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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上訴權及其限定

2022-11-09 13:37謝登科
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22年5期
關鍵詞:一審量刑裁判

謝登科

一、問題與路徑

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控辯關系由對抗轉變?yōu)閰f商,被告人所簽認罪認罰具結書是控辯合意的載體,法院審判主要是對其合意內容的審查和確認。在以對抗式訴訟關系為主體的刑事訴訟制度中,被告人對尚未生效的一審裁判不服,可以通過提起上訴獲得救濟。但是,在認罪認罰案件中,被告人是否可以提出上訴?我國《刑事訴訟法》則并未明確規(guī)定,實踐中不同司法機關也存在不同做法。有些司法機關允許被告人提出上訴,并且在二審中支持了其上訴請求;有的司法機關雖然在形式上承認被告人上訴權,但卻認為被告人在一審中已認罪認罰而對其上訴請求不作實質審查就裁定駁回上訴;還有些則通過檢察院抗訴并經二審法院改判加重刑罰來限制被告人上訴權。司法機關在認罪認罰上訴案件中的不同處理方式是否符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立法初衷?檢察院通過抗訴來限定被告人上訴權是否合理?這些都是現有立法對認罪認罰案件中被告人上訴權的模糊規(guī)定所引發(fā)的實踐難題。

從理論上看,被告人認罪認罰就意味著其認可控訴方的指控罪名和量刑建議,控辯雙方已就被告人定罪量刑問題達成合意。若賦予被告人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的上訴權而不作任何限定,就意味著其可隨便對控辯合意予以撤銷或反悔,這不僅會損害認罪認罰具結書法律效力,而且可能造成訴訟拖延從而背離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立法初衷。但是,由于認罪認罰案件程序簡化、權利放棄等因素,其無法完全杜絕認定事實或適用法律錯誤的可能性,被告人仍可能存在通過上訴獲得救濟的正當訴求。若完全禁止被告人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提出上訴,不僅有悖于被告人權利保障的底線正義要求,而且會讓其正當利益訴求無法獲得救濟,從而引發(fā)新的社會矛盾。因此,從理論層面來看,認罪認罰案件中被告人上訴權也是個頗具爭議的問題。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屬于協商性司法的基本范疇,其被告人上訴權在本質上屬于協商性司法中被告人上訴權問題。這不僅是中國刑事司法實踐中所獨有的問題,其在世界范圍內也是個頗具爭議的理論和實踐問題。隨著刑事領域協商性司法在世界各國的興起和發(fā)展,比如英美法系國家的辯訴交易制度、日本的簡易公審程序、德國的認罪協商程序以及其他國家以認罪案件為基礎建立的刑事簡易程序,其共同特點都是以被告人認罪或有罪答辯為基礎。這些國家和地區(qū)也會不同程度面臨刑事協商性司法中被告人上訴權問題。比如在美國刑事司法中,關于被告人是否能夠在有罪答辯后以事實要件不充足為由提出上訴,在理論研究和實踐運行中就有很大爭議。美國約有25%的刑事上訴案件來源于有罪答辯、辯訴交易等非審判程序案件,如何做到既保障被告人上訴權,又能有效限制不當上訴或無聊上訴,就成為美國理論界和司法實務界備受關注的問題。當然,相比于域外刑事協商性司法中的被告人上訴權問題,我國刑事訴訟法對被告人上訴理由沒有任何限定,只要其對一審未生效判決不服就可以提出上訴,其濫用上訴權的可能性更大,這就決定了對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被告人上訴權的研究更具特殊性和緊迫性。因此,本文擬結合實踐中的典型案例對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被告人上訴權進行探討和研究,以期為其制度完善和司法適用提供有益參考。

二、被告人上訴的類型:“違約性上訴”與“救濟性上訴”

對認罪認罰案件中被告人上訴權的探討,需結合其上訴的具體原因和不同類型來分析。從實踐運行來看,根據不同標準可以將認罪認罰案件中被告人上訴分為不同種類。從上訴目的和動機來看,可以將其分為“違約性上訴”和“救濟性上訴”兩類。

(一)違約性上訴

“違約性上訴”是指被告人借由上訴不承認或不履行已生效控辯合意。認罪認罰案件中,生效控辯合意對檢察院和被告人都具有法律約束力,他們都應按合意內容來履行其約定義務,被告人的義務就是按生效具結書來認罪認罰。但是,被告人若通過上訴來尋求其他利益,則其上訴行為就違反生效控辯合意,其在本質上就屬于違約性上訴。在認罪認罰案件的實踐運行中,被告人違約性上訴時有發(fā)生。

案例一:凡某犯容留他人吸毒案

在凡某犯容留他人吸毒案中,一審法院對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判處其有期徒刑九個月。凡某以量刑過重為由上訴;檢察院以凡某上訴屬認罪不認罰、已喪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基礎為由抗訴。二審法院經審理后認為:凡某上訴是因為其想留所執(zhí)行,其上訴行為有違誠實信用原則;但根據現行法律規(guī)定,被告人不服一審判決有權提出上訴。原審裁判并無不當,對檢察機關抗訴不予支持。故裁定維持原判。

在該案中,二審法院查明凡某上訴系為留所執(zhí)行余刑。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運行中,此類“留所上訴”并非個例。該案二審法院認為被告人上訴有違誠實信用原則,其內在裁判邏輯顯然已將被告人上訴視為違約性上訴,即屬于對生效控辯合意的違約行為。違約性上訴違反了生效控辯合意,在本質上屬于不誠信的違約行為,也會阻礙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節(jié)約司法資源的立法目的。通常來說,違約性上訴具有以下特點:

第一,違約性上訴以生效控辯合意為前置條件。在現有法律理論中,構成違約應以存在生效合同或契約為前提,違約性上訴亦不例外,應以存在生效控辯合意為前提,即被告人簽署的認罪認罰具結書已經生效。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控辯合意生效應具備以下要件:①被告人認罪認罰應具有自愿性;②控辯合意具有充足的事實基礎;③合意量刑建議不能突破量刑規(guī)范的法定標準;④被告人認罪認罰符合法定程序。若控辯雙方沒有就定罪量刑問題達成合意,或者控辯合意因上述要件存在瑕疵而影響其效力,則被告人上訴就不構成違約性上訴。案例一中就不存在阻礙或損害控辯合意生效的因素,被告人所簽認罪認罰具結書已經生效,其已經符合違約性上訴的前置要件。

第二,違約性上訴的對象是在生效控辯合意內所作一審判決。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二百零一條明確了認罪認罰案件中生效控辯合意具有約束法院裁判的效力,即法院一般應當采納檢察院的指控罪名和量刑建議。此規(guī)定有利于鼓勵和引導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和提升檢察院量刑建議法律效力的穩(wěn)定性。這就意味著,生效的控辯合意不僅具有約束檢察院和被告人的效力,也具有約束法院裁判的效力。若法院未在生效控辯合意內裁判,將會阻礙被告人在控辯合意中獲得預期利益,此時被告人針對一審裁判所提上訴就屬于正當行為;若法院已在生效控辯合意范圍內裁判,或者按照生效合意內容作出裁判,則被告人預期利益已在法院裁判中得到確認和實現,其理應遵循先前承諾息訴服判,否則就構成“違約性上訴”。

第三,違約性上訴并非源于被告人在控辯合意中的預期利益未得到實現,而是基于其對其他利益的追求。由于一審法院已在控辯合意范圍內作出裁判,被告人預期利益已得到法院確認和支持,故其提起違約性上訴并非源于其對一審裁判不服,而是源于其對控辯合意之外其他利益的追求。在案例一中,被告人凡某上訴就并非源于對一審裁判不服,而是想借助上訴來實現其留所執(zhí)行剩余刑罰的目的??词厮鸀閳?zhí)行只能適用于“剩余刑期在三個月以下的”有期徒刑罪犯。若一審法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后所作裁判尚未滿足此條件而又與其相差不大時,被告人就可能提起違約性上訴,通過延長訴訟周期、增加在看守所的停留時間從而符合“留所執(zhí)行”要件。

根據被告人是否在其上訴理由中明確作出違反控辯合意內容的意思表示,可以將違約性上訴分為“顯性違約上訴”和“隱性違約上訴”兩類。前者是被告人在上訴理由中明確表達違反控辯合意內容的意圖;后者并不在上訴理由中明示違約目的和意圖,而是以其他理由包裝或隱藏其違約意圖。在案例一中,被告人就沒有明示“留所執(zhí)行”的意圖,而是以量刑過重為由提出上訴,二審法院在庭審訊問中才獲知其真實目的。一般來說,顯性違約上訴對控辯合意的違反較為明顯,司法機關能較容易地審查認定。顯性違約上訴明顯欠缺法律支持,且因有違誠信而易受到道德譴責,故被告人可能更愿意選擇隱性違約上訴來掩飾其真實意圖。隱性違約上訴的包裝理由主要有認定事實不清、量刑過重、程序違法等,這也是權利救濟性上訴的常見理由,由此導致司法機關僅從上訴理由并不容易區(qū)分隱性違約上訴和權利救濟性上訴。但從本質上來看,隱性違約上訴仍然是對生效控辯合意的違約行為,其在前提要件、指向對象、主觀目的等方面都與權利救濟性上訴存在差別。

(二)救濟性上訴

“救濟性上訴”是指被告人因一審裁判的實體或程序違法而提出上訴。救濟裁判錯誤是二審程序的最主要功能。在認罪認罰案件中,被告人亦存在因法院裁判錯誤而提起上訴、獲取救濟的正當需求。救濟性上訴與違約性上訴的本質區(qū)別在于:前者是將上訴作為法院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作出錯誤裁判的救濟途徑;而后者是將上訴作為尋求控辯合意預期利益外其他利益的途徑。違約性上訴以存在生效控辯合意為前置條件,而救濟性上訴則多指向控辯合意效力本身和法院在控辯合意外所作裁判。從實踐運行來看,認罪認罰案件的救濟性上訴主要有三種,即量刑類救濟性上訴、定罪類救濟性上訴和程序類救濟性上訴。

1.量刑類救濟性上訴

從我國認罪認罰上訴案件來看,被告人多以量刑過重為由提出上訴。這主要是因為,量刑相對于定罪對被告人利益影響更大,它直接決定了其將受到何種類型和程度的利益剝奪。若法院裁判未實現被告人在控辯合意中的預期利益,其就可能提出上訴。

案例二:劉某危險駕駛案

在劉某危險駕駛案中,一審法院對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判處拘役四個月并處罰金六千元。劉某不服、提出上訴認為:其認罪認罰,檢察院建議對其適用緩刑,原審法院采納該量刑建議但未對其適用緩刑,故請求依法改判。二審法院經審理后采納了其上訴意見,改判判處拘役四個月,緩刑六個月,并處罰金六千元。

在該案中,劉某主要針對一審量刑裁判提出上訴。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控辯雙方對定罪量刑問題已達成合意,這就意味著被告人預期量刑已獲得檢察官認可,其對自己可能承受的量刑結果會有更為確定的預期。從一審判決與控辯合意關系來看,可以將法院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的裁判分為“合意內裁判”和“合意外裁判”。

在“合意內裁判”中,法院裁判確認和接受了控辯合意的量刑結果,但這并不都意味著被告人預期利益得到實現。從實踐運行來看,檢察院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所提量刑建議包括“概括式量刑建議”和“精準式量刑建議”兩種,前者如建議法院判處三年至五年有期徒刑,后者如建議法院判處三年有期徒刑。在概括式量刑建議之下,即便法院在控辯合意范圍內量刑,仍然可能出現被告人預期量刑與法院裁判結果之間的落差,此時其預期利益就并未完全實現,自然會對一審裁判不服而提出上訴。被告人此類上訴不宜將其界定為違約性上訴,因為法院在控辯合意內所作量刑并未完全實現被告人預期利益。此類上訴產生的根源在于:檢察院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所提量刑建議欠缺精準性,從而導致被告人對預期利益與量刑結果之間的落差。為避免此類情況,檢察院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應以提出精準量刑建議為主。在精準式量刑建議下,法院在控辯合意之內量刑就符合被告人預期利益,提出救濟性上訴的可能性會大大降低。

在“合意外裁判”中,法院裁判沒在控辯合意范圍之內。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二百零一條第2款明確規(guī)定了法院在合意量刑建議外裁判的情形,該規(guī)定尊重了法院對此類案件定罪量刑的最終裁判權。法院在審理認罪認罰案件時,若認為檢察院所提量刑建議明顯不當,可要求其調整量刑建議,也可根據審理情況直接作出裁判。從實踐運行來看,法院認為量刑建議“明顯不當”主要有二:①法院認為量刑建議明顯偏重,從而判處比量刑建議更輕的刑罰。比如檢察院提出量刑建議時因疏忽而遺漏自首情節(jié),辯護方也未關注到自首情節(jié),但法院經審理后認定被告人構成自首而在量刑建議以下判處刑罰。在此種情況下,被告人獲得比其預期更為有利的量刑裁判,其上訴的可能性不大。②法院認為量刑建議明顯偏輕,從而判處比量刑建議更重的刑罰。此種情形,既包括法院判處比量刑建議更重的主刑、附加刑,也包括法院判處對被告人更為不利的刑罰執(zhí)行方式。在案例二中,一審法院沒有采納緩刑的量刑建議,在執(zhí)行方式上作了對被告人不利的裁判,從而損害其預期利益,被告人此時所提上訴應認定為量刑類救濟性上訴。

2.定罪類救濟性上訴

在我國現行法律規(guī)定之下,認罪認罰案件中的證明標準并未降低,仍需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心證程度。事實認定錯誤屬于重大實體性錯誤,若無法保障認罪存在充足事實基礎,就容易削減被告人認罪自愿性,這既不利于被告人權利保護,也不利于防止懲罰無辜。控辯雙方達成的定罪量刑合意,若缺乏事實基礎,就會喪失正當性與合法性;法院基于此種控辯合意所作裁判自然不具有合法性,此種情況下也應賦予被告人通過上訴獲得救濟的機會。

案例三:付某掩飾、隱瞞犯罪所得案

在付某掩飾、隱瞞犯罪所得案中,一審法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以速裁程序審理,判處拘役四個月,緩刑八個月,并處罰金五千元。付某以其不構成犯罪為由提出上訴。二審法院經審理后認為,原判認定付某犯罪證據不足,故裁定撤銷原判、發(fā)回重審。

在該案中,付某主要針對一審裁判中定罪的事實問題提出上訴,此種情況多源于被告人虛假認罪。被告人虛假認罪可分為“非自愿虛假認罪”和“自愿虛假認罪”:前者是被告人基于外部強制因素導致其認罪表示不能反映內心真實意思,比如因刑訊逼供而產生的虛假認罪;后者是被告人在沒有外部強制因素下承認自己有罪。針對“非自愿虛假認罪”而提出的上訴,主要緣于認罪認罰從寬中自愿性保障的程序機制沒有得到有效貫徹。此種上訴歸為程序類救濟性上訴更為適宜,筆者將在后文詳細探討?!白栽柑摷僬J罪”則較為復雜:有些可能是被告人對其行為性質的法律認識錯誤而自愿認罪;有的可能是被告人基于功利性因素而自愿認罪。這種功利性因素可能是外在利益考慮,比如通過替人頂罪實現特定利益,此種情況下被告人通常不會上訴。有些可能是出于對訴訟程序不利結果的理性規(guī)避,比如在畸低無罪判決率情況下,無辜被告人從理性主義和利益最大化角度考慮,不愿在初審中選擇無罪辯護來爭取機會渺茫的無罪判決,而選擇認罪認罰來獲取更為有利的裁判。此種情況下,在“一審中認罪認罰,二審中尋求救濟”可能就是被告人最佳選擇,因為二審法院即便不支持其上訴請求,囿于上訴不加刑原則,也不能判處比一審裁判更重的刑罰。此種情況下,被告人以定罪欠缺事實基礎為由提出上訴屬于定罪類救濟性上訴。

3.程序類救濟性上訴

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規(guī)定了值班律師、程序選擇權、告知義務等程序措施,這些程序措施對保障被告人認罪自愿性和訴訟權利具有重要意義。一審法院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存在程序性違法,就可能會損害被告人訴訟權利和認罪自愿性。被告人為尋求救濟就可能以程序違法為由提出上訴。

案例四:趙某合同詐騙案

在趙某合同詐騙案中,趙某以程序違法為由提出上訴。二審法院經審理后認為:原審法院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審理中,未告知被告人享有的訴訟權利和認罪認罰的法律規(guī)定,也未審查其認罪認罰自愿性和具結書內容真實性、合法性,故裁定撤銷原判、發(fā)回重審。

在案例四中,被告人上訴就源于一審法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程序違法。被告人對定罪量刑問題所提上訴屬于實體性上訴,而針對程序違法所提上訴則屬于程序性上訴。所謂程序性上訴,是指被告人訴請上級法院對初審法院的程序錯誤通過上訴審查,來促使上級法院對初審法院裁判宣告無效的上訴。司法機關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也可能出現程序違法,故被告人在認罪認罰案件中也可提出程序性上訴。法院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程序違法,主要有兩類:一是違反法定條件適用簡易程序或速裁程序;二是違反自愿性保障程序。這兩類程序違法可能存在交叉,因為被告人認罪欠缺自愿性也不符合簡易程序或速裁程序適用條件。自愿性保障制度在整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居于核心地位。缺乏自愿性既不符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條件,也會讓其從寬處罰和程序簡化喪失正當根基。案例四就是因法院未履行告知義務和審查義務而導致違反自愿性保障程序。對于程序違法行為應給予相應程序性制裁。認罪認罰案件中的程序性制裁主要有兩種方式:①對違背認罪認罰自愿性的簡易程序或速裁程序,若該程序尚在進行當中,則應將其轉化為普通程序;②若簡易程序或速裁程序已經終結,則可通過二審法院撤銷原判。在前一種情況下,被告人可以通過程序異議權來實現程序轉化;在后一種情況下,就會涉及被告人程序性上訴權。程序性上訴主要并非針對一審裁判中定罪量刑的實體性錯誤,而是意在促使二審法院在認定初審法院違反法定程序、侵犯訴訟權利的基礎上,進而宣告其訴訟程序和裁判結論無效。在案例四中,初審法院既是一審程序的主導者和親歷者,又是違反自愿性保障機制的程序違法者,由其實施對自身程序違法的制裁顯然并不現實。被告人即便在一審中對初審法院程序違法提出異議,很有可能不被采納。初審法院的程序違法行為,不僅會損害被告人認罪認罰自愿性和訴訟權利,也可能產生非自愿性虛假認罪而損害實體公正。因此,有必要賦予被告人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的程序類救濟性上訴權。

三、對被告人上訴權限定模式:“效力維持型”與“利益收回型”

從前文類型化分析來看,救濟性上訴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有其必要性和正當性;違約性上訴不僅有違生效控辯合意、助長被告人投機心理,也不利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提高訴訟效率的立法目的。相對合理的解決方案是,賦予被告人救濟性上訴權,而對其違約性上訴予以必要限定。對被告人違約性上訴的限定主要有“效力維持型”和“利益收回型”兩種模式。

(一)“效力維持型”模式

在“效力維持型”模式下,被告人和檢察院達成的生效控辯合意經法院裁判確認后,就禁止其通過上訴來不承認或不履行該控辯合意?!靶ЯS持型”模式的基本原理是生效契約就應得到適當履行。在認罪認罰案件中,被告人按照生效控辯合意所應承擔的義務就是認罪認罰,即不得對檢察院指控罪名和量刑建議提出異議。一審法院按生效控辯合意作出裁判后,被告人在上訴中對一審裁判提出異議,就意味著其對生效控辯合意中確定的指控罪名和量刑建議不予認可。從維持生效控辯合意效力出發(fā),就應禁止被告人提出上訴。禁止被告人針對定罪量刑提出上訴,就維護了控辯合意效力的穩(wěn)定性。不同國家基于控辯合意的訂立主體、具體內容、法律效力等差異,對“效力維持型”模式下被告人上訴權的限定方式存在差異。

在英國治安法院審理的刑事案件中,作出有罪答辯的被告人原則上只能對量刑提出上訴,而無權對定罪提出上訴。有罪答辯是被告人對檢察官指控內容予以承認,而英國檢察官在指控書或起訴狀中僅提出指控事實及罪名,并不提出量刑建議。這就意味著在有罪答辯中,控辯雙方僅就定罪問題達成合意。法院審查確認有罪答辯自愿性和事實基礎后就直接進入量刑程序。在量刑程序中,檢察官采取中立態(tài)度,其僅提供量刑信息而并不向法官提出量刑建議;辯護律師會提出有利于被告人的量刑情節(jié)和材料;法官則在量刑聽證中結合量刑報告、控辯雙方提供材料作出量刑決定。在英國有罪答辯制度中,控辯雙方僅就定罪問題達成合意,而沒有就量刑問題達成合意。從維護控辯合意效力角度出發(fā),就只能限制有罪答辯被告人的定罪上訴權,而不得限制其量刑上訴權。不過,英國制定法和判例法也明確了在有罪答辯含糊不清、系被迫作出等例外情形下,被告人也可就定罪問題提出上訴。這些例外情形主要是欠缺事實基礎或自愿性而影響有罪答辯的法律效力,此種情況下被告人就定罪問題所提上訴可歸為救濟性上訴。而在一般情況下,禁止有罪答辯被告人對定罪提出上訴,主要還是為了維護有罪答辯法律效力的穩(wěn)定性。

在美國辯訴交易制度中,控辯雙方不僅可就定罪量刑展開協商,而且可就被告人是否放棄上訴權等程序問題進行協商。被告人可選擇作出附條件有罪答辯或無條件有罪答辯:在無條件有罪答辯中,被告人自愿放棄上訴權,原則上就不能提出上訴;在附條件有罪答辯中,被告人可保留上訴權,此種情況下其可就保留事項針對初審裁判提出上訴。由于控辯雙方可在無條件有罪答辯中獲得更大利益,檢察官會以更大量刑優(yōu)惠建議來換取被告人無條件有罪答辯。美國聯邦上訴法院和大多數州法院均對無條件有罪答辯持肯定態(tài)度。他們認為作出有罪答辯的被告人自愿放棄上訴權,不僅符合正當程序要求,也符合節(jié)約司法資源的公共利益,契合誠信原則的內在要求。在無條件有罪答辯中限制被告人上訴權,主要源于控辯雙方就該程序問題達成合意。從維護無條件有罪答辯效力出發(fā),就不允許被告人上訴。當然,若被告人有罪答辯受欠缺自愿性、獲得無效法律幫助等因素影響,也允許其就無條件有罪答辯的有效性提出上訴,此類上訴屬于有罪答辯效力瑕疵所衍生的救濟性上訴。

我國臺灣地區(qū)“刑事訴訟法”第455條之二至十一規(guī)定了控辯協商式簡易程序。在被告人認罪基礎上,控辯雙方可就量刑問題展開協商。經協商形成的控辯合意對法院具有約束力,若無法定例外情形,法院原則上應在檢察院求刑范圍內作出判決;也具有限制被告人上訴的約束力,即被告人不得單獨對量刑結果提出上訴。限制被告人量刑上訴權具有減少訟累、減輕法院負荷,以此強化簡易程序提升訴訟效率的價值功能。臺灣地區(qū)“刑事訴訟法”并非絕對限制被告人在簡易程序中的量刑上訴權,其第455條之十第1款規(guī)定在法定例外情形下也允許被告人提出量刑上訴,比如協商并非出于被告人自愿、法院未在合意范圍內量刑等。這些例外情形會損害量刑合意效力,此時所提上訴屬于救濟性上訴。我國臺灣地區(qū)“刑事訴訟法”限制被告人在簡易程序中的量刑上訴權,主要源于控辯協商范圍僅限定于量刑,控辯協商的本質就是量刑協商。而一審法院量刑裁判是建立在控辯雙方有效量刑合意的基礎上,限制被告人量刑上訴權主要就是為維護控辯量刑合意效力的穩(wěn)定性。

(二)“利益收回型”模式

“利益收回”模式并不直接禁止被告人上訴權,而是通過收回被告人在認罪認罰中所獲從寬利益來間接限制其上訴權。此種模式的基本原理是,將認罪認罰案件中被告人上訴視為不履行控辯合意的嚴重違約行為,控訴方可基于被告人違約主張解除控辯合意、請求法院收回給予被告人的從寬處罰利益。在認罪認罰案件中,被告人對檢察官指控犯罪事實和量刑建議予以認可,由此可以產生程序簡化和處罰從寬的法律后果;從寬處理是給予被告人認罪和程序簡化的對價。被告人提出上訴就意味著其對先前承認指控罪名和量刑建議的反悔或違約,其不能從自己不誠信的違約行為中獲得利益。檢察官自然可以違約為由主張解除控辯合意、收回被告人在認罪認罰中所獲從寬處罰利益。“利益收回”模式并不直接禁止或限制被告人上訴權,而是通過收回從寬處罰利益實現對被告人違約性上訴的間接限制。被告人喪失其在認罪認罰中所獲從寬處罰利益,就會面臨比不行使上訴權更重的刑罰。此種“利益收回”風險構成對被告人上訴權的潛在威懾,從而間接限定其行使上訴權。

在美國辯訴交易制度中,控辯雙方達成的認罪協商協議,經法院審查接受作出相應裁判之后,若被告人未按協商合意內容履行其義務,檢察官可以請求法院撤銷原判決結果,從而恢復到協商之前的狀態(tài)。比如檢察官原本以一級謀殺罪起訴被告人,但經協商后被告人承諾指證同案被告人,檢察院遂降為以二級謀殺罪起訴被告人,法院按辯訴交易內容以二級謀殺罪對被告人定罪量刑。但是,被告人后來拒絕對同案被告人作出不利證詞,檢察院此時就請求法院撤銷原二級謀殺罪的定罪量刑裁判,然后重新以一級謀殺罪向法院起訴審判。在英國刑事司法制度中,也存在類似的利益收回機制來限制被告人不當上訴,其規(guī)定對不成功上訴的申請者將自動喪失6~9周的折減刑期分。美國有相關學者建議參考英國上述制度對不提起上訴的被告人予以獎勵,而對缺乏正當理由提起上訴或無聊上訴的被告人進行懲罰。在我國司法實踐中,也出現檢察院對被告人上訴的認罪認罰案件進行抗訴,認為其上訴已導致案件不具備認罪認罰從寬適用條件;部分二審法院也支持了檢察院抗訴從而收回被告人所獲從寬利益。這是我國司法機關對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上訴權“利益收回型”限定模式自生自發(fā)的實踐探索。當然,其運行程序中仍有較大的完善空間,后文將詳細探討。

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采取“利益收回型”模式來限制被告人違約性上訴,需要遵行以下規(guī)則:第一,遵循上訴不加刑原則。在僅有被告人上訴的情況下,二審法院不能收回被告人在一審裁判中所獲認罪認罰從寬利益,否則就違背上訴不加刑原則。比如在吳某開設賭場案中,一審法院對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定罪量刑后,吳某以量刑過重為由提出上訴;二審法院經審理后認為:吳某在一審宣判后否認與原公訴機關協商一致的指控事實,不再符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條件,導致原判量刑偏輕,但囿于上訴不加刑制度,沒有改判加重處罰。若二審法院在沒有檢察院抗訴的情況下直接收回被告人從寬處罰利益,不僅有違上訴不加刑原則,也有悖于不告不理原則從而損害審判權的被動性與中立性。第二,遵循“協議解除”規(guī)則。認罪認罰具結書在本質上是控辯雙方就定罪量刑達成的合意,其從法律性質上屬于協議。若將被告人上訴視為違約行為,檢察院自然可以主張協議解除權,請求法院撤銷基于控辯合意所作裁判結果。此種撤銷既是對原判結果的撤銷,也是對控辯合意的法定解除??剞q合意解除之后,自然應當收回被告人在認罪認罰中所獲從寬利益。需要注意的是,此時僅能收回被告人在認罪認罰中所獲從寬利益,而不能剝奪其他量刑情節(jié)所產生的從寬利益,更不能以此為由提出比不認罪更為嚴厲的量刑建議。第三,遵循“正當程序”原則。在控辯合意解除之后,應當產生雙向利益返還的法律后果,即被告人返還所獲“從寬處罰”利益,而國家則應返還所獲“程序簡化”利益。這就意味著控辯合意解除之后,即便有檢察院提出抗訴主張收回“從寬處罰”利益,二審法院也不能直接收回被告人在認罪認罰中所獲“從寬處罰”利益,而只能發(fā)回原審法院按普通程序審理后收回其“從寬處罰”利益,否則就有悖于契約解除的基本原理和正當程序的內在要求。一審法院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過程中,經由簡易程序或速裁程序審理,對定罪量刑證據沒有展開或未充分展開質證,二審法院若直接改判加重刑罰,會損害被告人質證權。為了避免剝奪被告人質證權之嫌,二審法院改判之前可能會組織控辯雙方對定罪量刑證據質證,但此時仍然存在因剝奪被告人審級利益而違背正當程序之嫌。需要注意的是,若一審法院適用普通程序審理的認罪認罰案件,控辯雙方質證權在一審程序中已得到有效保障,此時檢察院基于被告人違約性上訴而提出抗訴,則二審法院可以直接剝奪被告人所獲從寬利益。

(三)兩種模式的比較分析

上述兩種模式既有共性也有差異,它們作為認罪認罰案件中被告人上訴權的限定方式,其適用對象都僅限于違約性上訴,而不得適用于救濟性上訴。當然,兩種模式運行的制度環(huán)境、適用條件、運行效果等方面也有較大差異,具體來說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面:

第一,兩種模式制度環(huán)境的差異。“效力維持”模式會直接限制被告人上訴權,需要由制定法或者判例法明確規(guī)定;而“利益收回”模式并不直接限制被告人上訴,而是通過收回被告人從寬利益來間接威懾違約性、投機性上訴,其可在立法未明確規(guī)定情況下借由司法機關抗訴、改判等訴訟行為來實現。上訴權是被告人法定權利,直接對其予以限定或剝奪應當由立法明文規(guī)定,在現有立法未作出明文規(guī)定的情況下,不宜通過司法解釋或者指導性案例來直接限定被告人上訴權。

第二,控辯合意效力穩(wěn)定性的差異?!靶ЯS持”模式強調生效控辯合意在經法院判決確認后就須履行而不能通過上訴反悔,更有利于維持控辯合意法律效力的穩(wěn)定性,從而更有利于實現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節(jié)約司法資源之功能?!袄媸栈匦汀蹦J讲⒉恢苯咏贡桓嫒诉`約性上訴,而是通過收回從寬處罰利益來間接限定被告人上訴權。其限定機制的間接性決定被告人具有相對自主權,其可以權衡自身利益得失后決定是否提起上訴。但是,“利益收回型”模式以解除生效控辯合意為前提,由此決定了會對控辯合意效力的穩(wěn)定性產生沖擊。

第三,程序設置與運行的差異。兩種模式都是要限定被告人違約性上訴,由此決定了二者在程序上都需建立上訴初步審查機制。通過初步形式審查可以發(fā)現不符合法定條件和理由的上訴,但二者后續(xù)處理則并不相同。在“效力維持型”模式下,法院經初步形式審查發(fā)現被告人系違約性上訴,則可直接裁定不受理被告人上訴,此時就產生程序終結的效果。而“利益收回型”模式的有效運行則需借助檢察機關同步提出抗訴,法院不能在未經檢察院抗訴的情況下直接收回被告人在認罪認罰中所獲從寬利益。即便在檢察官抗訴的情況下,基于合意解除的雙方利益返還和正當程序的基本要求,二審法院不能直接收回被告人在認罪認罰中所獲從寬處罰利益,而只能發(fā)回原審法院按普通程序審理后收回其從寬處罰利益,這也就決定了“利益收回型”模式具有逆轉性與復雜性。

四、司法機關探索之反思:“報復性抗訴”到“回應性抗訴”

在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和速裁程序試點過程中,不少實務界人士就贊同取消速裁程序中被告人上訴權。但2018年《刑事訴訟法》并未采納此種觀點,我國現有法律和司法解釋并未對認罪認罰案件中被告人上訴權作任何限定。因此,在現行法律未修改的情況下,“效力維持型”模式在我國并不具有可行性。我國司法機關在實踐中自生自發(fā)探索“利益收回型”模式,此種模式主要是由檢察院抗訴并經二審改判收回被告人在認罪認罰中所獲從寬利益?!袄媸栈匦汀蹦J絻H適用于被告人違約性上訴權,但部分檢察院在實踐中亦基于救濟性上訴而提出抗訴,請求法院收回被告人所獲從寬利益,存在報復性抗訴之嫌。如何防止檢察官對被告人的正當救濟性上訴的“報復性抗訴”,實現認罪認罰案件中保護被告人正當上訴利益和防止濫用上訴權的有效平衡,就成為“利益收回型”模式在我國實踐運行中值得關注和探討的問題。

(一)認罪認罰案件中的“報復性抗訴”

作為國家法律監(jiān)督機關的檢察院,在行使抗訴權時應遵循客觀公正義務,不能濫用抗訴權來阻止被告人依法上訴。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院亦不能濫用抗訴權來阻礙被告人依法尋求救濟的上訴行為,否則就可能構成報復性抗訴,比如下文案例五。

案例五:劉某危險駕駛案

在劉某危險駕駛案中,一審法院認定其犯危險駕駛罪,判處拘役三個月并處罰金五千元,并對附帶民事訴訟作出相應判決。劉某以附帶民事判決錯誤為由提出上訴。檢察院以劉某上訴、已不符合認罪認罰從寬適用條件為由提出抗訴。二審法院經審理后認為:劉某僅針對附帶民事判決上訴,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條件并未變化,故對檢察院抗訴不予支持。

在該案中,檢察院抗訴就存在報復性抗訴之嫌。報復性抗訴是檢察官為報復被告人主張上訴權的合法行為而對初審法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所作裁判提出抗訴,以尋求二審法院加重對被告人處罰??乖V本身是檢察機關行使職權的正當行為,但其會因增加了報復性因素而喪失正當性,此時抗訴就會成為檢察官發(fā)泄其內心不滿的工具。在報復性抗訴中,檢察官抗訴行為帶有報復性動機。報復性動機所針對的是被告人所作法律允許其作的正當行為,檢察官出于懲罰被告人從事該正當行為的動機而提出更加嚴重的指控。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報復性抗訴”主要是為了遏制被告人依法行使上訴權,通過抗訴尋求二審程序中加重被告人量刑,從而限制被告人上訴權的正當行使。報復性抗訴通常具有以下特征:

第一,檢察院抗訴與被告人合法上訴之間存在因果關系。檢察院正常抗訴只能是緣于原審裁判確有錯誤,若原審裁判沒有錯誤,則檢察院不能抗訴。但是,在“報復性抗訴”中,檢察院抗訴則并不是緣于原審裁判確有錯誤,而主要是因為被告人正當上訴行為引起了檢察官不滿,抗訴已經演變?yōu)闄z察院發(fā)泄此不滿的途徑和工具;若被告人不依法提起上訴,則檢察院自然不會抗訴。

第二,檢察院抗訴的動機是懲罰被告人依法行使上訴權的行為。檢察院正常抗訴只能是為了糾正原審錯誤裁判。在“報復性抗訴”中,檢察院抗訴是為尋求二審法院加重被告人量刑,從而懲罰被告人依法上訴行為。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運行中,被告人可在量刑減讓中獲得“從寬利益”,檢察院則可減少出庭工作量,也因控辯合意而提高法院裁判結果的確定性。被告人依法提出上訴之后,不僅增加檢察官在二審程序中準備材料、出庭應訴的工作量,還會讓其面臨裁判結果不確定的風險,其自然存在提出抗訴、懲罰被告人的報復動機。

在案例五中,被告人主要針對附帶民事判決依法提出上訴,而對被害人民事賠償通常并不屬于認罪認罰協商合意范疇。因此,被告人對附帶民事判決提出上訴并不意味著其不再認罪認罰,其所提上訴并不屬于違約性上訴。在該案中,法院亦在控辯合意范圍作出定罪量刑裁判,該刑事裁判結果并不存在錯誤,檢察院在正常情況下不應提出抗訴。檢察院抗訴主要是緣于被告人對附帶民事判決的依法上訴行為,其是想通過抗訴來剝奪被告人在認罪認罰中所獲從寬利益。報復性抗訴是報復性起訴的衍生物,其在本質上是檢察官借公權力之名實現報復之不正當意圖的手段。一般來說,報復性動機屬于主觀范疇,在缺乏自認的情況下很難對其直接證明??蓞⒄彰绹摪钭罡叻ㄔ涸诮箞髲托云鹪V中所確立的推定規(guī)則,只要被告人行使法定權利后,檢察官對其提出更嚴厲指控,就可推定其具有報復性惡意。在該案中,檢察院基于被告人合法上訴而提出抗訴,以尋求二審法院加重被告人行為,亦可以推定其具有報復意圖。此種“報復性抗訴”因阻礙被告人依法行使上訴權而違背正當程序基本要求。因此,二審法院沒有支持檢察院抗訴無疑具有合理性。

(二)從“報復性抗訴”走到“回應性抗訴”

在被告人提出違約性上訴的情況下,二審法院不能未經檢察院抗訴而直接收回被告人所獲從寬利益,否則就有悖于上訴不加刑原則。因此,通過“利益收回型”模式來限定被告人違約行為,檢察院抗訴是其有效運行的必備要件。我國司法機關在自生自發(fā)探索“利益收回型”模式中就會借助于檢察院抗訴。

案例六:王某盜竊案

在王某盜竊案中,一審法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判處其拘役五個月并處罰金2 000元。王某以量刑過重為由上訴。檢察院以王某上訴、已不具備認罪認罰從寬適用條件為由抗訴。二審法院認為:王某在一審中自愿認罪認罰,一審法院據此對其從輕處罰;王某以量刑過重為由上訴,表明其不認罰;檢察院抗訴成立,故改判王某有期徒刑八個月并處罰金3 000元。

在該案中,檢察院就基于被告人違約性上訴所提出抗訴。該抗訴行為雖然從外觀來看與報復性抗訴很相似,比如它們都以被告人上訴為前置條件,都具有限制被告人上訴權的客觀效果,但它是對被告人違約性上訴的正當回應。“利益收回型”模式中的回應性抗訴與報復性抗訴主要有以下區(qū)別:第一,適用對象不同。報復性抗訴主要是基于被告人依法尋求救濟的正當上訴,而回應性抗訴主要是基于被告人違約性上訴。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適用對象差異是決定檢察院抗訴是否具有正當性、合法性的重要基礎。實務界有觀點認為:若法院在生效控辯合意內作出裁判,無論被告人以何種理由上訴,檢察院都不得抗訴,否則就有違訴訟誠信原則和司法公信力。此觀點實際承認違約方可以肆意違約,而禁止守約方采取任何回應措施以獲得救濟,顯然沒有正確認識回應性抗訴的性質和對象?;貞钥乖V是對被告人違約行為的回應,若缺乏對違約性上訴的有效回應與制約,只會助長被告人違約上訴的不誠信行為。因此,回應性抗訴不僅沒有違反誠信原則,反而是維護訴訟誠信原則的必要手段。第二,主觀目的不同。報復性抗訴是檢察院為懲罰被告人依法上訴而通過抗訴尋求加重被告人量刑,其主觀上是要限定被告人的合法行為。回應性抗訴直接目的是為收回被告人在認罪認罰中所獲從寬利益。在控辯合意因被告人違約上訴而解除之后,其已經喪失了獲得從寬處理的正當依據。故檢察院提起回應性抗訴的直接目的是為收回該從寬處罰利益。由于收回該從寬處罰利益之后,被告人會面臨比認罪認罰更重的量刑,其在客觀上會間接產生遏制被告人違約性上訴的效果。第三,剝奪利益性質不同。報復性抗訴是要剝奪被告人本不該失去的正當利益;而回應性抗訴則是要收回被告人本不該得的利益??剞q合意解除之后,被告人喪失在認罪認罰中所獲從寬處理的正當依據,檢察院自然可以抗訴請求法院裁判收回。實踐中,有觀點認為檢察院抗訴的法定依據是原審裁判確有錯誤,而原審法院在生效控辯合意內作出判決并無錯誤,即便被告人上訴,檢察院也不能抗訴。實際上原判確有錯誤,可能是基于現有證據或者事實而有錯誤,也可能是基于新出現的證據或事實而有錯誤。控辯合意解除之后,不僅被告人喪失從寬處罰的正當根據,也會讓原審中量刑裁判失去認罪認罰情節(jié),從而導致原判確有錯誤。因此,檢察院自然可以提出抗訴請求法院收回該從寬利益。

由于回應性抗訴和報復性抗訴在外觀上很相似,為防止“利益收回”模式中的回應性抗訴在實踐中演變?yōu)閳髲托钥乖V,應當對其設置必要程序限制:第一,抗訴前的訊問程序。檢察官知悉認罪認罰案件中被告人上訴后,應及時對其進行訊問。通過訊問來了解被告人上訴的真實動機和目的,以便為區(qū)分違約性上訴和救濟性上訴奠定基礎。第二,抗訴前的告知程序。在我國現行法律未禁止違約性上訴的情況下,被告人享有上訴或者不上訴的選擇權。為了更好地保障其選擇的理智性,更好地評估其在違約性上訴中的利益得失,檢察院應當告知被告人違約性上訴的法律后果,即被告人可能會因檢察院回應性抗訴而喪失在先前認罪認罰中所獲從寬利益。第三,利益收回的必要限度。被告人并不會因其違約性上訴,而喪失認罪認罰以外的法定或酌定從寬量刑情節(jié)。因此,其在檢察院抗訴請求法院改判時,僅以收回被告人在認罪認罰中所獲從寬利益為限,回歸到其在不認罪認罰狀態(tài)所應受量刑結果,而不得在此之外提出更為嚴苛的量刑建議,否則就存在報復性抗訴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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