《現(xiàn)代傳播》,2021年第7期,第18頁。
⑤ 鄭永年:《技術賦權:中國的互聯(lián)網、國家與社會》,邱道隆譯,東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132頁。
⑥ [美]凱斯·桑斯坦:《網絡共和國》,黃維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頁。
⑦ Timberg C.,Dwoskin E.TwitterisSweepingOutFakeAccountsLikeNeverBefore,PuttingUserGrowthatRisk.The Washington Post.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technology/2018/07/06/twitter-is-sweeping-out-fake-accounts-like-never-before-putting-user-growth-risk/.July 6,2018.
⑧ 環(huán)球時報:《社評:推特,你應該最清楚自己多么虛偽》,中華新聞網,https://news.china.com/zw/news/13000776/20200616/38360008.html,2020年6月16日。
⑨ 李子李子短信:《當AI學會性別歧視|深度》,果殼微信公眾平臺,https://mp.weixin.qq.com/s/fjDhsVaCa9-2xVNLv9lP8A,2018年8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