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竹
(倫敦大學亞非學院 東亞系,英國 倫敦)
中古時期是道教進一步分化發(fā)展的時期。道教信仰與文化在這一時期逐漸成為影響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因素之一。一方面,道教典籍豐富的文學表現(xiàn)形式和想象力本身具有文學審美價值。另一方面,世俗文學寫作也積極化用道教文獻中的語典與事典。以超越俗世,追求長生為表現(xiàn)內容的游仙詩逐漸成為常見的詩歌寫作類別。本文主要以梁代宮廷的改編樂府組曲《上云樂》為中心,從音樂的角度討論宮廷樂府受到的道教信仰與音樂的影響。
樂府組曲《上云樂》是梁朝天監(jiān)年間(502—519)改編自民間西曲的宮廷樂曲。該曲曾在梁三朝大會表演。宋代郭茂倩的《樂府詩集》將《上云樂》系在清商新聲的西曲之下?!渡显茦贰方M曲最早為治戲曲的研究者所關注。任中敏認為這組曲辭是六世紀上演的一出歌舞伎,對我國的戲曲和戲劇的產生有巨大影響。他也是最早注意到這組樂曲與道教關系的研究者。王運熙認為《上云樂》在改編過程中可能受到過印度和西域音樂的影響。下文主要在前輩學人研究的基礎上,從曲韻、曲辭以及表演形式角度出發(fā),分析《上云樂》組曲反映出的早期中古宗教音樂與民間、宮廷音樂互動的復雜情況。
《上云樂》是宮廷改編自民間西曲的組曲。西曲是南朝宋齊時流行于以江陵為中心的長江中游和漢水流域的民間歌謠,它不僅在民間大受歡迎,也為貴族所喜愛。這些貴族不僅改編民間歌謠,譜成樂曲,同時也自己創(chuàng)作西曲歌辭。至梁代,這種風氣依然盛行,蕭滌非論及梁代的文人樂府創(chuàng)作時說:
梁武帝以開國能文之主,雅好音樂,吟詠之士,云集殿庭,于是取前期民歌咀嚼之,消化之,或沿舊曲而譜新詞,或改舊曲而創(chuàng)新調,文人之作,遂盛極一時。
《上云樂》七曲就誕生于上層貴族熱衷創(chuàng)制和改編吳聲和西曲歌辭的熱潮之下。梁武帝蕭衍本人也參與到《上云樂》組曲的改編中。據(jù)《樂府詩集》卷五十引《古今樂錄》載:“《上云樂》七曲,梁武帝制,以代西曲。一曰《鳳臺曲》,二曰《桐柏曲》,三曰《方丈曲》,四曰《方諸曲》,五曰《玉龜曲》,六曰《金丹曲》,七曰《金陵曲》。”杜佑《通典》記載樂令梁吳安泰也改編過該曲:“梁有吳安泰,善歌,后為樂令,精解聲律,初改西曲《別江南》,《上云樂》,內人王金珠善歌吳聲西曲,又制江南歌,當時妙絕。”為了方便討論,現(xiàn)將這組曲辭抄錄于下:
鳳臺上,兩悠悠。云之際,神光朝天極,華蓋遏延州。羽衣昱耀,春吹去復留。(《鳳臺曲》 和云:上云真。樂萬春。)
桐柏真,升帝賓。戲伊谷,游洛濱。參差列鳳管,容與起梁塵。望不可至。徘徊謝時人。(《桐柏曲》和云:可憐真人游。)
方丈上崚層云。挹八玉,御三云。金書發(fā)幽會,碧簡吐玄門。至道虛凝。冥然共所遵。(《方丈曲》和詞:亡佚)
方諸上上云人。業(yè)守仁,扌從金集瑤池。步光禮玉晨。霞蓋容長肅。清虛伍列真。(《方諸曲》和云:方諸上??蓱z歡樂長相思。)
玉龜山,真長仙。九光耀。五云生。交帶要分影,大華冠晨纓。耉如玄羅,出入游太清。(《玉龜曲》和云:可憐游戲來。)
紫霜耀。絳雪飛。追以還,轉復飛。九真道方微。千年不傳。一傳裔云衣。(《金丹曲》和云:金丹會,可憐乘白云。)
句曲仙。長樂游。洞天巡。會跡六門。挹玉板,登金門。鳳泉回肆,鷺羽降尋云。鷺羽一流。芳芬郁氛氳。(《金陵曲》,和詞亡佚)
從音樂形式上看,這組樂曲屬于民間清商新樂中的西曲?!渡显茦贰肪邆涿耖g西曲的顯著特點,即和聲。西曲的和聲,據(jù)王運熙的研究,是位于曲辭句末,通常包含了樂曲名稱的和詞。最初源于民間謠曲,其特點是句法參差多變化,能增加曲調上的繁復性,且多人和聲能在歌辭音調上讓人印象深刻?!渡显茦贰方M曲中,如《方諸曲》和《金丹會》的和聲,由一個三字句和一個“可憐……”的句式組成。《上云樂》和聲的特點與西曲相同,即和聲歌詞包含了樂曲名稱,如《方諸曲》和詞“方諸上”,《金丹曲》和詞“金丹會”。
《上云樂》的曲韻則使用自改編后的三洲韻?!豆沤駱蜂洝酚凇渡显茦贰し街T曲》下云:“三洲韻?!薄叭揄崱敝浮度薷琛分?,《三洲歌》是盛行于長江中游的民間樂曲,而這首《三洲歌》經過了僧人釋法云的改編,形成了所謂的“三洲韻”?!豆沤駱蜂洝酚涊d了法云改編三洲韻的細節(jié):
《三洲歌》者,商客數(shù)游巴陵三江口往還,因共作此歌。其舊辭云:“啼將別共來?!绷禾毂O(jiān)十一年,武帝于樂壽殿道義竟留十大德法師設樂,敕人人有問,引經奉答。次問法云:“聞法師善解音律,此歌何如?”法云奉答:“天樂絕妙,非膚淺所聞。愚謂古辭過質,未審可改以不?”敕云:“如法師語音?!狈ㄔ圃唬骸皯獨g會而有別離。‘啼將別’可改為‘歡將樂’,故歌?!备韬驮疲骸叭迶嘟?,水從窈窕河傍流。歡將樂,共來長相思?!?/p>
天監(jiān)十一年冬,和《上云樂》一起由西曲改制的宮廷樂曲還有《江南弄》七首,其中第一首《江南弄》和詞即用“三洲韻”,和云:“陽春路,娉婷出綺羅?!痹倏础渡显茦贰分小斗街T上》的和詞:“方諸上,可憐歡樂常相思?!边@些和詞均由三字句和五字句組合而成:
啼將別,共來□□□;(疑脫文為“長相思”)(原《三洲歌》和詞)
歡將樂,共來長相思;(法云所改和詞)
陽春路,娉婷出綺羅;(《江南弄》所用“三洲韻”和詞)
歡□樂,可憐長相思。(《方諸上》和詞)
從法云的答語可以發(fā)現(xiàn),他認為原來的古辭顯得“質”,那么,改動之后的“歡將樂”和“啼將別”相比,應更加流麗,這種流麗活潑不只是就和詞的語言而言,可能還和音韻有關。原來的“三洲歌”之“別”屬“月”部,而法云所改“樂”屬“藥”部,《江南弄》的“路”則屬“鐸”部?!拌I”部和“藥”部主要元音接近,韻尾相同,依然是發(fā)音接近的韻部。音調上,原三洲韻為入聲,改編后為去聲。《上云樂》中的《方諸曲》依然以“樂”字為韻,故而也稱作“三洲韻”。因這首曲子的改編與佛教僧侶有關,因此,王運熙先生曾推測此曲可能與梵樂有一定關系。
研究者對這組曲辭的題目《上云樂》的理解歷來有二說。一說以“樂”作歡樂之“樂”。任半塘認為“上云”猶言太清或上清。道家以為修道者能羽化登仙,云游八表,便長樂無極。許云和則認為“樂”即樂曲之“樂”,《上云樂》非武帝獨創(chuàng),而是取舊曲以為新作品之名?!渡显茦贰芳锤桧灥玫郎熘傻赖臉非?。筆者認為結合曲辭含義,“上云”當泛指太清或上清等仙境。《上云樂》組曲的歌曲名中均含有道教宗教圣地稱謂,如“鳳臺”“桐柏山”“方丈島”“方諸”,因而組曲當是以《上云樂》組曲比附仙島或仙境的樂曲。這些樂曲被視作仙歌,故而“樂”當為音樂。因此,將曲名《上云樂》理解為來自云上仙境的仙曲是比較圓通的。
周貽白認為,該組曲曲辭大意指神仙境界,歡樂無極,雖或配合舞蹈的唱詞,但毫無情節(jié)可言。任半塘則認為這組曲辭是有情節(jié)的,講述了王母和穆天子的故事。他將這幾首曲辭的順序依次編排為《方丈曲》《方諸曲》《玉龜曲》《桐柏曲》《金丹曲》《金陵曲》《鳳臺上》,包括了發(fā)簡、赴會,容耉、感洛、傳丹、六博、遨游、降羽、惜別諸情節(jié)。為了明確這組曲辭的意義及其與道教信仰的聯(lián)系,我們有必要對這組曲辭的內容進行一些分析。
第一首曲辭《鳳臺曲》中“鳳臺”源自蕭史和弄玉的典故?!读邢蓚鳌份d秦穆公為蕭史、弄玉造鳳臺,二人吹簫于其上,后于臺上乘龍鳳仙去。早期的上清經典中有《上清高上玉宸鳳臺曲素上經》,經云:“玄都九曲陵層鳳臺,結自然鳳氣以成……玄都丈人以鳳文真書憂樂之曲,玄授于道君焉……凡上宮已成真人,及始學為仙者,莫不備修九天鳳氣玄丘真書,誦憂樂之曲也……得誦憂樂之辭,超身九玄,游晏玉京。得佩曲素鳳氣,則見太平奉迎圣君,身升玄都,受仙上真也?!逼渲续P臺曲是“憂樂之曲”,是學仙者必修之曲,因而以《鳳臺曲》為名則是以宮廷樂曲比附道教修真的仙曲。
第二首《桐柏曲》,這首曲辭以仙人王子喬為中心。曲辭中的“伊谷”、“洛濱”及“徘徊謝時人”等均與仙人王子喬故事有關,王子喬在伊洛吹笙遇浮丘公,隨浮丘公隱遁嵩山,后在緱氏山巔舉手謝時人,乘白鶴仙去。據(jù)司馬承禎所撰《上清侍帝晨桐柏真人圖贊》,“桐柏”是仙人王子喬治所,謂王喬成仙之后,登天堂,詣金闕,朝拜玉晨玄皇大道君,道君策命其為侍帝晨,領五岳,治天臺桐柏山金庭洞。據(jù)此圖贊中仙人王喬九事中第九事所載,天臺山一名桐柏棲山,山有洞府,號曰金庭宮,是養(yǎng)生之福地,成神之靈墟。故而此曲依舊是以仙人治所為名以比附仙人之曲。
第三首《方丈曲》曲辭主題為仙法的傳授。曲名中的“方丈”是指海上的仙島。王嘉《拾遺記》:“三壺,即海中三山也。一曰方壺,則方丈也。二曰蓬壺,則蓬萊也。三曰瀛壺,則瀛洲也。形如壺器。此三山上廣中狹下方,皆如工制,猶華山之似削成。”依舊是以人間樂曲比附仙曲。任半塘認為曲辭中的“金書”“碧簡”是王母發(fā)出仙集的請柬,而許云和認為“金書”和“碧簡”是指道書?!短接[》卷六七三引《登真隱訣》曰:“上清仙臺,《金書》在其中。太極九玄臺,《碧簡文》在其中?!币虼苏J為這首詩是東宮靈照夫人申言得道秘訣。筆者認為,此處“金書”和“碧簡”作“道書”解是圓通的,然而這首詩歌對仙人的描寫十分寬泛,并未確指某仙?!鞍擞瘛笔前擞裉m,《漢武帝內傳》中王母命侍女田四飛答歌“晨登太霞宮,揖此八玉蘭”。而曲中的“三云”,即三素云,乃紫白黃三色之氣?!稛o上秘要·陽歌九章》其中即有詩云“龍軿乘三云,神風扇飛煙”。
第四首《方諸曲》,任半塘認為此曲是寫眾仙往瑤池赴會,許云和認為此曲乃東華山上青君宮中上真的生活情景,與眾仙赴會事無涉。筆者認為該曲辭描寫了眾仙真朝拜玉晨天尊的場景。曲名中的“方諸”亦是道教的仙境?!墩嬲a·協(xié)昌期》載“方諸正四方,故謂之方諸,一面長一千三百里,四面合五千二百里,上高九千丈……饒不死草,甘泉水,所在有之,飲食者不死。”又《云笈七簽》卷七八載:“縱賞三清,遨游五岳,往來圓嶠,出入方諸?!薄坝癯俊敝浮疤洗蟮烙癯烤?,即北方玄上玉晨天尊。曲中“扌從金”句指仙人集會的仙樂。“守仁”,《云笈七簽》中有《守仁》篇,訓誡得道之人應當“輕天下即神無累,細萬物即心不惑,齊生死即意不懾,同變化即名不眩”。此處是歌頌仙真的精神境界。
第五首《玉龜曲》,曲辭主要寫長生的愿望和對仙游的憧憬。 “玉龜山”即白玉龜山,乃西王母的治所?!睹┥街尽吩d仙人王曾 “命駕白玉龜山”,攜三毛君之中的毛盈“同詣王母于青琳宮”。其中的“交帶”二句是描述仙人的裝束?!靶_”即南方熒惑真皇君夫人玄羅?!奥V如玄羅”則是對長壽的追求。據(jù)許云和考證,《上云樂》作成是在天監(jiān)十一年(512),而天監(jiān)十二年(513)正是梁武帝五十歲大壽,因此,此曲可證《上云樂》是祝壽之樂。該曲主題與祝壽之樂相符。
第六首《金丹曲》,這首曲辭的主題為煉丹和傳法。曲中多使用驅遣丹道變化的術語。“紫霜”“絳雪”均指伏煉金丹的結晶現(xiàn)象,“耀”“飛”則一寫其結晶的光芒,一述其變化無窮。而其中的“九真”是指天界中的九種真人?!对企牌吆灐肪砣兜澜倘醋谠酚涊d:“玉清境有九圣,上清境有九真,太清境有九仙?!鄙锨濉熬耪妗狈謩e為:一上真,二高真,三大真,四玄真,五天真,六仙真,七神真,八靈真,九至真。
第七首《金陵曲》,這首曲辭主要寫了茅山仙人的神游場景。曲中的“句曲”即茅山,位于金陵,是道教茅山宗的發(fā)源地,在梁朝極受武帝尊寵的陶弘景就隱居于此。曲中的“六門”,據(jù)《真誥》:“句曲之洞宮有五門,南兩方便門,東西方便門,北大便門,凡合五便門也?!睋?jù)陶隱居注,此五便門外尚有真仙人出入之真門,合之共六門。金門指西北之門,為天門。乾居西北屬金,為天門,故曰金門。
從整組曲辭來看,所歌頌的仙境依次為鳳臺、桐柏山、方丈山、方諸山、玉龜山及金陵福地等。曲中人物則是真人、真仙、九真、列真等。這些曲辭通過描述道教仙真的衣著、神態(tài)、出行、遨游、宴集、朝拜,表達了一個意義中心,即對仙游、長生、仙境的向往,可以明確地見到其中的道教信仰。曲辭中多次使用道教音樂、器樂典故,表明樂師是以宮廷樂曲比附修真的仙曲。因此,該組曲辭的內容與形式跟道教樂曲,尤其是步虛曲有一定關系。
道教音樂由以溝通人神為目的的薩滿舞的樂曲發(fā)展而來。在天師道寇謙之所受《云中音誦新科之誡》的和樂道曲出現(xiàn)之前,道樂多為沒有配樂的“直頌”形式。而在道曲中,步虛是一種起源自東晉末年的一種儀式性韻文,這種樂曲最早記載于上清派文獻中。步虛往往被比附為仙曲,被認為是模仿天上仙人的詠誦,如陸修靜的《洞玄靈寶齋說光燭戒罰燈祝愿儀》:“今道士齋時所以巡繞高座、吟詠步虛者,正是上法玄根眾圣真人朝宴玉京時也?!逼鋬热萃恰盎滋稀薄俺Y眾真”“修齋行道”“玄想成仙”等。
另一方面,正如筆者在上文討論《上云樂》題名本義之時提出的觀點,《上云樂》,組曲的題目均為道教傳說中的宗教輿圖與“曲”的結合,如“鳳臺”“桐柏”“方丈”“方諸”等。歌辭內容往往與仙歌仙樂的傳說相關,是以人間的音樂比附修真仙樂,這與步虛曲模仿仙人吟誦的性質相同。在內容上,《上云樂》亦與步虛詞有諸多相通之處?!抖葱`寶玉京山步虛經》所載《步虛吟》十首,其內容如晁公武所言:“其章皆高仙上圣朝玄都玉京,飛巡虛空所諷詠,故曰步虛。”十章次序依次為歌詠、禮香起巡、旋行諸天、嵯峨玄都、吐納成仙、逍遙上京、攜手玉京、玉京仙景、乘虛逍遙以及玄都仙集。這些主題在《上云樂》中都有呈現(xiàn)。如最后一首玄都仙集:
至真無所待,時或轡飛龍。
長齋會玄都,鳴玉扣瓊鐘。
十華諸仙集,紫煙結成宮。
寶蓋羅太上,真人把芙蓉。
散華陳我愿,握節(jié)征魔王。
法鼓會群仙,靈唱靡不同。
無可無不可,思與希微通。
曲中的真人集會與唱頌則與《上云樂》中《方諸曲》《方丈曲》諸曲表現(xiàn)的內容一致。此外《步虛吟》描寫了仙游的情形,“控轡適十方,旋憩玄景阿。仰觀劫仞臺,俯盼紫云羅”,“香花若飛雪,氛靄茂玄梁。頭腦禮金闕,攜手遨玉京”;描繪神奇的仙境,“騫樹玄景園,煥爛七寶林。天獸三百名,獅子巨萬尋。飛龍躑躅鳴,神鳳應節(jié)吟”,“眾仙誦洞經,太上唱清謠。香花隨風散,玉音成紫霄”。這樣的內容在《上云樂》中也頻頻出現(xiàn)。因此《上云樂》的內容與形式與被視作真人修道時需要誦唱的步虛道曲有一定聯(lián)系。
除了表達道教信仰,《上云樂》作為宮廷樂府也具有相當?shù)膴蕵沸?。改編之后的《上云樂》作為一種綜合的舞臺藝術,在梁三朝大會表演?!叭北驹醋詽h代,是歲首之日群臣朝覲君主的大會。班固《東都賦》:“春王三朝,會同漢京?!崩钌谱ⅲ骸叭瑲q首朔日也?!庇帧稘h書·孔光傳》:“歲之朝,曰三朝?!?顏師古注曰:“歲之朝,月之朝,日之朝,故曰三朝?!薄端鍟ひ魳分尽份d《梁三朝樂》,其中記載《上云樂》組曲的表演情況:
三朝,第一,奏《相和五引》;第二,眾官入,奏《俊雅》;第三,皇帝入閣,奏《皇雅》;第四,皇太子發(fā)西中華門,奏《胤雅》;……十六,設俳伎……二十一,設舞盤伎;二十二,設舞輪伎;……四十一,設避邪伎;四十二,設青紫鹿伎;四十三,設白武伎,作訖,將白鹿來迎下;四十四,設寺子導安息孔雀、鳳凰、文鹿、。
其中的“登連”的含義學者們歷來有許多推測。任半塘認為這一節(jié)目的第四十四出是歌舞戲,重點在胡舞和《上云樂》,二者連續(xù)表現(xiàn),曰登連。董每戡認為是登歌連舞。中華書局版在“胡舞、登連、《上云樂》、歌舞伎”下加了著重號。據(jù)許云和考證,“登連”是簡短的節(jié)目演出說明。登應屬上讀,連屬下讀,即“設寺子導安息孔雀、鳳凰、文鹿、胡舞登,連《上云樂》歌舞伎”。即在寺子導安息孔雀、鳳凰、文鹿、胡舞登臺之后,接著表演《上云樂》歌舞伎。此說較為圓通。因為這一理解與陳旸《樂書》中的《樂圖論》記載的這一組曲的表演情況一致:
梁三朝樂,設寺子遵安息孔雀鳳凰文鹿胡舞登,連。先作文康辭而后為胡舞,舞曲有六,第一蹋節(jié),第二胡望,第三散花,第四單交路,第五復交路,第六腳擲,。
可見《上云樂》是一種配合胡舞的歌舞伎的綜合藝術形式。如前所述,任半塘認為《上云樂》具有故事情節(jié),是我國所傳最早的戲曲。事實上,就樂府本身的體制來看,這首樂曲的舞臺表演形式是源自漢代,并在南北朝依舊盛行的百戲。與音樂歌舞一樣,百戲亦屬漢代樂府掌管,包括了角抵、雜技、幻術等舞臺藝術。而南北朝時期宮廷百戲也進一步發(fā)展?!段墨I通考》載:
梁又設跳踏劍、擲倒、獼猴幢、青紫鹿、緣高韁、變黃龍、弄龜?shù)燃?,陳氏因之。后魏道武帝天興六年冬,詔太樂總章鼓吹,增修雜戲,造五兵角抵、麒麟、鳳凰、仙人、長蛇、白象、白武及諸畏獸魚龍辟邪,以備百戲,大饗設之于殿前,明元帝初又增修之,撰合大曲,更為鐘鼓之節(jié)。北齊神武平中山,有魚龍爛漫、俳優(yōu)侏儒、山車巨象、拔井種瓜、殺馬剝驢等奇怪異端,百有余物,名為百戲。
而百戲往往配合樂曲演出,設戲作樂是舞臺表演的常見形式。百戲中有一種以表現(xiàn)神仙、仙境為主題的表演。張衡的《西京賦》就曾描述過在漢代平樂觀上演的仙戲“總會仙倡”:
總會仙倡,戲豹舞羆……女娥坐而長歌,聲清暢而委蛇。洪涯立而指麾,被毛羽之襳襹。度曲未終,云起雪飛。初若飄飄,后遂霏霏。復陸重閣,轉石成雷。霹靂激而增響,磅磕象乎天威。巨獸百尋,是為曼延。神山崔巍,欻從背見……含利揚揚,化為仙車。驪駕四鹿,芝蓋九葩。
根據(jù)張衡賦的描述,仙戲中不僅有扮演仙娥、洪涯等仙人的俳優(yōu),還伴隨著云起雪飛、轉石成雷的舞臺效果,是從歌、舞、扮相、布景等表現(xiàn)神仙主題的表演。而《上云樂》曲辭與仙戲的表演形式是一致的:如“羽衣昱耀,春吹去復留”與“被毛羽之襳襹”,“華蓋遏延州”與“驪駕四鹿,芝蓋九葩”,“紫霜耀。絳雪飛”“九光曜。五云生”與“度起而終,云起雪飛”。根據(jù)這些表現(xiàn)內容可以推測《上云樂》的表演形式是配合樂府仙戲演出的,結合了歌、舞與雜伎的綜合舞臺藝術。
《上云樂》作為反映道教信仰的樂曲,其宮廷改編和表演與君主的思想信仰密切相關。梁武帝早年信奉道教,是一位誠篤的道教徒?!端鍟そ浖尽酚涊d:“(梁)武帝弱年好事,先受道法,及即位,猶自上章。朝士受道者眾。三吳及邊海之際,信之逾甚?!彼摹稌淘姟肪驮洈⑹隽俗约涸缒晷欧畹澜探洑v:
少時學周孔,弱冠窮六經。
孝義連方冊,仁恕滿丹青。
踐言貴去伐,為善存好生。
中復觀道書,有名與無名。
妙術鏤金版,真言隱上清。
密行貴陰德,顯證表長齡。
不僅如此,梁朝的創(chuàng)立也與道教人士的參與有著密切關系?!睹┥街尽分杏刑蘸刖啊渡锨逭嫒嗽S長史舊館壇碑》附碑陰記,梁普通三年(522)刊石,謂梁武帝從陶弘景受經法。文獻載梁武帝興兵之時,頗懷猶豫,陶弘景“上觀天象,知時運之變,俯察人心,憫涂炭之苦。乃亟陳圖讖……受封揖讓之際,范云、沈約并秉策佐命,未知建國之號,先生引王子年《歸來歌》水刃木處,及諸圖讖,并稱梁字,為應運之符”??梢娏撼嗟慕⑴c道教的密切關系,即便是梁武帝棄道后也依然與道教人士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梁武帝在天監(jiān)三年(504)下詔舍道事佛,但依然與陶弘景書敕相望,并于十三年(514)營朱陽館于雷平山北,以居陶弘景??梢娢涞鬯枷胫袧夂竦牡澜绦叛?。如此,就不難理解在三朝大會這樣重大的場合會出現(xiàn)《上云樂》這樣以道教信仰為主題的音樂表演的原因了。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道樂的曲韻是由僧人改編的民間音樂,其曲辭則與道教信仰和步虛曲主題密切相關。這種宗教音樂的交流是以民間樂曲的宮廷改編為中介的。這或許可以為道樂與佛樂關系的討論提供一些思路,以往對佛道音樂的討論多從儀式或俗講形式入手,比如施舟人(Kristofer Marinus, Schipper)認為道教步虛繞香爐的儀式受到佛教右旋禮的影響。王小盾認為佛教唄贊和轉讀均對道教步虛有所影響。他認為步虛的結構來自佛經偈頌部分的歌唱唄贊,步虛歌頌時的長吟促吟也與佛經轉讀劃分平調、側調有關。而通過對《上云樂》的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早期的道樂與佛教音樂的交流是通過對民間音樂的利用與改編實現(xiàn)的,而中古的宮廷則是宗教音樂發(fā)展的重要空間??梢?,宮廷音樂和民間音樂是理解早期宗教音樂發(fā)展情況的重要角度。
此后,唐代的宮廷道樂表演也在統(tǒng)治者的扶持下蓬勃發(fā)展。在可考的唐代道樂中,天寶年間用于宮廷宴饗的道樂占據(jù)了重要位置。其中既有大批胡俗舞曲,也有大批神仙題材的曲調。宮廷的道樂制度也伴隨著道教的發(fā)展在不斷完善,制定了配合宮廟祭祀的道曲制度以及配合俗講的贊唱制度,涌現(xiàn)出一批吸取民間音樂和宮廷宴樂素材的新道曲,如供奉于太常的《霓裳羽衣》《紫薇八卦》《降真招仙》《羅仙》《上云》等具備娛樂性和儀式性的新道曲,而這些宮廷新道曲的出現(xiàn)也正是以早期的宮廷道曲《上云樂》為先聲的。
總之,《上云樂》作為中古宮廷道樂,有著道教思想與音樂形式的淵源,同時也是樂府仙戲本身發(fā)展與改造的結果。通過對《上云樂》的研究,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以宮廷為中心而展開的民間音樂,宮廷音樂與宗教音樂的互動。可見中古的宮廷是宗教音樂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