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右梅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長沙 410081)
莊子生逢亂世,政權衰微,諸侯相爭,強權、暴力、戰(zhàn)爭、掠奪是那個時代的主題。儒家“仁愛、禮儀”、墨家“兼愛、非攻”的政治主張并不適合當下的局面,正如韋政通所指出的,莊子和老子一樣,不能適應當時那個社會。于是莊子從入世到出世,盡力打開外在的自然世界和內在的精神世界。莊子選擇忘形忘情,自由意識貫穿于其為人處世的哲學思考中。同時,莊子的哲學也是一種獨特的生命哲學,他在精神上為人們構建自由的天地,開拓出精神上的無限可能性。
“忘”字在《莊子》一文中多次出現(xiàn),據(jù)孫海通譯注《莊子》一書,僅內篇《大宗師》中就出現(xiàn)14次,由此可見“忘”字的重要表意價值?!墩f文解字·心部》:“忘,不識也。從心,亡聲?!倍斡癫米ⅲ骸白R者,意也,今所謂知識,所謂記憶也。”可見,“忘”字的本義是“忘記、忘掉”,而“從心”源于古人認為記憶與人的心有關。忘是洗滌凈化心靈的過程,范曾在《老莊心解》中說:“莊子學說首先給人的是心靈的大解脫大自由?!鼻f子主張的就是忘形忘情以求得絕對的精神自由,在他這里,忘有兩層基本的意思,一是作忘記、忘掉之義,摒棄身心雜念;二是指代“大道”,“坐忘”即是“忘”達到一定程度后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忘”是實現(xiàn)自由的前提條件和到達自由的途徑,人要想實現(xiàn)自由,必然要“相忘乎道術”。
莊子提出忘形忘情與他所在的時代密切相關?!睹献印るx婁下》中描述,“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莊子·人間世》則粗繪了人民的悲慘生活,“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莊子認為,人間一切矛盾糾紛的原始根源是名和利,在《莊子·人間世》一篇中假借孔子與顏回的談話,孔子指出名利是根本禍源,“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道德喪失是由于好名,名利是相互傾軋的禍根,是兇器。然而名利極具吸引力,“名實者,圣人之所不能勝也?!笔ト嗣鎸γ恼T惑都難以克制,更何況蕓蕓眾生。人是群居動物,社會由眾生構成,“與人群者,不得離人。然人間之變故世世異宜,唯無心而不自用者,為能隨變所適而不荷其累也?!比穗x不開群居生活,然而世事變幻無常,要想不為名利所束就要隨機應變,虛己忘名,物我兩忘。這在《莊子》的首篇《逍遙游》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逍遙游是莊子自由人生哲學的最高要求和境界——“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無所待,以游無窮”。鵬飛萬里的壯觀之美,蜩與學鳩的淺薄無知,形成鮮明的對比,以此再引出人分幾等。即使宋榮子能做到“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可他“猶有未樹也”,仍不及“御風而行”的列子。對比之下點明了只有做到“無己、無功、無名”,才是真正的逍遙自在。
莊子將忘形絕智后進入心神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境界稱為“心齋”?!肚f子·人間世》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睂R蝗说男闹?,用心代替耳去聽,進一步再用氣去聽。只有達到空明的虛境才能容納道的聚集,而這空明的虛境就是“心齋”。只有做到“心齋”才能不為虛名而動心,不為欲望所驅使。而后《大宗師》一篇中提出了“坐忘”的概念,“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為坐忘?!庇纱说莱隽饲f子修煉之道的法則,忘記形體,順從自然,乘物以游心,最終萬物可化矣。莊子還強調人故無情,忘形的同時也要做到無情。他所說的情并非是通常意義的情,在《德充符》中,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庇纱丝梢?,莊子厭惡的是損害自己本性的情,他反對因情傷性、因情傷身。
莊子的自由是絕對的,即使是御風而行的列子也并非真正的自由,因為他借助的還是風的力量。只有超脫于世、超脫物外的不受束縛的才是真正的自由,而唯有經過“坐忘”“心齋”的步驟才能逐漸實現(xiàn)精神的自由,達到入道的境界。
莊子在追求精神的大解放和高度自由時,不惜用最極端的方式、最丑陋的形象來突出精神的可貴和精彩,正如羅龍治所指出的,“莊子學說的要旨,便是把人推到極限的狀態(tài),以求實現(xiàn)自由的愿望”從某些方面來說,莊子的思想帶有一定的反抗性,超越平凡,以一種極限的思維引起人們的關注,力求擺脫對萬事萬物的依賴感,實現(xiàn)“無待的逍遙”。這里的極限狀態(tài)主要是在每一組極端的概念之間形成,老子認為有無、大小、長短、剛柔、強弱等事物相互依存、相互對應、相互轉化,而莊子在老子的認識基礎上更加注重事物之間的共同性和相異性的相互轉化,例如極美與極丑、有用與無用。莊子認為丑到極致就是美,無用即為大用,就是在這樣的極限思維中,他倡導物論平等,摒除成見,順應自然,從而實現(xiàn)精神的自由。
莊子主張美與丑之間沒有差別,美的可以是丑的,反之亦然,美與丑的判斷均可以根據(jù)人的主觀性決定,這體現(xiàn)了個人可以自由決定的權利。在《莊子·山木》一文中,陽子詢問店主人為何相貌丑陋的小妾更受寵愛,店主人說:“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泵總€人心中的美丑不一,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莊子指出,品德美好而能忘掉自己品德美好的人才會受到人們的歡迎。他認為外表的美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格之美,側重于精神的內在的美。莊子描述了眾多丑人的形象,或是肢體殘缺不全,或是樣貌奇丑無比,甚至兩者兼之?!肚f子·德充符》篇,通過魯哀公與孔子的對話描繪了一個丑人形象哀駘它,“衛(wèi)有惡人焉,曰哀駘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于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shù)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哀駘它雖然形貌極丑,然而如此具有人格魅力的人又怎么能簡單地以丑來界定?莊子提出以丑為美的主張時將道德納入了審美的范疇,他塑造的形貌丑陋的形象在內質上卻是極其完美的,道德是至善的。被孔子所崇拜的王駘雖肢體不足,卻能夠領悟大道,用齊一的觀點看待萬事萬物,哀駘它也是“才全而德不形”才會在全國受到如此的歡迎。不管是王駘還是哀駘它,都說明了德有所長、形有所忘的道理,體現(xiàn)了莊子的自由觀。而此處的道德也應當特殊理解,莊子所謂的“道德”自然是不同于儒家的禮儀道德,甚至與今天人們所講的道德品質亦有不同。儒家的道德禮儀帶有入世的功利思想,為政治服務,而莊子的道德是否定社會的約束,遺形忘情,因循自然,以實現(xiàn)他的自由自在理想。
其實,莊子在追求以丑為美的過程中,消弭了人們在審美活動上的限定。他塑造了一群形體殘缺的“丑人”形象,以“齊物”的觀點得出萬物平等、美丑平等,這樣美與丑的界定和區(qū)分也就沒有了意義,精神自然得到解放。同時在莊子追求自由中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行為也有著兩種極限的表達,除去極美與極丑,更耐人尋味的是他的極樂與極悲。莊子是一個極有見解的哲學大師,他對于社會持有一種悲觀主義精神,而對人卻抱有樂觀態(tài)度。與老子不同,老子講求形上之道加形下之德,莊子更注重的是形下之德,老子為踏入人類社會做著準備,而莊子卻從人類社會扭頭離開,醉心于他的大自然和人的心靈世界。莊子的悲觀主義要結合他生活的時代背景,戰(zhàn)亂時期,“方今之時,僅免刑焉”,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莊子感同身受,對昏君亂相及趨炎附勢之徒無比的憎惡,即便是楚威王“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子亦不屑一顧,不愿為官位羈絆。面對楚威王的邀請,他以祭祀桌上的貢品作比,伴君在側終究不會有好的下場。而且任官謀職易為名利和欲望纏身,表達出他對于世俗的失望之情。
除此之外,莊子還重點論述了極大與極小、有用與無用、極剛與極柔、極強與極弱的范疇?!肚f子》一書中,關于小大之極常常是以各種意象的對比出現(xiàn)。內篇《逍遙游》既描寫了北海之大魚鯤的形象,也描繪了蜩與學鳩的形象,形成對比。此外,朝菌、蟪蛄壽命之短,與靈龜大椿樹又是鮮明的對比。更是以八千年為界,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極致?!肚锼分星f子借河伯與北海若的交談引出小大之辯,所謂的小大都局限于有形之物,那些小到無形或大到無限的東西是不能區(qū)分和窮盡的,而這道理在言意方面同樣也適用。在莊子看來,有些極限的狀態(tài)是可以自由轉化的,“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為??;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雖然小大之辯客觀存在,但是大小的狀態(tài)卻可以變化。在極限中追求自由才是重中之重,而他的平等觀有助于理解萬物極限。他認為世間萬物都是平等齊一的,否定一切是非對錯的客觀存在,用虛靜之心關照萬事萬物,忘掉世俗名利,體悟大道的光明。在他看來,魚就是魚,樹就是樹,他主張萬事萬物的自性。他的胸懷和大愛從某些意義上說要比孔子和墨子更加闊達,孔子的愛限定在人間,并且具有遠近親疏的差別,墨子雖主張兼愛非攻,但是也僅限于人間社會。而莊子則是大愛,他的愛從人間推至人間以外,他的愛甚至還包括一只螞蟻、一株草,莊子雖然主張順其自然,但是并不是消極地臣服于自然,而是要人們積極地超脫世俗,展現(xiàn)人們的自由主體精神。
經過“心齋”“坐忘”的準備,領悟到莊子所描述的極限狀態(tài)后最終走向成為真人的道路。莊子筆下的真人是真正的體道者、大道的化身?!肚f子·大宗師》中對真人做了詳細的介紹,文章開頭先提出了兩個層面的知,一是順應自然而得知天道運行變化的自然之理,一是在人的智力范圍內得知后天所為,這兩者皆可得到的話便算是認知的極致了。而莊子認為最高層次的知應當是真人之知,因為真知才是“無患”的、靠得住的。那么何為“真人”?文曰:“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真人不違逆微少,不自恃成功,不謀慮事情,真人的睡眠、味覺、氣息都非常通達,真人不知貪生,不知道怕死,真人無心好惡。這里的真人與《逍遙游》中的至人、神人、圣人都是莊子理想人格的化身,他們與真人在某些方面可以替換使用,同時又可以補充說明。但是真人在意義上是不能完全被至人、神人和圣人所置換的,后者與前者仍存在差別。正如成玄英注曰:“至言其體,神言其用,圣言其名。故就體語至,就用語神,就名語圣,其實一也。詣于靈極,故謂之至;陰陽不測,故謂之神;正名百物,故謂之圣也。一人之上,其有此三,欲顯功用名殊,故有三人之別?!笨梢娙叩膮^(qū)別是非常微小卻是存在的。
至于真人所代表的大道,莊子的闡釋和說明基本上繼承了老子的觀點,認為大道是宇宙的本源,是萬事萬物的主宰、人類的大宗師。莊子筆下的道具有無為無形、永存、本源和無限的客觀存在的特點,是道產生了天和地,甚至早于混沌之氣的存在?!洞笞趲煛芬晃闹?,莊子借南伯子葵和女偊的對話指出道是不可學的,若以圣人之道指導具有圣人之才的人就會慢慢有所提高,逐漸忘掉世俗、忘身忘形最后心竅頓悟,能夠洞見大道,就能做到“見獨,而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道本身不死不滅,洞徹大道后的真人不再受到古今時間的束縛從而進入到無生無死的永恒之境。而入道之后,便能夠達到“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的境界,能夠坦然地面對生與死、得與失的問題。莊子所謂的道是無處不在的,這是對老子道論的發(fā)展。而在《莊子·知北游》莊子與東郭子的對話中體現(xiàn)得更是淋漓盡致,“東郭子問于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瘱|郭子曰:‘期而后可?!f子曰:‘在螻蟻?!唬骸纹湎滦??’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唬骸纹溆跣埃俊唬骸谑耗?。’東郭子不應?!睎|郭子問莊子道在何處,莊子舉出具體的例子告訴他,道存在于螻蟻、稊稗、瓦甓,甚至存在于屎尿之中,由此可見大道作為自然的規(guī)律無處不在,道的無邊無際,世人悟道也就更能率性而為。
真人入道后還是需要因其自然、循乎天理,游于虛靜,才能使精神自由不為外物所傷害,從而盡享天年,莊子在《養(yǎng)生主》中將這一過程稱作保養(yǎng)精神。此處的養(yǎng)生并不是現(xiàn)在常用的養(yǎng)形體而是養(yǎng)神,保養(yǎng)精神是入道的一種體現(xiàn)。文章的開頭便提出了“緣督以為經”的養(yǎng)生法則,通過庖丁解牛的例子具體說明這一法則,人們從解牛技藝中悟出的“依乎天理、因其自然”正是關鍵所在。而后又舉了公文軒見右?guī)煹淖詥栕源?,探討右?guī)煍嘧愕母驹?,強調世間的福禍、健康或殘缺都是歸根于天然,如果能依循自然之理就能無憂患,反之就會招致災禍。成玄英疏曰:“凡人之貌,皆有兩足共行,稟之造物。故知我之一腳,遭此形殘,亦無非命也。欲明窮通否泰,愚智虧全,定乎冥兆,非由巧拙。達斯理趣者,方可全生?!敝w的殘缺與否,為人是否愚鈍都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如果依循自然之理便可“全生”,同時也是保持真人境界、保持精神自由的方法。
《莊子》一書中,自由一詞至關重要,自由精神也是莊子思想的核心,是人們的崇高理想。莊子生逢亂世,若想要明哲保身獲得精神的自由首先要做的就是忘形無情,破除功名利祿、權勢尊位的束縛,“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達到“心齋”的狀態(tài),由此才能不受名利的困擾。若想要入道,則更要認真地在天地之間體會莊子所描述的極限狀態(tài),認識莊子“萬物齊一”的觀點,這是悟道的途徑,是莊子留給身處亂世之人的保命法則。成功入道后即成為莊子口中的真人,已經頓悟到大道的哲理,不再有世俗名利的約束,也就達到了莊子所追求的精神自由、逍遙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