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元
鳳兒是小時候的鄰居,女孩,外號“假小子”。
鳳兒人長得俊,健碩,潑辣,像南坡里一株蔥蘢的紅高粱。沒有好吃、好喝的,粗茶淡飯就像農(nóng)家肥,給點營養(yǎng)就茁壯。十四五歲的她就長成個兒,麥子一樣的膚色,鴨蛋臉,雙眼皮,高鼻梁,紅嘴唇,閃著瓷光的牙齒。說她的牙,尤其迷人。農(nóng)村窮,小時候哪有刷牙的?可鳳兒的牙愣是白得嚇人,就像初秋新剝出的白玉米粒,整整齊齊,白白生生,閃著光澤。鳳兒還長有一頭濃密的黑發(fā),倍兒直,一直垂到豐滿、滾圓的屁股蛋子上。花棵河村有匹黑騾子,渾身的毛發(fā)油光發(fā)亮,就像披了一身平滑的黑緞子。就是尾巴有點雜色,不漂亮,讓人說不出的遺憾。村上的人就打趣說,騾子的尾巴長到了鳳兒的頭上了。久而久之,鳳兒被惹煩了,回家拿起剪子,“咔嚓”一聲,就把辮子給剪了,從此以后就再也見不到鳳兒騾尾巴長發(fā)了。
鳳兒名字好聽,人長得健碩,勻稱,粗胳膊長腿,脾性像個男孩子。大大咧咧,粗聲大調,成天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老人們都說,這死丫頭,八成是托生錯了,前世里保不準是個帶把兒的胎主兒!
鳳兒一身的本事,我最佩服她爬樹的本領。再高、再粗的樹,鳳兒脫了鞋子,光著腳板,哧溜哧溜幾下就能爬到樹梢。戳老鴰窩兒,擼榆錢兒,粘知了,打棗兒,摘柿子,擗槐樹葉兒……什么事,鳳兒樣樣都干得漂亮。
鳳兒沒大有家教,瘋得很,常常和村里男孩子玩到很晚也不回家。摸魚撈蝦,溜冰打瓦,捉迷藏,玩“打不改”(一種木陀螺),推鐵環(huán),烘地瓜,爬墻上樹……成天扎在男孩子窩里嬉戲打鬧。女孩子常玩的橡皮筋、跳房子、跳繩等游戲,她倒是不太在行。
鳳兒愛打架,誰都不怕,什么臟話、臭話、臧褒話,她都能說出口,而且從不臉紅。她不僅膽子大,力氣也大,而且勇猛,好幾個男孩也打得過。記得有一年冬天,在花棵河東沿,有個高年級的男孩想招惹她,要和她比試撂個子(摔跤),鳳兒喝聲應戰(zhàn)。幾個回合下來,彼此不分輸贏。但在最后一個回合中鳳兒輸?shù)煤軕K,壓在男孩底下好久沒有翻過身來。鳳兒的臉憋得通紅,喘著粗氣,一副無奈的樣子。許久許久,大家都以為鳳兒這次輸定了。誰知,過了一會兒,只聽那個男孩子狼叫似的大嚎一聲,從鳳兒的身上滾將下來,兩手捂著褲襠,呼天搶地,嗷嗷直叫。鳳兒站起來,拍打著身上的浮土與草屑,嘟囔道:“讓你的雞巴硬!看我不騸了你,劁了你!”也不知鳳兒在哪里學來的殺手锏,整治了那個企圖不軌的高年級男孩,從此見了她就溜墻根兒,連正眼都不敢看她。那年,鳳兒剛好是十六歲!
鳳兒的性子那才真正叫野,沒個女孩子的樣兒。她爭強好勝,什么事都不服輸。很小的時候,男孩子站著尿尿,鳳兒也跟著學。尿不起來,就罵人家。還回家跟大人鬧,問父母為什么不讓她也長個“把兒”。大人訓斥她,她還不服。梗著脖子,翻著白眼,犟嘴說:“男孩子能行,俺就也行!”因為這事,她的爹娘不知打過她多少回!她就是不改。唉,懵懂混沌的時候,誰還沒做過幾回荒唐事呢!
鳳兒干什么事都敢作敢當。她經(jīng)常帶我們七八個孩子跑到十幾里路遠的外村去看電影。其實也不是看什么新鮮玩意兒,無非是《南征北戰(zhàn)》《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小兵張嘎》《紅燈記》什么的,看得眼睛都生繭子了,但還是追著公社的電影放映隊一路地看過去??吹猛砹?,夜不歸宿是經(jīng)常的事。夜里回不來,或者趕上下大雨,鳳兒就帶我們睡麥場,鉆草垛,趴牛欄,躲機井屋,藏菜窖,下地窨子。餓了,就順手牽羊去偷生產(chǎn)隊菜園子里的黃瓜、西紅柿,或者去刨地瓜、扒花生充饑?,F(xiàn)在想想真是有趣極了,但在當時卻是害怕極了。有一回深秋,到離我們家十多里路遠的朱家莊去看電影,看完兩場電影已經(jīng)是半夜十一點多了。連夜往回趕,在路上實在餓得不行了。鄰家三哥說,朱家莊種花生,咱們偷點花生墊墊肚子吧。大家異口同聲地說好啊。鳳兒的姥姥家就在朱家莊的臨村,每年走親戚時都路過這里,她,路最熟。鳳兒給我們帶路,不一會我們就摸到花生地。我們扒得那個快啊,吃得那個香啊,完全忘記了夜已經(jīng)很深了。不知何時,一道雪白的手電筒亮光照來,像利劍一樣刺碎了我們的大快朵頤,唉,我們不幸被看坡的老光棍抓住了(后來因耍流氓游街時我們才知道他是個老光棍)。那老光棍長得瘦骨嶙峋,齜著黃斑牙,一只眼還瞎。老光棍把俺們幾個帶到窩棚里,逐個審訊俺們,問俺們是誰帶的頭,是誰出的主意?;锇閭冇醚凵窦s好了誰都不說。最后老光棍嚇唬我們,不說,明天送派出所去游街。俺們幾個膽小的,嚇得直哆嗦。還是鳳兒先招了,說是她挑的頭,出的主意。老光棍那雙渾濁、淫邪的眼神兒在鳳兒胸前轉來轉去:“哼,哼,是你就好辦了。你說,是明天送派出所去游街呢,還是……還是……是讓大爺咱摸一摸?摸一摸,就放了你們,啥事沒有?!卑硞儙讉€小孩,不知道“摸一摸”是什么意思,就拿眼睛瞅鳳兒,乞求鳳兒讓老光棍“摸一摸”算了,可別送派出所去游街,那可太丟人了。鳳兒似乎也明白了俺們的意思,骨碌著大眼,想定了,就說:“摸就摸唄,得讓他們幾個出去!”老光棍淫邪地笑了,就攆俺們走。鳳兒即刻說:“俺得先撒泡尿!”俺們幾個狼竄豚突而出,鳳兒也跟出來如此這般地叮囑了我們一番。磨蹭了好一陣子,鳳兒才蹩進去。俺們幾個按照小鳳的吩咐,過了一會兒,覺得時辰差不多了,天兵突現(xiàn),風卷殘云,有專管打翻油燈的,有往老光棍眼前撒石灰粉的,有挖了牛屎往老光棍嘴里抹的……老光棍痛苦得滿地打滾,俺們幾個趁機溜之大吉。
鳳兒野歸野,但心地良善。春天是最無聊、最饑饉的時候,因為青黃不接,常常餓著肚皮去上學、干活。放了學,俺們滿地里去找吃的。焐過發(fā)了霉的地瓜吃,用搪瓷缸子煮過青蛙吃,捅過鳥窩,拿過鳥蛋回家煮著吃。鳳兒太有能耐了,在一起時尋到的“戰(zhàn)利品”總是比俺們多。有時候,假如哪個伙伴沒有一點收獲,鳳兒總是分一些給別人。最美的一次,是用黃泥燒麻雀吃,那是沒齒難忘的人間美味啊。俺們在生產(chǎn)隊的場院里用木棍支起一個籮筐,木棍上系上一根繩子,捋長了另一頭放在隱蔽處?;j筐下撒上一些小米什么的做誘餌,等麻雀下來啄米時,躲藏在繩子另一頭的人,繩子一拉,就能罩住好幾只麻雀。那天下午我們一共逮住了十幾只。鳳兒帶來了自制的小刀。那是平常里用揀到的廢舊的小鋸條做成的小刀,在磨石上磨得溜快。鳳兒宰起麻雀來更是如庖丁解牛般利索、快捷。然后鳳兒找了個斜坡地沿兒,順勢挖了個像爐灶一樣的坑。找來許多枯枝樹葉。粗一點的木棍棚在灶上,上面再棚列上一些石子或干硬的土坷垃。麻雀剝好,不用洗,直接用黃泥包裹嚴實,備用。現(xiàn)在就開始燒火吧,枯枝,樹葉,干草,盡情地燒吧,燒得爐膛里有了地火,樹枝成了木炭。棚在上面的較粗的木棍也快燒斷了,石子、干硬的土坷垃燒得通紅。然后把黃泥裹著的麻雀并列放在爐膛中,先輕輕地踩塌上面的棚物,然后用濕土蓋嚴,踩實。好了,等吧,半個小時以后,人間最美味的黃泥包麻雀就可以出爐了,刨出來就可以品嘗了。那個香味兒,至今還飄在我的記憶里。鳳兒吃得最為愜意。因為這是她的杰作,所以她最開心。以后雖然也如法炮制過幾次,但都沒有第一次鳳兒做得那么香!
猶記和鳳兒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親密接觸”。那年冬天,天寒地凍,傍晚俺們幾個熊孩子相約去花棵河去溜冰?;锇閭冋f那不能缺了鳳兒啊。鳳兒自然響應。隆冬的夜晚,澄清寒冽,銀色的月光照在白花花的冰面上像傾盆倒下的牛乳一樣潔凈?;锇閭兺娴没臃拢直M興。可是我在單溜時卻不小心滑到冰窟窿去了。我“啊”了一聲,身子漸漸下沉,先濕了兩條腿,后淹及腰部。雖然正值枯水期,只有一米多的水深,我知道不會淹死的,但那刺骨的冰涼直沖我的腦門,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寒戰(zhàn)。我試圖向周圍的冰面爬去,稍有了支撐接著“咔嚓”一聲,又癱漏下去。我哭叫著求救,但幾個伙伴急得一點辦法也沒有。隆冬天氣,大人們都集中到崔家莊上河工、挖水庫去了。村里剩下的只有老弱病殘傻,沒一個中用的。最后還是鳳兒有辦法,她讓我不要慌,也不要動。命令小伙伴們?nèi)及蜒澭鼛Ы庀聛恚Y在一起,有八九米長,一頭扔給我,讓我平躺在冰面。另一頭幾個人使勁拉。果然奏效,像拉死狗一樣把我拽出冰窟窿。全身濕透了,大冬天的,凍得我嘴唇發(fā)紫,兩股打顫。鳳兒馬上拽我到生產(chǎn)隊場院一個麥秸垛旁,先在不遠處抱了些麥秸、干草,燒火烤衣服。我礙于性別,不想脫掉身上的濕衣。鳳兒不愿意,非要我脫不可。脫得只剩下褲衩了,我羞澀難耐。鳳兒瞪著牛眼,狠狠地說:“你想死啊,看不把你凍死!”一語未了但見鳳兒三下五除二,幾把就把我的褲衩扯下。接著就把我往草垛里塞。幾個小伙伴看著我凍縮的下體,大笑而去。我連打幾個噴嚏。“感冒了吧!再逞能???”鳳兒又小旋風似的解開了她的棉襖……
20歲以后,鳳兒走了所有農(nóng)村女孩子必須走的路,嫁人,生子。聽說鳳兒成人以后,曾經(jīng)火辣辣地熱戀過一個男孩,就是那個曾被她整治過褲襠的高年級學生,不知為什么后來沒有了下文。我推想可能因為鳳兒遐邇聞名又潑又野的原因,在我們那個還氤氳著詩書禮教、溫柔敦厚薄霧的孔孟之鄉(xiāng),方圓幾十里,誰敢娶她為妻?聽說20歲那年,小鳳經(jīng)媒人撮合,嫁到遙遠的山西,跟一個挖煤的窯工結了婚。那窯工又老又丑。一年下一顆種,三年,鳳兒接連生了三個孩子。后來那窯工在一次煤礦塌方事故中悶死在井下。鳳兒是礦工家屬,沒有工作,懷揣著3萬元的撫恤金,又回到了娘家。后來聽說又嫁給了北山套里的一個老光棍,包了一座荒山,栽了些梨樹、棗樹、栗子樹、山楂樹什么的,養(yǎng)了滿山的雞和羊,日子過得還算瓷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鳳兒和老光棍很少下山,與荒山、果樹為伴,與雞羊、野禽說話,拉扯著三個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許老光棍太老了的原因,鳳兒沒再生育。
我17歲考學離開花棵河,雖然也經(jīng)常回家看看,但再也沒有見到過鳳兒。再后來,我隱隱約約聽我娘說,鳳兒死了,得了一種渾身瘙癢、潰爛的病,看了幾家醫(yī)院,花光所有積蓄也沒看好。如此算來,鳳兒死時還不到五十歲。
在俺們老家花棵河,有“無孔不成村”的說法。哪怕村子再小,只有一戶人家,也必有姓“孔”的人家。為何,因為“孔”姓乃萬世第一大姓??桌戏蜃邮翘煜轮潦?,斯文在茲,萬世師表,生民未有?!犊资献遄V》保存完好,賡續(xù)周詳,世間無二。孔家又有“里孔”“外孔”之說,“里孔”自然是正宗嫡傳?!巴饪住倍嘞蒂n姓。外姓人家有功于孔家,施惠于孔家,孔家便會賜你個“孔”姓。你可別小瞧著這賜姓,那是曲阜人千家萬戶求之不得的奢望。因此,古往今來,有多少代人祖祖輩輩為孔家孜孜矻矻,流血流汗,目的就是乞求孔家賜一個“孔”姓!
我說這段話的意思是為了引出下面的故事。俺們村里過去的大地主孔效愚家,就是孔家賜“外孔”而得以光宗耀祖的!哪年哪月,何因何由,孔效愚家由別姓改為“孔”姓,已無從查考。反正在解放前后“土改”時,老效愚家就有幾十畝良田、幾十間的房院,光為他家打短工的幫手就有二三十號人馬。人們都說,查老效愚家的族譜,從唐高宗永淳年間開始走鴻運,累積下來,他們家光狀元就有一十二人,進士有四十余人,秀才不計其數(shù),做到縣太爺以上官的孔姓子弟就有六十人!到了老效愚這一支根本數(shù)不上,他的父親不過是個末代老秀才,趕上了民國,無緣晉級狀元,就在村里開了一爿藥店,終身布衣,老死鄉(xiāng)里。他只是子承父業(yè),干了個鄉(xiāng)間郎中——給人看??!
我從記事起,老效愚已不年輕了。五十上下的年紀,微胖,中等身材,稀疏的胡子,一年四季一身“皮”(指穿戴的衣物),不是黑就是灰,加上他本人長得又黑黝黝的,總之一團漆黑,像狗熊。印象中的老效愚戴副老式眼鏡,圓圓的,像瓶子底兒。黑粗的鏡框,懶懶地掛在兩耳。厚重的鏡片像兩只爆出的金魚眼突兀地老是架在鼻子尖上。趕上給人把脈時有人叫他,他總是越過眼鏡框子,眼珠子向上翻,閃著渾濁的老光,低低地應上一句:“等——等”,又是一段很長很長時間的寂靜。
老效愚的醫(yī)術頗為高明。大凡頭痛腦熱、感冒發(fā)燒、肝火上升、脾胃不適、消化不良、小兒婦科、疑難雜癥等,老效愚均能有個處置的辦法。有的頭痛腦熱、腰酸背疼、胃寒脾虛什么的小毛病,老效愚并不切脈,只是瞅瞅神色,看看舌苔,就斷定個八九不離十,然后笑嘻嘻地說:“沒事?;厝ザ嗪赛c姜湯,加點蔥須,趁熱喝下,發(fā)發(fā)汗就好了。”或者說:“上上熱敷,讓你老婆把你摁到床上敲打敲打就行。床上的那個事最近可別干了,就節(jié)制點吧。呵呵……”打發(fā)人了事。有的三服中藥下去,藥到病除;有的要一而再,再而三,不斷地調換藥方,吃幾十服乃至上百服方能奏效。有的不治之癥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老效愚總是沉吟良久,神色凝重,半天不說一句話。病人的家屬沉不住氣,一遍又一遍地問“大夫,怎么樣啊”,老效愚瞪一瞪眼,還是沉默不語。等他心中有數(shù)了,只一句:“收拾收拾回去吧,想吃點么,就吃點么吧?!辈∪思覍僭倥俑鶈柕?,他就有點不耐煩了,丟下一句:“不信?到別處看看?”再不理你?,F(xiàn)在我明白,老效愚用心何其良苦啊。小病小災,土法上馬,用點民間驗方就能解決問題。能治的病盡量去治,哪怕幾十服乃至上百服的中藥上陣,也要攻克頑疾。真是到了不治之癥,天命難違,人力無奈,也不要再花那個冤枉錢了,免得人財兩空。老效愚為的是饑腸轆轆的村民們能多省一點是一點。在那個饑饉的年代里,善良、務實是人的普遍人性。
按說老效愚“成分”高,在那個年代里,是不適合在大隊里當醫(yī)生看病的。但是,沒辦法,救命如救火,沒有了心性良善、醫(yī)術高明老效愚,千把口子花棵河村人的小命就命懸一線了。老百姓最會通權達變的,變著法兒明著暗著保護著老效愚,因此,老效愚也沒受到什么沖擊。在大隊醫(yī)療室里,也培養(yǎng)了一個“赤腳醫(yī)生”,一個又紅又專的貧家子弟毛孩子,在縣城醫(yī)院里進修速成了幾個月,一旦到了人命關天的救治關口,那是不頂事的。老效愚常說:“現(xiàn)在實行赤腳的,我是穿鞋戴帽的。看不好,別怨俺?!贝蠹颐靼?,他說的穿鞋,是指從舊社會過來的老郎中。所說的“戴帽”,他是“地、富、反、壞、右”黑五類之屬。但大家依然找黑五類把脈、開藥。老效愚成了遐邇聞名的寶貝疙瘩。十里八村,前來求醫(yī)問藥的人絡繹不絕。老效愚人還算厚道,無論冬夏,抑或刮風下雨,還是黑夜白天,他都能隨到隨診,隨叫隨到,從不耍奸磨滑。
老效愚很少走出家門,因為他的名氣越來越大,前來就診的人越來越多,也根本無暇走出那個診所的門檻。但在1974年的一個深秋,老效愚卻神秘地失蹤了。問誰誰也不知道,就連他家里人也不知去向,侄子、侄女們還忙忙活活東奔西找,搞得沸反盈天。過了兩三個月,老效愚又神秘地回來了。新?lián)Q了一身整潔的中山裝,叼上了過濾嘴的“大前門”香煙,白胖了許多,精氣神十足。大家問他干什么去了,他只是說走了個遠門親戚,“什么親戚?。恳郧霸趺礇]聽你說啊”,再問他,他就一概地支支吾吾,秘而不宣。直到某一天,從省里來了個專案組,神秘地降臨我們村,戴上手銬把老效愚給帶走了,方才知道他出事了。事情的根由就是那年老效愚的神秘失蹤!不過,關了幾個月,老效愚又垂頭喪氣地蹀躞而回。后來才知道,那年秋天,他到省城里給一位造反派頭頭的老婆看病去了?!拔母铩焙?,造反派頭頭作為“三種人”被清查,其中查出了老效愚在賓館的住宿、餐飲的賬目。老效愚說,他去,是大隊開了介紹信的。他說,長那么大還從來沒有享受過那么好的待遇,住高級賓館,有漂亮的女服務員打掃衛(wèi)生,定點喊吃喝,晚了還開小灶,有魚有肉有煙有酒,出門就坐車。嘖嘖,那是真龍皇帝般的享受哦。別人問,你看的病怎么樣?老效愚的老眼冒出賊亮的光,不無得意地說,嘿嘿,那小娘們白藕似的身子骨,那個鮮嫩啊,溝是溝來坎是坎,嘖嘖,渾身上下沒有一個痦子點。有好事者說,老效愚,你別吹了,人家能脫了衣服讓你個黑豬手亂摸。老效愚露出一臉的壞笑,說:小子,你可別忘了,你大爺我是會推拿的!老效愚一輩子沒有結婚,大家可憐他,由他說去唄,過過嘴癮而已。
老效愚七十二歲那年得了不治之癥。查出來后已經(jīng)到了胃癌晚期。老效愚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我該到閻王爺那里報到了。一經(jīng)確診,老效愚一句話也不說,一粒米也不進,連一口水也不喝,更拒絕服用任何藥物。在床上干挺挺地躺了六天以后,一命嗚呼。沒有任何遺產(chǎn),沒有任何遺囑,赤條條一人來去無礙。他還是遵循一生的信條,不枉花任何的一分錢,人力無法挽回天命!對待自己也是一樣。
老效愚的離世,大家并沒覺得有什么缺憾。直到村里人感到看病困難、麻煩、花銷又大且不再那么便利的時候,人們總是要說上一句:“要是老效愚還活著……”
黑狗是一個人,不是一條狗。黑狗長得的確有點黑,渾身上下只有牙齒和眼珠還有點白色。有一天夜里,鄰居家的四妮遇上他,用手電筒一照,當場背過氣去?;煤永现嗅t(yī)孔效愚開了好幾服中藥,才把四妮的魔怔順過勁兒來。這之后,四妮夜里不敢出門,看見黑鍋底就嚷嚷:“黑狗!黑狗!”
黑狗是個孤兒。他爹“黑圈兒”鬧饑荒時餓死了。他娘跟別的男人跑了。聽說在闖關東的火車上給擠死了。死的時候一遍一遍地叫著黑狗的名字。黑狗那時候才8歲,住在一間破草房里。鄰居們可憐他,東家一個窩窩頭,西家一塊地瓜,糊里糊涂就長大成人了。
長大了,屋破了,頂漏了。破屋子沒法住了,黑狗就和老絕戶頭張四爺——福順爺搭伙住在村里社養(yǎng)院里。社養(yǎng)院就是生產(chǎn)小隊喂養(yǎng)牲畜的地方。白天,黑狗給生產(chǎn)隊里放豬,放牛,看坡,晚上就在社養(yǎng)院里給福順爺做個幫手。鍘草,淘草,墊圈,出糞,飲牲畜,喂豬,燒豬食,遛騾子,順馬。跟著福順爺,黑狗學會了抽旱煙,學會了唱梆子戲小調,長了不少本事。一次,兩頭驢交歡,黑狗不懂,眼睜睜看著公驢架在了母驢身上。母驢身子骨架小,趔趔趄趄站不住,公驢一次又一次往上爬。母驢鳴叫不已。黑狗不干了,因為他同情弱小者,一手拿起木棍就朝公驢砸去。公驢寧死不屈,不畏強暴,仍然堅定不移地向母驢發(fā)起進攻。黑狗無計可施,轉頭看見土鍋臺里燒得通紅的鐵火鉤子,拿起來就朝公驢伸出的驢圣刺去。吱的一聲,空氣里頓時彌漫了驢肉的臊香。公驢不勝其怒,撩起后蹄子就是一腳,正好踢在黑狗的右眉梢,頓時鮮血直流。福順爺看了哈哈大笑,看著黑狗的褲襠支撐得老高老高,高興得手舞足蹈,吧嗒著旱煙袋,說,黑狗長大了,黑狗也能配種了。羞得黑狗無地自容。
黑狗長個兒了,漸漸健壯起來。眉目也漸分明。他跟福順爺學了不少葷腔野調,嗓子不錯,能唱很多段子,唱得入板合韻。公社里組織文藝宣傳隊,把他征調到縣里培訓。黑狗雖然文化不高,但腦子不笨,一教就會。培訓了好幾個禮拜,回到村了,黑狗白胖了許多,成了公社里唱現(xiàn)代梆子戲的角兒。福順爺說,還是唱老戲有滋味。黑狗瞪著白瘆瘆的牛眼,和福順爺理論起來,說張四爺太腌臜,太落后,太趕不上時代了。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還唱那玩意兒。要唱就唱新編的山東梆子樣板戲,或《朝陽溝》《紅雨》等現(xiàn)代戲。老漢讓他抽旱煙,他第一次拒絕了,說是要保護嗓子。黑狗火了,唱啥像啥,裝啥像啥,活靈活現(xiàn),在宣傳隊里成了文藝骨干。走村串鄉(xiāng)到處演出,招惹得許多大姑娘、小媳婦都嘻嘻哈哈戳戲他,夜里時不時做起了實實在在的綺夢。但一看到卸妝后的黑狗,看到他黑得像鍋底的本色,大姑娘的心都涼了半截。但黑狗并不在意,依然唱他的戲,依然走村串鄉(xiāng),走到哪唱到哪。在修泗河的大壩上,在狼石崗水庫的工地上,在崔莊學大寨現(xiàn)場會上,在縣里每年一度的文藝匯演中,都能見到黑狗的身影,都能聽到黑狗有板有眼的唱腔。
一個冬天的晚上,黑狗出事了。說是因流氓罪給抓走了。那天傍晚,福順爺剛喂完牛,溫好了剩飯等黑狗回來吃。左等右等不來,福順爺也就囫圇睡下了。迷迷糊糊中一陣敲門聲,福順爺就看見衣衫不整的黑狗站在寒風中。福順爺問怎么回事,黑狗不說。一會兒,追逃的幾個民兵就竄到社養(yǎng)院,吆喝著把黑狗拿下,帶走了。臨走時,福順爺給黑狗卷了一支旱煙,點著了,吸了一口,放在黑狗嘴上,黑狗使勁地吸著。因為黑狗的手被反縛著,根本沒法用手去夾抽。借著旱煙亮光,黑狗的臉漲得黑紫黑紫的,像經(jīng)夜的豬腰子?!昂诠?,好好的,四爺?shù)戎慊貋?。”黑狗被人押解著,消失在夜幕中。福順爺一個人站在寒夜里,站了好長時間。
就此一別,福順爺再也沒有見到黑狗。福順爺沒有活到黑狗穿著西裝、提著大包小包返回鄉(xiāng)里的那一天。這是后話。
第三天是花棵河集。黑狗被捆綁著游街。用拖拉機拉著,上面站著四五個罪犯,后面是公安和民兵,犯的搶劫、偷盜、流氓、強奸科。黑狗胸前掛的牌子上寫著“流氓犯李黑狗”。他把頭壓得很低很低,像個木偶似的,一動不動。福順爺因為去外村給生產(chǎn)隊里母豬配種,沒有見到游街的黑狗。這讓他死不瞑目,到死還耿耿于懷。因此常常抽打母豬。“奶奶的,早不發(fā)情晚不發(fā)情,偏偏逢上花棵河集上發(fā)情。讓俺也沒能見上黑狗一面。”福順爺從此和那個母豬有仇似的,不好好喂它。
關于黑狗犯事,有好幾個版本。其中一個版本是說黑狗在縣里集訓時,認識了同來集訓的縣武裝部部長的女兒,兩個人日久生情,好上了,長年不斷。后來部長知道了,死活不愿意認這門親事。女兒不從,尋死覓活,“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告訴你們吧,我已經(jīng)有了黑狗的種了。”女兒的決絕猶如吃了秤砣,鐵了心。把武裝部長氣了個半死,設計著把黑狗辦了,以絕后患。另一種版本是續(xù)集。武裝部長為了保住女兒的名聲,玩了個偷梁換柱的游戲。經(jīng)過縝密偵察,在女兒花棵河約會黑狗的地方,將女兒換成別的女人。沒等黑狗辦事,逮了個正著兒,辦了他個流氓罪。這樣一來,一是辦挺了黑狗,讓他永遠別再來騷擾。二是女兒這邊也好交代。黑狗不是人,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絕了女兒的念想。三呢,也保住了女兒的名聲。黑狗耍流氓,耍的女人不是我武裝部長的女兒,是別人家的女人。真是妙招啊,一箭三雕。
黑狗出獄是十年以后的事了?;氐酱謇铮a(chǎn)隊沒了,福順爺死了,他也被除名了,地也分不上了。村里人可憐他,畢竟是一個村里人,正商量著把靠近火車道旁邊的一畝半嶺地撥給他種,讓他也有碗飯吃。黑狗不語,也不要。他說他不會種地。他真的像一條喪家的野狗似的,成天在村里逛來蕩去。村里許多人都躲著他走,生怕招惹了他帶來不測。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沒有人再關心他這樣一個多余的人。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黑狗到福順爺墳上磕了幾個頭,在姚村火車站坐上火車,一路南下,永遠地離開了這片讓他傷心透頂?shù)耐恋亍?/p>
十幾個年頭過去了,黑狗漸漸從人們的記憶和話語中蒸發(fā)出去。村里的老人們漸漸走了,不再議論起黑狗。年輕一點的人也不知道黑狗何許人也。黑狗連樹影也不如,漸遠漸湮漸無蹤。
一天,村里駛來一輛白色的蘭博基尼越野車。車上下來一個身體尚健的中年人。禿頂,右眼眉有一道明顯的疤痕,面色黝黑。一進村他就下了車,車子由一個年輕時髦的女人開著。他見人就打招呼,又是遞煙,又是問訊,一路寒暄找到一間破屋前。村里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沒有人認識來人是誰。聽口音是本村人,但人們一時又記不起來人是誰。還是破屋旁老郎中孔效愚的遠房侄子猛然認出,那不就是十幾年前離村出走的黑狗嗎?
一瓢水澆到油鍋里,村里沸騰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有胳膊,沒腿的,村里的人都爭相來看黑狗。
黑狗說,十幾年前他一路南下跑到深圳。因為沒有身份證,東躲西藏,晝隱夜出。先是給飯館刷盤子洗碗,后來賣菜送水。干過商販,跑過運輸,販過衣服,當過泥瓦工。因為嗓子好,在酒吧、夜總會裝扮成土得掉渣的北方老漢串過場子,唱過歌。賠過,也賺過。風光過,也蹀躞過。積攢了點錢,買了房,成了家。他現(xiàn)在是深圳一家農(nóng)商集團的副總,專管在全國求購真正無公害的有機農(nóng)產(chǎn)品。
黑狗闊了,黑狗場面了。
黑狗在村里只待了兩天。他跟村主任商量要把他家已經(jīng)坍塌的破屋重新蓋起來。還是老地基,自然不是原來的樣子,要按照他意愿中的樣子蓋。
一年后,原地基上起了座二層小樓。黑狗再次回到村里。先筑了福順爺?shù)膲?,擺上供,敬了香,燒了紙,然后在小樓里正間,請了福順爺?shù)呐莆?,晨香暮紙,恭恭敬敬祭奠了三天?/p>
再后來,黑狗就經(jīng)常往來于深圳和村里。因為土地流轉的緣故,黑狗簽下了村里五千畝的良田,用純農(nóng)家肥種植各種水果,全部銷往深圳。
聽說,老武裝部長的外孫就在黑狗的農(nóng)場里打工。別人有鼻子有眼地說,還真有點像黑狗。只有黑狗一個人不知道這事,也不會有人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