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韓,韋 虹
(安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蕪湖 241002)
問世于2014年的長篇小說《無聲告白》是美籍華裔女作家伍綺詩耗時六年精心打磨而成的處女作和代表作,一經(jīng)出版便好評如潮,廣受讀者喜愛。其中故事情節(jié)編排巧妙,文筆細膩沉穩(wěn),不僅一躍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籍排行榜,還奪得當年度亞馬遜最佳圖書獎。作為新生代華裔女作家,伍綺詩憑借這部小說和《小小小小的火》震驚了歐美文壇,在全球掀起了“伍綺詩現(xiàn)象”。
伍綺詩的《無聲告白》分別描述了美國少數(shù)邊緣群體——華裔男性、白人女性及中美混血兒——由種族歧視、性別壓迫和代際沖突而產生的“失語性”現(xiàn)象。在美國華裔文學中,沉默與失語不僅是一個較為普遍的主題,同時也在華裔女作家的作品中占據(jù)著重要地位。伍綺詩就是這樣一個作家,她對中美跨族裔家庭的失語現(xiàn)狀給予了極大的關注。通過對《無聲告白》中失語人物的細致刻畫,伍綺詩尖銳地影射了美國歷史現(xiàn)實語境中跨族裔家庭成員的失語本質。
《無聲告白》中的人物故事發(fā)生在二十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的美國。美籍華裔男性詹姆斯·李與白人中年女性瑪麗琳·沃克爾是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由二者所組建的跨族裔家庭,再現(xiàn)了美國特定歷史時期跨種族家庭成員的內心創(chuàng)傷與失語狀態(tài)。在深沉內斂的筆鋒之下,伍綺詩以現(xiàn)實與回憶交織的形式,帶領讀者深入跨族裔家庭中無法言說的內心傷痛。作為出生在美國的第二代華裔,雖然詹姆斯深受美國文化熏陶,但仍受到來自白人主流社會的排斥,且無法擺脫內心的自卑感與羞恥感。他的妻子瑪麗琳雖然是一個白人,但卻兩次因其女性身份的束縛而與她心心念念的職業(yè)夢想失之交臂,郁郁不得志。在二者組成的中美跨族裔家庭中,他們的大女兒莉迪亞為避免家庭分裂,盲目地承接父母所有的期待,最終迷失了自我。
然而,這三位主人公卻將各自遭受的創(chuàng)傷深埋心底,不愿對外交流,從而導致夫妻、代際之間在日常家庭生活中產生交流障礙,并由此觸發(fā)了精神危機,最終都被裹挾到失語困境中無法逃脫。本文試圖分別圍繞詹姆斯的身份缺失、瑪麗琳的性別束縛和莉迪亞的壓抑人格三個方面展開討論,通過聚焦中美跨文化家庭成員的失語現(xiàn)象,進而揭露三位主要人物內心所無法言說的秘密,從而揭示出溝通對維系跨種族家庭成員關系的重要作用。
作為土生土長的“美國人”,詹姆斯自小便被白人主流文化所同化,深諳美式風俗習慣,但特殊的華裔身份屬性卻使他遭受著無盡的種族主義迫害,無法擺脫白人群體的心理霸凌。面對白人社會的疏離態(tài)度,與母國文化相割裂的詹姆斯難以界定自身文化身份,游蕩在中美雙重文化的隔層備受精神折磨。美國社會身份屬性的缺失,使得詹姆斯不得不為自己貼上自卑的標簽,淪為文化失語境地中孤獨的邊緣人。
文化研究領域的先驅人物斯圖亞特·霍爾在《文化研究讀本》中曾指出,西方“主導領域”將外來移民建構為異己分子,并有足夠的權力逼迫他們“將自身視做和體驗為‘他者’”[1]212。從美國歷史現(xiàn)實語境來看,盡管它被冠之以文化“大熔爐”的美稱,但就其本質而言,在“海納百川”的虛假表象之下,種族界線依舊是不可逾越的雷池。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對東方形象的虛構與丑化,暴露出一種以白人優(yōu)越、華人卑劣為基礎的種族謬論。白人種族歧視觀念中所隱含的敵對主義催生了詹姆斯的身份焦慮與自卑心理,致使其深陷種族等級觀念的泥潭中,無法規(guī)避民族身份給他帶來的傷害。
盡管詹姆斯出生在美國,也沒有去過別的國家,但他“從不覺得自己屬于這里”[2]41。在這片鼓吹人人平等的自由土地上,詹姆斯沒有絲毫的歸屬感。白人主流文化對亞洲面孔的排斥,直接影響了他的身份定位。這種隱性的殖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觀念牽引著詹姆斯的身份認同走向,并將其定性為文化異己者。地理歸屬是沖突中的群體判定身份的唯一標準[3]25。詹姆斯的黃皮膚、黑頭發(fā)與黑眼睛,引起了周遭無數(shù)白人的關注。然而,他們眼中所散發(fā)出的凝視性目光,實質上飽含西方對東方的惡性刻板印象,時時刻刻提醒著詹姆斯的“他者”身份?!拔覀儭迸c“他們”之間的概括性區(qū)分,強調了現(xiàn)實語境中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性,因而這種劃分所帶來的結果通常是不盡如人意的[4]57。面對難以僭越的黃白種族邊界,詹姆斯只能活在以西方鏡像為參照的“他者”世界中,難以擺脫自身“失語性”困境。
詹姆斯的大半生都是在華人移民社群的陰影下度過的。自幼時起,他便一直受到白人主流文化的攻擊與挑戰(zhàn)?!爱斠粋€人遭遇一個他無法適應或無力應對的問題,并且深信自己無法解決時,他會表現(xiàn)出自卑情結。”[5]33-34面對白人強勢文化的示威,詹姆斯毫無招架之力,他強忍著內心的羞恥感與自卑感,不敢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作為勞埃德學院的“第一位東方學生”[2]44,詹姆斯自始至終都被同學們的疑問目光追尋著。在開學第一天,他就因同桌的一句“你的眼睛怎么了?”[2]44而察覺到自己與他人的不同,并根本無力辯解。這次難堪的創(chuàng)傷經(jīng)歷在詹姆斯的心里生根發(fā)芽,并成為他揮之不去的童年陰影。即使詹姆斯最后順利考入哈佛大學,但他的失語處境依舊沒有得到改善。作為歷史系有史以來成績最好的學生,雖然詹姆斯“堅信自己會被哈佛錄用”[2]50,但學院卻因其特殊的種族身份拒絕了他,轉而錄取他的白人同學威廉。面對這種出人意料的結果,詹姆斯沒有為自己爭取話語權,而是默默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在《后現(xiàn)代理論:批判性的質疑》中,凱爾納曾指出:“在關系性的、系統(tǒng)性的背景下,差異本身就無法得到真正的理解?!盵6]244詹姆斯身上所具備的中國文化屬性,正是豎立在他與白人群體之間的隔膜與屏障。為了能夠在社會中得以存活,即使面對職場上的不公正待遇,詹姆斯也只能選擇忍氣吞聲。
然而,令詹姆斯更為痛苦的是,他曾經(jīng)所遭受過的屈辱,在大兒子內斯身上又再次上演。在內斯年幼的時候,詹姆斯曾陪他去學游泳。然而,當內斯滑進游泳池后,白人孩子們卻紛紛對他避之不及,并大聲喊道“中國佬找不到中國啦”[2]90。在這一刻,內斯如跳梁小丑般成為了供眾人娛樂的笑柄。白人孩子們對內斯的羞辱與戲謔,不僅深深地刺痛了詹姆斯的心,還喚醒了他幼時的創(chuàng)傷記憶。在勞埃德學院的一次體育課上,當詹姆斯穿好襯衣,卻找不到自己的褲子。迫于無奈,他只能“拿包擋住裸露的雙腿”[2]99,去尋找“失蹤”的褲子,最終發(fā)現(xiàn)它被系在下水管道上。詹姆斯知道這“并非偶然”[2]90,白人同學的行為已經(jīng)從最初的目光探尋上升為戲弄與嘲笑,而這次經(jīng)歷也在他的內心劃上了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疤。
內斯融入群體的失敗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詹姆斯的內心創(chuàng)傷,而他與妻子瑪麗琳之間的無效溝通才真正強化了他的失語狀態(tài)。為了重拾夢想,瑪麗琳曾離家出走。雖然她在信中以“我現(xiàn)在并不快樂”“我再也不能繼續(xù)壓抑下去了”[2]97等含混不清的話語向丈夫表明緣由,但詹姆斯卻誤讀了她的話語信息。在詹姆斯看來,家庭的分裂與自己的種族身份不無關聯(lián)。而在莉迪亞離世后,瑪麗琳對詹姆斯的言語反擊再次使他陷入情感焦慮:“我知道怎樣獨立思考,你知道,不像某些人,我不會對著警察扣頭?!盵2]113瑪麗琳的言外之意如利刃般“劃開他的皮肉”,無情地“刺進他的心”[2]210,以致他的腦海中不斷閃現(xiàn)出“一群頭戴尖頂帽”“留著大辮子”[2]113的華人苦力工形象。文化記憶的創(chuàng)傷擊碎了詹姆斯內心的最后一道屏障。出于對華裔身份屬性的恐懼和羞恥,詹姆斯再次選擇了沉默不語,并毫不猶豫地逃離了這個異化的家庭。
民族屬性與人們生來就無法決定的膚色、性別、血統(tǒng)、出身等一些“自然的”、無法人為選擇的事物融為一體[7]6。詹姆斯的東方面孔與血統(tǒng)不僅是與生俱來的,更是無法抹煞的。然而,正是他身上所具有的這些華裔身份屬性與特征,深化了白人的種族一體化觀念。在白人世界中,詹姆斯被定性為異類,并無法尋求身份認同,以致其最終游蕩在文化失語的邊緣地帶而無法發(fā)聲。
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瑪麗琳是一位美國白人,自高中伊始,她便展現(xiàn)出了與同時期其他普通女性的不同之處——致力于追求與眾不同的生活與夢想。瑪麗琳的職業(yè)理想是成為一名醫(yī)生。然而雖然她的工科成績十分優(yōu)異,并對醫(yī)生夢想抱有極大的信心,但最終卻因男權社會的打壓而被迫放棄了自己的追求,成為一個事事以丈夫與子女為中心的“家中天使”,難以掙脫母親角色的枷鎖,最終不幸淪為理想幻滅的失語者。
凱特·米利特是女權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她在著作《性政治》對兩性地位的劃分作了歸因,其中之一便是“性角色”將“料理家務、照管嬰兒之事劃歸女性,其他的人類成就、興趣和抱負則為男性之責”[8]35。男權社會將女性局限在家庭日?,嵤轮校⑾蛩齻児噍敗澳兄魍?,女主內”的愚昧觀念,從而使女性甘愿臣服于男性權威,最終成為男權社會中的女性“他者”。正如《圣經(jīng)》之《創(chuàng)世紀》所描述的那樣,夏娃是由亞當多余的一塊肋骨塑造而成的。因此,女性從一開始便被認定為是男性的附屬品。在父權制占主導地位的美國,即使瑪麗琳是一位思想先進的知識女性,但男權社會對女性地位的打壓與限制,還是將她的夢想無情地淹沒。
社會性別角色將瑪麗琳局限在家庭生活中,殘忍地扼殺了她的職業(yè)理想,并剝奪了她的女性話語權。與詹姆斯的結合,促使瑪麗琳實現(xiàn)了從個體到母親的角色轉換,并放棄了自己的職業(yè)夢想,轉身投入到相夫教子的“重任”中。女性被迫從社會生活中隱退,成為男權社會中的“他者”附庸[9]。成為母親后,瑪麗琳輕易地放棄了自己的畢生追求,并被家庭責任所局限,人生亦變得平淡乏味。然而,瑪麗琳母親的突然離世不僅給了她沉重一擊,而且還喚醒了她心底沉寂了十年的愿望。在母親舊居整理遺物時,瑪麗琳發(fā)現(xiàn)了母親珍藏已久的《貝蒂·克羅克烹飪書》。這本書不僅象征著母親的人生旅途,更影射著瑪麗琳的內心創(chuàng)傷,并使她回憶起“母親人生的渺小”[2]82?,旣惲盏哪赣H多麗絲·沃克爾是傳統(tǒng)觀念的傳播者與踐行者。她傳授家政課,熱衷于履行家庭職責,并將成為一名合格的家庭主婦當成自己的唯一目標。在瑪麗琳母親看來,把褶邊縫齊就是“了不起的成就”,洗凈衣物上的污漬也是一個“值得慶祝的理由”[2]31。母親的過去讓瑪麗琳聯(lián)想到了自己的人生:為孩子“準備早飯、晚飯”,“把午飯放進干凈的紙袋”,“給面包片抹花生醬”[2]84或者“跪在地上給內斯系鞋帶”,“翻起他的衣領,插入領撐”[2]123等等?,旣惲蘸翢o自我可言,她的生活因家庭因素而受到制約,一生都被毫無意義的瑣事支配著。然而,當母親的職業(yè)陰影向她席卷而來時,她的世界就好似被一張漫天鋪灑的巨網(wǎng)完全籠罩住了,不僅將她的心裹得遍體鱗傷,還喚起了她那不堪回首的記憶,引發(fā)了勢不可擋的精神困惑與危機。
重復的強迫性也會令人從過去的經(jīng)驗中回憶起那些不快樂的經(jīng)歷[10]14。創(chuàng)傷記憶的突然涌現(xiàn),打破了瑪麗琳的內心安謐,以致她感到“心神不寧”[2]83,陷入巨大的悲傷和沮喪之中,她“為雞蛋難過”,“為一切難過”[2]84。但作為母親,責任的重擔又讓瑪麗琳無法抽身。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反差、本我與超我的交鋒碰撞中,瑪麗琳陷入了無盡的思想掙扎。然而,即使瑪麗琳面臨如此嚴重的精神危機,她亦沒有向家人吐露自己的心聲,因為她害怕失去這個異常珍貴的機會。于是,在本我人格的引誘下,瑪麗琳毅然決定離家出走,以期通過社會地位的提升與社會性別角色的轉變來打破自身沉默處境,最終為自己發(fā)聲、為女性吶喊。
逃離家庭是瑪麗琳規(guī)避心理創(chuàng)傷的外在行為表現(xiàn)。在瑪麗琳看來,擺脫家庭的束縛、完成被迫中斷的學業(yè),自己才能避免走上母親的不歸路,掙脫男權社會對女性的性別束縛。然而,第三個孩子的到來讓她的夢想再次戛然而止。對瑪麗琳而言,新生命的出現(xiàn)不僅意味著事業(yè)的失敗與夢想的幻滅,更等同于自我主體性的殞沒。在未來的生活中,她都無法為自己爭取獨立,而是要為家庭事務犧牲自己的一切。當意識到重生的希望被掐滅時,瑪麗琳就像“被冰水兜頭澆過”[2]138,仿佛預見了如母親般的悲慘結局:丈夫和孩子離她而去,自己一個人“孤獨終老”[2]82。無論在生理還是心理層面,她都無法真正逃脫家庭的束縛與禁錮。戲劇般的命運割裂了瑪麗琳心靈與肉體之間的契合,從而讓她進入一種自我妥協(xié)的隧道,最終被永恒的黑暗所吞噬。面對腹中鮮活的小生命,瑪麗琳再度喪失了女性話語權,而這也寓示著自我主體意識的終結。于是,伴隨著夢想之光的“黯然消散”,瑪麗琳終究還是回到了那個“壓抑憋悶”[2]141的傷心之地。
男權社會對女性性別角色的定義,將瑪麗琳限制在一個無聲的世界中。在這個被消音了的修辭幻象里,向往、苦悶、求而不得等情感交織在一起。盡管瑪麗琳曾不顧一切地逃離家庭,并希望借此擺脫母親的職業(yè)陰影、顛覆女性的社會地位,但由于她與父權制思想背道而馳,因而最終迎來的仍然是沉重的失敗感和難以愈合的心理創(chuàng)傷,無法掙脫男權社會給女性施下的沉默魔咒。
作為詹姆斯與瑪麗琳的第二個孩子,莉迪亞因為繼承了“母親的藍眼睛”[2]3而成為全家人的焦點與紐帶,享受著獨一無二的關懷與寵愛。但是,這份“獨寵”卻給年幼的莉迪亞帶來了難以言喻的痛苦與災難。事實上,莉迪亞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快樂。為了防止家庭分裂,莉迪亞默默背負起父母所施加的陌生重擔,用謊言營造了一個“完美”的自己,從而獲取父母的愛與陪伴。然而,在父母期待這座大山的擠壓作用下,莉迪亞逐漸成為了一個徒有其表的軀殼,并逐漸迷失了自我,最終絕望地走向死亡的煉獄。
瑪麗琳的不告而別給莉迪亞稚嫩的心靈帶來了難以愈合的傷害。在瑪麗琳離家出走后,“‘母親’形狀的黑洞”[2]132在莉迪亞的腦海中無限擴大,并漸漸吞噬了她內心的光芒。母親消失所帶來的異樣感,如狂放肆虐的病毒般“無聲地噬咬著他們的心”,使她無法規(guī)避內心“四處蔓延的鈍痛”[2]126。個體所愛的對象的缺失,能夠對個體心理的自我產生毀滅性的影響,并悄無聲息地內化為無言的沉默[11]。母愛的缺失一度使莉迪亞缺乏安全感。在母親不辭而別的那段煎熬的日子里,莉迪亞無法抑制內心的恐懼,她“開始做噩夢,夢見她和蜘蛛一起爬行,她和蛇綁在一起,她淹死在茶杯里”[2]132。莉迪亞夢境中反復浮現(xiàn)的場景,恰好延伸了她無意識層面被壓抑的情感狀態(tài),暴露出其內心最深沉的恐懼,以至于連晚上做夢亦無法避免死亡的降臨。正如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所說:“這種情感過度來自潛意識、至今受到壓抑的情感來源。”[12]247母親的離開與隨之而來的家庭破裂,擊碎了莉迪亞幼小且脆弱的心靈。而與此同時,年幼無知的莉迪亞也對母親離開的根源產生了錯誤認知。她將母親的離家出走歸咎于自己和哥哥身上,認為母親是因為他們做錯了事而離開的。于是,她在內心真誠地暗自禱告,如果母親回來了,她會滿足她所有的期待。
盡管此后瑪麗琳因懷孕而重返家庭,但出于對母親再次消失不見的恐懼,莉迪亞的神經(jīng)依然處于緊繃狀態(tài)?,旣惲盏拇舜位貧w,雖然填補了莉迪亞內心缺失的母愛,但母親鑲嵌在她身上的碎片般的夢想,卻成為她自我壓抑與人格扭曲的催化劑。事實上,莉迪亞并不熱愛科學,也無法理解基本的知識概念。然而,在面對母親為她精心設計的高壓課程時,莉迪亞非但不拒絕,反而戴上了虛假的人格面具,并偽裝成一副乖巧聽話的模樣,“順從”地答應母親的要求。面對母親的這種熱切“關懷”,莉迪亞能做到的只有自主消音,將真實的自我掩藏,并通過沉默的方式來挽留母親。
除了無條件滿足母親的要求之外,莉迪亞還被迫承接了父親詹姆斯的夢想。由于不甘身份融合的失敗,詹姆斯便希望女兒能夠代替自己跨越黃白種族疆界,以此修補他的自卑心理。然而,即使作為中美混血兒,莉迪亞亦無法躲避來自于白人主流文化的無限打壓與嘲諷。相較于生活在美國的華裔群體,中美混血兒對身份認同存在更大的困惑[13]。血統(tǒng)的雜糅性使莉迪亞感到迷茫,無法獲得歸屬感。作為中西方血液的融合體,莉迪亞并不具備西方社會所認可的純正血統(tǒng)。即便她和母親“長得很像”[2]3,但白人卻僅憑她“手臂上的皮膚顏色太黃”[2]267,而將其視為異類?,旣惲漳赣H的預言似乎在莉迪亞身上得到了驗證:跨族裔家庭“在哪里都不會合群”[2]55。作為大家庭中的一員,莉迪亞的確未能憑借其雜糅血統(tǒng)幸免于難。在不被白人主流文化認同和接納的困擾中,她“缺少朋友”,性格也漸漸變得“安靜孤僻”[2]109。然而,面對父親眼中的熱切期盼,莉迪亞并沒有及時止損,而是繼續(xù)說謊并佯裝融入白人圈子,以此維系家庭的正常運轉。因而,在父親面前,莉迪亞亦未試圖發(fā)聲,而是進行了再次偽裝。但不幸的是,一味沉浸在壓抑情感中的莉迪亞,也因此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于是,當無法回避事實真相之時,人格極度壓抑的莉迪亞并未選擇與父母吐露衷腸,反而毅然決然地躍入了米德伍德湖,借此解除內心無法承受的傷痛與精神危機,從而獲得靈魂上的救贖。就莉迪亞而言,她的說謊行為實際是對父母的真情告白,正如小說標題所示,此“無聲”更似有聲。然而,“無聲”卻又暗示著莉迪亞自我主體意識的殞沒。在父母面前,莉迪亞如提線木偶般喪失了可支配性的生理機能,終日活在癱瘓而又麻痹的失語世界中。因此,當實情逐漸浮出水面:物理成績的直線下滑、駕照考試失利、作為精神支柱的哥哥內斯要去上大學等等……這一系列“傾斜擠壓在她身上”[2]150的過于沉重的東西,猶如一潭死水般淤積在莉迪亞心底,瞬時又掀起了驚濤巨浪,將長期處于自我壓抑空間里的少女拉扯到精神崩潰的邊緣。然而,經(jīng)過一夜的反思,莉迪亞終于意識到自己一直“活在恐懼之中”[2]270,一種對家庭再次解體的恐懼:當所有的真相都被赤裸裸地揭穿的那一刻,她的母親“會再次消失”,她的父親也會因此而再度“崩潰”[2]270。而這并不是她想要的結局。于是,在凌晨兩點的米德伍德湖畔,莉迪亞終于幡然醒悟,她“決心改變一切”[2]272,告訴自己要勇敢地拒絕父母的期待,成為真正的自己,并將人生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因此,她緊緊抓住死亡這根救命稻草,勇敢地主宰自己的人生。
沉默與失語是莉迪亞最貼切的代名詞。詹姆斯與瑪麗琳對莉迪亞的期待不僅影響了家庭的和諧與發(fā)展,而且還間接引起了代際沖突。親子關系的失諧,致使莉迪亞患上文化“失語癥”,無法打破沉默的銅墻,成為社會與家庭中被消音了的失語者。在父母的支配與操控下,莉迪亞喪失了自我主體意識,無法做出自己的決定與選擇,而她一味壓抑真實情感、滿足父母期待的行為又反過來致使她逐漸迷失了自我。
《無聲告白》是一部中美跨族裔婚姻悲劇,主要記錄了華裔男性、白人女性及其混血子女內心難以啟齒的痛楚。本文通過闡釋詹姆斯的身份缺失、瑪麗琳的理想幻滅與莉迪亞的壓抑人格,揭開三位主人公所面臨的主要困境,從而揭示出了種族主義、性別角色以及代際沖突是導致三位人物創(chuàng)傷與失語的根源。此外,夫妻間的無效溝通、親子間的無盡沉默,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詹姆斯一家人的精神危機,最終導致悲劇的發(fā)生。對《無聲告白》中主要人物的失語現(xiàn)象進行探索,不僅能夠引起人們對跨族裔家庭成員失語困境的關注,還能激發(fā)讀者重新審視與思考國際間的種族關系、社會中的性別關系和家庭中的親子關系,從而對呼吁人們共同打造美好地球村,建設和諧社會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