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內(nèi)容提要：馮秋子的寫作致力于一種單純的閱讀。懷鄉(xiāng)可以說是現(xiàn)代社會唯一可能的宗教，草原記憶則是馮秋子用于與城市現(xiàn)代性對抗的資源，饑餓卻是這一記憶的首要內(nèi)容。這一點同樣體現(xiàn)在她的舞蹈中，馮的舞蹈具有某種安靜有力、與土地相接的姿態(tài)，這是她自我整肅、返回故土的另一種方式。在此，馮秋子以她的文字持續(xù)地贈與世界以關(guān)愛、熱鬧、氣息和震動。這是一個真正作家應(yīng)有的德性。

一 地理意象的天遙地遠(yuǎn)

一年的時間，大部分內(nèi)容，在老人們眼里，是一場風(fēng)。①馮秋子：《荒原》，《凍土的家園》，大象出版社2017年版。

風(fēng)在內(nèi)蒙古草原上。有時候是以一個傍晚的某一刻為節(jié)點，世界突然被改造甚至顛覆，一夜之間，鋪陳在萬物之上的風(fēng)走過，一切已經(jīng)形成沙漠。越來越多的土地在沙化，小老楊已經(jīng)阻擋不了沙的腳步，嗦嗦的沙塵的聲音在樹木成長的嘯聲中如蟻蟲連綿低吟，沒有多少人會看得到遠(yuǎn)處，只有朝夕一起的人和事物，欲望越來越短，沸沸揚揚的熱鬧，繞世界抓撓金錢，跟狼走回來似的。

秋子懷念從前的故鄉(xiāng)。是高原民族的故鄉(xiāng)。那里有植物和動物，因為大地和星空的永恒關(guān)系，蒙古族人對草原產(chǎn)生了宗教情感。生命底層的那一行最初文字，仿佛一張刻滿神諭的羊皮紙，慷慨地、一覽無余地鋪陳在草原上，流動在蒙古族人臉上的那一襲笑容，一直以來裝在秋子的心里。鶯飛草長枯榮變換，秋子想到他們，會覺得原本過于空曠和貧乏的世界一下子充盈起來、色彩斑斕起來。

有一天，孩子問我內(nèi)蒙古有多少山？我們正乘坐一輛破舊的長途客車從通火車的城市出來，吃力地翻上一座山?！艺f：“從這座山開始數(shù)，數(shù)到車停下不走，你來告訴我?！?/p>

數(shù)字在草原真的不是一個特別有價值、特別有力的東西。①馮秋子：《蒙古人》，《凍土的家園》。

七零八落，誰的思維能夠趕上風(fēng)的速度？天際影子似的若有若無綿延無盡的草原丘陵是風(fēng)刮出來的，那些空間意識特別強又輕易能分辨語言中微妙差異的人，風(fēng)言風(fēng)語是他們的力量。在地理概念里，北方以北的風(fēng)是凌厲的，當(dāng)春天迫切需要風(fēng)的時候，不是因為風(fēng)吹綠了小草，是因為風(fēng)可以吹走霧霾，風(fēng)在一個有思想的頭腦里生根，并且日漸清晰。有一天突然會恐懼地想到：對神的敬畏和對人的恐懼同樣令人頭皮麻炸。

我們已經(jīng)失去懷念。有一種無法逃避的生存狀態(tài)，一種加速的內(nèi)驅(qū)力，正在營造一個與人類不同又緊密結(jié)合的狂躁欲望。打造的激情遍布犄角旮旯，單一化審美標(biāo)準(zhǔn)必須有人警惕，自覺地和那些狂躁欲望對抗。是的，我們的記憶已經(jīng)失去了保溫效果，不遠(yuǎn)的將來，還有多少人會對泥土懷戀？！

小時候，?？匆姛岵技旑~嬤跪坐在后腳彎里整理她的黑發(fā)，……把一天的活兒干得差不多以后，已是后半晌，她要唱歌了。她想說的話，盡在歌聲里。是不是深刻，有沒有人在聽，她不去想。后半晌是安寧的，她喜歡寂靜的午后，她發(fā)現(xiàn)那段時間心地開闊、舒坦，說不出地幸福。②馮秋子：《蒙古人》，《凍土的家園》。

一個人的一生，始終有一個躲藏在心里的誘惑，時間流逝中失而復(fù)現(xiàn)，雖然已經(jīng)不能通過記憶去追懷那些藏匿在深處的感受，但在等待中，秋子會在某一天與它相逢嗎？已經(jīng)不可能了。文字藏在所有感受復(fù)活的記憶里，能夠想起來對所有的人已經(jīng)是一種幸福的儀式。不慌不忙的歲月，是民間的神祇，母親的歌聲更是民間平安的信物。

一位東方哲人說：宗教是什么？宗教就是一聲驚奇和一聲嘆息。懷揣故鄉(xiāng)的人，只要看到故鄉(xiāng)的人眉眼舒展，手腳安穩(wěn)，不慌不忙，平心靜氣，世上的宗教，此時就只是對故鄉(xiāng)的敬畏了。

寂靜的、黑藍(lán)色的夜空下，地下的千古埋藏，從草地和耕種的莊稼地的縫隙里傳誦出去。那些沉沒了千古犧牲的滋味，有血海浮游出的真性，隨西北風(fēng)掠過每一根草，來到人心上。那就是草原上的聲音。①馮秋子：《在我心里，有一條路通向你》，《塞上》，浙江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

舊時雄姿，今已喪失殆盡。九十九眼泉，像一個傳說，也像一面被風(fēng)刮漏了的殘敗旗子。②馮秋子：《荒原》，《凍土的家園》。

她寫輝騰錫勒草原。兀然屹立于一片開闊之地的窩闊臺大帝的點將臺也已沒落。那是一桿直指歐亞的大旗。水草豐沛，曾經(jīng)的歷史的隧道里贏取過的一個輝煌的草原，沙化了。過往的日子，一半被壓成紙型，跌藏在《察哈爾蒙古史話》里，一半，化作輩輩相傳的故事，散落在沙漠零星的草原里。當(dāng)一個女子捕捉到了它曾經(jīng)的天候時，撫今追昔，一笑復(fù)一嘆，笑自己欲小則易樂，嘆自己欲求愈大，知之愈多，痛愈多。

生活在北京的秋子，就這樣，以其卑微的肉身響應(yīng)著自然界的風(fēng)霜雨雪，在灼人的霧霾中，在風(fēng)輕涼微的細(xì)雨中緊縮著自己的身體，無論是家或者外面，而作為會寫作的她，對于一些經(jīng)年的往事，遠(yuǎn)走的人事，常常疼得叫出聲來。文字中的萬物談笑風(fēng)生，秋子是寂寞的。浩大的草原和塵土裹挾著的村莊，頭包花巾的婦女在焦黃的曠野中迎風(fēng)行走，鼓蕩的衣裳已經(jīng)不再是那種厚重的布料，誰也沒有權(quán)力阻止她們告別古老的習(xí)慣，走向現(xiàn)代文明。秋子在講述草原往事的時候，她的文字不是正襟危坐的，不逼著你感動，也不把你誘到要思考什么的圈套里，她只是讓你閱讀，愛不釋手地閱讀。

二 雙重敘事空間的弱小生命

2008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走進(jìn)秋子的居所。黃昏是一天最寧靜的時刻，打開門的瞬間，沉郁的顏色使房間里的氣氛更加寧靜。狹小的空間里擺滿了她的歡喜，那些物件猶如她的親人。偶或還能聽到時光中帶回來的物件一兩聲竊語，我到來的瞬間，所有都閉了聲。我是一個陌生的闖入者，我真真切切地感到，這個世界，這個屋子，這種生活，就只有馮秋子這樣的女子，才可以。它們停頓在各自的方位里吁氣，既不會嚇著陌生人，也不會叫主人尷尬。

她說：“你坐下來，我調(diào)酒。”

我靠墻坐在地毯上，在一種美好的感覺中期待著。盤腿打坐，夏日里一個好氣氛。她在我的對面講草原。她從聽來的民間敘述中講草原上的精神，故事有表里，講到激動處，有一個不能抹去的“寂寞”。她說：

額嬤的歌，出落在那片土地，出落在傳統(tǒng)的蒙古調(diào)式里，仍舊帶著無法抗拒的滄桑感，在高亢遼遠(yuǎn)中，在自由奔放中，在大幅度的回旋跳躍中，仍舊潛藏著深邃的憂郁。那時節(jié)，草原上行進(jìn)的只有額嬤的歌，萬物祥和、靜謐，額嬤回過頭來看望我們，我們才知道還有自己的呼吸。蒙古諺語說：“活著，我們親如兄弟；死后，讓我們的靈魂一同成佛?！蔽揖褪菑臒岵技旑~嬤唱歌，開始理解一個生命怎樣孕育出他的世界，并且理解了世界上有一種哭泣，不是為著艱難痛苦哀戚，僅僅是看見了你吟唱的萬物，看見了上蒼，你為之感動。①馮秋子：《額嬤》，《塞上》。

是這個喧囂世界的寧靜韻致，這不是勞作，而是在敘述中對于以往溫馨的回憶，很近也很遠(yuǎn)。盡量地讓往事更像往事的樣子，更像最堅實的底層。被讀懂的快意，人和時間，一些逼人的事實，歲月被嚴(yán)密保守才會有的尊嚴(yán)。她說她喜歡靜夜時候一個人的光陰。也只有此時她會潛回故鄉(xiāng)，活泛的故鄉(xiāng)等著她，在次數(shù)越來越少的清醒中，她回憶母親講述的饑餓。

饑荒的時候，人口特別少，不知道耗子為什么那么多。

母親一生，經(jīng)過很多事情，若讓她說出，什么東西是她最害怕的，她會指是耗子。

母親見過的耗子，有青鼬，黃耗子，尖臉耗子，黃鼠（大眼賊）。那些從山西移民到了內(nèi)蒙古我們旗的農(nóng)民，常吃黃鼠，他們信奉一種說法：天屙地補，鴿子肉黃鼠。每到秋季，在地里流動作業(yè)的農(nóng)民，常常繞著褲腰別一圈黃鼠，嘀里嘟嚕帶回家，扒了黃鼠的皮，將赤光光的黃鼠放入油鍋，炸成焦黃色以后當(dāng)美餐食用。①馮秋子：《1962：不一樣的人和鼠》，《塞上》。

人的一生無時不在滿足自己的胃口。我們一直在朝著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奮斗，歷史明白地告訴我們，當(dāng)原始人類告別茹毛飲血的蒙昧?xí)r代，埋鍋造飯，飼養(yǎng)家畜，燒制陶器，釀制水酒，佩戴珠寶，走著奮斗著，我們就活不下去了。世間畜生都來和人搶食，盡管我們還來不及想象，這樣的事情卻已經(jīng)發(fā)生。

母耗子先把麥子捆成一大抱，放在一邊，自己仰面朝天躺倒，等著公耗子把麥捆擱到她的肚皮上。麥捆一上身，她即刻收攏四條腿，緊緊環(huán)抱麥捆，由公耗子咬住她的尾巴，向目的地開拔。公耗子如一位常年邁步河灘的纖夫，彎腰曲背，倒著身體拖拉母耗子，噌、噌地向他的后方、母耗子的前方移動。此時的母耗子，以自己的身體，充當(dāng)一輛平板車，卻沒有平板車能夠支撐必不可少空隙的轱轆；她脊背著地，心甘情愿地以身頂車，由她的丈夫拖運那“車”糧。每只母耗子的后背，在緊張的轉(zhuǎn)移、搬運秋食的日子里，全被磨擦得血糊淋漓，皮開肉綻，一根微細(xì)的鼠毛都不剩。②馮秋子：《1962：不一樣的人和鼠》，《塞上》。

鼠類的愛情，為了生存的愛情，配合，如同自愿憧憬于未來，它們的勞作讓我想到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俗世夫妻。敞開的洞穴，希望更多的糧食歸來，這因生長而精疲力竭的土地，需要新鮮的空氣。明亮，喧鬧，鼠類輻射出溫暖的氣息，在迷蒙的陽光幻覺中，喧嘩在頃刻間歸于寧靜。你突然會覺得，土地并不荒涼，在漸漸強勁的北風(fēng)里，生存不僅僅是懂得互相配合，還有皮開肉綻。由于溫飽，土地上的物產(chǎn)是農(nóng)民一生的惦念，饑荒讓素淡的空氣中，與人類的搶食顯得格外地鮮明生動，每雙眼睛都發(fā)出綠光。

這是一九六二年秋末冬初。鼠類的存儲成了人類活下去的目標(biāo)，也是活下去的溫情和希望的光芒。求生存是一切生物的本能，也是權(quán)利。每一種物種，既然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有其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理由，若非迫不得已，是不能任意扼殺或傷害的。我記得童年時的一個秋日黃昏，走過農(nóng)田時，看見光禿禿的地間探出的小腦袋，伸出來瞬間又縮了回去，像彈簧一樣，它們是可愛的。有時候我想，是不是，在動物世界中，弱小生命對以自身為食的大生物，雖有恐懼卻并不仇恨，能夠天長地久在同一天地間繁衍生存。有了人，鼠類就有了危難重重。

草地里長著分岔的蒿子稈，耗子踩著一塊石頭、一截木頭，爬上了離地一尺高的蒿稈的分杈處，把頭往蒿杈里一卡，然后躍身，用兩條后腳爪將頭緊緊抱住，使勁抻自己的頭，一直抻到斷氣為止。絕大部分耗子照搬這一種死法，攀登著蒿稈上去，解決自己，一死一大片。那個旗的南方、西方，上吊的老鼠，彎曲著身體，掛在一根根蒿草杈上，隨風(fēng)搖擺。沒有了主動性的死鼠，和枯蒿稈一樣，灰頭土臉，遍布草場，場面蔚為壯觀，可謂人世間的奇跡。①馮秋子：《1962：不一樣的人和鼠》，《塞上》。

無法了解鼠類的生命，無法知道它們死去的真正原因，秋子只是從母親的復(fù)述中獲悉，生命消亡時或許是一場大雪覆蓋，一切看起來沒有什么不正常，春天如期到來。

那是一個年代的事情，誰還會去記得一個年代的事情呢？那么多的死亡，似乎這個世界上死是不存在的，萬物在生長，那些植物的生長，那些花朵的盛開，死亡給了生長更多的養(yǎng)分?，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和田鼠去搶奪食物了，那些浪費掉的糧食足以養(yǎng)活那些少吃少穿的窮人，可那些浪費糧食的人從來都不愿意去施舍，寧愿浪費是一場狂歡，是一場富貴的顏面。

三 沒有阻塞的一位質(zhì)樸舞者

我們一起去內(nèi)蒙古的呼倫貝爾草原，她告訴我，在家鄉(xiāng)，沒有比這里的草長得更好的草原了。我從她的語氣中感覺出了她上年歲的慈祥。一個年輕的女子，因為觸摸到了過往的疼痛，她的感嘆純粹得如徐志摩的詩：“入世深似一天，離自然遠(yuǎn)似一天?！彼母杏X是一種思想，她的思想綿綿若存，超越得失，直抵生命的最后。

我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多少寫作的女子在用英文閱讀，秋子在閱讀，有時候在用英文寫作。她在寫作之余去跳舞。我們在草原上聽著蒙古長調(diào)看她舞蹈，歌聲的空隙處，她是歌手身后的女子。不是說歌手的歌聲遮蔽了她，而是她把歌手的聲音扶起來了，推了他一把。她帶著她的舞蹈曾經(jīng)去過許多國家，如果世界對美的欣賞都是一致的，她會讓任何發(fā)現(xiàn)她的人，在一段時間里有一份好心情。

我牢牢記住了德國現(xiàn)代舞大師皮娜·鮑什的一句話：我跳舞，因為我悲傷。這是埋藏在我心底的話，也是我一輩子說不出來的話。從那一刻開始，我與現(xiàn)代舞像是有了更深、更真實的聯(lián)結(jié)。皮娜·鮑什樸質(zhì)的光，在這一天照進(jìn)了我的房子。我聽到了許多年來最打動我的一句話，說不出心里有多寬敞。①馮秋子：《我跳舞，因為我悲傷》，《舞蹈的皺褶》，海峽出版社2015年版。

她的現(xiàn)代舞，有非舞蹈者的內(nèi)涵，有非舞蹈者的質(zhì)感，有她自己的理解和思想。她把沒有說出來的話，沒有用語言表達(dá)出來的情意，通過舞蹈傳遞出來，從她的舞蹈，你會看到情意的熨帖、如意和尖銳。正如她的女友文慧所鼓勵：

說我身上有種特別的東西，天然的、沒有后天裝飾的，是她希望引入她的排練中的。比如，舞蹈演員經(jīng)常是往上拔，身體飄慣了沉不下去，她覺得我能夠與土地相接，身心是安靜有力的。文慧非常想要與大地靠得更近的東西。我說，我想拔拔不上去呢。她說，你別，別丟掉你的東西。她還想要我投入時的狀態(tài)?？晌矣X得，我投入時整個看起來像個衰老的人，身心全都陷落進(jìn)去。過去是憂郁，現(xiàn)在除了憂郁，還有陷落，沉浸之深已經(jīng)不太容易拔出來了。聽別人說話，或者我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全是那種樣子。幸而講述者跟我一樣也那么投入。于是我想，那時候我們是平等的。傾訴和傾聽，都身臨其境，心里的感受甚至分不出彼此，一樣感同身受，能夠傳達(dá)，能夠理解，并且不知不覺中已在承擔(dān)。我專注時候的那個樣子，是文慧想要的嗎？②馮秋子：《我跳舞，因為我悲傷》，《舞蹈的皺褶》，海峽出版社2015年版。

對于一個質(zhì)樸的舞蹈者，一切都沒有阻塞，這是她理解的生活氣息，她的起舞淵源。絕望而不放棄，力量單純，并且自覺、能動，長久、持續(xù)。假如一個人在黑暗中摸索，只要她的摸索準(zhǔn)確，她就無所謂黑暗與否，優(yōu)雅里暗示著安詳?shù)慕Y(jié)論，她把那些佯裝丟在地上。

這是沒有規(guī)范過的伸展，我的內(nèi)在力氣一點一點地貫注到里面，三十多年的力氣，幾個年代的蒼茫律動，從出生時的單聲詠誦、哭嚎，成長中心里心外的倒行逆施、驚恐難耐，到今天，悲苦無形地深藏在土地里，人在上面無日無夜地勞動……此時此刻，我在有我和無我之間，沒有美丑，沒有自信與否，只有投入的美麗。①馮秋子：《我跳舞，因為我悲傷》，《舞蹈的皺褶》，海峽出版社2015年版。

我有一種久違的激動，熔金的黃昏黏在我們身上，像麥草黏在鼠類的身上，我們共同看到了慈眉善目的蒙古草原。在這么寬展的舞臺上，沒有人能夠依據(jù)自己眼所能見或耳所能聽的現(xiàn)象判斷出她舞蹈的意圖和方向。她的身體漲滿了力氣，她是一個面對秩序的凡人，對世界表現(xiàn)最多的情緒就是憂傷，她用舞蹈來挽留自己向另一方向滑行的內(nèi)心。

畢竟是人在跳舞，人在完成舞蹈，人在使舞蹈具有品質(zhì)和深度，人在使舞蹈具有人性澆灌后，消化悲苦、生長美好的指望。心境停頓和墜落的感覺是陰慘的，我們在那樣的情境里，盤桓的時日已經(jīng)足夠多了，被啄蝕的疼痛至今刻骨銘心?？s短一些什么，拉長一些什么？我是這么想。我們都希望那個集體的人們，每一天，都清靜地把自我的能量運送出去，通暢、明亮地投入練習(xí)。那些牽制人、扭結(jié)人、阻礙人的東西，真真切切，成為舞者解放出來的堅韌的土地，成為放射人性光澤的平臺。②馮秋子：《我與現(xiàn)代舞》，《舞蹈的皺褶》。

四 在文字里游走的愛與勇敢

“歌是歌，人是人。”

她在《我們生活在這樣的地方》中解釋。

與其說《一個女人的影像》中她寫那個女子，不如說是寫她自己。

她的愛，會來得比較猛烈，而且，她也有特別粗心大意的時候，她并不想讓自己更完美，她更在乎真實感受。她的真實，是順應(yīng)性情，去追求不那么過多算計的相對單純的活法。她不會太多地想生活中的事情，而比較多地想著工作。在工作中，她把自己投放進(jìn)去，即使是犧牲也在所不辭。所以，她想笑的時候，就笑，平時不為了給誰看，給誰聽，想到為了什么才怎樣，只是隨心所欲地到達(dá)自己向往的地方，不在路上作盤桓，不在路上打算盤，不在路上擺姿勢，不在路上可憐自己。①馮秋子：《一個女人的影像》，《舞蹈的皺褶》。

既然愛情已經(jīng)無處收藏，經(jīng)不起銘記，便不再成為愛。她只想過世上最平淡、簡單的生活，過去的日子就是一串省略號，剩余的日子，她只想對一些即將消失的物事表達(dá)關(guān)懷。比如，一片龜裂而洼陷的土地，還有荒草，還有幾叢經(jīng)霜后倒伏的玉米，糧食是否已經(jīng)成為毒藥？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子，過去就認(rèn)識到了社會做了許多蠢事，她的文字，誰會在乎一個女子的文字？

窗外綠葉滿目，讓我如處森林。桃花已經(jīng)謝盡，梨花開得正好，北京最宜人的季節(jié)也許是秋天，秋高氣爽時秋子走在車流撲面的馬路上，那是一張高原人的臉，臉上的眼睛是用來發(fā)現(xiàn)物事的，只要看見絳駝色的臉，穿著一襲厚重的袍子，她望著那個影子說：老鄉(xiāng)。

新生代的人越來越?jīng)]有故鄉(xiāng)了。想象一下吧，沒有故鄉(xiāng)的人。

愛可以簡單到只需要一種：對任何時刻站在你面前的人的愛。你做到了。一個作家提供給這個社會的內(nèi)容，無非是要給世俗生活多一點點關(guān)愛，多一點點熱鬧，多一點點氣息，多一點點震動。真正的作家更應(yīng)該有一份心里的端正和莊嚴(yán)，你的端正和莊嚴(yán)一直隱在文字的背后，支撐著生活，不會讓生活敗壞。因此上，你安靜、結(jié)實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