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穎
內(nèi)容提要:曹雪芹將家族興衰的命運與盈虛消長的哲理緊密聯(lián)系,深化了《紅樓夢》的哲學意味?!坝摗彼枷氩粌H顯性地呈現(xiàn)在《紅樓夢》的詩詞、人物對話之中,而且隱性地蘊含在小說情節(jié)、程高本百廿回的整體結(jié)構(gòu)之中。程高本后四十回寫賈府敗落之后又有復興之望,恰與《周易》盈虛循環(huán)之理相契合。這一哲學淵源,亦有助于說明在當時的思想文化背景層面,程高本結(jié)局具備較強的合理性。
《紅樓夢》是一部以賈府為中心,寫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盛衰的家族小說,家族盛衰既構(gòu)成了小說的基本環(huán)境,也是小說描寫的整體生活內(nèi)容。小說中的賈府從百年望族走向沒落與衰亡,從現(xiàn)實層面看,這反映了傳統(tǒng)封建社會的積弊與危機,是家族矛盾日益尖銳化的結(jié)果;從哲理層面看,《紅樓夢》反復描述的“樂極悲生”“盛宴必散”“物極必反”的運數(shù),充溢著陰陽消長、盈虧相隨的樸素辨證法思想,考鏡源流,此思想深受《周易》影響?!吨芤住返呢韵笞畛鹾筒敷呗?lián)系在一起,通過設立六十四卦闡述天道人事,并借彖辭言說自然變化和休咎禍福。例如,豐卦的彖辭為“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即通過太陽起落升降、月亮圓缺滿虧構(gòu)成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和辯證法思想的“盈虛”意象,說明盛極必衰、物極必反的人生哲理。王夫之在《周易內(nèi)傳》中對豐卦所蘊含的“盈虛”思想做了進一步詮釋:“‘日中則昃’,‘明以動’而猶恐其失也?!掠瘎t食’,陰雖中而固有其可虧者也。人則有邪正之消長,鬼神則有禍福之倚伏,邪可使悔而之正,禍固為福之所倚,而何憂乎!”王夫之認為人與鬼神的邪正消長、禍福轉(zhuǎn)化,如同太陽的起落、月亮的圓缺,都存在盈與虛的辯證關(guān)系。簡而言之,《周易》借卦象以比類,說明事物的“盈”與“虛”是對立統(tǒng)一的兩個方面,并且日月、天地的盈虛之理與陰陽消長之理是相通的,事物的消減、生息達到一定的階段就向相反的方向轉(zhuǎn)化,最終達到天、地、人三者融會貫通的境界,這就是富有辯證法色彩的“盈虛”思想。
這種關(guān)于事物對立統(tǒng)一、對立轉(zhuǎn)化的“盈虛”思想在中國古代的許多哲學典籍中都有論及,譬如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云:“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保此道者不欲盈”,魏晉思想家王弼注曰“盈必溢也”。莊子在《知北游》中論及“有形之物”與“無際之道”之間有一個盈虛轉(zhuǎn)化的過程:“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謂盈虛衰殺,彼為盈虛非盈虛,彼為衰殺非衰殺,彼為本末非本末,彼為積散非積散也。”莊子認為,由沒有邊際之道轉(zhuǎn)成有形之物,或由有形之物復歸無際之道,都要經(jīng)過盈虛、衰殺、本末、積散的轉(zhuǎn)化,而道的本身并無盈虛、衰殺、本末、積散的區(qū)別。
不僅在中國古典哲學中富有“盈虛”思想,中國古代不少詩人、詞人也自覺或不自覺地在其詩詞中融入“盈虛”思想抒發(fā)生命意識,如阮籍的“朝陽不再盛,白日忽西幽”(《詠懷八十二首·其三十二》);孟浩然的“山光忽西落,池日漸東上”(《夏日南亭懷辛大》),蘇軾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等等。
值得說明的是,“盈虛”思想不僅體現(xiàn)在《周易》之中,也體現(xiàn)在其他哲學典籍、文學作品之中,本文著重探討《周易》的“盈虛”思想對《紅樓夢》的影響,主要是出于兩個方面考慮,一是《周易》為“盈虛”思想之濫觴;二是便于集中、深入地闡釋《周易》與《紅樓夢》之間的聯(lián)系。
《周易》的精髓在于闡發(fā)天地陰陽的對立統(tǒng)一規(guī)律,即陰陽對立的兩個方面,此方消減則彼方生息,彼方消減則此方生息,總是處在不停地運動變化過程中,如《剝卦》彖辭所云:“君子尚消息盈虛,天行也?!敝妇禹槒氖挛锵雠c生息,盈滿與虧虛的變化,這是天道運行的規(guī)律。此“盈虛”思想在小說第一回,借一僧一道之口有形象化描述:“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p>
無獨有偶,在秦可卿托夢王熙鳳的對話中也蘊含了“盈虛”思想:
“嬸嬸,你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鳳姐聽了此話,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秦氏冷笑道:“嬸子好癡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yè),亦可謂常保永全了。”(第十三回)
另外,第五回借寧榮二公之靈囑托警幻仙姑道出百年望族榮枯無常,非人力所能扭轉(zhuǎn)的運數(shù):“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shù)盡,不可挽回者?!钡诙亟杓t玉之口道出盛宴必散的客觀規(guī)律:“俗語說的好,‘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第三十一回,借史湘云與翠縷論陰陽,道出陽盡成陰,陰盡成陽的自然法則:“‘陰’‘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字,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不是陰盡了又有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個陰生出來。”
在上述對話中,僧道所云“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樂極悲生”,警幻仙姑所道“運終數(shù)盡”,紅玉所說“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史湘云所論“陽盡成陰”“陰盡成陽”與秦可卿所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登高必跌重”“樹倒猢猻散”“否極泰來”,可謂異曲同工,都是指事物發(fā)展變化的本質(zhì)和規(guī)律是物極必反,盈滿到頂就會趨向虛虧,都與《周易》的“盈虛”思想相契合。
小說中的“盈虛”思想除了借人物對話顯現(xiàn),還包含在詩詞韻文之中。譬如跛足道人所唱《好了歌》“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將代表著生命充實狀態(tài)的“盈”與無處尋覓的“虛”相互映襯,揭示天道盈虛、人生榮枯無常的悲劇;同樣,甄士隱解注《好了歌》也是通過事物強烈的反差對比呈現(xiàn)“盈虛”思想:“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其中的“笏滿床”“歌舞場”“脂正濃、粉正香”代表著人事中“盈”的一面,“陋室空堂”“衰草枯楊”“兩鬢又成霜”則代表著人事中“虛”的一面,在“盈”與“虛”的相反相成中,表明一切事物都是變動不居的,都如夢幻泡影,過眼煙云。無論是跛足道人所唱《好了歌》,還是甄士隱解注《好了歌》,就所包含的“盈虛”思想而論,“實質(zhì)上是對專制社會上層周而復始的‘興盛-腐敗-衰亡’的哲理性概括,是向讀者說明人生和歷史的某種規(guī)律性現(xiàn)象?!?/p>
此外,史湘云的曲子【樂中悲】“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shù)應當,何必枉悲傷!”(第五回)賈迎春所制的燈謎“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zhèn)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shù)不同。”(第二十二回)其中“消長數(shù)應當”“陰陽數(shù)不同”都闡述了盛者必衰、興者必廢的“運數(shù)”,滲透著濃重的宿命感,即暗示四大家族在經(jīng)歷花柳繁華后,家族命運將非人力可控地走向福過災生,只有等待象征著塵寰中消長之數(shù)的時運到來。
簡而言之,上述人物對話及詩詞都具有豐富的辯證法色彩和哲理意味,與《周易》的“盈虛”思想一脈相承,都是從“一陰一陽之謂道”脫化而來,即“陰”與“陽”、“盈”與“虛”量變到一定階段就會朝著相反的方向轉(zhuǎn)化,如同日月有推移,寒暑有往來,命運有窮通,都是不以人的個人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客觀規(guī)律。
“盈虛”思想貫穿于《紅樓夢》整部小說,不僅顯性地呈現(xiàn)在人物對話與詩詞韻文之中,而且隱性地滲透于情節(jié)之中。在小說中,代表著“盈”的事物與代表著“虛”的景象往往互相包含,共為逆反,所謂盈中有虛,虛中有盈,矛盾雙方相互排斥而又相互依存,在一定條件下互相轉(zhuǎn)化。就具體情節(jié)而言,可分為“盈中有虛”的情節(jié)和“虛長盈消”的情節(jié),兩者相互呼應,對比映襯,深刻地呈現(xiàn)了賈府由盛而衰的必然趨勢。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為典型的“盈中有虛”的情節(jié),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幾個方面:其一,圓滿其表是以空虛其里為代價。賈妃省親正是賈府承受皇恩浩蕩的時刻,同時頹勢也顯露端倪——建造大觀園,包括蓄養(yǎng)家樂耗費了大量人力財力,以至于當賈妃看到大觀園內(nèi)外一派繁華,不禁“默默嘆息奢華過費”,再三叮囑:“以后不可太奢,此皆過分之極”,“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第十八回)。窮奢極欲的鋪張種下了賈家衰敗的禍根,演繹了事物欲圓滿其表,必得空虛其里的客觀規(guī)律;其二,省親場面熱鬧、豪華,氣氛卻充滿悲涼與不祥。元宵節(jié)為月圓之夜,是“盈”的象征;賈府承受皇恩浩蕩,賈妃與家人團聚,也是“盈”的體現(xiàn),在曹雪芹筆下卻有以“樂景寫哀”,倍增其哀的藝術(shù)效果——賈妃見了賈母、王夫人、寶玉等親人,不是歡聲笑語,而是“滿眼垂淚”,“忍悲強笑”,幾番哽咽,“淚如雨下”,這不僅折射了貴為皇妃的心酸生活,還為“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省親場面奠定了悲哀的基調(diào);其三,賈妃所點之戲為賈家敗落的伏筆。賈妃點了《豪宴》《乞巧》《仙緣》《離魂》等四出戲,暗示出賈府由盛而衰的發(fā)展趨勢及主要人物的悲劇命運。其中,《豪宴》為明末戲劇家李玉的傳奇《一捧雪》傳奇第五出。該傳奇圍繞九世相傳的玉杯“一捧雪”,展開爭奪,以致家破人亡;《乞巧》即清代戲劇家洪昇《長生殿》傳奇第二十二出《密誓》,寫七夕之際楊玉環(huán)在長生殿中乞巧,李隆基駕至,兩人同話牛郎織女之情,并對天盟誓。此后不久,楊玉懷被逼自縊于馬嵬坡;《仙緣》即明代湯顯祖《邯鄲記》傳奇第三十出《合仙》,寫盧生黃粱一夢后頓悟,隨呂洞賓上天界與八仙相會;《離魂》即湯顯祖《牡丹亭》傳奇第二十出《鬧殤》,寫的是杜麗娘后花園尋夢,歸來抑郁成疾。這四出劇皆為不祥之兆,由“十二伶”在賈府鼎盛時演出,與小說正文融為一體,成為“盈虛”思想的隱性書寫。
如果說“榮國府歸省慶元宵”極盡敘述賈府烈火烹油之盛,為“盈中有虛”的情節(jié)意象;“中秋節(jié)異兆悲音”則描寫了賈府即將走向崩潰的衰兆,構(gòu)成“虛長盈消”的情節(jié)意象。中秋節(jié)與元宵節(jié)一樣,也是月圓之夜,是“盈”的表征符號,但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到第七十五回,家族命運已顯示出無可救藥的衰敗之相——耽于享樂、腐朽墮落、后繼乏人等,因此中秋節(jié)的前夜,顯露了種種不祥之兆:
那天將有三更時分,賈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飲茶,換盞更酌之際,忽聽那邊墻下有人長嘆之聲。大家明明聽見,都悚然疑畏起來。賈珍忙厲聲叱咤,問:“誰在那里?”連問幾聲,沒有人答應。尤氏道:“必是墻外邊家里人也未可知?!辟Z珍道:“胡說。這墻四面皆無下人的房子,況且那邊又緊靠著祠堂,焉得有人?!币徽Z未了,只聽得一陣風聲,竟過墻去了?;秀甭劦渺籼脙?nèi)槅扇開闔之聲。只覺得風氣森森,比先更覺涼颯起來;月色慘淡,也不似明朗。眾人都覺毛發(fā)倒豎。賈珍酒已嚇醒了一半,只比別人撐持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便大沒興頭起來。勉強又坐了一會子,就歸房安歇去了。(第七十五回)
庚辰本在這段描寫處有脂硯齋的批語:“未寫榮府慶中秋,卻先寫寧府開夜宴;未寫榮府數(shù)盡,先寫寧府異道(兆),蓋寧乃家宅,凡有關(guān)于吉兇者,故必先示之,且列祖祠此。豈無得而警乎幾(凡)人?先人雖遠,然氣運相關(guān),必有之利也,非寧府之祖獨有感應也。”在中秋節(jié)前夜描寫寧府祠祀的種種不祥征兆,諸如來歷不明的長嘆聲,陰氣森森的風聲,以及祠堂內(nèi)槅扇的開闔之聲等,蘊含了盈虛禍福,轉(zhuǎn)換隨時的宿命色彩。在接下來的凸碧堂中秋賞月中進一步渲染了賈府即將“忽喇喇似大廈傾”的命運:眾兒孫媳婦們以賈母為中心團團圍坐,忽聞笛聲悲怨、凄涼,“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于心,禁不住墮下淚來”。眾人強顏歡笑,熬不過困,漸漸散去,王夫人提議“請老太太安歇罷”,賈母一看,除了探春,果然都散了,只好發(fā)話:“我們散了?!贝饲榇司鞍岛狭藢帢s二公之靈托警幻仙姑所預言的“運終數(shù)盡”,這是一種不以個人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力量以不可避免的方式在操縱著賈府的命運。
從上述情節(jié)可知,“‘興者必廢’,‘盛者必衰’,‘樂極悲生’,禍福倚伏,這是天地間非人力所能抗拒、非人力所能扭轉(zhuǎn)的任何人都逃不過的‘運數(shù)’”,曹雪芹應該深諳《周易》中“日中則昃,月盈則食”的樸素辯證法思想,并以其天才的敏感深刻洞察到封建末世的危機,在其小說中試圖通過“氣運”,或者說“氣數(shù)”對他所經(jīng)歷、所描寫的一切予以合理性解釋,致使《紅樓夢》的悲劇籠罩了濃重的宿命色彩,或者說命運感。
“以《易》解《紅》”在清代點評家中已初露端倪。張新之將程高本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文本視作一個整體,認為《紅樓夢》一書的章法即以陰陽往來展開,而林、薛之間的消長,構(gòu)成了小說中重要的主線:“木行東方,主春生;金行西方,主秋殺。林生于海,海處東南,陽也;金出于薛,薛猶云雪,錮冷積寒,陰也。此為林為薛、為木為金之所由取義也?!薄笆恰兑住返酪玻侨珪鵁o非《易》道也?!睆埿轮\用五行評點《紅樓夢》中的人物關(guān)系和命運,雖有牽強附會之處,但他從《易》理出發(fā),認為劉姥姥在全書通體大結(jié)構(gòu)中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將《周易》中的消長之理與賈家興衰的命運聯(lián)系起來,認為《紅樓夢》以時間為著眼點,從《坤》卦始,以《復》卦終,象征賈家復榮,還是有其合理性。事實上,《周易》的“盈虛”思想不僅滲透在《紅樓夢》的人物對話、詩詞和情節(jié)之中,而且體現(xiàn)在程高本后四十回的結(jié)局——程高本后四十回提到“蘭桂齊芳”,可以理解為“盈虛”之理牽引著《紅樓夢》的人物和家族走向盛宴必散,由色歸空后又有復興之望。
值得關(guān)注的是,對于程高本后四十回,紅學界歷來褒貶不一,迄今為止,仍以魯迅的評點影響較大:“后四十回雖數(shù)量止初本之半,而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與所謂‘食盡鳥飛獨存白地’者頗符,惟結(jié)末又稍振?!薄笆且岳m(xù)書雖亦悲涼,而賈氏終于‘蘭桂齊芬’,家業(yè)復起,殊不類茫茫白地,真成干凈者矣?!濒斞刚J為后四十回與前八十回的伏線“頗符”,同時也指出其不足,這就是結(jié)尾“蘭桂齊芬”,家族命運又有興旺的勢頭,而《紅樓夢》的結(jié)尾應當如曲詞“飛鳥各投林”所預言的“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第五回)。在筆者看來,魯迅的觀點誠然不乏合理之處,但也存在偏頗,如果從《周易》的辯證法思想和《紅樓夢》創(chuàng)作的時代語境來看,程高本后四十回安排在賈府敗落之后又有復興之望恰與《周易》的盈虛消長之理相契合。
其一,《紅樓夢》表現(xiàn)了《周易》陰陽順逆的循環(huán)觀。事物的發(fā)展有盛極而衰,就會有否極泰來,這也是《周易》陰陽順逆的循環(huán)觀,即一切自然現(xiàn)象和社會人事無不遵循發(fā)生、發(fā)展、衰落、消亡并重新開始的循環(huán)運動。如《周易》剝卦爻辭闡發(fā)“剝”極而“復”的哲理,復卦爻辭則通過“反復其道,七日來復”,揭示了陰到極盛,物極必反,陽將復生,陰將衰退。
《周易》陰陽順逆的循環(huán)觀衍射在文藝作品中,表現(xiàn)為中國的古典悲劇多呈現(xiàn)為大團圓結(jié)局:關(guān)漢卿《竇娥冤》中竇娥蒙受不白之冤的遭際和死亡都是悲劇,但竇娥被斬前立下的三愿即血濺白練、六月飛雪、楚州大旱三年都奇跡般地實現(xiàn),竇娥的冤案也最終昭雪;紀君祥的《趙氏孤兒》中屠岸賈殺害趙盾一家三百余口,程嬰為保全趙氏孤兒,犧牲了自己唯一的兒子,這本是一出驚天動地的大悲劇,但結(jié)尾以孤兒長大成人,成功復仇為“團圓”;洪昇的《長生殿》寫唐玄宗李隆基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安祿山發(fā)動叛亂,唐玄宗逃亡途中被迫賜死楊貴妃本是悲劇,但在織女幫助下,李隆基和楊玉環(huán)月宮相會終獲團圓……這種“大團圓”思維模式反映在《紅樓夢》后四十回,就是“現(xiàn)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第一百二十回)誠如王振復所言:“《紅樓夢》大悲劇,卻亦并非如原作者所申言的那樣:‘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而是家道復初,蘭桂齊放,實現(xiàn)了秦可卿的一個預言‘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見《紅樓夢》第十三回)。這‘否極泰來’,指《周易》之否卦發(fā)展到極點一變而為美滿的泰卦,真是‘時來運轉(zhuǎn)’?!笨梢哉J為,在高鶚續(xù)作中李紈的兒子賈蘭已中鄉(xiāng)榜,寶玉考中舉人后出家,但留下了遺腹之子,以應驗“蘭桂齊芳”,預示著賈府又將重新開始新一輪的盈虛變遷。我們雖然無法看到曹雪芹設計的小說結(jié)局,但程高本后四十回“沐皇恩”“延世澤”的結(jié)局不僅與《周易》的盈虛輪回思想相契合,印證了泰極而否,否極泰來,互為因果;同時呼應了前八十回凹晶館對月聯(lián)詩,史湘云吟出“乘槎待帝孫,虛盈輪莫定”(第七十六回),其詩句所埋下的線索,很可能是符合曹雪芹原意的。
其二,程高本后四十回折射了《紅樓夢》產(chǎn)生的時代語境?!都t樓夢》創(chuàng)作于清朝前期,就整個清朝而言,正處在鼎盛時期;但就整個封建社會的發(fā)展階段而言,卻已是封建社會暴露其腐朽本質(zhì),日益走向沒落的封建社會末期。一方面,曹雪芹敏銳地洞見了封建末世的危機和矛盾,看到了盛極而衰的家族命運,因此在其創(chuàng)作中強化了悲劇性的宿命體驗,正如小說中賈探春的判詞“生于末世運偏消”,即所有個人的努力都難以抗拒宿命性的安排,無論是家族命運,還是個人命運都折射了事物盛極而衰、物極必反的規(guī)律;另一方面,受時代的局限,《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者難以徹底擺脫封建傳統(tǒng)的束縛,也難以看到封建社會必將消亡的歷史規(guī)律,對此,馮其庸有精辟概括:“還是封建社會沉沉暗夜的時代,代替封建制度的新時代的曙光還未透出或剛將稍稍透出地面,所以我們不能要求曹雪芹寫出更超越時代所許可的自由思想來!”應該承認,曹雪芹的思想無法超越其生活的時代,是有局限性的,而《周易》的盈虛循環(huán)觀作為影響深遠的傳統(tǒng)思想資源,很有可能對《紅樓夢》的結(jié)局構(gòu)思產(chǎn)生影響。因此,程高本后四十回寫賈府在經(jīng)歷了諸芳流散、錦衣軍抄家后又沐澤皇恩,“蘭桂齊芳”,敗落的四大家族又有了新的希望,這樣的結(jié)局在當時的思想文化背景下,具有很大的合理性。
辯證地看,我們讀程高本后四十回續(xù)書,雖然感覺到其思想藝術(shù)水平與前八十回相比存在差距,不少人物形象也失去了曹雪芹筆下的靈性,但仍然要肯定后四十回作者基本上遵循原著精神完成了小說的悲劇結(jié)構(gòu),給了《紅樓夢》一個比較符合時代語境的完整形態(tài)。
綜上所述,《周易》的“盈虛”思想從三個層面深刻影響了《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第一個層面是對話、詩詞層,由此顯性地折射出盈虛消長的意識;第二個層面是故事情節(jié)層,將盈虛意識隱性地滲透在故事情節(jié)之中;第三個層面是“盈虛循環(huán)”觀決定了《紅樓夢》的悲劇結(jié)構(gòu),牽引著小說中的人物和家族走向“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由色歸空后又有復興之望。小說通過對人物、家族命運予以形而上的觀照,也說明了社會、歷史的某種規(guī)律性現(xiàn)象。
①⑤ 崔波注譯《周易》,中州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307、148頁。
② 王夫之《船山遺書》(第一冊),中國書店2016年版,第201頁。
③ 老子《老子道德經(jīng)注》,王弼注,樓宇烈校釋,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80、37頁。
④ 莊子《莊子譯注》,劉建國、顧寶田注譯,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年版,第443頁。
⑥ 本文所引《紅樓夢》原文,均出自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
⑦⑨ 李廣柏《曹雪芹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06、205頁。
⑧ 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八),杜澤遜審定,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版,第60頁。
⑩ 馮其庸纂校訂定《重?!窗思以u批紅樓夢〉》,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6、67頁。
[11]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68、172頁。
[12] 王振復《周易的美學智慧》,湖南出版社1991年版,第494頁。
[13] 馮其庸《解夢集》,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7年版,第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