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德超

“唐詩宋詞”雙璧爭輝，說的是唐詩在詩的領(lǐng)域成就最高，宋詞在詞的領(lǐng)域最為出色。但事情往往有兩面性，過分強調(diào)一點，其他就被湮沒掉了。比如，在唐朝一樣有詞，但不易被人記起；宋朝一樣有詩，但往往被人們忽略。造成這種理解偏差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世俗中喜歡用一個詞或一句話概括一個事物而導致以偏概全、以全概偏的謬誤是一個重要原因。如：人們常說湖南人愛吃辣椒，似乎只要是個湖南人，就愛吃辣椒，這顯然站不住腳。為此，我們先分析一下這種由“唐詩宋詞”可以聯(lián)想到的認識上的謬誤，再說說宋詩之美。

分割謬誤：

基于整體擁有某性質(zhì)，而推論其中的部分或全部個體都具備該性質(zhì)，是一種以全概偏的錯誤。舉個例子：“濫竽充數(shù)”典故雖是諷刺那種“弄虛作假是經(jīng)不住時間檢驗”的人的，但若從學術(shù)角度看，還可以分析出其中隱含的分割謬誤。由300個人組成的吹竽樂隊為齊宣王演奏，水平很高，吹出的音樂很美，但其中充數(shù)的南郭先生卻壓根兒不會吹竽。若以樂隊水平高而武斷認為所有個體，包括南郭先生水平也高，就犯了以全概偏的錯誤，也即分割謬誤。

合成謬誤：

基于整體中的某些部分具有某性質(zhì)，從而推論整體具有某性質(zhì)，是一種以偏概全的錯誤。舉個例子：17世紀之前，在澳大利亞的黑天鵝還沒被發(fā)現(xiàn)時，歐洲人認為天鵝都是白色的，于是得出世界上的天鵝一定都是白色的謬誤。但再多數(shù)量的白天鵝對于世界上所有天鵝來說也不過是局部而已，澳大利亞黑天鵝的出現(xiàn)就是對合成謬誤的反駁。后世用“黑天鵝事件”指那些非常難以預測，且不尋常的事件。

對于唐詩和宋詩的關(guān)系，同樣地，我們既不應該犯分割謬誤，認為唐詩好，那么每首唐詩都好；也不應該犯合成謬誤，認為宋以后的詩都不如唐詩。事實上，曹雪芹的爺爺曹寅主持編寫的《全唐詩》收錄的四萬八千余首詩中，既有水平不高的唐詩混入其中，犯了分割謬誤（只要是唐詩，都好）；也有水平很高的其他朝代的詩誤入其間，犯了合成謬誤（只要是好詩，都應該是唐詩）。如，有一首唐詩：

竊李義府詩

生情鏤月為歌扇，出性裁云作舞衣。

照鏡自憐回雪影，來時好取洛川歸。

只在李義府原詩每句前各加了兩個無用的字而成，是一首拙劣的抄襲詩（因作者無名而又盜名，在此有意忽略其名）。

再如，有一首誤入《全唐詩》中的元末明初時的詩：

題龍陽縣青草湖

唐溫如

西風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發(fā)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這首詩寫得大氣磅礴，道骨仙風，即使放在盛唐也毫不遜色，但并不是唐詩。

既然我們不能犯“分割”和“合成”兩種評價詩的謬誤，那么我們就有理由說也有非常優(yōu)美的宋詩。宋詩之美，就連持批評態(tài)度的南宋嚴羽都認為宋詩“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滄浪詩話·詩辨》），這也表明了宋詩異于唐詩的另外一種美。錢鍾書說“唐詩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維見勝”，所以，我們與其去低層次比較唐宋詩的優(yōu)劣，不如去欣賞它們不同的特點，不同的美。唐詩輕靈雅致有韻味，美輪美奐。宋代的詩人們另辟蹊徑，多選擇以哲理、情趣入詩，體現(xiàn)出一種理趣之美。這里，著重說說宋詩的美。

宋詩之美在其“意”

唐詩多以氣象、音韻勝，宋詩多以意蘊、議論勝。宋詩不像唐詩那樣氣象萬千、蘊藉空靈，往往多議論、含意蘊，并且通常會用典故以及前人的話表達思想。簡潔講，唐詩是詩人詩，宋詩像學者詩。例如，李白的《望廬山瀑布》：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

方：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設(shè)立于1991年。自設(shè)立以來，受到國家的高度重視，其導向性、權(quán)威性和示范性作用越來越明顯。您曾主持了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低利用率文獻合作儲存庫的機制研究》，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能簡要介紹一下項目研究的基本情況嗎？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這詩每一句都是在寫景，然而其中的灑脫和高遠、雄渾和壯闊耐人尋味。

蘇軾的《題西林壁》：

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前兩句寫景，后兩句卻是在議論，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議論，寫出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意境，帶給了人不一樣的詩感。

宋詩之美在其“骨”

《詩詞散論·論宋詩》中說，唐詩之美在情辭，故豐腴；宋詩之美在氣骨，故瘦勁。唐詩中有許多名句，文字清新又華麗，豪邁大氣者數(shù)量眾多；宋詩的語言精雕細琢，意境深刻者居多。唐詩大多數(shù)情景交融，或者是融情于景；宋詩則多挺拔瘦勁，比如歐陽修的《畫眉鳥》：

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

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

詩人借山林間生動活潑的畫眉鳥，反襯被養(yǎng)在籠子里的鳥兒之不自由。兩種環(huán)境中的鳥兒形成鮮明的對照，寓意自由美好，借物喻人，風骨瘦勁，表達出鮮明的骨氣。

宋詩之美在其“神”

近代詩詞評論家陳衍說宋詩“清而有味，寒而有神”。不同于唐詩的豐神情韻，宋詩多是有感體悟之言，概括性很強，將思想精煉于富有神趣的語言中，體現(xiàn)出精瘦的神韻。如楊萬里的《小池》：

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這首小詩取景別致，神趣盎然，引人遐想?！靶『伞笨梢灾感律氖挛铮部梢灾赋錾暮笊?，而“蜻蜓”可以是賞識新事物的人，也可指捷足先登的人。詩人用這兩組意象，將景物和說理自然融合在一起了，別有神趣。

再如楊萬里的《過松源晨炊漆公店》：

莫言下嶺便無難，賺得行人錯喜歡。

正入萬山圈子里，一山放過一山攔。

這首詩以議論開頭，暗含對人們思維定式的一種否定，接著將山擬人化，山似乎成了一個有生命的機體，給行人設(shè)置了一道又一道關(guān)卡，暗合了人生之路的艱辛。這樣的議論精警而不枯燥，詼諧而神趣，引發(fā)人們思考要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不要被一時的成功沖昏了頭腦。

宋詩之美在其“理”

所謂理趣，指寄寓在詩歌中的人生哲理。宋詩往往有某種邏輯思維的潛流貫穿其中，借助理性思維來解剖現(xiàn)實。宋朝詩人多為文人士大夫，對“理”的研究逐步深化，乃至形成了重要的哲學思想體系——理學，所以有很多富有理趣的宋詩。如下面一首：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如果不看這首詩的題目，讀者會感覺這是一首很優(yōu)美的寫景詩，在初春時節(jié)，光照大地，萬物復蘇，因有源頭活水而生機勃勃。但這卻是一首十足的讀書有感的詩，詩名《觀書有感》，作者是南宋著名理學家朱熹。這首詩中，詩人用“半畝方塘”比喻所讀的書，用“天光云影”暗指書中內(nèi)容的豐富多彩，“源頭活水”象征著詩人對所讀內(nèi)容的新理解。這首詩還給予我們這樣的啟發(fā)：時代在不斷進步，一個人只有不斷地學習和充實自己，才能與時俱進，超越自我。

感悟與啟示

藝術(shù)貴在繼承與創(chuàng)新，不繼承前人之優(yōu)秀成果，創(chuàng)作猶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只能是膚淺的、表象的；沒有創(chuàng)新，則沒有自己新鮮的、獨特的東西，不能帶給人新的藝術(shù)享受與啟迪，也就沒有生命力。大體上，宋詩從意境、風骨、神韻、哲理上，都對唐詩有另外一種形式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不能不說，宋詩又是我國古詩領(lǐng)域的一座豐碑。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宋朝有了新的文化形式、新的思想體系、新的哲學體系等等一系列“活水”，這些“活水”，不僅促進了宋詩的新發(fā)展，也讓宋詞成為文學史上的另一座豐碑。

一般地，我們在欣賞品味古典詩詞時，往往從形式、語言、意向、意境之美等角度看它們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一首好詩往往在這些方面讓人回味無窮。此外，上文所講從唐詩到宋詩寫作風格的變化還給我們這樣的啟示：欣賞詩詞，還離不開相應的時代背景。唐詩的恢宏大氣是在唐朝強大國力背景下誕生的，而宋詩的理性思考則與宋朝崇尚理學的時代背景相關(guān)。唐詩和宋詩，不能一概而論孰高孰低，因為他們有各自的美、各自的風采。所以我們應該采取的態(tài)度是比較、借鑒、感悟，在欣賞它們獨特藝術(shù)魅力的同時，看看它們對我們都有哪些滋養(yǎng)、哪些啟發(fā)，從而豐富我們的精神世界，也豐富我們的人生。

從唐詩到宋詩的寫作手法變遷，還給我們帶來很多創(chuàng)作相關(guān)舊體詩的啟示。由此想到王國維《人間詞話》里關(guān)于詩詞創(chuàng)作的獨到觀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不少優(yōu)美的唐詩胸懷高遠，而宋詩則沉靜理性，這些都是有大境界的高品質(zhì)作品。當然，除了境界外，古人寫詩詞還講究“煉字”，以前文引用的“日照香爐生紫煙”一句為例，其中的“紫”就是煉字的結(jié)果。后世不少人欣賞此詩時，往往對“紫煙”有疑惑：在山清水秀的廬山，哪里來的“紫煙”？其實，這是不了解李白寫詩的心路歷程使然。李白是借“紫煙”代表神仙一般的境界，而非實指。從這個意義上講，品詩和寫詩是有很大差別的，寫詩講究“煉字”，而品詩則講究意會?！盁挕笔怯米詈线m的語言寫出最理想的境界，而品則是綜合感覺體驗，不能鉆牛角尖。

但愿從唐詩到宋詩主流創(chuàng)作手法演變的這種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活”思想，能夠激發(fā)一代又一代文人學者寫出更多優(yōu)秀作品。

按上文所述觀點，濫竽充數(shù)一次，先借鑒唐詩的情感意蘊，寫一首與思鄉(xiāng)相關(guān)的小詩：

秋夜吟

夜靜秋霜重，遙浮桑梓情。

凄凄村雨落，寂寂野蟬鳴。

慈母風中影，故園月下燈。

幽思何處達？歸雁又南行！

再借鑒宋詩清瘦而長議論的特點，湊另一風格的一首：

月夜秋光

月夜淌秋光，患何云霧妨？

樊籠罩不住，畢竟向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