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險峰
一
《張醫(yī)生與王醫(yī)生》出版,有人問:如果不寫這兩個醫(yī)生,這本書會有什么不一樣?
這問題有趣。我想起跟這本書多少都有點關系的另一套“組合”:其中一位在這本書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我們初中時的班長王新宇,高中時他繼續(xù)與兩位醫(yī)生同班,繼續(xù)做他們兩人的班長,之后入師范大學,畢業(yè)分配到沈陽一中,工作多年,在我們寫這本書時,他是我們母校沈陽五中的校長;組合中的另一位比他低一屆的大學同學,畢業(yè)后也分配到沈陽一中,與他的同事王新宇不同,工作八九年之后,他考到北京大學歷史學讀研究生,后來做國家博物館的研究員。
如果選擇他們作為主人公,會有什么不一樣?兩個學了師范的專業(yè)人士,在沈陽有了“鐵飯碗”;1990 年代初進入到正在蓬勃上升的中學教育領域,他們的學校是市重點,雖然不是頂尖學校,但是他們的學生以考上大學為目標,是肩負了家中幾代人厚望的獨生子女一代。他們其中一個在單位里老成持重按部就班入黨提干,教學骨干、教研室?guī)ь^人、教導主任、副校長,然后被派到母校成為校長。他們中的另一位在同樣的背景下,有另外一些思考,對現(xiàn)狀、對職場前景、對沈陽、對精神家園、對文化??赡芮罢呓虜?shù)學更容易進入專業(yè)化領域,而后者教語文,更愿意去思考人文精神所在,在共事幾年之后,重新選擇去做一名學生,開啟另外一個人生。
這還不包括他們各自家庭的特別經(jīng)歷,原生家庭和新生家庭。我們跟王新宇聊天涵蓋的范圍非常廣泛,有時超過與兩位醫(yī)生的范疇,比如下一代的教育,比如家庭中父母扮演的角色,比如成長中哪些因素促進或者決定了自己未來的方向。他有很好的記憶力,少年老成,為兩位醫(yī)生和我的個人記憶提供重要的交叉驗證,同時他作為老師、作為學校管理者、作為父親,作為一個來自于一線的教育工作者,對一個人成長有自己獨特深入的理解。
而另一位,雖然所有信息都是來自于他人——我們至今并不認識——但在想象當中,他工作七八年之后選擇重新做學生,也就是大約在千禧年前后,他的家庭對他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他如何看待學校里的工作,如何看待沈陽,是否考慮家庭意見,他的原生家庭有什么特征……
關于他們兩個人,一定會有另外一個故事,一定也非常精彩。
但是,不管怎么寫,他們所處的時代是一樣的。這所學校與大廠“二〇四”毗鄰,深入沈陽老工業(yè)區(qū)腹地;他們甫入職場就遭遇“減員增效”為名的下崗大潮,學生、父母、家庭、社會進入種種動蕩之中;他們的學生其實就是雙雪濤、班宇這一代“東北文藝復興”小說作者那一代人,去看他們對 1990 年代的描寫,就會知道這些當時的年輕教師們所面對的學生、家長、社會,所有人都在盡可能地找自己的位置——在過去那個體系崩塌之后。
我們最后還是會寫到那個沈陽。
受過教育的年輕人,在大潮流中找自己的位置、找自我的價值、找安身立命之所、找自己的家庭事業(yè);他們的父輩,與張醫(yī)生和王醫(yī)生的父親母親一樣,盡全部之力,讓他們的子女在不安的年代里安頓下來。
其實還有一組人物,書中一個章節(jié)中暗示了一種可能:王醫(yī)生的太太李莉和張醫(yī)生的妹妹張慧娟。她們并不相識,被我們硬拉到一起,就是因為她們之間有一種微妙的對照。橫亙 1980 年代到新世紀初的出國熱、對新生家庭不同憧憬的兩位女性、文科背景與理科背景、原生家庭中被弱化的女性地位,分別在高中和大學里打開了一個新世界……在各自發(fā)展二十年后,她們的人生如此不同。
女性的主動性究竟在這一代受教育的知識女性身上扮演什么樣的角色?她們抗爭男性中心主義的家庭和社會環(huán)境的勝算如何?同樣以家庭為中心,她們與母親一代比起來,又有什么不同?與兩個“醫(yī)生—專業(yè)人士”完成知識、自我和尊嚴架構的歷程略有不同,但同樣會引入這些背景:正在失去鮮明色彩的工業(yè)城市、工人階級社會、遠去的單位、稀缺時代的原生家庭,當然,更重要的是,父親、母親、兄弟的影響,這同樣會是一個非常有挑戰(zhàn)性的話題。
二
相比之下,反倒是張醫(yī)生和王醫(yī)生這兩個人沒有那么強的可對照性,沒有那么多戲劇感。
我們是做媒體出身,深知媒體業(yè)界的一個致命弱點:喜歡跟著熱點走,以不同介質不同時代的“流量為王”為圭臬,所以更是被那些吸引眼球的人、話題和事件所左右。我們不希望自己同流合污,當時做《好奇心日報》,給自己定個規(guī)矩,所有選題反復問自己:這是真問題嗎?把浮在表面的、花哨的東西拿掉之后,我們是否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真正值得關注的問題,是否在解答一個真正有價值的問題?
曾經(jīng)看到一位市場分析師的投資報告,它為投資者定制,去了幾處不同的鄉(xiāng)下,走訪了一些鄉(xiāng)下的人,試圖解答一些問題:中國鄉(xiāng)村里一個人頭疼腦熱會吃什么藥(我們知道中國的醫(yī)療資源是不平等的,或許可以借此寫點什么吧);獲得藥的途徑(都在說大資本嘛,那么大資本在細微的生活里是怎么發(fā)揮作用的,是解決了鄉(xiāng)間問題,還是給鄉(xiāng)間帶來了新的問題,還是兼而有之、孰輕孰重);各種身份年齡的人吃的藥是否一樣(留守在中國鄉(xiāng)村的老人、第三代,他們生存的真相是什么,雖然城鎮(zhèn)化改革和城市化過程可能部分解決了城鄉(xiāng)對立的問題,但會有新的城鄉(xiāng)對立嗎)……那個報告言簡意賅,它只想給試圖進入醫(yī)藥生產(chǎn)和流通環(huán)節(jié)的資本提供一份“要不要進入”“多大規(guī)模進入”的戰(zhàn)略分析,但在我看來,都是我們創(chuàng)作者和媒體界錯過的真正有價值的東西。
看到那份報告時我們正在籌備做《小鳥文學》,其中相當一部分是非虛構內(nèi)容,宗旨是記錄中國當下社會,“我們無論如何應該記錄真正可以存入歷史、可以告訴未來當下中國實際狀況的文字”,“避開時速和網(wǎng)絡喧囂的那一部分,關注社會真正的實際的運轉”。那份報告對我們的啟發(fā)遠大于我們?nèi)粘=佑|到的那些信息。
一個社會真正的運轉,是發(fā)現(xiàn)生活當中真正的問題。那份報告提到一個我們特別感興趣的點:現(xiàn)在小村莊里社交和信息交換中心往往是某個快遞站。大城市里各個快遞公司競爭激烈,下沉到最底層的小村子里,完成最后投遞的可能只是一兩個人,他們掌握村子里所有人網(wǎng)購的信息。這讓人想起社會學家閻云翔寫中國鄉(xiāng)村社會變遷,在 1980 年代,村子里的信息中心從大隊支部書記、會計這些“當官的”人家里轉移到村子里開小雜貨店的人的家中;還會讓人想起埃里克·霍爾斯鮑姆說到歐洲鄉(xiāng)村鞋匠在資產(chǎn)階級革命中扮演的角色。大量社會變化潛藏在深處,不為人知,但是有人去觀察去記錄,這些東西就會立刻煥發(fā)出價值——而且有趣。
而這些東西很少會成為媒體的選題,非虛構文學所關注的題材。我們的非虛構文學被媒體深刻影響,過于宏大、過于顯要、過于聚光燈下。
《張醫(yī)生與王醫(yī)生》是我們自己的一次實踐,它驗證了兩個東西。一是任何人都可以成為你的寫作對象,只要他身處這個社會/歷史之中,他與外界的任何互動都可以成為我們所觀察所研究的對象。出版以后我們看到有豆瓣用戶引用列斐伏爾的《日常生活批判》:“日常生活隱含著深刻的內(nèi)容,從一個女人購買半公斤砂糖這一簡單的事實,通過邏輯的和歷史的分析,最后就能抓住資本主義,抓住國家和歷史?!贝_實如此。二是我們有太多可寫的東西了。從事這個行業(yè)多年,最多的感受是“匱乏”:感慨太多,做事太少;熱點太多,扎實的發(fā)現(xiàn)和記錄太少……說出的話、寫的文章無限接近于短視頻文案,還以為自己與時俱進。
某一天我整理自己看過的關于印度的書,我發(fā)現(xiàn)我熟悉德里郊區(qū)的貧民窟、孟買城鄉(xiāng)接合部的拆遷和新機場的修建、加爾各答的歷史變遷、班加羅爾的外包,它們大多是印度底層人民的故事。額外,還有幾本印度企業(yè)家、印度中產(chǎn)階級、印度年輕一代等這種以特定人群為寫作對象的書。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印度的書?我覺得供應在一定程度上制造了需求;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供應?可能與印度是一個英語國家有關,也可能與印度的制度有關。其實,我們更該問的問題是,為什么寫中國普通人的書會這么少?
其實有關中國大歷史、大潮流、大激蕩之類的書并不少。我們不大關心普通人。在《張醫(yī)生與王醫(yī)生》的后記里,我引用《桑切斯的孩子們》中的一段話:
正如C.P.斯諾所說:“我有時候很是擔心,富裕國家的人們完全不知道貧窮是什么滋味,我們甚至沒法或不想去和那些運氣欠佳的人說話了。我們務必要學會這一點?!?/p>
三
2018 年,高中畢業(yè)三十周年八八屆所有同學聚會,我從上?;厣蜿?,跟他們相處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同學六年或三年,時間看似不短,但三十年沒有聯(lián)絡,大家彼此其實是陌生人,這其中也包括后來成為書中主人公的兩位醫(yī)生。那次聚會促使我第一次認真思考中國的“沉默的大多數(shù)”的問題,關于這一代中國人的底色的問題。
2018 年是改革開放四十周年,我的同學大多在改革開放前一年的 1977 年上小學,完完全全是“文革”后的一代。我們的成長與改革開放歷史同步。那時候做《好奇心日報》,在城市更新、技術與商業(yè)、大政府的邊界等領域做一些自認為有價值的報道。做新聞,時效性強,速度快,像是飛速旋轉的某種液體,沉淀下來的東西或者懸浮起來的泡沫可能都會有很多,時間久了就會積在那里,需要一點時間和精力去分析一下那都是什么。
V.S.奈保爾在《大河灣》里頭一句就說:世界如其所是。同樣是在 2018 年,我們面臨著世界與中國發(fā)生或正在醞釀的種種變化,作為一個自命記錄者,很容易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我們的生活和社會如何塑造成今天的這個樣子?這事在多大程度上與我們自身有關?還有,誰是我們?
一個公司的高管辭職。私下里問他原因,他說:“這公司文化出了問題,不能再陪他們玩下去了?!辈煌骱衔郛斎皇羌档梅Q道的好事,但我也覺得奇怪:這公司文化出了問題,你難道不也是原因嗎?
我們其實就是想回答這樣的問題。我們經(jīng)歷了什么?我們做了什么?前者是被動的,仿佛隨波逐流,我們只不過是偌大改革開放舞臺上等待和捕捉機會的人;后者是真正的問題,這潮流這舞臺這浩大的四十年,我們不是潮流制造者,而是潮流本身——“我們”構成了潮流本身。
于是,有了給兩位醫(yī)生的那封郵件。
大概生于1970 年代前后的這一代人是值得記錄的,也到了應該記錄的時候??偟膩碚f,這是流動性最強、人生積極、機遇完好并且能夠通過自身努力完成階層轉換的一代人。
知識、專業(yè)性是決定因素。它超過了階層和出身所產(chǎn)生的影響,同時相信進步帶來的改變,也讓這一代人保持一種積極的態(tài)度。與此同時,這一代人還經(jīng)歷了舊企業(yè)衰落、社會劇烈轉型、傳統(tǒng)人際和社會關系的瓦解與再造。這一點上,沈陽和大東區(qū)都有特別意義。大東區(qū)除了大工業(yè)遺產(chǎn)和計劃經(jīng)濟傳統(tǒng)工人社區(qū)的起落之外,還有傳統(tǒng)市民社會的轉型(這是與鐵西區(qū)不大一樣的地方)。它包括了市民社會的瓦解和社會解組。
我想在這個過程當中,記錄有關個人成長的故事。一個人如何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他為之付出什么樣的努力,如何把握時機,教育、家庭、學校、社會……為一個人的成長提供什么支持。希望為這一代人,在個人意義上和代際意義上獲得更全面的評價以及贏得更多尊嚴。通過個人成長和變化,也能折射出家、家族、社區(qū)、城市的變化。
《張醫(yī)生與王醫(yī)生》這本書出來之后,我看有讀者評論,這是探討我們社會“何以至此”的一本書,內(nèi)心我們深以為然。種種如意或不如意,社會現(xiàn)實或者精神世界,家庭以及職場(單位),所形成的一切,都是如此。
四
1981年,我們家從鄉(xiāng)下搬回沈陽。父母單位一時騰挪不出來房子,我們?nèi)易≡谀棠碳?。那是個四合院,南北各三間正房,東西兩邊各有兩套三間廂房。三間房格局一樣,中間開門,進門是兩個灶,左右各有一家。所以,這六套房住十二家。
南面正房是這院子最好的兩家,南窗外面,還有小院,種葡萄,兩家都是工人階級出身。
我們家是東廂房南邊數(shù)第二家,對面屋總是搬來搬去。有一段時間里主人姓趙,一家四口,父母和姐弟兩個。我還記得弟弟叫趙旭,比我小一歲,偶爾我們會在一起玩。還有一段時間對門住著一個高考落榜的知識青年,充滿了對知識和大學生活的向往,“東工,東工知道嗎,東工的圖書館……”說這些話的時候,一般都喝了一些酒。很快就語無倫次起來。
對面的西廂房也是兩家,中間砌了一堵墻。正對著我們家的偏北的那一間主人一位老太太,但很久不回來了,院子里長滿了夜來香,蓬勃,夜里真是香氣繚繞。老太太據(jù)說是跟兒子去了北京。她家對門,是院子里的另類,一個母親,有五個女兒。好像每個女兒都是問題青年,披肩發(fā)、瘦腿褲之類,可能愛跳舞,傍晚的時候就出去了——不是每個女兒,可能是老三或者老二,或者老四,肯定不是最小的,最小的還小。院子里聽到高跟鞋嗒嗒地走過去,會側目而視的。說不上性啟蒙,但在灰灰的院子里,在藍綠黑藏青這類顏色里,她們很鮮艷啊。
靠北的那一半,我們習慣叫外院。我們家隔壁住的是一位“連綿起伏”的胖太太,肚子、胸都堆在前面,很可觀。我用這個詞形容她是有據(jù)可查的第一次文學創(chuàng)作,大家認為我“說話損”,這是最早有關我的文學批評。她家有錢,有一電視,大約是九吋的樣子,屏幕上貼著一個膜,制造出一種彩色電視的感覺,總是放得很大聲,我在墻的這一邊就聽得見,但要忍住不去人家看。她家有錢的另一個證據(jù)是三間房占了兩間,剩下的那間是個直來直去的房間,四口人,男人是個瞎子,女人是癱子,要拄著雙拐走路。這家人的頂梁柱是瞎子的媽媽,一切健全。瞎子和癱子有一個小女兒。這家人在任何時代都是難以活下去的樣子。在通自來水之前,整個院子里的人會在院外,有一個公用的水龍頭,使用者包括我們整個院子、東邊的同樣大小的院子,還有胡同另一側的三層簡易旱樓的住戶。旱樓就是沒有上下水,把房子摞起來,是個異類。有一天旱樓里的一個人指著瞎子媽問另一個人:這人怎么從你們院子里出來了?我們院子里的人說,她是瞎子媽啊。瞎子的知名度還是滿高的,大家都會注意到那個拿著棍篤來篤去的人。旱樓里的女人就大驚失色,前幾天她在我們樓里挨家要飯。
胖太太家對面的西廂房兩間就已經(jīng)很模糊了,感覺像是工廠里的那種資深的技工或者知識分子大叔,有社會責任感,喜歡發(fā)表意見,其實更多的是犬儒。在這個院子里要通自來水的時候,他是第一個提反對意見的人,具體意見是什么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但當時聽起來好像振振有詞,也很有道理。他的對門是誰想不起來了。北面臨街的正房,背景神秘,據(jù)說這個院子就是這人家里的,這房子是黑龍江督軍吳俊升吳大舌頭的一位副官的私產(chǎn),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樣的傳承關系。他們家有一對雙胞胎,女生,各留一條極長的辮子,特別有存在感。比我大三四歲,對我來說,已經(jīng)大很多了。
落了一家,在南面正房的東側有一個偏廈,住著老包頭和老包太太。所有人都這么叫他們。老包頭一輩子都是打更的。老包太太在1949年以前是一個妓女。他們在一起生活,沒兒沒女,十來平的房子是全部,跟瞎子家差不多大小。進門是廚房,往里穿堂而過是臥室。老包頭家也算正房,會有陽光,他們家有一個鋼絲床,里面有彈簧,說起來,別人家都是燒炕,他們是唯一有床的人家吧。
上面提到的院子,在《張醫(yī)生與王醫(yī)生》的書里只出現(xiàn)過一次,我們高中一次春游前,一群愛慕虛榮的少年在我家這個空房子里歡鬧了一個晚上。這段文字是這本書動筆之前隨便寫的東西,功利的那方面是希望在寫到張醫(yī)生兒時住的小白樓或者王醫(yī)生家 9 平方米赫魯曉夫公寓樓的時候能找到一點感覺;不是很功利的那一面,就是沈陽對于我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
事隔多年之后,當我打算寫這本書的時候,我總是想到這個院子。它某種意義上代表了我對沈陽的理解。我住在那個院子里實際上不到半年時間。我記得搬走之后,我爸爸跟我說起知識分子的政策問題,大意是現(xiàn)在知識分子是吃香的,你看我們這些鄰居在這里住了一輩子,而我們剛剛回到沈陽單位就分給了房子。我父親從小在那個院子里長大,但他可沒有半點兒女情長,他充滿了從此遠走高飛的快感。這種不留情的決絕態(tài)度跟多年之后的兩位醫(yī)生很相像,他們既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一些情緒上的東西,你不能跟他們過于抒情,他們會直直地、不解地看著你,覺得你哪里出了問題。很快我就意識到,我面對的是一種粗線條的工業(yè)社會、工人階級的世界,肯定是我哪里出了問題,這種記憶是個人的,試圖調(diào)動它是矯情的,它們并不存在。
這真是一種遺憾。
帕慕克說到伊斯坦布爾的時候,說:“我們可將此種混亂的、朦朧的狀態(tài)稱為憂傷,或者叫它的土耳其名稱‘呼愁’,這是某種集體而非個人的憂傷?!舫睢惶峁┣逦钦诒维F(xiàn)實,它帶給我們安慰,柔化景色,就像冬日里的茶壺冒出蒸氣時凝結在窗上的水珠。蒙上霧氣的窗子使我感到‘呼愁’,我依然喜歡起身走向這樣的窗戶,用指尖在窗上寫字。當我在布滿水汽的窗上寫字畫圖時,我內(nèi)心的‘呼愁’便消散而去,心情得以放松;在我寫完畫完后,我可以用手背抹去一切,望向窗外。但景色本身只能引發(fā)它自己的‘呼愁’。是該對伊斯坦布爾城注定背負的這種感覺有更進一步了解的時候了?!?/p>
我也試圖把握一些味道,走在魁星樓和去魁星樓的路上,現(xiàn)在回想起來可能就是下水道往上返的味道,我每次聞到這股味道,覺得它跟鄉(xiāng)下不一樣。
這是沈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