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璇
(西南政法大學民商法學院,重慶 401120)
根據“程春穎訴張濤、中國人民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南京市分公司機動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1)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17年第4期。公報案例的生效判決,在網約私家車交通事故中,賠償責任的分配邏輯為:首先考慮保險公司在交強險責任范圍內承擔的責任。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2)《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2011 年 4 月 22 日發(fā)布,2011 年 5 月 1 日實施)第76條:“機動車發(fā)生交通事故造成人身傷亡、財產損失的,由保險公司在機動車第三者責任強制保險責任限額范圍內予以賠償;不足的部分,按照下列規(guī)定承擔賠償責任:(一)機動車之間發(fā)生交通事故的,由有過錯的一方承擔賠償責任;雙方都有過錯的,按照各自過錯的比例分擔責任。(二)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發(fā)生交通事故,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沒有過錯的,由機動車一方承擔賠償責任;有證據證明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有過錯的,根據過錯程度適當減輕機動車一方的賠償責任;機動車一方沒有過錯的,承擔不超過百分之十的賠償責任。交通事故的損失是由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故意碰撞機動車造成的,機動車一方不承擔賠償責任?!币?guī)定,交強險是法定責任險種,非經法定事由不可免除。因此先確定保險公司應承擔的交強險責任,并且在法律無特殊規(guī)定的情況下,不應受保險標的危險顯著增加的影響。其次,考慮到保險公司是在商業(yè)險限額內承擔保險責任,影響保險人承擔保險責任的主要因素應為“保險標的危險程度顯著增加”和“被保險人通知義務的履行”。因為根據《保險法》第52條(下文簡稱“第52條”)(3)《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2015年 4 月 24 日發(fā)布并實施)第52條:“在合同有效期內,保險標的的危險程度顯著增加的,被保險人應當按照合同約定及時通知保險人,保險人可以按照合同約定增加保險費或者解除合同。保險人解除合同的,應當將已收取的保險費,按照合同約定扣除自保險責任開始之日起至合同解除之日止應收的部分后,退還投保人。被保險人未履行前款規(guī)定的通知義務的,因保險標的的危險程度顯著增加而發(fā)生的保險事故,保險人不承擔賠償保險金的責任?!?,被保險人對保險標的危險顯著增加具有通知義務,在被保險人不履行通知義務時,可免除保險人賠償保險金的責任。
保險標的危險程度顯著增加的標準在《保險法》中沒有明確規(guī)定,但在《保險法司法解釋四》(下文簡稱《司法解釋四》)第4條(4)《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若干問題的解釋》(四)(2020修正)(2020 年 12 月 29 日發(fā)布,2021 年 1月1 日實施)第4條:“人民法院認定保險標的是否構成保險法第四十九條、第五十二條規(guī)定的“危險程度顯著增加”時,應當綜合考慮以下因素:(一)保險標的用途的改變;(二)保險標的使用范圍的改變;(三)保險標的所處環(huán)境的變化;(四)保險標的因改裝等原因引起的變化;(五)保險標的使用人或者人的改變;(六)危險程度增加持續(xù)的時間;(七)其他可能導致危險程度顯著增加的因素。保險標的危險程度雖然增加,但增加的危險屬于保險合同訂立時保險人預見或者應當預見的保險合同承保范圍的,不構成危險程度顯著增加?!敝凶髁嗽敿氁?guī)定。在上述案件案中,法院依據《司法解釋四》,結合因被保險人的營運行為造成的保險標的實際運行里程、使用頻率以及交通事故發(fā)生概率的變化,認定保險標的危險程度因營運行為而顯著增加,被保險人應當及時履行通知義務。但在該案中,被保險人并未履行此項義務,最終法院支持保險人商業(yè)險免責的主張。
根據現(xiàn)行《保險法》《保險法司法解釋》以及該公報案例,在網約私家車的交通事故中,保險人依據“保險標的危險顯著增加”條款免除商業(yè)險內責任的判斷標準,從“危險顯著增加”和“通知義務的履行”兩條,減少到僅“通知義務的履行”一條。誠然,基于保險標的風險控制的目的,被保險人應當及時履行通知義務,有利于平衡保險合同雙方的利益,但通知義務能夠發(fā)揮免除保險人責任的效果,并非通知義務創(chuàng)設的主旨,也不符合《保險法》的立法目的。因此,為避免《保險法》第52條對保險人責任“避風港”效應的擴大,應堅持采用保險標的“危險程度顯著增加”和“通知義務”雙重標準,同時采用目的性限縮解釋方法和三層因果關系[1],綜合判斷個案中是否能夠免除保險人的保險責任。
根據《保險法》第1條(5)《保險法》(2015 年 4 月 24 日發(fā)布并實施)第1條規(guī)定:“為了規(guī)范保險活動,保護保險活動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加強對保險業(yè)的監(jiān)督管理,維護社會經濟秩序和社會公共利益,促進保險事業(yè)的健康發(fā)展,制定本法?!币?guī)定,保險法的立法目的是通過規(guī)范保險行為,保護保險活動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并通過對保險業(yè)的監(jiān)督管理來維護社會經濟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即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促進保險行業(yè)的健康持續(xù)發(fā)展。
1.不利于維護保險合同當事人的合法權益
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是保險法的立法目的之一,其中“當事人”包括被保險人 、保險人和受害 者,“保護合法權益”包括保護當事人合法權益和平衡各方利益 。在機動車交通事故中,維護受害者利益是首要目標。在此基礎上,《保險法》通過調整保險合同關系,考慮保險人和被保險人的利益,實現(xiàn)兩者利益的平衡。但保險合同也是典型的格式合同,僅依靠《保險法》保險人容易規(guī)避責任,從而損害被保險人的合法利益。因此,在調整保險人與被保險人利益關系時,還需要根據格式條款規(guī)則、一般合同原則等判斷保險合同條款的效力。
“第52條”基于保險合同對價平衡原則,賦予被保險人危險顯著增加通知義務,通知義務的履行將恢復當事人之間被打破的利益平衡。但將通知義務作為免責事由,且以保險合同格式條款的形式存在,實質上會使得保險責任免除代替利益平衡的機會。一方面,直接以被保險人未履行通知義務作為免除保險人保險責任要件,不考慮被保險人能否判斷危險顯著增加且履行通知義務,實質上增加了被保險人的義務;另一方面,以保險合同中格式條款形式存在的免責事由,可以使保險人在顯著增加危險導致的損害中不再承擔保險責任,保險合同也因此不再履行,這樣就減輕了保險人的責任,不僅違背格式條款規(guī)則,還不利于被保險人合法權益的維護。此外,保險人利益是通過長期穩(wěn)定的保險合同實現(xiàn)的,但是“第52條”以法定免責的形式,否定了合同當事人對合同再次協(xié)商的 自由選擇,并不利于保險合同關系長期穩(wěn)定發(fā)展。
2.不利于維護受害者的合法權益
在交通事故發(fā)生后,應當及時救助受害人。交強險責任的承擔能夠保證受害者能夠得到及時、基礎范圍內的救助,保證交強險制度在分擔機動車危險方面的社會功能得以實現(xiàn)。商業(yè)險的承擔在于解決實際情況中因機動車一方的原因,使得受害者不能得到進一步救助而造成損害擴大的情況;同時也提醒機動車一方:在使用機動車時應當盡到審慎注意義務。但將“第52條”作為免除保險人責任的依據,必定會對受害者的救濟產生影響,特別是在侵權人不明或者侵權人無能力承擔責任的情況下。因此,不應將“第 52 條”規(guī)定解釋為保險人的“避風港”條款,否則就會違背立法者維護受害者合法權益的目的。
行業(yè)作為社會系統(tǒng)中的子系統(tǒng),要穩(wěn)定發(fā)展必須以其社會功能的實現(xiàn)為基礎。因此,保險法實現(xiàn)立法目的的方式是實現(xiàn)保險行業(yè)的社會功能,即分散風險和分擔責任。
在分散風險方面,機動車自身存在不可避免的危險。因此,依據我國《民法典》第1213條(6)《民法典》(2020 年 5 月 28 日發(fā)布,2021 年 1 月 1 日實施)第1213條規(guī)定:“機動車發(fā)生交通事故造成損害,屬于該機動車一方責任的,先由承保機動車強制保險的保險人在強制保險責任限額范圍內予以賠償;不足部分,由承保機動車商業(yè)保險的保險人按照保險合同的約定予以賠償;仍然不足或者沒有投保機動車商業(yè)保險的,由侵權人賠償”。規(guī)定,通過保險制度將機動車所有人、使用人以及第三人的風險分散,由社會各個子系統(tǒng)共同承擔該風險。法律以責任分配方式實現(xiàn)保險制度風險分散功能,將交強險責任獨立于保險責任、侵權責任之外,并具有強制性,在應當投保交強險的主體未投保時,由其承擔侵權責任。此外,法律建立交通事故責任社會救助基金,作為交強險責任與侵權責任無法實現(xiàn)救助時的兜底措施。
在責任分擔方面,法律將保險人商業(yè)險內的保險責任作為分擔侵權行為人賠償責任的方式。根據私法自治原則,理性的行為人應當獨立承擔行為結果。但是在機動車交通事故中,無辜的受害者應當?shù)玫郊皶r的救助,因此商業(yè)險內的保險責任應運而生,即機動車的所有人、管理人以及使用人依據商業(yè)保險合同繳納一定的保險費用,在交通事故發(fā)生后,保險人應當承擔商業(yè)險內的保險責任,實現(xiàn)對受害者的及時救濟。因此,《保險法》第52條規(guī)定的解釋應當符合保險行業(yè)風險分散和責任分擔功能,不適用于交強險責任及其范圍,且不應理解為以保險人免責為目的,否則就違背了《保險法》的立法目的。
“第 52 條”第 1 款規(guī)定:“在合同有效期內,保險標的危險程度顯著增加的,被保險人應當按照合同約定及時通知保險人,保險人可以按照合同約定增加保險費或者解除合同?!钡? 款規(guī)定:“被保險人未履行前款規(guī)定的通知義務的,因保險標的的危險程度顯著增加而發(fā)生的保險事故,保險人不承擔賠償保險金的責任?!钡kU法既沒有進一步規(guī)定“危險顯著增加”的判斷標準(僅在《司法解釋四》中規(guī)定了外在判斷標準),也沒有解釋通知義務在危險顯著增加和事故發(fā)生之間的因果關系,同樣沒有規(guī)定危險顯著增加與事故發(fā)生之間不存在或者部分存在因果關系的情形,因而成為保險人的“避風港”。要想擺脫此局面,可以從“危險顯著增加”判斷標準和“通知義務”兩方面入手。
依據《司法解釋四》第4條規(guī)定,判定危險程度顯著增加的外在標準包括兩個方面:一是保險標的的自身因素,包括用途、使用范圍、因改裝引起的變化、危險程度增加的時間等;二是外在因素,包括標的使用人與管理人的改變、標的所處客觀環(huán)境的改變以及其他因素。但這些因素能夠發(fā)揮的辨別作用有限。一方面,這些因素并非損害責任的基本要件,而是概括性的,為法官判斷危險顯著增加提供考慮的方向;另一方面,在具體判斷中,法官普遍是以訂立保險合同時保險人是否能夠或者應當預見危險顯著增加作為以上因素改變的標準,而這個標準看似能夠解決危險顯著增加的判斷標準問題,但實則沒有明確危險顯著增加與事故發(fā)生之間的條件因果關系,而是以保險人訂立合同目的的實現(xiàn)為標準,并非損害賠償責任承擔的一般規(guī)則中的因果關系。
因此,為明確危險顯著增加與事故發(fā)生之間的因果關系,學界普遍將“重要性”“持續(xù)性”以及“不可預見性”[2]作為實質上危險顯著增加的判斷標準。
1.重要性
“重要性”,是指并不是所有的危險增加都應當作為被保險人通知義務的事由,僅針對“危險增加的量變達到某一質變程度,構成法律或合同基礎所不能容忍的質變狀態(tài)”[3]時,才作為保險人能夠以此作為抗辯的事由。該標準并非我國獨創(chuàng),在其他大陸法系國家中都對“重要性”的標準作出過類似的規(guī)定,如《比利時保險法》《韓國保險法》《德國保險法》規(guī)定:“保險人在訂立合同時,若知道所增加的危險,則會拒絕訂立保險合同?!盵3]
但“重要性”很難作為危險顯著增加的判斷因素。因為,一方面缺少統(tǒng)一的判斷標準,容易造成同案不同判;另一方面很難發(fā)揮判定作用,例如,采用合同目的判斷標準的,則只要是保險人在訂立合同時知道該危險則不會訂立保險合同的危險,就會被認定為是顯著增加危險而免除保險責任;再如,以保險標的變化對保險合同當事人訂立合同意思表示影響為標準的,則只要合同一方表示因保險標的的變化導致改變訂立合同意思,則該變化就會被認定為危險顯著增加而免除保險人責任。兩者實質上都將“重要性”等同于“訂立合同的主觀意愿”造成“重要性”容易隨當事人訂立合同意愿變化而變化,很難作為危險顯著增加的判斷因素。
2.持續(xù)性
“持續(xù)性”,即該危險除顯著增加外,還需保持一定的時間,在該時間段內因危險增加造成的損害才能作為保險人抗辯的事由。若在危險狀況顯著增加之后,及時消除危險,危險與損害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時,則不應當判定該危險顯著增加。例如,因剎車失靈而造成的損害,損害結果發(fā)生在剎車失靈期間,并不具有持續(xù)性,不應作為危險程度顯著增加而免除保險人保險責任的條件。
“需要保持一定時間”這個條件要進一步結合被保險人是否盡到一般注意義務作判斷。在能夠盡到注意義務卻未盡到的情況下,并對損害的產生存在過失的,可以相應縮小保險人的商業(yè)保險責任范圍。在被保險人故意隱瞞危險顯著增加的情況下,被保險人既違背了保險合同的最大誠信原則,也違反了保險合同的約定。那么在此種情況下,仍然要求保險人承擔全部商業(yè)保險責任,既無法律依據,也不符合公序良俗。
3.不可預見性
“不可預見性”,即危險程度的顯著增加是在保險合同訂立時保險人所不能預見的。若是保險人在訂立合同時能夠預見的危險,則保險人應當作為合同內容予以約定,否則由此產生的損害應由保險人自己承擔,即自擔商業(yè)風險。
該標準體現(xiàn)了保險行業(yè)的社會作用,即將整個社會發(fā)展中無法避免的危險通過保險責任由社會成員來共同分擔。因此,將訂立合同時不能預見的危險增加程度作為保險內容,能分散網約車行業(yè)發(fā)展的風險,降低行業(yè)發(fā)展的風險成本,促進行業(yè)的發(fā)展。
司法實踐中將《司法解釋四》的規(guī)定作為危險判定的考量因素,將學界的三要素作為危險顯著增加的判斷標準,在同時滿足這些條件的情況下,則認定保險標的物的危險顯著增加,并且與事故發(fā)生具有因果關系。這樣雖然能夠合理解決危險顯著增加的判斷標準問題,但對其與事故發(fā)生之間因果關系的處理過于簡略,可以借鑒域外相關立法規(guī)定來細化處理方式。
1.危險類型化區(qū)分意義
正如德國學者拉侖茨曾言:“當抽象的一般概念及其邏輯體系不足以掌握某生活現(xiàn)象或意義脈絡的多樣表現(xiàn)形態(tài)時,大家首先會想到的輔助思考形式是‘類型’?!盵4]類型化區(qū)分是常態(tài)化解決法律規(guī)則與現(xiàn)實情況銜接問題的方式,還能統(tǒng)一我國目前采用的學界三要件與《司法解釋四》規(guī)定相結合的標準。
我國的司法實踐中,危險顯著增加的判斷標準呈現(xiàn)種類多、標準復雜的現(xiàn)象。以“保險標的危險顯著增加”作為關鍵詞在無訟案例網頁上進行檢索(7)數(shù)據統(tǒng)計截至 2020 年 7 月 13 日,共有 27例案例,案例公布時間為 2014年至2019 年。文章對 27 例案例中法院判斷保險標的危險是否明顯增加的標準予以整理、總結。,整理檢索結果后共有7種判斷標準。第一種是僅依據《司法解釋四》第4條規(guī)定中任意一款或者僅依據理論觀點(8)參見隆化縣人民法院(2019) 冀 0825 民初 1990 號民事判決書。,第二種是使用性質改變疊加“不可預見性”(9)參見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9)渝 01 民終 5929號民事判決書。,第三種是違反《道路交通安全法》規(guī)定(10)參見邛崍市人民法院( 2019)川 0183 民初 914 號民事判決書。,第四種是機動車使用性質轉變(11)參見湛江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粵 08 民終 863 號民事判決書。,第五種是機動車使用環(huán)境改變(12)參見長沙中級人民法院(2019)湘 01 民終 56 號民事判決書。,第六種是“重要性”疊加“不可估性”(13)參見北京市第四中級人民法院(2018)京 04 民終 60 號民事判決書。,第七種是機動車使用性質改變疊加“持續(xù)性”(14)參見常州市鐘樓區(qū)人民法院(2017)蘇 0404 民初 1470 號民事判決書。。
域外大陸法系國家(15)例如,根據《德國保險合同法》第 24 條的規(guī)定,在主觀危險增加的情形下,保險人可以不經事先通知而終止合同;在客觀危險增加的情形下,保險人可以事先通知投保人并在 1 個月后終止保險合同。多將危險類型分為主觀危險和客觀危險,分類標準是被保險人對危險顯著增加的主觀可責性的判斷。雖然大陸法系如此劃分與其損害賠償原理有關,但對我國司法的危險類型區(qū)分仍具有借鑒意義,特別是在解決危險顯著增加但事故未發(fā)生的責任承擔,危險顯著增加且事故發(fā)生,但顯著增加的危險是事故發(fā)生的部分原因時的責任承擔,以及通知義務與危險顯著增加之間因果關系的問題上。
2.主觀危險和客觀危險
主觀危險增加是指由于投保人或被保險人的行為導致的危險,客觀危險增加是指危險增加并非由于保險人或被保險人有意識的行為所致,而是由于客觀原因鎖導致。[5]大陸法系國家堅持私法自治,保障最大限度的自由和行為人只對自己行為負責是其私法的核心要義。因此,為平衡行為自由與損害賠償,以行為人主觀可責性作為損害賠償要件,將投保人或被保險人對顯著增加危險的主觀過錯作為行為人獨立承擔責任的要件來判定責任,責任大小因過錯程度不同而變化。
“第52條”對危險顯著增加的判斷標準還停留在外在形式上,因強調被保險人的誠信義務,沒有區(qū)分危險顯著增加與投保人或被保險人行為之間的因果關系,一律作為保險人負責事由。
“第52條”規(guī)定顯著增加的危險造成事故發(fā)生的責任情形,滿足損害賠償?shù)臈l件因果關系,但忽略了責任范圍與因果關系相當性有關[1],且應符合規(guī)則創(chuàng)制目的。因此,應當細化區(qū)分顯著增加危險與事故發(fā)生之間的因果關系、補充危險顯著增加但事故并未發(fā)生的情形。
網約私家車發(fā)生交通事故后,保險責任的承擔本質上是對損害的賠償,要免除損害賠償理應滿足免責事由。行為人的主觀過錯是免責事由之一,但根據“第52條”規(guī)定,免除保險人的保險責任無需考慮被保險人的主觀過錯。正如前述,這樣不僅增加了被保險人的行為負擔,也使得被保險人喪失與保險人協(xié)商以再次達成合意、繼續(xù)履行保險合同的機會,不利于保險關系的穩(wěn)定。因此,應結合被保險人對危險顯著增加的主觀過錯,類型化不履行危險通知義務的法律后果。
根據“第52條”規(guī)定,違背危險通知義務能夠產生免除保險人保險責任的法律后果,但如果因此將其作為保險人保險責任的免責事由,不僅違背《保險法》立法目的,也不符合創(chuàng)設危險通知義務的理論基礎。
我國司法實踐和域外立法例都沒有明確規(guī)定危險通知義務為法定免責事由。依據我國司法案例可以發(fā)現(xiàn),法院在具體審理涉及保險標的危險顯著增加的案件時,將危險通知義務作為被保險人的法定義務。但法定義務要對保險責任產生影響,需要當事人在保險合同中達成合意,并且不將履行通知義務對保險人責任的影響分為減輕和免除,審理時法院要更注重被保險人與危險顯著增加之間因果關系的考慮,不會直接作為保險人的法定免責事由。
各國法律通過區(qū)分被保險人的主觀危險與客觀危險來確定免除保險人責任的要件和范圍。在被保險人對危險顯著增加存在過失并造成損害的情況下,為了保護保險人的利益,實現(xiàn)保險對價平衡原則,應當由被保險人獨立承擔損害結果,保險人享有解除、增加保費或者變更合同內容的權利。在被保險人對危險顯著增加存在故意,嚴重違反保險合同誠信原則和對價平衡原則時,是根本不能實現(xiàn)保險合同目的的行為,保險人也不必履行保險合同,承擔相應的保險責任,法律以此作為被保險人故意行為的處罰。
保險法是國家監(jiān)管保險行業(yè)的法律方法,但保險本質上是私法主體自由意志實施風險分散的方式,是行為主體獨立承擔行為責任的例外。私法主體之間風險分散和責任分擔以書面的形式體現(xiàn),即為保險合同,因此保險合同既是保險人責任的來源,也是保險責任的范圍。為平衡保險人和被保險人之間的利益沖突,保險人合同約定的責任范圍應當符合《保險法》的規(guī)定和原則。
保險為分散風險而生,保險人承保范圍內的風險即損害發(fā)生的原因,而被保險人對損害發(fā)生的主觀態(tài)度并非承包范圍風險。因此,當損害發(fā)生時,保險人理應承擔擔保責任,被保險人的主觀過錯并不影響保險人承擔保險責任。采用無過錯原則的保險責任承擔方式,能促進新興行業(yè)的發(fā)展,但也容易造成被保險人騙?;蛞韵麡O態(tài)度對待損害,此情形下要求保險人承擔保險責任是對保險人的不公平。為鼓勵被保險人積極采取措施避免損害的發(fā)生,域外立法采用近因原則判斷保險人責任的成立以及責任的范圍。近因在我國立法中暫時無明確規(guī)定,但在司法實踐與學術界都有廣泛的運用和研究。[6]學術上對近因的解釋是:“在確定導致保險標的損害的因素時,應當以最直接的、起決定作用的因素作為判斷風險事故與保險標的損失之間的因果關系的依據。”[7]近因原則是根據近因判斷保險責任的一項原則。
“第52條”規(guī)定的字面含義,損害發(fā)生的原因包括“危險顯著增加”和“違背危險通知義務”。依據學術上近因的含義,“違背危險通知義務”并不是損害發(fā)生的最直接、起決定作用的因素,其能對損害發(fā)生產生的影響有限。并且,將其作為損害的近因違背“第52條”立法目的,“第52條”的創(chuàng)設是以法律形式將顯著增加危險排除在保險人的保險責任范圍外,保護保險人的合法權益,“危險通知義務”能夠產生保險人免責的效果,看起來是維護保險人的利益,但實際上卻不是。危險通知義務能夠產生免責的效果,刺激保險人考慮被保險人通知義務的履行,使得保險人承保時不僅要考慮保險標的危險的增加,還要考慮被保險人的通知行為,反而增加了保險人的風險范圍。
危險通知義務創(chuàng)設的目的不是為了保險責任的分配,而是給保險人與被保險人再次協(xié)商保險的機會。在保險標的危險顯著增加后,由此帶來的風險超出保險人承保范圍,保險人便可能通過近因原則主張免除保險責任,損害被保險人的合法權益。為平衡雙方利益,《保險法》通過危險通知行為,鼓勵雙方當事人進行協(xié)商,保險人可以解除保險合同,但應當歸還已經繳納的保險費,保險人也可以變更保險合同的內容,如增加保險費等。由保險人選擇保險合同的效力形態(tài),符合對價衡平原則,也是域外立法例的常態(tài)處理方式。
法律因果關系皆以事實因果關系為基礎,但并不是所有的事實因果關系都是需要承擔法律后果的法律因果關系?!拔kU通知義務”屬于事實因果關系,是通過其產生的法律后果影響被保險人的行為,由被保險人采取一定措施避免損害的發(fā)生。因此,“危險通知義務”并非損害發(fā)生的直接原因,需要一定條件才影響損害發(fā)生。
危險通知義務影響損害發(fā)生的條件是被保險人知曉或者應當知曉危險顯著增加,在此種情形下,被保險人對危險的顯著增加具有過錯,客觀上增加了損害發(fā)生的幾率。雖然被保險人主觀態(tài)度不符合保險責任的近因原則,不應當影響保險責任的承擔,但在被保險人故意顯著增加保險標的的危險時,則可以推知被保險人對損害結果存在主觀故意。如此既違背了衡平原則,也違背了誠信原則,保險人可以解除保險合同并且不退還已經繳納的保險費,作為對被保險人行為的懲罰。
從被保險人了解保險標的危險顯著增加的途徑來看,可以分為約定的危險顯著增加和未約定的危險顯著增加兩種。約定的危險顯著增加是保險合同中明確約定情形和責任后果,未約定的危險顯著增加則是保險合同中沒有明確約定的情況。[5]在保險合同約定的情況下,雖可以作為推定被保險人存在故意的依據,但保險合同是典型的格式合同,條款內容涉及當事人主要的權利、義務和責任,保險人應當盡到提示、說明,該說明應當達到讓被保險人理解條款內容的程度,否則也不應當苛責被保險人獨立承擔損害責任的后果。在具體案件審理時,對于涉及免責的內容,法官還應當結合誠信原則綜合判斷。在保險合同中未約定的情況下,則采用一般理性人的判斷標準來判定被保險人對危險顯著增加是否存在主觀過錯,避免因過度的行為成本分析,妨礙權利人對私家車的正常使用。
此外,由于《保險法》調整范圍的有限性,在被保險人存在違法行為時,可以援引刑法等公法對其進行處罰。例如,在被保險人故意實施行為造成危險顯著增加,且以損害發(fā)生為目的的情形下,可以判定被保險人主觀上存在騙保的違法性,一方面當然要免除保險人的保險責任,另一方面應交由法律來處罰其違法行為。
根據《保險法》現(xiàn)行規(guī)定,還需要補充危險顯著增加但損害未發(fā)生和顯著增加的危險是損害發(fā)生的部分原因兩種情形。
在危險顯著增加但損害未發(fā)生的情形中,雖然顯著增加的危險已經超出保險人的承保范圍,但損害并未發(fā)生,不涉及責任的分擔,可以根據“第52條”第1款規(guī)定,給保險人兩種選擇:一是繼續(xù)履行保險合同,并通過增加保險費,以補充條款的方式來擴大保險承擔的風險范圍;二是可以選擇解除或者終止保險合同,但應當退還已經繳納的保險費用。如果保險人能夠證明被保險人對危險顯著增加具有主觀過錯時,可以直接選擇解除保險合同;如不能證明,則應先選擇協(xié)商,協(xié)商不成才能主張解除合同。
當顯著增加的危險是損害發(fā)生的部分原因時,應避免保險人利用格式條款和專業(yè)知識操控近因原則以縮小或者免除保險責任。在被保險人對危險顯著增加存在重大過失的情形下,可以借鑒日本比例因果關系或者挪威分攤原則,用縮小保險責任范圍作為對被保險人行為的處罰。在顯著增加的危險完全由客觀原因引起時,保險人應當承擔保險責任,但對于超過保險合同范圍的部分,可以在后續(xù)保險合同中增加相應的保險費。
隨著網絡技術的發(fā)展,網約私家車已成為人們出行的主要交通方式之一,具有持續(xù)發(fā)展的經濟前景。但由于“第52條”的規(guī)定,忽略被保險人主觀態(tài)度、顯著增加的危險與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機械拒絕賠償受害人的損害,不僅違背創(chuàng)設保險制度的目的,也不利于網約車行業(yè)未來的發(fā)展。因此,保險人和法律都應當采取積極應對措施。一方面,保險人可以引入美國UBI車險定價模式,根據車況、駕駛行為和路況等實際情形,實現(xiàn)保險費的精確定價,實現(xiàn)保險合同平衡利益的作用;另一方面,在適用“第52條”時,引入近因原則緩和直接適用該條款免除保險人的裁判僵硬性,結合被保險人的主觀態(tài)度、顯著增加的危險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要求保險人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