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結
(南京大學 中文系,江蘇 南京 210023)
在賦論史上有些不起眼的作家與作品,似乎沒有什么話語權力和學術地位,但其言說中的精到之語卻不宜輕忽,明末清初費經虞所編《雅倫》中有關賦體的批評,就是一例。
費經虞(1599—1671),字仲若,號鮮民,門人私謚“孝貞先生”。四川新繁(今新都)人,明崇禎十二年(1639)中舉,十七年(1644)授昆明知縣,遷云南府同知,時逢蜀中張獻忠兵起,棄官而輾轉流寓揚州,閉門纂述。他平生博學能詩,著述有《毛詩廣義》《四書字義》《古今方書》《周易參同契合注》《臨池能訓》《字學》《四書鼓訓》《古韻拾遺》《荷衣集》《雅倫》等行世??肌堆艂悺芬粫?,由費經虞編撰,其中子費密增補而成,江都后學于王棖校訂。該書詳論歷代詩賦,分源本、體調、格式、制作、合論、工力、時代、針砭、品衡、盛事、題引、瑣語、音韻十三門,乃歷代詩文選集暨格法類撰述。據費密《雅倫》記語,該書初為費經虞“客沔縣時鄉(xiāng)塾中編次以訓密者”,乃授學鄉(xiāng)塾、訓子入門的教本。但結合費經虞《雅倫·后序》所言“《雅倫》成于漢中,所見典籍猶少,既舉族而南,居于江都,姻戚楊公研漣架上卷軸甚富,遂得遍觀。兒子復時時假于親友,再加補葺,更七八載,比前頗備”,以及費密所謂“先子為著此書,朝夕把玩,更與名流講究”,可知此書由漢中到江南,歷時多年而成于兩代人之手,雖為鄉(xiāng)塾課本,卻也有頗用心之處。對《雅倫》中的詩論,學界已頗有成果介紹,而對其賦論,或因文字少且內容單薄,于其特色則鮮有專論,本文不揣淺陋,因發(fā)微以補闕。
《雅倫》的賦論集中在卷三《格式一·楚辭》與卷四《格式二·賦》所附“費經虞曰”,而卷五(格式三)、卷六(格式四)所選歷代賦篇,以及選賦后的評點語,也有參資價值??疾橘M氏賦論,要在正體,如其卷四《賦》引朱熹有關宋朝文盛,前世莫及,獨于楚人之賦,有未數數然的說法,而落實到宋人賦,如歐陽修的《秋聲》、蘇軾的《赤壁》,則認為“散文本宋玉。但宋格調音節(jié)卑促,故謂非賦之正體。若以一篇定一代之體,恐未然也?!庇捎谡w,又首在考源,從費氏集錄前人賦論語如班固《兩都賦序》、皇甫謐《三都賦序》與劉勰《詮賦》等,一個聚焦點就是賦體“詩源”論。先看《雅倫》卷四《格式二·賦》費氏云:
古詩六義,其一為賦。述事敘情,實而不托,平而不寄,《嵩高》《豳風》《大雅》長篇是也。自罹戰(zhàn)國,繼以暴秦,風雅淪亡,意旨湮沒。殆楚人屈平作《騷》,長言大篇,極情盡致,而賦遂變,與詩相殊,別為一格。
到了明清時代,這種“古詩六義,其一為賦”已成為固化的賦源于詩的批評形態(tài),了無新意。但追溯其源流,卻有賦論史的價值。從東漢班固《兩都賦序》籠統(tǒng)的“賦者,古詩之流”的說法,到晉人皇甫謐《三都賦序》指認“孔子采萬國之風,正雅頌之名,集而謂之詩。詩人之作,雜有賦體。子夏序詩曰:一曰風,二曰賦。故知賦者,古詩之流也”,已將《詩》之“六義”落實到賦體。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所言“詩有六義,其二曰賦……劉向明不歌而頌,班固稱古詩之流”,又雜糅前人諸說,以成其“詩源”賦學觀。繼后,自唐到清如白居易《賦賦》論賦是“古詩之流”,即“四始盡在,六義無遺”,康熙帝《御制歷代賦匯序》認為“賦者,六義之一也。風、雅、頌、興、賦、比六者,而賦居興、比之中,蓋其敷陳事理,抒寫物情,興、比不得并焉,故賦之于詩,功尤為獨多”,基本上都是概念的延承。或有細化《詩》之“六義”與“賦體”的關聯,如路德《詩賦準繩序》說“凡作詩賦,寫景抒情者,風之意也;揆時審勢者,雅之遺也;歌功論德者,頌之體也。就一篇論之,其中端而虛者,得于風者也;和而莊者,得于雅者也;雍容揄揚而近實者,得于頌者也。業(yè)詩賦者,必先學為風人,然后本之于雅,以大其規(guī);和之于頌,以要其止”,將《詩》之風雅頌納入賦體的創(chuàng)作風格,但對“賦”既為“六義”之一,又為《詩》源的文本連接,卻無辨明。
相較而言,費經虞的“古詩六義,其一為賦”是習抄陳說,可是其由詩、騷到賦的文本言說,卻有著自己對創(chuàng)作的理解與批評的體驗。
首先,他從《詩》三百篇的創(chuàng)作實例探尋“賦體”的產生淵源,以印證其“詩源”說。如其謂賦的“述事敘情,實而不托,平而不寄”創(chuàng)作特點,于《詩》之“《嵩高》《豳風》《大雅》長篇是也”。在“風詩”中長篇敘述者不多,而《豳風》如《七月》是典型的按月令時序鋪寫成文,全詩諸章,既鋪陳其事而直言,又是詞語描繪形成長篇敘事體,其寫作方法與后起賦體相近。至于《詩》之《大雅》,尤多鋪陳長篇,論者所舉《崧高》(亦作《嵩高》)篇名,亦舉隅而已。該詩以“崧高維岳”開篇,《毛傳》釋云:“崧,高貌。……岳,四岳也。東岳岱,南岳衡,西岳華,北岳恒?!瘪R瑞辰認為鄭箋該詩從“毛氏”,“以甫(仲山甫)、申為甫侯、申伯,為唐虞四岳之后”,所以詩的首句并非“比興”起(以山喻人),而是直書其人(四岳之后)。觀詩中描寫,則主要是周宣王時申伯來朝故事,故繼首章“崧高維岳”,詩中復以“亹亹申伯”(二章)、“王命申伯”(三章)、“申伯之功”(四章)、“王遣申伯”(五章)、“申伯信邁”(六章)、“申伯番番”(七章)、“申伯之德”(八章)構篇,以成長篇敘事體例。在這一點上,費氏認為與后世賦體寫作方式的相通,有賦源自詩的文本意義。同時,他在卷三《格式一·楚辭》的論述中又認為,“蓋直賦其事而曲言,長篇《大雅》已有之,但句法不長耳”,這又落實到詩與賦語言結構的句法來辨析同異。比如寫山,《崧高》“崧高維岳,駿極于天”,用四言詩體加以描繪,而賦體如司馬相如《大人賦》則謂“歷唐堯于崇山兮,過虞舜于九疑。紛湛湛其差錯兮,雜沓膠葛以方馳。騷擾沖蓯其相紛挐兮,滂濞泱軋軋麗以林離。鉆羅列聚叢以蘢茸兮,衍曼流爛痑以陸離”,以雜言長句以鋪寫其形狀,描摹其物境,這又是賦源詩的鋪敘卻采用長句夸飾書寫的新方式。
其次,正出于文本對賦體源于詩而變于詩的理解與辨析,費氏賦論對楚騷的認知盡管傳承前人如劉勰《詮賦》所言“受命于詩人”與“拓宇于楚辭”,視楚“騷”為周詩與漢賦間的重要環(huán)節(jié),然其著眼于文本的“變”,卻有悟解之處。如《雅倫》卷三在選錄楚騷作品以及司馬遷、班固、王逸、蕭統(tǒng)、劉勰、顏師古、宋祁、嚴羽、范德機、朱熹、史繩祖、胡元瑞等人有關屈原及作品的論述后,費氏曰:
齊桓、晉文而后,秦、楚皆為大國。圣人錄秦詩而不載楚詩,楚其無詩耶?然則《離騷》《九歌》,詩之變者也。……屈平既變?yōu)橐惑w,楚人宋玉、景差之徒皆效焉,而《楚辭》成?!冻o》成,三代文章為之一變,則《楚辭》者,《三百篇》之后繼也。漢猶以屈平所作謂之賦,自司馬相如等之賦間以散文,而屈、宋始專命為騷。
論者持“詩源”原本“六義”說,梳理雅詩之賦與楚漢之賦的內在聯系,同時又考辨賦體之“變”與“古詩”分離,故區(qū)分“六義”之賦與“后世賦體”,包括屈原、相如之“變”等等,從而由“六義”賦源(不變)而批評賦體的變化。因持“詩源”說,費氏認為騷源于詩,但同時又提出“楚其無詩”之問,這與宋元以來楚辭學批評文獻有著淵承與關聯。如王應麟《困學紀聞》卷三載:“艾軒(林希逸)謂詩之萌芽,自楚人發(fā)之,故云江漢之域。詩一變而為楚辭,屈原為之唱?!弊颉豆刨x辨體》卷一《楚辭體上》進一步闡述:“屈原為騷時,江漢皆楚地。蓋自文王之化行乎南國,《漢廣》《江有汜》諸詩已列于二南,十五國風之先?!L雅既變,而楚狂《鳳兮》之歌、滄浪《孺子》‘清兮’‘濁兮’之歌,莫不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而猶有詩人之六義……原最后出,本《詩》之義以為騷?!贝私砸阅戏皆姼杳鞅嬖婒}之傳統(tǒng),也正是費氏“楚其無詩”反問的正解。然費氏與前賢不同,不太重視詩騷傳統(tǒng)之“義”,而更多明辨其“詞”,所以他認為楚騷之“變”的呈現,決定于作品,即以文本為視點的評論。如費氏評說《離騷》云:“《騷》之篇,或長或短,或如此或如彼,不可以拘以格也?!浞▌t宜長。若《九歌》《天問》,則亦短句,擬騷大約長句多而短句少,句長方得優(yōu)柔委婉之致。”很顯然,在費氏看來,“騷”變于《詩》也宜落實到文本的謀篇或煉句的考察。
最后,由詩騷傳統(tǒng)衍生出賦體,由詩騷及賦之變而觀覘其賦史,是費氏賦論的思路。他推重楚騷與漢賦的批評源自宋元以來的“祖騷宗漢”史觀,但其言說主旨仍在創(chuàng)作體式,即句法與風格?!堆艂悺肪硭恼摗百x”繼《詩》之“六義”與楚騷體義后,略論賦史云:
賦別為體,斷自漢代始。荀、陸之文,各自為書,且荀多隱語。屈平之作,又分為騷。六朝之賦則俳,唐人之賦則律,而多四六對聯。宋人之賦多粗野索易之語,衰颯之調。總之,后世牽補而成,詞旨寒儉,無復古人浩瀚之勢,偉麗之詞,去賦遠矣。
這以“賦別為體,斷自漢代始”立論,是費氏賦體“宗漢”的具體言說。他一方面對賦的考量是以“體”的完型為旨歸,所以提出“古詩六義,其一為賦”,卻“非后世之賦體”觀點,一方面又以文辭之“變”看賦史,既闡述詩、騷、賦形成時期的變遷,又觀覘漢以后如六朝俳體、唐代律體及宋代文賦的變遷,其要則仍在文本的樣態(tài),包括語言形式的變化。正因此,費氏對賦創(chuàng)作的考量主張“作者不乖于古,不流于俗,當融合古今諸賦而含茹之,取材于經史,則庶乎其得之”,保留著對前人賦學經義觀的容受的態(tài)度,然觀其對六朝賦之“俳”、唐賦之“律”、宋賦之“語”的衰颯評價,又反證其“六義”說作為尊古賦論的特點,還是與文本的變化密切相關。結合《雅倫》中選賦標準,可見他既重賦體變化的存在形式,又出于正宗的思想,對六朝賦的“俳”句,對唐律賦的“四六對聯”,對宋人賦以文體為之的“粗野索易之語,衰颯之調”,均持摒棄的態(tài)度。究其要則,仍在觀其文本,殊非“賦之正體”。
在《雅倫》卷四“費經虞曰”的較長的一段論賦文字中,有一個重要的視點就是辭賦與樂府的關系。他認為“楚人屈平作《騷》,長言大篇,極情盡致,而賦遂變,與詩相殊,別為一格。漢興,學者修舉文辭。至于孝武,升平日久,國家隆盛,天子留心樂府,而賦興焉”,其將漢賦興盛的聚焦點集中在武帝朝,而在武帝朝又聚焦于“樂府”與“賦興”的關聯。這一說法源自《漢書·禮樂志》的記載:“至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同類的表述尚見于班固的《兩都賦序》“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設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亦以樂府之事為賦興的重要緣由。而作為武帝朝“立樂府”與“獻詩賦”的制度化的關聯,固有其重要的淵源及內涵,然作為賦學的批評而言及此者卻較罕見,劉勰《文心雕龍·時序》僅謂“孝武崇儒,潤色鴻業(yè),禮樂爭輝,辭藻競騖”,未若費氏直謂“留心樂府,而賦興焉”這般明確。不僅如此,費氏針對《漢書·禮樂志》“立樂府”與司馬相如“造為詩賦”的說法,復將其落實到創(chuàng)作文本加以質疑與省思:
是相如諸賦,當時皆以入歌者也。觀《上林》《長楊》散文多,何以合樂?不得其解者久之。老而始悟,蓋散文誦而不歌,如后世院本之道白也。其有音韻,乃以瑟箏之類。歌如后世之白畢唱詞也。當是子虛子、亡是公、烏有先生三人登場,互相對答問難。今北方所傳“羅嗹腔”(結按:今之羅羅腔,一人前臺演唱,眾人后臺幫腔),三弦和之。其明白言之者,謂之說白;其微帶歌聲而言之者,謂之滾白(結按:亦稱滾板,半說半唱的一種表現形式)?;蛘呤琴x遺意也。賦之音節(jié)失傳,而單論文章。
這段文字可分幾個層面:其一,相如賦合樂入歌,然其《上林賦》及揚雄的賦已多散文化;其二,賦何以合樂?構成前說“樂府”與“辭賦”的緊密聯系與實際文本(漢賦)并不盡合的矛盾,并由此產生懷疑(不得其解);其三,以推測之語探究賦文與后世院本的關聯,以“唱”與“白”隱含了賦的“歌”與“誦”,并視后世院本之說唱為“賦遺意”;其四,賦在傳寫過程中“音節(jié)失傳”,成為案頭文章,這才構成賦與樂府關系的不理解。至于所言北方之“羅嗹腔”及戲劇的“說白”與“滾白”等,皆費氏以現實文本(戲文)與歷史文本(賦文)的對接加以思考的。
考查費氏這則賦論的指向,關涉到兩個既相聯又有趣的現象,即賦體的“歌”與“誦”和賦文與戲文,這是歷代賦論中罕有正面提及的問題。
我們先看賦體的“歌”與“誦”的批評。有關賦與“誦”的關聯,最代表性的說法就是《漢書·藝文志》于《詩賦略》的后敘中所稱:“《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愿形镌於?,材智深美,可與圖事,故可以為列大夫?!彼f的《傳》,指《毛傳》,即今存“登高能賦”語,然無前語,或疑“不歌而誦”非《傳》語。但不管此說是前人語,或為漢人說,皆歸之于賦的功用,包括“誦”與“頌”(皇甫謐謂“不歌而頌”)、“不歌而誦”與“登高能賦”以及“賦詩言志”等問題,但作為“誦”的提出,同樣也有文本的意義。如“誦”指“誦詩”,與“歌詩”對應(或稱“樂詩”與“徒詩”),或如“賦篇之‘賦’,應是由‘不歌而誦之賦’的‘賦’轉變而來”??梢哉f,從“詩人歌樂思其德”(《史記·周本紀》)到賦家“多虛辭濫說”(《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已形成了由“尚樂”到“尚辭”到“可歌”再到“不歌而誦”的創(chuàng)作轉變,這應是費經虞賦論的批評視點所在。所以他認為相如賦在西漢早期尚入“樂府”,即“當時皆以入歌”,而賡續(xù)者如揚雄賦體散化,所謂“散文誦而不歌”,故不合樂,而轉為誦體。
由此可見,“不歌而誦”在某種意義上是漢賦漸離周詩而擅長騁辭的體義,這作為一種說法并無深意,而費氏提出這一問題的賦史價值,應該在揭示了一條批評史的線索,即對賦體的認知由“不歌”(可誦)到“可歌”(不誦)的轉變。這一批評的關捩在祝堯的認知得以清晰地展示,就是他說的“辭人之賦,賦其辭爾,故不歌而誦;詩人所賦,賦其情爾,故不誦而歌”,這將賦體的可歌歸于緣情的創(chuàng)作,強調的是賦體的“情”“理”“辭”而以“情”為本的道理。很顯然,這是將揚雄在《法言·吾子》中有關“詩人之賦”與“辭人之賦”的政教言說,轉化為賦體回歸“詩源”創(chuàng)作路線,這也是祝堯《古賦辨體》將《楚辭體》放置于賦首的緣由。對此回歸線路的一個重要標識,或者說回歸文本的說法,清人劉熙載在《賦概》中有句破的之語:“楚辭,賦之樂;漢賦,賦之禮?!背o接近于“詩”,尚合樂,況宋祁說“《離騷》為辭賦之祖……后人為之,如至方不能加矩,至圓不能過規(guī)”,又與宋元時代賦體“祖騷宗漢”說相契合。略做梳理,楚辭由西漢歸于賦域,經東漢王逸撰《楚辭章句》,到魏晉以后如《文選》“別騷一體”,繼至宋人重騷,而有如洪興祖《楚辭補注》、朱熹《楚辭集注》等尊楚辭體的撰編,再到祝堯《古賦辨體》復將楚騷歸于賦域。這期間有一重要轉折,就是賦體生存的文化語境由兩漢經學重“禮之義(教)”向宋元理學重“樂之義(教)”轉換,其中除了“尊騷”思想,就是“詩”之“聲樂”的介入。我們可以明人賦論為例,如許學夷說:“凡讀騷辭,得其深永之妙,一倡三嘆而不能自已者,上也。得其窈冥恍惚、漫衍無窮、可喜可愕者,次也;得其金石宮商之聲、瑯瑯出諸喉吻而有遺音者,又次也?!彼五フf:“其作賦之法,則謂有音法,欲其倡和闔辟;有韻法,欲其清濁諧協;有辭法,欲其呼吸相應;有章法,欲其布置謹嚴?!敝亍皹仿暋薄绊嵎ā?,為當時論騷賦藝術的審美思潮。這顯然是費經虞賦論討論“樂”與“辭”關系的賦學背景,然其將辭賦與“樂府”的關聯落實于文本,則是費氏別開生面,卓有新義之處。
這就是賦文與戲文的聯系。費經虞自謂對散文賦“誦而不歌”與樂府的聯系不解,迨“老而始悟”,認為“歌”與“誦”與“說唱”文學相關,故有“唱詞”,有“道白”,包括表演,比如相如賦中“子虛子、亡是公、烏有先生三人登場,互相對答問難”,與后世“院本”相似。所謂“院本”,即金、元時代行院演唱戲曲的腳本,明清時期泛指雜劇、傳奇。費氏以辭賦對應院本(戲劇),是與他重視文本的解讀相關,倘若將其置放于賦體批評史來看,其中又蘊含著多重意義。論淵源,賦與戲有著密切的聯系,近人王國維論戲曲謂 “古代之優(yōu),本以樂為職……優(yōu)人之言,無不以調戲為主”,而漢代賦家亦多以俳優(yōu)自比,最典型的是《漢書·賈鄒枚路傳》載枚皋所說“為賦乃俳,見視如倡”,其具體案例又如《漢書·佞幸傳》所記述的:“延年善歌,為新變聲。是時上方興天地諸祠,欲造樂,令司馬相如等作詩頌。延年輒承意弦歌所造詩,為之新聲曲?!逼渲欣钛幽昱e賦家之作以協律呂,由優(yōu)人與賦家親近度,似可領悟其間的聯系。優(yōu)人有伎藝之術,賦家有伎藝之才,這也是前賢視賦源于“優(yōu)語”的原因。論結構,賦文與戲文極為相似,如假托人物、虛擬夸張等,尤其是大賦體的長篇鋪敘描寫,以及其娛神與娛人的故事性,正是費氏論賦類院本的重要視點。逆向來看,費氏這一觀點的提出,又與戲劇文本對辭賦的借鑒相關,包括戲劇敷演賦家故事(如以司馬相如為題材的戲本)、改編經典賦作(如《高唐賦》《長門賦》《洛神賦》入戲)、結構采用“賦法”(鋪敘)、唱詞賓白中“寫賦詞”等表現。究其緣由,又在于賦中的戲劇因子,例如張衡《西京賦》、李尤《平樂觀賦》、唐代王讠垔《花萼樓賦》對角抵戲、百戲等早期戲劇樣式的書寫;唐代林滋《木人賦》,宋代晏殊、明代周履靖及程誥、清代于振等同題作《傀儡賦》對“傀儡戲”(即今之“木偶戲”)的描寫;清代崔邁《觀優(yōu)賦》、包世臣《都劇賦》、顧復初《戲館賦》等對戲劇演出的場所、布置、行頭乃至觀眾的再現,均可見賦作衍生出廣義的戲劇藝術?;氐轿谋窘Y構,在費氏提出賦與戲唱詞、賓白的類同之前,劉勰《文心雕龍·詮賦》言及賦體結構“既履端于倡序,亦歸余于總亂。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亂以理篇,迭致(寫送)文勢”。所謂“亂”,既是樂曲的煞尾,也與古典戲劇的“幫腔”有關,因為當“亂”作“總結”理解時,又類同戲劇文本中每一出演畢的“下場詩”(也稱“收場詩”或“落場詩”), 具有同樣的情境與功能。清人左潢《會真別趣賦》序文云“丁未歲,余客塞垣監(jiān)司署,旋至建昌主講。長晝無聊,作為消閑之具,名曰會真別趣。取《會真記》中五人為人部,以花木音樂文玩為三部,各九種,合共三十二籌,中以典故組織之,謂之合錦。其有拈得合錦者,或飲酒,或賦詩,或歌曲。賓筵聚會,頗有新趣。其時如別駕景松岡先生文明,復亭先生善,榷政訥厚田先生福皆極稱賞,屬為賦紀之,因有是作”,既賦寫傳奇,又新構戲趣,以一個案再現了賦文與戲文的密切聯系。
由此來看費經虞通過辭賦與樂府的記述,進而論及賦體與戲體的關聯,其關于賦的批評是有極大的衍讀空間及意義的。
作為一部詩文總集的賦選部分,費經虞的《雅倫》以選賦為本,論賦觀義,其核心思想是元明以來辭賦辨體論的承續(xù)與衍展。許承家《雅倫序》稱贊該書乃“藝苑之大觀,而風雅之淵藪”,以為“當與《昭明文選》《文苑英華》同垂不朽”,乃取法乎古,而疏略了是編的當朝文學背景。費氏父子具有反理學的思想,其相繼編成《雅倫》,雖歷明末清初之變,然于有明一朝的學術影響,似不宜忽略。這突出體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明代大量賦選的出現,形成當時以“選學”為批評的賦學特征??疾烀鞔x選,主要有三大類。其一,“《文選》”類,代表者有劉節(jié)編《廣文選》、周應治編《廣廣文選》與湯紹祖編《續(xù)文選》,收錄大量辭賦作品。其二,“賦集”類,今存者有俞王言編 《辭賦標義》,陳山毓編《賦略》,周履靖等編《賦海補遺》,李鴻編《賦苑》,施重光編《賦珍》,袁宏道輯、王三余補《精鐫古今麗賦》等。其三,“文總集”類,其中分門編次者有吳訥《文章辨體》、徐師曾《文體明辨》、朱木旃《文章類選》等;斷代編次者有顧錫疇《秦漢鴻文》、馮有翼《秦漢文鈔》等;大型總集有陳仁錫《三續(xù)古文奇賞》等;以作者為單位的通代詩文總集有李賓《八代文鈔》、張燮《七十二家集》等,皆收錄辭賦作品。費經虞的《雅倫》以選賦集義,以格法示學,正與明代大量的賦選集的法式相契合。
二是元明以來因賦選而呈示的文學辨體觀,也是《雅倫》論賦的宗旨。這類編撰最典型的是祝堯《古賦辨體》、吳訥《文章辨體》、徐師曾《文體明辨》、許學夷《詩源辨體》等,其中除祝氏專論賦體,他者亦兼賦說,旨歸于由辨體而尊體,這是一致的。如祝堯所言“古今言賦,自騷之外,咸以兩漢為古,已非魏晉以還所及,心乎古賦者,誠當祖騷而宗漢”,此辨騷、漢之體,而尊“祖騷宗漢”之說,所以對宋代歐、蘇“以文為賦”,如“坊雷大使舞劍,終非本色”。又如徐師曾論賦“三國、兩晉以及六朝,再變而為俳,唐人又再變而為律,宋人又再變而為文。夫俳賦尚辭,而失于情……文賦尚理,而失于辭……至于律賦……但以音律諧協對偶精切為工,而情與辭皆置弗論”,亦傳承祝堯之說,辨體在于尊體。費經虞《雅倫》雖不以辨體為名,然其尊體之法,亦以辨體為用,樹立辭賦創(chuàng)作的正格。
綰合賦選與辨體兩端,誠為《雅倫》賦論的旨歸。茲臚列費氏部分論賦話語如次:
古詩六義,其一為賦。述事敘情,實而不托,平而不寄,《嵩高》《豳風》《大雅》長篇是也。自罹戰(zhàn)國,繼以暴秦,風雅淪亡,意旨湮沒。
騷之體,源委滔滔;騷之情,纏綿委曲,不可強直,不可惉滯,玩味古人,自見屈原之作不可得而擬議也。宋玉、景差、賈誼等作,所差者毫發(fā)耳!《九辯》高達肆放,則無《離騷》醇厚之味,未免到清洌一邊,若莊忌、淮南,則其變多,又次矣。
漢猶以屈平所作謂之賦,自司馬相如等之賦間以散文,而屈、宋始專命為騷。
《秋聲》《赤壁》散文本宋玉。但宋格調音節(jié)卑促,故謂非賦之正體。
宋玉為賦之祖,而體制各異,作問對情語,多用散文。《風賦》無“兮”字,略用韻語?!陡咛瀑x》用“兮”字,后用四言,又多用疊字韻語,比《風賦》較多?!渡衽x》始有轉韻,或四、五、六韻便轉,或至十余韻?!兜峭阶淤x》又用雜言,后用詩曰,此大略也。
《子虛》《上林》二賦,仍宋玉散文。而中三言、四言俳,則變宋玉矣?!队皤C》《兩都》《兩京》《三都》,皆本之。
賦別為體,斷自漢代始……六朝之賦則俳,唐人之賦則律,而多四六對聯。宋人之賦多粗野索易之語,衰颯之調……后世牽補而成,詞旨寒儉,無復古人浩瀚之勢,偉麗之詞,去賦遠矣。
由上所列,雖屬散語,然其間卻貫穿著費氏因辨體而尊體的邏輯。首先是尊經,表現為賦體“詩源”的思想,其中“古詩六義,其一為賦”一段文字最為典型。費氏所言戰(zhàn)國至秦代“風雅淪亡,意旨湮沒”,是契合于漢人以經義說賦之觀點的。其次是“祖騷”,有關“騷之體,源委滔滔;騷之情,纏綿委曲”的一段文字,也與元明以來賦學辨體思潮是相近的,只是費氏無不落點于文本,所說“宋玉、景差、賈誼等作,所差者毫發(fā)”,以及“《九辯》高達肆放,則無《離騷》醇厚之味”,則可結合其所選錄楚辭名篇加以辨析,窺探其特色。而在“祖騷”與“宗漢”之間,費氏特別提出“宋玉賦”的特征,異于明人習慣稱頌“屈馬”(屈原與相如),而提出“宋玉為賦之祖”。只是費氏重在文本的比較,其尊宋玉為賦祖的說法,內涵的是變騷而啟賦的“散化”語言,所以他說“《子虛》《上林》二賦,仍宋玉散文”,有啟迪漢人的作用,但同時又以為后世“《秋聲》《赤壁》散文本宋玉”,其亂賦體而非正格,則與宋玉賦有關。因此,從其賦論的批評意義來說,視宋玉為“賦祖”只是一個插曲,費氏在繼“祖騷”之說后,仍以“宗漢”為賦學思想重鎮(zhèn)。從語言特征來講,正是相如賦(如《子虛》《上林》)雖“仍宋玉散文”,但更多“三言、四言俳”,乃“變宋玉”,繼后騁辭大賦“《羽獵》《兩都》《兩京》《三都》,皆本之”;從辭賦風格而言,費氏批評后世賦“無復古人浩瀚之勢,偉麗之詞”,是與其以漢代騁辭大賦為正宗的觀點相關。這種“宗漢”思想落實到文本,成為費氏家傳學問,如費經虞之孫、費密之子費錫璜與沈用濟合編《漢詩說》十卷,取馮惟訥《詩紀》及梅鼎祚《詩乘》所錄漢詩,略加評論,而前列《漢詩總說》,費錫璜認為漢詩“妙處,無不具之”,“吾嘗讀兩漢之文,皆有六經氣味”,“讀漢詩需讀漢文、漢賦,會通其義,始漸有解處”,“讀漢詩如登山造極,溯水得源,見眾山皆培塿,江河皆支派”,其與乃祖推崇漢賦的思想所謂“漢人大賦,辭長物博,文章爾雅,非尋??傻健保且幻}相承的。正因尊經、祖騷、宗漢,費氏對后世賦如六朝之“俳”、唐人之“律”與宋人之“粗野索易之語”(指散文體賦),等而下之,這顯然是預流當朝選學與元明辨體思潮的。
由辨體而尊體,催生了元明兩代“祖騷宗漢”賦學“崇古”思想,發(fā)展到極端就是明人的“唐無賦”說。其中典型的說法見于李夢陽《潛虬山人記》“問唐所無,曰‘唐無賦’”、何景明《何子·雜言》“經亡而騷作,騷亡而賦作,賦亡而詩作。秦無經,漢無騷,唐無賦,宋無詩”、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一“賦盛于漢,衰于魏,而亡于唐”。然亦不可忽略的是,明代(尤其是晚明)還有賦學批評的另一翼,即反對“唐無賦”說的崇今趨時的批評觀。如王文祿《文脈》卷二批評“唐無賦”指出:“李太白《大獵》《明堂》、楊炯《渾天儀》、李庾《兩都》、杜甫《三大禮》、李華《含元殿》、柳宗元《閔生》、盧肇《海潮》、孫樵《出蜀》,豈曰無賦?”這主要就唐人仿騷擬漢之作而言。而袁宏道《與江進之》書中則認為:“世道既變,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也,亦勢也。張、左之賦,稍異揚、馬,至江淹、庾信諸人,抑又異矣。唐賦最明白簡易,至蘇子瞻直文耳。然賦體日變,賦心益工,古不可優(yōu),后不可劣?!边@又表現出完全不同于復古派的賦學趨新思想。介乎復古與趨新之間,費經虞《雅倫》的賦論作為示學塾舍之作,一方面因尊體而崇古,遵循“祖騷宗漢”的賦學原則,而另一方面又因教學當時學子之需,示人格式津梁,所以對因時而變的體法則多容受。如《雅倫》卷四在論漢大賦之后,筆鋒一轉:
若常用敘情詠物,六朝小賦為宜,下迨唐人,應制亦可。作賦之法,敘事宜輕秀曲折,言情宜委曲纏綿,鑄詞宜清潤俊逸,選字宜古雅微妙。敘事太長則冗而不精,太短則拙而不暢;言情太直則無一唱三嘆之致,太盡則非婉而多風之懷。詞若雄壯,反類于俚謠;字不選擇,則近于鄙陋,此作賦之大端也?!劣谧髡?,不乖于古,不流于俗,當融合古今諸賦而含茹之,取材于經史,則庶乎其得之矣。
其中對六朝小賦擅長敘情詠物的肯定,對唐人應制賦作的容受,對當時作賦者“當融合古今諸賦而含茹之”的態(tài)度,包括對敘事、言情題材及“鑄詞”“選字”技藝的要求,表現出論者既尊崇古則,又秉持代變的具有兼容性的批評觀。對照費經虞所編選賦,如卷四、卷五在承續(xù)蕭統(tǒng)《文選》收錄宋玉諸賦后,兼容漢大賦與騷體賦,卷六選錄小賦,頗為博雜,然亦兼容古體與律體(包括唐人闈場賦),其賦論的兼容性亦因之彰顯。而成于明清交變之際的《雅倫》中的賦論,其中的批評思想對清代尊古(騷漢)、崇唐(律體)而又趨時(館閣賦)之賦學觀的形成,亦有著或隱或顯的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