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丹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吳宓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化史上的重要學人,他曾于1927年在日記中寫下:“宓設二馬之喻,言處今之時世,不從理想,但計功利。入世積極活動,以圖事功。此一道也。又或懷抱理想,則目睹事勢之艱難,恬然退隱,但顧一身,寄情于文章藝術,以自娛悅,而有專門之成就,或佳妙之著作。此又一道也?!边x擇著書立說、獨善其身,還是加入紛繁激蕩的文化場域,辦報創(chuàng)刊以圖功名,成為他時常矛盾的兩難?!岸R”難題伴隨了吳宓的一生,正所謂是“此宓生之悲劇也”。
吳宓自從清華求學時就有辦報情結(jié),在美讀書時也立下壯志,要“捐錢自辦一報,以樹風聲而遏橫流”。學成歸國后,正值清末民初,傳統(tǒng)士大夫向新式知識分子轉(zhuǎn)型,文學逐步進入以報刊、雜志為載體的公共領域,“現(xiàn)代文學編輯多把文學作為一項文化事業(yè),他們也有制造文學話語的欲望,并創(chuàng)造出一個又一個‘流行’和‘時尚’的文學思潮?!薄秾W衡》是吳宓的編輯志業(yè),亦寄托了他的思想追求。同時,他出身文化世家,擁有一顆古典文心,避世退隱,追求精神之自由,作詩從文、著書立說以傳后世是人生大志。誠如其詩言:“虛名未是吾生志,碩學方為席上珍?!币虼耍庉嬤€是文學?辦報立說還是著書立言?甚至入世還是出世?在歷次文化選擇背后,又有怎樣的精神困境?透過這一側(cè)面,或可理解一代學人的文化心理,洞見清末民初知識分子的時代悲劇。
吳宓文化功底深厚,曾以第二名的成績考入清華學堂,而后留學美國時,先入弗吉尼亞吉大學,再轉(zhuǎn)學至哈佛大學,研習比較文學。但吳宓在赴美選科之時,文學并不是第一選擇,而是“本以習報業(yè)為志”。誠然,吳宓素有辦報的執(zhí)念,在國內(nèi),他先后編輯《陜西雜志》《清華學報》《清華周刊》等,還對日后從業(yè)道路作了規(guī)劃,即“擬以印刷雜志業(yè),為入手之舉”。不過,赴美后卻主動選擇研習文學,并在日記中表示,師從白璧德是“從予之請”。為何改變“初心”,選擇文學,從《吳宓日記》等材料及吳宓的交際圈,可窺見他對文學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
對選科之事,吳宓曾談道:“始欲習應用化學,繼則欲習新聞業(yè),以為文學非今世之急需,又以為文學可以自己研究,不必到美國學之,此種見解,過后方知其誤?!币环矫嫠J為,文學對社會的作用有限,而創(chuàng)辦報刊、以啟民智,才是社會之大用。此時,國內(nèi)時局動蕩、外交屈辱,政府無能、不開民智,這激發(fā)了他作為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的歷史責任感、使命感,而科舉已廢,通過辦報辦刊成為了愛國文人的文化選擇。吳宓在清華學堂時,就在日記中對當局壓制輿論、摧遏民氣的文化專制政策表示憤慨:“即虛驕矜張之言論,亦不得見,遑論指陳實是,破除一切之文章。”而報刊出版業(yè)方興未艾,為吳宓施展抱負提供了空間,因此,他對辦報立說以啟蒙大眾、引領輿論抱有極大熱情。另一方面,吳宓曾認為文學尚可自學,這與他在清華學堂的讀書經(jīng)驗有關。他曾說:“取一二名篇,精研深思,得其神趣,悉力摹仿,自多進境”,“以為欲詩文之長進,宜取記誦之法,中西皆然?!庇浾b、摹仿以學文學,是中國古代文人“書讀百遍其義自現(xiàn)”的學習方法,儒學精神、傳統(tǒng)涵養(yǎng)都鑄就了吳宓的古典文心。
來到美國后,吳宓投入了文學的懷抱。有學者指出,美國大學的出版專業(yè)迥異于吳宓向往的報業(yè),更不符合他的個性,最終在校長周詒春的建議下,選擇了文學。經(jīng)過在弗吉尼亞大學一年的學習,進入哈佛大學后,他再次以文學為皈依,這得益于梅光迪的影響、白璧德新人文主義的啟發(fā)。吳宓在清華學堂學習時,曾寫下:“竊謂時至今日,學說理解……唯一兩全調(diào)和之法,即于舊學說另下新理解,以期有裨實是。然此等事業(yè),非能洞悉世界趨勢,與洞悉中國學術思潮之本源者,不可妄為。他日有是人者,吾將拭目俟之?!眳清当е@樣的期待求學異鄉(xiāng),在梅光迪的引薦下,吳宓終于與白璧德相遇了。新人文主義成為吳宓眼中的救世良方,這源于二者文化視域的彼此交融。有學者指出,吳宓身上的含混不明、充滿矛盾的精神氣質(zhì),注定他終將在白璧德帶有濃厚道德倫理色彩的人文思想中找到皈依。吳宓自小國學底蘊深厚,深有儒學氣質(zhì),赴美求學就是找尋調(diào)和中西以復興儒學的道路,而白璧德高度肯定儒家文化的意義,又以開闊的世界眼光,強調(diào)應以理制欲,以適度、克制的“人事之律”反對物質(zhì)至上,這既深化了吳宓的文化認同,又彰顯了新人文主義的批判鋒芒。因而,在吳宓眼中,文學不再居于 “非今世之急需”的邊緣地位,而能夠成為引領社會的思想武器。同時,吳宓認為,新人文主義“異乎昔時(如希臘、羅馬)異國(如孔子)之人文主義者,則主經(jīng)驗、重實證、尚批評,以求合于近世精神”,白璧德“驗之于己,求之于內(nèi)心,更證之以歷史,輔之以科學”的思維方式迥異于中國傳統(tǒng)的記誦、摹仿法,對吳宓的治學觀、文學批評觀不無啟發(fā)。此外,在美讀書期間,他自選的課程“多文學,力取高深,實亦非難”,并自覺運用比較的視角融匯中西,從道德出發(fā)觀照人生。此后,吳宓追隨著白璧德的治學思路,走入更廣闊的中外文學天地,從而形成更為深入的文學觀。
因此,在梅光迪的引薦、白璧德的影響下,吳宓選擇走入文學殿堂,他的儒學信仰在白璧德的學說中得到自我確證,重實證、尚批評的新人文主義成為他的救世之道。
吳宓在入學后,學習精進、讀書頗豐。他自認為留美惟第二學年(1918—1919)是“學業(yè)有成績、學問有進益”的一年,他廣讀博覽,醉心于導師的學說著述。但自1919年始,他再次陷入文學與報業(yè)的抉擇中,“復甚忐忑,難以決定”。1919年12月29日,他無奈寫道:“文學報業(yè),二者究將何擇,久久不決。現(xiàn)擬暫不明白劃分,而乘時多讀佳書”。一年后,隨著國內(nèi)新文化運動愈演愈烈,他終于堅定了辦報的決心,并立下壯言:“宓他年回國之日,必成此志?!?/p>
在這次“二馬”之難中,一方面是師友的期望:導師白璧德勸其“以畢生之力為文學”,朋友認為“報業(yè)乃圓滑小人,邪佞之職事,宓才不足為之”。好友陳寅恪、湯用彤見吳宓為《乾報》等憂心繁忙,勸他要少俗務、多讀書,吳宓雖以不害正業(yè)、有俗務無俗心自我寬慰,但吳宓對陳寅恪的治學態(tài)度、淵博學識甚為欽佩,并視他為治學榜樣,曾言“陳君學問淵博,識力精到,遠非儕輩所能及?!钡硪环矫?,國內(nèi)新文化運動蓬勃日上、時局大變,若不辦報立說,扭轉(zhuǎn)社會思潮,吳宓的文化理想終會為時境所不容。因此,吳宓亟于“偕諸友戮力前途,為國事世事,稍盡人己之綿力”。在《乾報》遭遇困境時,吳宓接到了湯用彤一同為哈佛大學國防會籌款辦報的邀請,這又使他想到國內(nèi)《新潮》《新青年》等報刊方興未艾,“群言淆雜,國中無一可閱之報”,燃起了他與同仁一同辦報、以正輿情之斗志,并在日記中寫道,要“如我輩之意辦報,聚賢才而用之”。吳宓認為,美國社會重物質(zhì)、輕道德造成私欲膨脹等社會亂象,而新文化運動學習西方的“自由”“解放”之說,將“物質(zhì)之律”施加于“人事之律”之上,將破壞倫理道德,造成世風日下。因此,吳宓決心辦報立言,以“樹風聲而遏橫流”,創(chuàng)造新的文化思潮,這便成為回國后的《學衡》雜志。
在哈佛求學時,吳宓時常在讀書求學與辦報雜務中穿梭不定,他立下“專心致志,多讀佳書”的座右銘,記下詳實的讀書筆記,還曾憑借優(yōu)異的成績,列入哈佛大學“學績優(yōu)異題名錄”。同時,他亦對辦報充滿熱忱,日記中多記被雜務纏身,多是為辦報奔走忙碌。誠如其言:“蓋此一年,宓雖身在美國留學,實不啻已經(jīng)回國,參加實際之事業(yè)、活動也矣!”國內(nèi)的文化輿論時刻牽動、分散著吳宓的心,他渴望學成歸來,以報刊為文化陣地,大展宏圖。
回國后,吳宓與梅光迪、胡先骕等同仁一同編輯《學衡》。正如許紀霖所言,“中國的公共領域從一開始就不是以資產(chǎn)階級個人為主體,而是以士大夫或知識分子群體為核心……公共空間的場景不是咖啡館、酒吧、沙龍,而是報紙、學會和學校?!弊鳛橄蛐率街R分子艱難轉(zhuǎn)變的吳宓,就以《學衡》為陣地,以“非主流”的話語加入紛繁激蕩的文化場域。然而由于經(jīng)費不足、人事不合、東南大學副校長劉伯明去世、與中華書局的合作陷入僵局等原因,《學衡》在辦刊11年間并不順利,甚至看起來“《學衡》雜志竟成為宓個人之事業(yè)”,他既放不下《學衡》之業(yè),又不時自勉要抽去俗務,專心讀書。在入世辦報立說與出世專務學問中,他又一次陷入“二馬”之難。
吳宓對《學衡》的感情很深,曾為給《學衡》求稿、編稿終日奔波。但在1925年前后,吳宓身邊好友對《學衡》多有消極反對之聲,他無奈感喟道:“吾之苦痛,誰復諒哉?”如“歆海謂宓辦《學衡》‘吃力不討好’,不如不辦?!焙润X認為:“《學衡》缺點太多,且成為抱殘守缺,為新式講國學者不喜。業(yè)已玷污,無可補救?!绷r徵也曾寫信給吳宓,不想再于《學衡》上連載《中國文化史》,并要收回稿件,讓吳宓十分憤慨。1927年,在當局的文化高壓和動蕩局勢下,摯友陳寅恪曾勸吳宓:“隱居讀書,以作文售稿自活。肆力于學,謝絕人事,專心致志若干年?!睂W衡同仁的離散、摯友的規(guī)勸,使吳宓再次陷入理想與事功的兩難?!秾W衡》雜志陷入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的尷尬中,讓吳宓產(chǎn)生避世退隱、修身治學的“出世”念想,他曾感慨道:“謝絕交際,避去世緣,暇乎冥思,專務著作小說及詩,以自寫其經(jīng)驗,鳴其悲斯也乎?”入世不得志,作為詩人與文學家的吳宓,大有退出文化漩渦、專務學問的“出世”之感。此外,編輯《學衡》還消耗了吳宓大量精力。他曾記錄1925年為清華學生演講《文學研究法》卻毫無預備,皆由于忙于雜務而學問漸荒,故而下定決心、引以為戒:“亦決當努力用功為學。勉之勉之,勿忘此日之苦痛也?!比旰螅⑾氯松鞠颍骸敖窈鬀Q當專心致志于我之正經(jīng)著作……計宓所擬以畢生精力著作之件有三:(一)詩集(二)《小說》(三)《人生哲學》?!比欢K其一生,《吳宓詩集》得以出版,近乎《人生哲學》的《文學與人生》問世,吳宓的小說未能寫就,僅有《吳宓日記》成為燭照他內(nèi)心世界的一面鏡子。
《學衡》事功受挫,他自嘲道:“大好時地,不能安居讀書,奔走何苦哉?”自嘲過后,他卻未曾放棄《學衡》。此時,大眾傳媒成為知識分子介入社會的重要窗口,知識分子通過辦報創(chuàng)刊影響輿論,承擔文化批判使命,踐行“以天下為己任”的社會責任感,吳宓亦然。然而,《學衡》始終抱定辦刊宗旨,不求轉(zhuǎn)型,疏離了中國現(xiàn)實的文化語境,最終黯然退場。不可忽視的是,《學衡》不光作為與新文化派論爭的文化陣地,還以一定的學術姿態(tài)超越一時功利,譯介西學、闡發(fā)國粹,寄托了吳宓的思想志業(yè)與精神旨趣,體現(xiàn)了他作為傳統(tǒng)文人的學術堅守。誠如周作人曾言,《學衡》的復古運動沒有什么政治意義,而是為文學的古文殊死戰(zhàn)。
吳宓一直在作詩為文與編輯出版之間找尋平衡,如堅持半日治學、半日處理《學衡》等雜務,希望二者兼得之。然而,《學衡》不能緊隨市場動向,最終破產(chǎn)?!皡清党霭胬硐氲默F(xiàn)實命運的主要原因之一,即是知識分子對于出版業(yè)的天真幻想:單純追求文化理想,而不計功利?!眳清迪颉皟?nèi)”潛心問道還是向“外”追求事功的兩難之選,亦是轉(zhuǎn)型時期傳統(tǒng)文人的精神困境。
恬然退隱、閉門造書,還是走入社會、辦報立言,這是吳宓的“二馬”困境,理想與事功的兩難。吳宓在導師白璧德的引領下走入文學殿堂,而國內(nèi)新文化運動應運而生,又再次激發(fā)了他辦報立說的文化信念,《學衡》既成為吳宓與新文化運動論戰(zhàn)的文化陣地,也成為吳宓堅守自我的學術樂園。在大眾傳媒方興未艾的時代語境中,吳宓走入公共空間,以編輯身份辦報創(chuàng)刊,爭奪文化話語權,又無法割舍文人著書立說、論究學術的傳統(tǒng)文心,最終《學衡》在文化市場中慘淡離場,吳宓也留下了悲劇性的身影,成為“矛盾的自我,一位精神錯位的悲劇英雄”。他在入世與出世之間進退兩難,在文學理想與編輯志業(yè)中找尋平衡,也映射出五四一代知識分子在轉(zhuǎn)型時期的人生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