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官不久任與健訟之風:州縣官實際任期對明清地方衙門理訟能力的影響

2022-11-21 13:25尤陳俊
社會科學 2022年4期
關鍵詞:縣官知縣任期

尤陳俊

引言:社會變遷宏觀視角的洞見與局限

自宋代開始,一些區(qū)域便被時人認為出現(xiàn)了“健訟之風”。(1)陳景良:《訟學與訟師:宋代司法傳統(tǒng)的詮釋》,載《中西法律傳統(tǒng)》(第1 卷),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 年版,第202—206 頁;青木敦:《江西有珥筆之民——宋朝法文化與健訟之風》,載柳立言主編:《近世中國之變與不變》,中國臺北:“中研院”2013 年版,第337—365 頁。此類描述在元代對江南地區(qū)的記載中亦有延續(xù)。(2)鄭鵬:《文本、話語與現(xiàn)實——元代江南“好訟”考論》,《中國史研究》2018 年第1 期。到了明清時期,在當時許多地方志、官箴書、呈稟公文、官府布告之中,??煽吹铰暦Q某地詞訟紛繁的記載。(3)尤陳?。骸丁皡捲A”幻象之下的“健訟”實相?重思明清中國的訴訟與社會》,《中外法學》2012 年第4 期;陳寶良:《“鄉(xiāng)土社會”還是“好訟”社會——明清“好訟”社會之形成及其諸面相》,載夫馬進編:《中國訴訟社會史研究》,范愉、趙晶等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227—262 頁。觀諸時下許多相關研究成果,通常更傾向于強調(diào)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復雜化與人口急劇增長這兩大因素給明清時期不少地方所謂的“健訟之風”帶來的深層影響。(4)日本學者小川快之對此進行過梳理和總結(jié),參見小川快之:《傳統(tǒng)中國的法與秩序:從地域社會的視角出發(fā)》,趙晶編譯,中國臺北:元華文創(chuàng)股份有限公司2018 年版,第12—15 頁。上述社會史視角的解釋進路,向我們展示了思考“健訟之風”問題時所無法繞過的宏觀社會經(jīng)濟背景,但并不等于洞見了此問題的全部面向。這是因為,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日益復雜化、人口壓力增大、資源愈發(fā)緊缺等明清中國的長時期變化趨勢,從理論上講固然會導致帝國境內(nèi)的訴訟規(guī)??傮w增大,但如果中央朝廷能夠與時俱進地進行大刀闊斧的制度性改革,相應擴充各級官府的理訟能力,那么不少地區(qū)的訴訟數(shù)量即便有所增多,也未必會令當時的官員們那般為之頭疼不已。因此,在討論明清時期“健訟之風”的成因時,我們不能只看到宏觀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變遷所帶來的影響這一面,還要同時關注司法和行政合一的基層官僚體制(下文稱之為“司法/行政體制”)本身,亦即應當了解司法/行政體制及其實踐運作當中那些變與不變所直接或間接造成的影響。

筆者在另一篇文章中曾指出,“清代政府始終都沒有通過明顯增設包括州、縣官在內(nèi)的常規(guī)官僚的方式,主動擴大其司法服務事項的范圍,來積極應對當時主要由于經(jīng)濟社會生活日益復雜和人口漸繁而不斷擴大的詞訟規(guī)?!?,并從財政制約因素的視角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了重點闡述。(5)尤陳?。骸肚宕喖s型司法體制下的“健訟”問題研究——從財政制約的角度切入》,《法商研究》2012 年第2 期。如果說筆者先前的那份研究揭示了清代司法/行政體制本身在面對總體不斷擴大的民間詞訟規(guī)模時固步自封的一面,那么司法/行政體制及其實踐運作在此時期發(fā)生的一些重要變化同樣值得我們關注,特別是要看清有哪些重要的變化加劇了司法/行政體制與民間訴訟需求之間的張力。本文將主要圍繞學界以往在討論明清“健訟之風”時甚少關注到的一個制度性影響因素展開分析,亦即明清時期“健訟之風”的加劇與彼時基層官員實際任期的長期變化趨勢之間可能的內(nèi)在關聯(lián)。(6)筆者在十多年前曾指出,“在明清官員的實際任期與其時所謂‘健訟’的社會問題之間存在著微妙的關聯(lián)。而這一點,以往研究明清訴訟文化的學者幾乎從未注意”。參見尤陳?。骸稓v史語境中的“海瑞定理I”:延伸性討論》,載《法律和社會科學》(第5 卷),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 年版,第238—244 頁。這一判斷時至今日可以說依然成立。

一、新官上任與州縣衙門所收詞狀數(shù)量高峰的到來

日本學者滋賀秀三主要從上控角度概括出來的“判決確定力觀念的不存在”這一視角,(7)滋賀秀三:《中國法文化的考察——以訴訟的形態(tài)為素材》,載滋賀秀三等著,王亞新、梁治平編:《明清時期的民事審判與民間契約》,王亞新譯,北京:法律出版社1998 年版,第15 頁。更為詳細的論述,參見滋賀秀三:《清代中國の法と裁判》,東京:創(chuàng)文社1984 年版,第145—162 頁。有助于我們了解明清“健訟之風”的一大重要影響因素。不過,倘若深入思考的話,則會意識到這一視角固然能夠頗為有力地解釋那些當事人不斷上控的做法從縱向上給各級衙門都增加了更多的訟案數(shù)量(尤其是可作為解釋清代京控繁興的重要原因之一),但卻無法用來完全解釋另一大類同樣被視為健訟之舉的情況為何也很常見,亦即不少民眾主要是向同一州縣衙門反復遞狀興訟,并沒有去上級衙門提起上控。仔細審視明清史料中關于“健訟之風”的一些記載,將會發(fā)現(xiàn)其中潛藏著某種先前未曾被充分注意到的線索。請看如下兩則史料:

邑雖健訟,初到時詞多,然應準新詞每日總不過十紙,余皆訴詞、催詞而已。(8)汪輝祖:《學治說贅》,“理訟簿”,清同治十年(1871)慎間堂刻汪龍莊先生遺書本,載《官箴書集成》(第5 冊),合肥:黃山書社1997 年版,第308 頁。

湖南民風健訟,而湘邑尤甚。卑職蒞任之始,初期放告,接收呈詞一千五百余張,迨后三、八告期,不下三四百紙。(9)吳達善纂修:《湖南省例》,“刑律”卷10,“訴訟· 告狀不受理· 代書每詞錢十文”,清刻本。

今人認為州縣衙門乃是清代官府司法審判的第一審級。(10)那思陸:《中國審判制度史》,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 年版,第232—241 頁。近年來的一些研究指出,清代從康雍年間開始,一些佐雜官員或經(jīng)長官授權,或非法為之,實際上時有受理命盜重案外的一些詞訟之舉。(11)胡恒:《皇權不下縣?——清代縣轄政區(qū)與基層社會治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 年版,第139—141、166—194 頁;丁天立:《“非正印者,不得受民詞乎?”——清代州縣佐雜官“濫受民詞”現(xiàn)象芻議》,《中西法律傳統(tǒng)》(第13 卷),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179—192 頁;傅林祥:《清代州縣佐雜官司法審理權探析》,《史學月刊》2019 年第9 期;白德瑞:《爪牙:清代縣衙的書吏與差役》,尤陳俊、賴駿楠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 年版,第387—392 頁。但從清代康雍兩朝以降既就“佐貳官不許準詞狀”進行了專門規(guī)定,又明確強調(diào)“凡官非正印者,不得受民詞”來看,州縣官乃是基層官府中處理詞訟的絕對主力。在明清時期,所在衙門收到的狀紙數(shù)量之多,常被官員們作為據(jù)以主張當?shù)卮嬖凇敖≡A之風”的最直觀證據(jù)。因此,一位州縣官在到某地新上任之初所收詞狀的數(shù)量多寡,便很容易影響到他是否認為當?shù)厥⑿小敖≡A之風”并就此形成長期的刻板印象。而上引兩則史料記載所透露的,便是新任州縣官在初蒞其治地之時,很可能會收到較之平常明顯為數(shù)更多的狀紙。

明代萬歷年間纂修的《將樂縣志》中寫道: “訪得閩俗好訟,漳泉為甚。每遇新院下馬,無論曲直,群然溷擾……”(12)《將樂縣志》,卷1,明萬歷十三年(1585)刻本,第29 頁a。清代的許多州縣官也常常遇到此種情況。斯普林克爾(Sybille van der Sprenkel)在研究清代司法時曾說道: “有一些地方官因擅長斷案而贏得美名,而且,每當?shù)竭_新的任所,無疑會接到一大批訴狀,投訴曠日持久的爭議?!?13)S.斯普林克爾:《清代法制導論——從社會學角度加以分析》,張守東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 年版,第152 頁。艾馬克(Mark A. Allee)不僅指出“新任官員接篆時,常見催呈遞來,企圖再翻已結(jié)之舊案”,而且重點分析了清代淡新檔案中一起前后纏訟長達十一年之久的訟案,注意到在方祖蔭任新竹縣知縣時,身為該案當事人一方的“周許氏母子不曾企圖翻案。不過嗣后連續(xù)四任新縣蒞任,這對母子總在接篆后一二月內(nèi)即遞出呈狀”。(14)艾馬克:《十九世紀的北部臺灣;晚清中國的法律與地方社會》,王興安譯,中國臺北:播種者文化有限公司2003 年版,第174、155 頁。寺田浩明在討論淡新檔案中的一起親屬間遺產(chǎn)糾紛案件時,同樣注意到在該案持續(xù)近一年半的多次訴訟過程當中,先后有三任知縣經(jīng)手,而當事人一方趁縣官換任之機遞交詞狀,試圖重翻舊案。(15)寺田浩明:《中國清代的民事訴訟與“法之構筑”——以〈淡新檔案〉的一個事例作為素材》,載易繼明主編:《私法》(第3輯第2 卷),李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年版,第307—311 頁。

由上可推測,在明清時期的州縣衙門當中,新官上任之初常常是一些民眾前來呈狀試圖重翻舊案的高峰期,而且那些在前任州縣官任上便已向該衙門遞交過詞狀的百姓,很可能也會在此時遞交催呈,催促新任州縣官及早審理其案件。無論是上述哪一種情況,都將使得新任州縣官在接篆之初更容易收到比往常多得多的各類詞狀。這也就意味著,州縣官換任越是頻繁,當?shù)匾恍┌傩粘鲇诟鞣N考慮越可能在新任州縣官上任之初趁機前來遞交詞狀,從而不斷地在那些接踵而至的歷任地方官員眼中加深當?shù)卮嬖凇敖≡A之風”的印象。要想驗證這一猜測是否成立,我們不妨先來細致審視明清時期州縣官的實際任期呈現(xiàn)出怎樣的總體變化趨勢。

二、州縣官實際任期逐漸縮短的總體趨勢

自漢代開始,朝廷針對地方行政長官的任職實行回避本籍的做法,唐代以后這更是成為相沿不改的制度性規(guī)定。(16)王士偉:《中國任官回避制度的歷史經(jīng)驗與現(xiàn)實構想》,《中國社會科學》1993 年第6 期。清代大體上延續(xù)了明代的此方面做法,朝廷在地方官員選任上同樣實行本籍回避制度,不允許其在本省任官,康熙年間還新增了隔省五百里以內(nèi)之地也要回避的規(guī)定。(17)《清圣祖實錄》,卷 214,“康熙四十二年十二月辛卯”條,載《清實錄》(第6 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版,第175 頁。因此,那些異地為官的州縣官要想履行好職責,首先就必須了解當?shù)氐娘L土人情等各方面情況。他們要想大體熟悉這些“地方性知識”,則并非在短期內(nèi)就能做到的事情。

但是,從傳統(tǒng)中國時期的長時段歷史來看,官員(尤其是地方官)的實際任期總體上卻是在趨于縮短。(18)周長山:《漢代地方長吏任期考辯——以郡國守相為中心》,《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6 年第1 期;王東洋:《魏晉迄隋官員任期探討》,《蘭州學刊》2007 年第2 期;張玉興:《唐代縣令任期變動問題研究》,《史學月刊》2007 年第9 期;苗書梅:《宋代地方官任期制初論》,《中州學刊》1991 年第5 期。到了明清時期,雖然朝廷同樣不忘防范在地方上形成尾大不掉的官場割據(jù)勢力,但也意識到官員“久任”對地方治理的許多益處,故而試圖在二者之間求取某種平衡。不過,地方官實際任期逐漸縮短仍是大勢所趨。將明清兩朝前后期的情況進行對比,可發(fā)現(xiàn)情況皆是如此。

明初尚能做到官多久任,但至弘治、正德朝時便出現(xiàn)了官員易速遷而難久任的局面,后來盡管在嘉靖五年(1526)三月正式“定有司久任法”,但在實踐中則出現(xiàn)雖有“法”可依但執(zhí)“法”不嚴的現(xiàn)象,萬歷朝首輔張居正秉政時致力復行久任之法,然而這一做法在其身故后便很快隨之而衰,近乎廢弛。(19)展龍:《明代官員久任法研究》,《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 年第4 期。關于明代縣官實際任期不斷縮短的總趨勢,已有多位學者做過研究。何朝暉指出,“關于縣官的任期,明代規(guī)定官員九年考滿,但實際上在知縣的位置上很難任滿九年,尤其越到后來任期越短?!髦衅谝院?,由于州縣官任務繁重而又地位卑微,不耐久任,加上候缺舉、監(jiān)、貢等滯選嚴重,往往達不到規(guī)定的任期。嘉靖《江陰縣志》卷一三‘官師表’詳列了從明初至嘉靖二十七年歷任知縣的情況,42 位知縣平均任期為3.48 年”。(20)何朝暉:《明代縣政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年版,第35 頁。賀凱(Charles O. Huncker)在撰寫《劍橋中國明代史》中的“明代政府”一章時寫道: “各級官員的任期在整個明代多少呈縮短的趨勢。所有中央政府職位的平均任期為2.7 年,省級職位平均為2.6 年,下至知縣一級的地方職位的平均任期接近五年?!?21)崔瑞德、牟復禮編:《劍橋中國明代史,1368—1644》(下卷),楊品泉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 年版,第43 頁。賀凱此處用以立論的主要依據(jù),乃是美國學者潘瞻睦(James B. Parsons)在20 世紀60 年代末所做的一份研究。在潘瞻睦的那份統(tǒng)計性研究當中,包括州縣官在內(nèi)的明代各級官員實際任期縮短的大趨勢,以及明代前后期情況的變化對比,被展現(xiàn)得更為直觀。(22)James B. Parsons, “The Ming Dynasty Bureaucracy: Aspects of Background Forces”, in Charles O. Huncker, ed.,Chinese Government in Ming Times:Seven Studie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9, p.178.從潘瞻睦的統(tǒng)計來看,明代地方官的實際任期在明初與明末的情形相差甚大,例如從洪武朝至弘治朝年間,州縣官的實際任期尚能達到四年以上,但到了正德朝至崇禎朝年間,州縣官的實際任期變成了在三年上下徘徊。

此種州縣官實際任期總體逐漸縮短的大趨勢,在清代更加明顯,尤其是清朝中期之后。盡管清代的政書當中未有關于實授知縣任期的直接規(guī)定,但學者們根據(jù)清廷對外官每三年進行一次被稱作“大計”的考績的做法,以及須在本任內(nèi)歷俸三年以上方準揀選題升的歷俸制度規(guī)定,通常認為清代實授知縣在習慣上是以三年為期。許多學者同時也指出,清代州縣官的實際任期往往都很難達到三年,晚清時期更是如此。張仲禮對清代河南鹿邑、湖南常寧兩縣情況所做的統(tǒng)計顯示,此兩縣歷任知縣的實際任期均少有達到三年者,進而指出“這些記載表明整個清代知縣的任期都相當短暫,到19 世紀任期更是大為縮短,表中平均任期從1.7 年到短至0.9 年”。(23)張仲禮:《中國紳士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42 頁。張仲禮的這一推斷,由于統(tǒng)計樣本過少曾遭到華璋(John R. Watt)的質(zhì)疑,后者認為“在有限的幾個縣的基礎上做出歸納并不可靠”。(24)John R. Watt,The District Magistrat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New York and London: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2, p.60.但華璋的質(zhì)疑未能顛覆清代州縣官實際任期不斷縮短的這一看法,因為其他學者對各地州縣官任職情況的研究都從不同角度支持了張仲禮的上述總體性判斷。

例如,吳吉遠指出,自清初至道光二十三年(1843)的近200 年間,四川榮縣共有知縣79 任,亦即平均每兩年半便會換任。(25)吳吉遠:《清代地方政府的司法職能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年版,第76 頁。王笛對四川的研究表明,清朝前期當?shù)刂h的實際任期較長,平均為五年左右,但到了清朝中期,知縣的任期變成通常只有二年左右,到了清朝后期一般更是縮短至一年半左右。(26)王笛:《跨出封閉的世界——長江上游區(qū)域社會研究(1644—1911)》,北京:中華書局1993 年版,第374—375 頁。謝國興對安徽的研究顯示,清代當?shù)刂h的實際任期平均為2.78 年,雖然在康熙年間曾達到平均4.73 年,但到了雍正朝時便驟降至平均2.47 年,后來的其他各朝也均不到三年,咸豐、同治兩朝時更是低至平均1.58 年和1.46 年,他由此下判斷說,“大體而言,清代后期平均任期比前期短”。(27)謝國興:《中國現(xiàn)代化的區(qū)域研究——安徽?。?860—1937)》,中國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1 年版,第25、632 頁。張研利用民國《東莞縣志》卷四二《職官表》中記載的信息,對清代嘉慶朝以后任東莞知縣的86 人次的具體情況進行了統(tǒng)計分析,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實際任期不到一年的有34 人次,在一年至二年之間的有32 人次,在二年至三年之間的有11 人次,并據(jù)此認為清代“知縣均異地為官,且任期普遍過短”。(28)張研:《清代縣級政權控制鄉(xiāng)村的具體考察——以同治年間廣寧知縣杜鳳治日記為中心》,鄭州:大象出版社2011 年版,第76—79 頁。魏光奇援引胡思敬在民國初期撰寫的方志《鹽乘》中的記載說,江西新昌縣“自咸豐以迄光緒凡五十七年,得令五十三員”,“無一年不易任”。(29)魏光奇:《清代州縣官任職制度探析——附論中國傳統(tǒng)政治中的地方行政首腦權力制約》,《江海學刊》2008 年第1 期。劉鵬九根據(jù)民國《內(nèi)鄉(xiāng)縣志》中的相關記載進行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當?shù)卦诿鞔灿?0 任縣官,平均任期為4.5 年;到了清代,在內(nèi)鄉(xiāng)縣擔任縣官者多至113 任,平均任期只有2.5 年。(30)劉鵬九:《中國古代縣官制度初探》,《史學月刊》1992 年第6 期。張勤統(tǒng)計了清代奉天府海城縣自順治十一年(1654)到宣統(tǒng)三年(1911)的近260 年時間里在當?shù)厝沃h者的信息,發(fā)現(xiàn)平均每任知縣的實際任期為2.7 年。(31)張勤:《中國近代民事司法變革研究——以奉天省為例》,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年版,第47 頁。王昌宜對《清史稿·循吏傳》所收錄的116 名清代循吏(沒有收錄清初和宣統(tǒng)朝的人物)中的州縣官任期信息進行統(tǒng)計分析,指出“各朝牧令官每屆平均任期從長到短的排名順序為:康熙、嘉慶、光緒、同治、乾隆、咸豐、雍正、道光。其中,康熙朝平均任職時間最長,達4.97 年,遠遠高于其他各時段;道光朝最短,為1.81 年。 8 朝平均任期為2.71 年?!傮w看來,清代牧令官的遷轉(zhuǎn)頻率大體上為2年多遷轉(zhuǎn)一次”。(32)王昌宜:《清代循吏研究——以〈清史稿· 循吏傳〉為中心》,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232—234 頁。李國祁等人利用437 部地方志所做的統(tǒng)計性研究顯示: “清代基層地方官任期的常態(tài)是一年以下者所占百分比最大:知府44.4%,直隸州知州46.1%,散州知州46.4%,知縣49.0%。其次是一年至二年,四項基層地方官的百分比均在17%以上。再其次是二年至三年,四項基層地方官的百分比均在10%以上。三年以上的情形是:其百分比均逐漸緩慢下降,直至九年為止”; “如果進一步探討,將○至三年,亦即三年以內(nèi)的任期合并計算,則將是:知府74.5%,直隸州知州75.2%,散州知州74.6%,知縣78.8%”;“時間愈晚,則任期二年以下者所占百分比愈大。”(33)李國祁、周天生、許弘義:《中國地方志研究:清代基層地方官人事嬗遞現(xiàn)象之量化分析》(第1 冊),中國臺北:“行政院國科會”1975 年版,第1、32、35、36—37 頁。據(jù)李國祁等人的統(tǒng)計,有清一代,實際任期在一年之內(nèi)的基層地方官便幾近半數(shù)。

吳佩林等人提醒說,以往對知縣任期的一些統(tǒng)計,常常對實授、署任或代理等清代知縣任用方式的三種類型不加區(qū)分,結(jié)果導致所得出的統(tǒng)計結(jié)論過于籠統(tǒng)。但他們整理出來的數(shù)據(jù),同樣可用來印證大多數(shù)清代知縣的實際任期皆不到三年的總體性判斷。他們的統(tǒng)計結(jié)果顯示,有清一代,在四川南部縣,實授知縣中在任不及三年者占了大部分(平均任期為2.4 年),署任知縣的平均任期為0.9 年(符合署任知縣的任期為一年的制度規(guī)定),代理知縣的平均任期更是僅為1.5 個月。(34)吳佩林、萬海蕎:《清代州縣官任期“三年一任”說質(zhì)疑——基于四川南部縣知縣的實證分析》,《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 年第3 期。

三、實際任期縮短背景下州縣官強調(diào)本地“健訟之風”的多層用意

張仲禮曾概括說,極其短暫的實際任期,“使任何一個地方官都難以熟悉本縣,也減少了他對任何計劃的興趣,因為他在任期內(nèi)看不到結(jié)果”。(35)張仲禮:《中國紳士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42 頁。州縣官理訟職責的具體落實程度,自然也會因此直接受到負面的影響。這種處境,又與清代中期以來越來越多的州縣官紛紛強調(diào)自家治地內(nèi)盛行“健訟之風”的不約而同之舉動之間存在著某種微妙的關聯(lián)。在州縣官們那些看上去痛心疾首的共同姿態(tài)背后,實際上還潛藏著另一層在很大程度上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用意。

(一) “遷轉(zhuǎn)太頻,政多茍且”

兩宋之時便有不少人提出,如果官員遷轉(zhuǎn)過快,那么將會導致其即便焚膏繼晷勤于政務,也很可能等不及收獲成效便不得不離任而去,如此一來,便會造成官員用心施政的激勵不足。例如王安石在給宋仁宗上書言事時指出,“設官大抵皆當久于其任,而至于所部者遠,所任者重,則尤宜久于其官,而后可以責其有為。而方今尤不得久于其官,往往數(shù)日輒遷之矣”,他主張應當讓官員久任并用考績之法加以監(jiān)督,如此一來,“智能才力之士則得盡其智以赴功,而不患其事之不終其功之不就也;偷惰茍且之人雖欲取容于一時,而顧僇辱在其后,安敢不勉乎?”(36)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39,“書疏· 上仁宗皇帝言事書”,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刊本,第6 頁a、14 頁a。兩宋時期朝堂上有此識見者不乏其人。例如北宋名臣文彥博多次上奏皇帝指出,“中外任官,移替頻速,在任不久,有如驛舍,無由集事,何以致治”。(37)文彥博:《文潞公文集》,卷29,“奏中外官久任事”,明嘉靖五年(1526)刻本,第5 頁b。南宋淳祐年間官至右丞相的杜范認為,若官員任期太短,則將造成“有志事功者方欲整革弊,而已遷他司,無志職業(yè)者往往視官府如傳舍”。(38)杜范:《杜清獻公集》,卷13,“相位條具十二事”,載《宋集珍本叢刊》(第78 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 年版,第447 頁。

對于州縣官實際任期趨于縮短的總體趨勢給地方衙門政務處理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在明清時期同樣有不少討論。時人除了以“守令遷轉(zhuǎn)太頻,政多茍且”(39)龍文彬:《明會要》(下冊),卷44,“職官十六· 久任”,北京:中華書局1998 年版,第808 頁。,“遷轉(zhuǎn)頗速,人無固志”(40)《明世宗實錄》,卷71,中國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5 年版,第1607 頁。之類的話來簡要概括外,還有一些更為詳細的專門闡述。

明代正德年間戶科給事中黃重奏稱: “邇來法制屢變,天下司府州縣官員到任未久,往往遷擢,其間又因別項事故,去住不常。夫久于其職,賢者可以責其成功,不肖者難以掩其罪狀。今屢更易,雖有高世之才,年月未久,何由積事程功?!?41)黃光升:《昭代典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版,第717 頁。嘉靖年間擔任南京翰林院孔目的何良俊,在與一位即將轉(zhuǎn)任吏部主事的來訪友人談論政事時,強調(diào)“當今之第一急務,莫過于重守令之選,亦莫過于守令久任”,認為“若遷轉(zhuǎn)太速,則自中才以下,一切懷茍且之念。且初至地方,必一二年后,庶乎民風土俗可以周知。今守令遷轉(zhuǎn)不及三年,則方知得地方之事,已作去任之計矣。故雖極有志意之人,不復有政成之望,亦往往自沮。及至新任一人,復是不知地方之人,如此則安望天下有善治哉?”(42)何良?。骸端挠妖S叢說》,李劍雄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第78—79 頁。書中句讀有誤,今引用時做更正。嘉靖年間曾同時出任吏部、兵部兩部尚書的汪,也曾在上疏時認為,“官不久任,則無固志;無固志,則無實心;無實心,則施之政事皆因仍茍且之,為簿書期會之間而已耳”。(43)黃訓編:《名臣經(jīng)濟錄》,卷11,“保治”,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57 頁a—57 頁b。

清代乾隆十二年(1747)四月時,皇帝在一道上諭中明確強調(diào),“從來親民,莫切如縣令,而知府表率一郡,職任尤重。欲望其政平訟理,易俗移風,非久于其任不可”,并下令定立守令久任之例。(44)《清高宗實錄》,卷289,“乾隆十二年四月丁丑”條,載《清實錄》(第12 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版,第775—776 頁。盡管這道上諭促成了“三年準調(diào)、五年準升”之例在隨后的出臺,但該規(guī)定在實際執(zhí)行過程中卻幾成一張空文。尤其是同光兩朝“軍興以來,捐職之濫極矣,而捐職之苦亦極矣。各省候補州縣佐雜,動數(shù)千百,安得有如許署缺,如許差委?”(45)歐陽星:《見聞瑣錄》,恒庵標點,長沙:岳麓書社1986 年版,第46—47 頁。在待任官員數(shù)量眾多而官缺卻少的現(xiàn)狀面前,上述規(guī)定勢必難以得到有效落實,這在當時的許多地方志中皆有記載。例如光緒年間江蘇常熟、昭文兩縣重修的方志中便寫道: “常邑夙號繁難,令大率歲一易,坐席未暖,即捧檄欲行,不暇為經(jīng)久計。昭邑雖或久任,以同城故,遂亦因循,而丞、尉無論矣?!?46)《重修常昭合志稿》,卷14,“公廨志”,清光緒三十年(1904)刊本,第1 頁a。正如有學者所概括的,“更調(diào)頻繁、官不久任是清代官場非常突出的特點,并伴隨清王朝始終”。(47)張振國:《“三年準調(diào)、五年準升”之例:清代外官久任制度考論》,《清史研究》2018 年第2 期。

關于州縣官頻繁更調(diào)給地方政務處理造成的負面影響,晚清時期的一位佚名人士所述甚詳。他認為,州縣官為親民之官,不僅錢谷、刑名等事項,而且但凡與風化相關之事,皆有賴于州縣官審度謀慮而興廢之,故而州縣官的人選是否得當,便直接關系到當?shù)匕傩盏母l?,但即便所選者為循良之吏,其要做到嘉澤地方,亦“必久于其任而后能行之”。若是州縣官就任某地后尚不到一年便被更調(diào),則如何期望他們能夠做到“風土之得相諗習、民情之得以浹洽”?當時許多州縣官在履新后只關心如何在向當?shù)匕傩沾呖棋X糧的過程中趁機中飽私囊,對于其余政務皆漠不關心。即便有一些州縣官心懷勵治之念,對各鄉(xiāng)野地方之事力加整頓,好不容易稍有成效,卻馬上要被調(diào)離。繼任者又可能會與前任意見不一,于是在自己蒞任之初便宣布將前任所實施的舉措盡行廢止,致使前任所行之事功敗垂成。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是一些有著數(shù)十年地方行政豐富經(jīng)驗的“干練有為之員”,雖知曉地方各項事務當中“何者宜興舉何者宜禁革”,但由于受挫于“此中徒勞無益之情”,于是變得不復銳氣,心灰意冷,長此以往,其在治理縣政時自然會“首鼠兩端,模棱兩可”。這位佚名作者鄭重強調(diào)說,“此皆實缺州縣任意更調(diào)之所致也”。(48)闕名:《論州縣為親民之官宜久任供職》,載何良棟輯:《皇朝經(jīng)世文四編》,中國臺北:文海出版社1972 年版,第268—269 頁。

(二)州縣官理訟過程中的短期行為與詞訟積壓問題

州縣官最重要的職責,當屬維護治安、征收稅賦和決訟斷獄。(49)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范忠信、何鵬、晏鋒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22 年版,第27 頁。清代時有人強調(diào)說,“地方之要,首在獄訟;獄訟之煩,首在案牘”。(50)陳述文:《頤道堂集》,“文鈔”卷6,“答人問作令第二書”,清嘉慶十二年(1807)刻道光增修本,第43 頁b。因此,地方官實際任期短暫所造成的“政多茍且”以及“無固志、無實心”之弊,不僅將大大影響到整體的吏治風氣,而且勢必也會對司法領域有明顯的影響。

在明清時期,官員們據(jù)以斷定一些地方有“健訟之風”的主要證據(jù),除了衙門所收詞狀數(shù)量眾多之外,還包括當?shù)匾恍┟癖娫谳^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反復到同一衙門當中打官司,亦即所謂的健訟之徒纏訟不已。關于這些人如何纏訟不已的具體描述,常常是以一起訟案在同一衙門當中先后經(jīng)歷了多位州縣官之手而當事人仍不肯罷休的文字描述方式加以呈現(xiàn)。 19 世紀中期的一則知縣判牘透露,江西安仁縣民黃發(fā)魁和范航渭之間的稅糧訟案,“牘厚盈尺,訟纏六年,官經(jīng)七任”。(51)沈衍慶:《槐卿政績》,卷6,“藐法匿稅事”,清同治元年(1862)刻本,載楊一凡、徐立志主編:《歷代判例判牘》(第10冊),高旭晨、俞鹿年、徐立志整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289 頁。在光緒年間,江蘇句容縣的一起爭產(chǎn)案件“訟越兩年,官經(jīng)三任”,(52)許文濬:《塔景亭案牘》,俞江點校,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年版,第140 頁。另一起發(fā)生于徽州歙縣的與租佃有關的訟案,則據(jù)稱“控縣三載,官經(jīng)兩任”。(53)劉汝驥:《陶甓公牘》,梁仁志校注,蕪湖: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第115 頁。在貴州黎平府,平略、南堆兩個寨子自咸豐朝時便開始互爭山場,“構訟三朝”,“訟結(jié)二十余年,官經(jīng)十余任,屢斷屢翻,糾纏訖無了期”;苗白寨的寨民滾萬鐘屢次狀告姚朝海等人買得其祖業(yè)卻還讓他交錢糧稅賦,“訟至多年,官經(jīng)多任,案懸莫結(jié)”。(54)陳金全、郭亮主編:《貴州文斗寨苗族契約法律文書匯編——易遵發(fā)、姜啟成等家藏訴訟文書》,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年版,第281、289 頁。

從一些清代司法檔案中的更詳細記載來看,類似的情形頗為常見。首先以淡新檔案中的案件記錄為例。現(xiàn)編號為22406 的民事案件有46 件司法文書遺存至今,其時間落款起于清代同治九年(1870)九月廿九日,迄至光緒十年(1884)二月十六日,歷經(jīng)14 年,先后經(jīng)過李郁楷、施錫衛(wèi)、周志侃、朱承烈等四任新竹縣知縣之手。(55)《淡新檔案》(第19 冊),“民事編· 田產(chǎn)類:霸占”,中國臺北:臺灣大學圖書館2007 年版,第127—158 頁。黃宗智曾討論過該起案件,參見黃宗智:《清代的法律、社會與文化:民法的表達與實踐》,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 年版,第148—150 頁。編號為22609 的民事案件,自光緒八年(1882)十月廿三日被告至新竹縣衙,到光緒十九年(1893)二月初三日結(jié)案時,至少留下了101 件司法文書,雙方當事人互訟的這12 年時間,見證了徐錫祉、周志侃、朱承烈、方祖蔭、張廷檊、沈茂蔭、葉意深等7名知縣走馬燈式的先后上任,可謂你方唱罷我登場。(56)《淡新檔案》(第23 冊),“民事編· 田房類:爭財、公業(yè)”,中國臺北:臺灣大學圖書館2007 年版,第115—188 頁。從編號為22615 的案件的41 份現(xiàn)存司法文書上的行文時間來看,最早的為光緒十九年(1893)七月初四日,最晚的則為光緒二十年(1894)十二月,雙方的涉訟時間雖然僅持續(xù)一年半左右,但此案便先后歷經(jīng)了葉意深、劉威、范克承等三任知縣或代理知縣。(57)《淡新檔案》(第23 冊),“民事編· 田房類:爭財、公業(yè)”,中國臺北:臺灣大學圖書館2007 年版,第270—300 頁。再來看巴縣檔案中的情況。在當?shù)匾黄鹨蛎┥綅{炭礦租佃糾紛而引發(fā)的爭租訟案中,巴縣百姓劉系廷于道光二十年(1840)十月的那場堂審后不久便再次提起訴訟,后來雙方屢控屢翻,直到道光二十二年(1842)七月,該案方才勉強了結(jié),在這兩年多的訴訟過程中,先后堂審過此案的巴縣知縣便有三位之多。(58)鄭金剛:《文書轉(zhuǎn)述:清代州縣行政運作與文字· 技術》,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 年版,第164—165、189—190 頁。即便是那些為巴縣衙門效力的書吏,在自己涉訟時也常常會趁知縣換任之際不斷提交狀紙。例如在光緒年間,巴縣衙門工房的資深書吏盧禮卿在與該房典吏伍秉忠的斗爭中失敗后被從衙門革退,于是不斷地到巴縣衙門遞狀,請求知縣重審其案。在前后16 個月的時間里面,盧禮卿不僅在被黜革后的次年那一年當中至少先后七次向巴縣知縣遞交狀紙,而且在三任巴縣知縣接續(xù)上任之初每次都遞交內(nèi)容幾乎一字不差的狀紙,并最終得償所愿。(59)白德瑞:《爪牙:清代縣衙的書吏與差役》,尤陳俊、賴駿楠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 年版,第183—192 頁。

從上述眾多史料記載來看,一起訟案自向州縣衙門初次提起,先后經(jīng)過同一衙門的數(shù)任州縣官之手卻未能清結(jié),此類情形在清代相當多見。這種將會導致許多詞訟案件被長期積壓在州縣衙門當中從而被官員們作為認定當?shù)卮嬖凇敖≡A之風”之證據(jù)的情況,與清代中后期州縣官的實際任期過短有著某種微妙的關聯(lián),對此至少可以分成如下三種情況展開討論。

第一種情況是每逢新官上任,一些老謀深算的訴訟當事人便會乘機到州縣衙門反復控告,試圖重翻舊案。南宋時人楊簡便注意到,地方官的任期過短,不僅會導致“民知其不久于位,不服從其教令”,而且很可能還會讓一些奸頑好訟之人覺得有機可乘,于是欺負新官初來乍到尚不熟悉民情案情,向后者遞狀興訟,試圖重翻舊案,結(jié)果“擾害善良,無有已時”。他認為,倘若地方官員能做到久任,則此輩便斷不敢如此纏訟不已。(60)楊簡:《楊簡全集》(第9 冊),董平校點,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2203—2204 頁。在前述那起清代貴州黎平府苗白寨寨民滾萬鐘屢次控告姚朝海等人的訟案中,據(jù)稱原告滾萬鐘便是“抗錢錢斷,蠻訟不休。每當府官更代以及上憲升調(diào),扯前蒙后,弊捏造批斷,妄控尤甚”。(61)陳金全、郭亮主編:《貴州文斗寨苗族契約法律文書匯編——易遵發(fā)、姜啟成等家藏訴訟文書》,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年版,第288 頁。前述那起發(fā)生在巴縣的炭礦糾紛亦是如此,在該案中,敗訴方每次一旦不滿意縣衙的裁決結(jié)果,便會拖延等到下任知縣蒞任時再前來翻控。(62)鄭金剛:《文書轉(zhuǎn)述:清代州縣行政運作與文字· 技術》,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 年版,第165 頁。這種情況將會使得更調(diào)頻繁的州縣官們在其上任之初,便遭遇當?shù)匮瞄T收受詞狀數(shù)量的高峰期。

第二種情況是一些持身不正的州縣官在行將卸任之際收受賄賂,趕忙作出偏袒其中一方訴訟當事人的裁決,導致輸?shù)艄偎镜牧硪环皆V訟當事人后來在新官蒞任時到衙門遞狀重啟訟端。清代康熙年間曾先后在多地出任知縣的黃六鴻,在《?;萑珪芬粫蟹顒衲切┘磳⑸w的同儕們應實施一種“簡詞訟”之法。他認為州縣官在報陞后,離其卸任之日越近,越不宜輕易受理那些告到當?shù)匮瞄T的戶婚田土細事詞訟。黃六鴻之所以如此主張的主要理由之一是,此時很可能會有奸猾胥役乘機代當事人一方賄賂即將卸任的州縣官,該州縣官若貪圖錢財,覺得反正自己行將離任,即便就該案作出裁決時在一二事上稍為出入,亦無大害。黃六鴻提醒說,如此一來,輸?shù)艄偎镜哪且环接重M肯甘服,必會等到新官上任時再到縣衙提起訴訟,“是官未及束裝,而訟牘巳形矣,不亦大玷乎!”(63)黃六鴻:《?;萑珪罚鼙C鼽c校,揚州:廣陵書社2018 年版,第587—588 頁。

黃六鴻上述這番告誡所針對的是那些有幸升遷的州縣官,而在明清時期,大部分的地方官實際上在仕途上均無望升擢。根據(jù)潘瞻睦對23300 多名明代官員情況的統(tǒng)計研究,這些人總共擔任過31100 個官職,也就是說,這一大樣本統(tǒng)計結(jié)果顯示,明代的每名官員一生中歷任的職位平均約為1.3 個。(64)James B. Parsons, “The Ming Dynasty Bureaucracy: Aspects of Background Forces”, in Charles O. Huncker, ed.,Chinese Government in Ming Times:Seven Studie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9, p.176.賀凱據(jù)此認為,“顯然絕大部分(官員)只有一次任命”。(65)崔瑞德、牟復禮編:《劍橋中國明代史,1368-1644》(下卷),楊品泉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 年版,第43 頁。清代的情形更是如此,多位學者所做的統(tǒng)計研究皆指明了此點。李國祁等人對清代地方志所記載情況的研究表明,從清初到清末,基層地方官升擢的比例呈遞減的總趨勢,其中就知縣的仕途升擢比例而言,順治朝至乾隆朝尚有37.8%,此后從嘉慶朝到同治朝便一路遞減,到了光緒朝至宣統(tǒng)朝時,變得只有15.1%。(66)李國祁、周天生、許弘義:《中國地方志研究:清代基層地方官人事嬗遞現(xiàn)象之量化分析》(第1 冊),中國臺北:“行政院國科會”1975 年版,第1、44—45 頁。張振國對清代外官待缺官員的留授機會(即待缺官員能夠補授實缺的機會)專門進行研究,其主要利用光緒三十三年(1907)北京福潤堂刻本《大清最新百官錄》等資料所做的不完全統(tǒng)計顯示,截至光緒三十一年(1905)八月,清朝境內(nèi)二十二省中知縣的留授機會僅為14.6%,亦即每一個知縣官缺約有9 人在排隊等待。(67)張振國:《清代文官選任制度研究》,南開大學2010 年博士學位論文,第360 頁。伍躍對光緒三十三年(1907)時全國在外候補者補缺概率的研究更是指出,大約每12 個候補知縣在爭奪一個補缺的機會。(68)伍躍:《中國的捐納制度與社會》,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 年版,第213—214 頁。胡恒在《縉紳錄》量化數(shù)據(jù)庫自咸豐元年(1851)至光緒三十四年(1908)間的161 萬余條官員總數(shù)據(jù)里面進行追蹤,結(jié)果也發(fā)現(xiàn)知縣晉升為省級官員的概率微乎其微。具體來說,“終其一生最終仍任職知縣并消失于《縉紳錄》量化數(shù)據(jù)庫之中的有10654 條記錄,比例高達88.7%,這就意味著絕大部分知縣終其一生無法晉升?!梢哉f出任知縣,基本意味著一個人的仕途有將近90%的概率止步于此,能夠晉升為知府的概率已是百里挑一”。(69)胡恒:《清代政區(qū)分等與官僚資源調(diào)配的量化分析》,《近代史研究》2019 年第3 期。從知縣晉升為省級官員的比例已如此微不足道,更加不用說從知縣升至京官的概率。王志明專門研究了雍正朝地方官遷轉(zhuǎn)朝官的情況,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知縣升至京官的比例僅為4%。(70)王志明:《清代職官人事研究:基于引見官員履歷檔案的考證分析》,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6 年版,第187 頁。

尤其是清代咸豐、同治兩朝以降捐例大開,(71)伍躍:《中國的捐納制度與社會》,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214—218 頁。候補官員人數(shù)激增,至光緒、宣統(tǒng)年間更是達到了頂峰。(72)肖宗志:《候補文官群體與晚清政治》,成都:巴蜀書社2007 年版,第28—33 頁。一些州縣出現(xiàn)了“輪署候補幾三百人,非二十年不能輪一次”的景象。(73)歐陽星:《見聞瑣錄》,恒庵標點,長沙:岳麓書社1986 年版,第67 頁。于是,除了實授這一傳統(tǒng)選任辦法外,署理、代理等方式也被頻繁地運用于州縣官選任之上。(74)關于“署理”制度,參見張振國:《清代文官選任制度研究》,南開大學2010 年博士學位論文,第361—371 頁;吳佩林、萬海蕎:《清代任官中的“署理”運用》,《歷史檔案》2017 年第1 期。當時許多候補官員,甚至連輪到一份委署的短暫差使也只能靠上下奔走以求。這些人在部或省候選之時,由于長時間得不到補缺,常常生活困苦,甚至靠向人借錢方能度日過活。更何況其中許多人本就家境不富,例如晚清時期曾在廣東省內(nèi)多地出任州縣官的杜鳳治,先前便是靠多方借貸方才湊足捐官加銜所需之資。(75)邱捷:《晚清官場鏡像:杜鳳治日記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 年版,第11—15、373 頁。故而哪怕只是輪到一份署理知縣的短暫差使,這些人往往也是抓緊時間在制度規(guī)定的一年最長任期內(nèi)借各種機會中飽私囊。用時人的話來說,“于是前十數(shù)載需次之費,皆在此一年中補償,后十數(shù)載需次之費,皆在此一年中儲積。此時如委群羊于餓虎之口,雖有強弓毒矢在其后,亦必吞噬而在所不顧”。(76)歐陽星:《見聞瑣錄》,恒庵標點,長沙:岳麓書社1986 年版,第67 頁。在這種情況下,黃六鴻前述那番關于州縣官不可在行將卸任之際借受理詞訟最后撈上一筆的告誡,自然不會有多少同儕真正聽取。如此一來,州縣官更換愈速,則在其中那些為數(shù)不少的貪墨之輩卸任時,便越可能埋下一方當事人待新官上任后再到衙門重啟訟事的禍根。

第三種情況更具普遍性,那就是即便一些州縣官在自己行將卸任時能做到像黃六鴻所告誡的那樣,既不輕易受理詞訟(但是這樣做也意味著,那些未被其受理的詞訟,很可能會在繼任州縣官到來時再涌到衙門),也不趁最后的撈錢機會收受賄賂而在臨走前于一些案子中做出偏袒的裁斷,但他們當初在剛到治地之時,縱有勵精圖治之心,要想弄清那些新入眼簾的訟案之事實,以及體察本地那些與訟案處理緊密相關的風土人情,也需要相當長的熟悉時間。當州縣官實際任期總體日益縮短成為當時官場上眾所周知的現(xiàn)狀,一些起初有心圖治的地方官也會心灰意冷,于是變得只求敷衍塞責,不為久遠之謀,在處理詞訟方面自然不愿多多用心。北宋時就有官員指出,地方上包括“簿書獄訟之繁夥”在內(nèi)的各種具體情況,絕非新任之官一朝一夕所能省察,即便新任官員確實材術過人,亦須經(jīng)過許多時間后方能逐漸熟悉,然后才談得上有針對性地施策行政。(77)張綱:《華陽集》,卷14,“乞久任札子”,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 1936 年版,第2 頁a—2 頁b。北宋徽宗崇寧元年(1102)七月的一道詔書中說道,彼時地方官員改任頻繁,甚至有短短一年之內(nèi)便再三改移者,致使這些官長“決辭訟則鮮肯究心,視公局則猶同傳舍,簿書案牘,首尾罕詳,吏緣為奸,民受其弊”。(78)《宋大詔令集》,司義祖整理,北京: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617 頁。南宋紹興二十七年(1157),江南西路轉(zhuǎn)運判官黃仁榮改任衢州,而荊湖北路轉(zhuǎn)運判官楊沂則遷轉(zhuǎn)江西路,宋高宗在閱看相關札子后說道:“ 監(jiān)司守臣席未及暖,已輒更易。不惟迎送勞費,而官吏軍民于刑教獄訟,亦莫知所適從。”(79)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77,北京:中華書局1988 年版,第2926 頁。李啟成曾以清代19 世紀中期發(fā)生在廣東新會縣的一起纏訟達30 多年的田坦案為例,談到任期過短對于州縣官們培養(yǎng)可助其妥善處理訟案的“常識”有著相當不利的影響。他認為,在傳統(tǒng)中國州縣司法的實際運作當中,“能否體認并妥善運用‘常識’直接決定了州縣官在審理和判決案件方面的成敗,較之以法條為核心的專業(yè)律學知識具有更重要地位”,而州縣官實際任期過短所導致的各種機會主義行為,會嚴重妨礙州縣官對作為“常識”之重要組成部分的“倫理常識”和“地方性常識”加以培育和傳承。(80)李啟成:《“常識”與傳統(tǒng)中國州縣司法——從一個疑難案件(新會田坦案)展開的思考》,《政法論壇》2007 年第1 期。

就州縣官實際任期日益縮短的大趨勢對衙門訟案處理能力的負面影響而言,盡管清代有關“審限”的規(guī)定對州縣官們構成了一定的壓力,(81)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范忠信、何鵬、晏鋒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22 年版,第165 頁;邱澎生:《當法律遇上經(jīng)濟:明清時期的商業(yè)法律》,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136—138 頁。但當州縣官們普遍意識到自己的實際任期將相當之短時,由于缺乏足夠的正面激勵,他們便很容易在理訟時責任心不足,采取各種短期行為。

蘇力曾對明代官員海瑞主張的司法策略中所蘊含的智慧進行過概括,將其中的一點總結(jié)命名為“海瑞定理I”——“始終如一的依法裁判將減少機會型訴訟”,并討論了為何當時的許多州縣官在處理訴訟時并不像海瑞所主張的那般行事。在他看來,其中的影響因素之一便是官員的任期,亦即司法官“如果長期穩(wěn)定任職,他可以期望收獲始終如一依法裁判所帶來的大部分制度收益;但如果任期不長,定期轉(zhuǎn)任或調(diào)任,那么他的努力帶來的制度收益就將由下任官員收獲。投入與產(chǎn)出在時間上分離,就可能使至少部分官員不必采取始終如一依法裁判的長期策略,而會尋求在該制度制約條件下對他最有利的對策”。(82)蘇力:《關于海瑞定理I》,載《法律和社會科學》(第4 卷),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 年版,第251 頁。

上述蘇力的這番分析,同樣適用于清代的情況。事實上,在處理詞訟的過程中,清代更加短暫的州縣官實際任期從負面影響他們所做出的那些短期行為,遠遠不只是以“和稀泥”的方式裁斷訟案以求得在自己任上“止訟于一時”,而且還包括了其他的一些做法。例如,許多州縣官鑒于戶婚、田土、錢債、斗毆等所謂細故“詞訟為無關考成”,(83)包世臣:《齊民四術》,潘竟翰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1 年版,第252 頁。故而對于那些前任遺留下來的和自己任上新受理的詞訟,常常都怠于審理,一味宕延;一些地方衙門為了減少涌入衙門的訟案數(shù)量,對放告日期間每天收受詞狀的數(shù)量進行定額限制,個別者甚至竟然“概不收呈”。(84)王韜:《論息訟之難》,載[ 清] 宜今室主人編:《皇朝經(jīng)濟文新編》,“西律· 卷二”,中國臺北:文海出版社1987 年影印版,第196 頁。諸如此類的短期行為合在一起,將會使得清代中期之后州縣衙門自理詞訟大量塵積的問題雪上加霜。(85)關于清代各地州縣衙門自理詞訟大量積壓的現(xiàn)象,參見魏淑民:《清代乾隆朝省級司法實踐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第50—81 頁;鄧建鵬:《清代州縣詞訟積案與上級的監(jiān)督》,《法學研究》2019 年第5 期。具體來講,一方面,那些已在州縣衙門受理的詞訟無法及時得到清結(jié);另一方面,新的詞訟又在源源不斷地進入衙門當中,并且其中不少很有可能會在后來成為新的積案。因此,許多新任知縣在上任之初最感到頭疼的問題之一,便是前任遺留下眾多的積案未曾清結(jié)。(86)阮本焱:《求牧芻言(附:誰園詩稿)》,中國臺北:文海出版社1968 年版,第166 頁。在這種處境下,即便是乾嘉時期汪輝祖那樣善于理訟的能吏,其在湖南寧遠縣知縣任上的四年時間里,幾乎每日都坐堂理訟,在離任時也非常難得地做到了自己任內(nèi)收受之詞無一件未及辦理而被移交其后任,但對于前面數(shù)任知縣積壓遺留下來的400 多件未結(jié)訟案,仍有10 余件來不及清結(jié)。(87)張偉仁:《良幕循吏汪輝祖——一個法制工作者的典范》,載《中西法律傳統(tǒng)》(第6 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年版,第288 頁。而在清代,像汪輝祖這樣幾乎做到案無留牘的州縣官,可謂鳳毛麟角。

在許多州縣衙門舊積新收的詞訟數(shù)量不斷增多的大背景下,當上司斥責詞訟塵積皆因州縣官怠玩成性時,越來越多的州縣官們很可能會意識到,由他們自己來聲稱當?shù)亻L期盛行“健訟之風”,不僅可以借此表達對那些被其認為健訟纏訟的當?shù)匕傩盏耐葱暮妥l責之意,而且還能夠作為替自己短暫任上無法清結(jié)全部訟案進行某種辯護的微妙說辭。從這個意義上講,清代中期以來越來越多的州縣官們之所以不斷強調(diào)自己的治地盛行“健訟之風”,最關鍵的并不是因為他們在短暫任期內(nèi)目睹了具體有多少起訴訟案件進入當?shù)匮瞄T之中,抑或純粹囿于官場上某種長期以來流行的刻板印象而人云亦云,而是因為州縣官們在面對那些自上而下層層督促清理積壓詞訟的壓力時,可以借助這一說法來向其上峰塑造自己既焦慮又無奈的形象,暗示并非自己不曾盡心竭力,實在是由于當?shù)馗畹俟痰摹敖≡A之風”所催生出來的訟案數(shù)量已經(jīng)遠超衙門的正常理訟能力。他們期望通過這種方式在頂頭上司乃至皇帝那里爭得一些體諒,從而降低自己因此受到實際行政追責的風險。

結(jié) 語

本文以州縣官實際任期日益縮短的大趨勢這一發(fā)生在明清司法/行政體制當中的具體變遷作為考察對象,力圖在學界討論“健訟之風”時常用的社會史進路之外,再增加一個制度史的視角。如果說明清時期許多文獻中關于“健訟之風”的記載從表面上看所呈現(xiàn)的是社會史意義上的描述,那么當時許多官員們對“健訟之風”的不斷提及和強調(diào),所反映出來的其實還有某種制度史層面上的問題。易言之,今天當我們探討關于“健訟之風”的描述在明清時期為何越來越常見的原因時,既要看到長時期的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變遷所帶來的影響,也要思考就伴隨著長時期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變遷而出現(xiàn)的訴訟多發(fā)問題而言,那些發(fā)生于司法/行政體制運作本身的變化趨勢所呈現(xiàn)出來的,究竟更多是正向的應對抑或反向的干擾。在這個意義上講,本文看似已然耗費了相當大篇幅所做的上述分析,也僅僅只是揭開了“健訟之風”的眾多制度性影響因素的冰山一角。

從明清歷史的長時段變遷來看,除了州縣官的實際任期總體上日益縮短這一大趨勢外,導致此時期上至京控、下至州縣“健訟之風”皆趨于加劇的制度性因素,至少還有如下幾個。其一,明初朱元璋通過頒布《教民榜文》在基層確立起來的老人理訟制,在明代中期逐漸崩解,導致按照原先的審理層級規(guī)定應當先由老人、里長在鄉(xiāng)里進行消化處理的大批細故糾紛,被民人直接告到州縣衙門,從而造成州縣衙門的細故呈控總量激增。(88)中島樂章:《明代鄉(xiāng)村糾紛與秩序:以徽州文書為中心》,郭萬平、高飛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第212 頁。而清代以來,州縣始終是審理細故案件的第一審級,在其之下并沒有像明代前期老人理訟制那樣的正式機制作為糾紛解決的必經(jīng)階段。(89)俞江:《明清州縣細故案件審理的法律史重構》,《歷史研究》2014 年第2 期。也就是說,到了清代,在鄉(xiāng)里層面并不存在可以分流細故糾紛的正式審理層級。其二,巡按御史在明代中后期的地方司法體系中起著相當重要的作用,清初效仿明制設立此職,但順治年間旋停旋復,最終在順治皇帝去世后不久便被正式廢除。這使得一部分原本可以由巡按在地方上加以解決的訴訟案件直接到了中央政府,結(jié)果使得京控的數(shù)量因此增多。(90)阿風:《清朝的京控——以嘉慶朝為中心》,載《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15 卷),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4 年版,第252—257 頁。其三,與巡按御史一職的被廢止密切關聯(lián)的是,清初仿效明制在府一級設立推官,“職專刑名,首如欽案犯官,次如民間詞訟,決疑平反”,(91)《江西巡按米襄揭參推官貪污》,順治十年(1653)五月(日不詳),載張偉仁主編:《明清檔案》(第17 冊),中國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86 年版,第9389 頁。但到了康熙六年(1667)時被下令全部裁撤。這導致府一級不再設有專門的司法官員,影響到在此層級多消化一些訴訟案件的處理能力。(92)吳艷紅:《制度與明代推官的法律知識》,《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 年第1 期;阿風:《明代府的司法地位初探——以徽州訴訟文書為中心》,載《中國古代法律文獻研究》(第8 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 年版,第359—374 頁;項巧鋒:《清初的推官及其裁廢——兼論地方行政格局的變革》,載《法律史評論》2019 年第2 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 年版,第86—104 頁。一言以蔽之,從應對主要是由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變遷所催生出來的訟案多發(fā)趨勢這一角度來看,明清時期司法/行政體制及其實際運作的長時期變化趨勢,在“制度資源”方面不僅沒有明顯進行相應的擴充性調(diào)整,反而展露出總體上不斷趨于收縮的特點。(93)此處所稱的“制度資源”,是指在官方制度框架內(nèi)可供利用的各類實體性資源,包括國家正式制度規(guī)定、官府內(nèi)部慣例、人力資源、財力資源等。

就此而言,明清時期許多文獻中描述的“健訟之風”所折射的一個重要歷史背景便是,在基層司法與行政不分的官僚體制之下,那些包含官員任期在內(nèi)的“制度資源”對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變遷之大趨勢的回應能力總體上越來越弱。盡管明清兩代的某些時期曾實行過一些讓司法官員久任的做法,或者在某些時期看起來實際做到了使司法官員得以久任,但那只是針對中央刑部的司官而言。(94)高拱:《高文襄公集》,卷12,“掌銓題稿· 議處刑部司官究律久任疏”,明萬歷刻本,第23 頁a—24 頁a;鄭小悠:《清代刑部司官的選任、補缺與差委》,《清史研究》2015 年第4 期。在明清時期的基層官府中,由于州縣官乃是集行政、司法、財稅、治安等各種政務于一身的“一人政府”,(95)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范忠信、何鵬、晏鋒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22 年版,第285 頁。司法職能必須通過這些只是兼理司法的地方行政長官之手才能發(fā)揮作用,故而必然會受到官僚體制及其運作中那些內(nèi)在弊病的制約。如同前文所分析的那樣,當時總體趨于縮短的州縣官實際任期,便嚴重影響到州縣官在行使其司法職權時的積極性與責任心。一直要等到清末變法時司法權開始在基層與行政權相分離,一些地方上設立專門的審判廳,(96)李啟成:《晚清各級審判廳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年版;俞江:《清末奉天各級審判廳考論》,《華東政法學院學報》2006 年第1 期;蔡永明:《論清末的地方審判機構改革——以天津?qū)徟袕d為中心的考察》,《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 年第3 期。尤其是民國以來努力推動在地方上普設新式法院(盡管實際上并不那么成功)之后,(97)歐陽湘:《近代中國法院普設研究:以廣東為個案的歷史考察》,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07 年版;唐仕春:《北洋時期的基層司法》,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 年版,第31—184 頁。明清時期的上述制度瓶頸,方才由于司法職能在基層的行使逐漸不再系于一人之身而有所突破。同樣值得注意的是,民國時期同樣不乏有識之士意識到司法官不宜轉(zhuǎn)任頻繁。北洋政府初期曾擔任過司法總長的梁啟超在1923 年指出,“十年來國家機關之舉措,無一不令人氣盡,稍足以系中外之望者,司法界而已”,在他看來,司法界之所以能做到此點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由于司法官尚能“登庸循格,保障有規(guī),久任諳事”。(98)梁啟超:《題辭》,《法律評論》創(chuàng)刊號(1923),第2 頁。盡管民國時期人們討論司法官任期時的歷史背景已然與明清之時大有不同,但負有司法職責之人宜久任的許多道理,則是古今相通的。

猜你喜歡
縣官知縣任期
如何理解黨的基層組織任期“新規(guī)”
英國央行行長將延長一年任期助有序退歐
沒頭腦
青石碑
及時雨
青石碑
演狀元
瘋老爹打知縣
六條腿更快
山阳县| 龙游县| 乌鲁木齐县| 绍兴市| 波密县| 固始县| 黄骅市| 清镇市| 长宁区| 平乐县| 哈巴河县| 富宁县| 荃湾区| 辛集市| 饶阳县| 合作市| 梁平县| 镶黄旗| 手游| 中宁县| 宣汉县| 诸城市| 邹城市| 封开县| 卢氏县| 阿拉善右旗| 社会| 蕲春县| 疏附县| 盐城市| 德保县| 晋中市| 平果县| 馆陶县| 胶州市| 白朗县| 宽甸| 吉木萨尔县| 呼和浩特市| 买车| 临泽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