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孟媛
上海的弄堂和流言是共生的,就像北平的胡同少不了挑著擔子吆喝果子的,是人氣與靈氣。流言是扒在弄堂頂上,繞在巷子里的,它們和弄堂共生,卻不和人共生。誰和誰說了哪家小姐先生的話,在菜場里也只會擠擠眼,抬抬眉說是從哪條弄堂里傳出來的,而忘了究竟是哪個太太老媽子飛出的唾沫。
周家的老媽子劉媽靠在廚房的墻角上打著瞌睡,手里扇爐火的扇子早已掉在地上。丫頭九枝端著老爺周慶山剛喝過蓮子羹的碗下了樓梯,忙輕聲把劉媽叫醒:“劉媽,您再睡太太的藥都要煎煳了?!?/p>
劉媽趕緊撿起底下的扇子,瞇著眼道:“嗬,瞇了一會?!?/p>
九枝打趣道:“您昨夜不好生睡覺,做什么美夢去了?”
劉媽打起了九分的精神:“美夢?美夢是咱們這種人配做的嗎?我倒是魘了一宿?!?/p>
九枝約莫猜到是何原因:“老爺還是不松口嗎,我瞧著剛才老爺蓮子羹都沒有喝幾口?!?/p>
劉媽說:“哎,老爺也有老爺?shù)碾y處,可憐太太又病倒了,模樣不成模樣的。”
九枝想了一下,說:“咱們?nèi)〗憧墒沁@幾條弄堂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又上了新式的學堂,為何非要嫁給個病秧子?”
劉媽長嘆:“我來家里也得有八九年了,那時候這門親事就定下了,這張家的原先也不是病秧子,不曉得咋就躺病床上了。哎,小姐可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不過訂了的親事哪有說散就散的,自己的夫君什么樣都得忍著。”九枝沒有吱聲。劉媽覺得這丫頭不太老實,趁機唬她說:“我瞧著小姐長大的,我還能不知道小姐的性子,不過咱們下人別管主子家事,要不沒好果子吃。”
九枝聽明白劉媽的話,便更不出聲了,只有冒著熱氣的砂鍋發(fā)出滋滋的聲響。
樓上傳來三小姐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哭聲不大,并不顯得撕心裂肺,卻依然刺進人們的心里,繞在這幢樓上,滲入整條弄堂,把那幾只麻雀驚得撲騰到空中,惶恐地拍打著翅膀,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連依從抽搐著的紫色印花綢面被子里探出來,被子和枕頭都沾濕一大片,她側(cè)著身子下了床,扭身撿起散落在床上的幾根青絲,攆了攆放在桌子上?!笆蔷胖幔窟M來吧。”
“小姐,喝碗蓮子羹吧。”九枝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
連依抬起頭,有氣無力地說:“放那吧?!庇肿芳拥?,“幾時了?”
“午后三時了。”
“好?!?/p>
“小姐,您吃點吧,等會大姑奶奶她們就過來了?!?/p>
“嗬!”連依的眼皮被淚泡得又熱又緊,阻礙她翻出那個白眼。她用散落的發(fā)絲就能想出來,大姑母定是來勸她的,她的大女兒秀表姐嫁的男人整日吊兒郎當不提,還總是對秀表姐拳腳相加。哎,可憐的秀表姐在深夜跑回娘家要離婚,大姑母又哭又鬧不許。大姑母認定離婚就是休妻,一個女人被丈夫休了,再想嫁個人家比登天還要難;再說了,女人又沒有謀生的手段,回到娘家也會被兄弟嫌棄。迂腐的大姑母,毀了秀表姐,自己原先總是為秀表姐傷心,沒想到今日竟也落成這個處境。若是沒有這樁婚事,自己再跪求父親母親幾天,到時也應(yīng)該向二哥一樣上了大學堂。大學堂里的女學生是那樣的好看,她們有的燙了最時興的羊毛卷,再戴一頂英國的格子羊毛帽,肩上的布包里裝著書,手里還要拿著書,那樣的有靈氣。還有在江邊寫生的男女學生,蘸著那些顏料往白紙上涂一下午,沒有旁人來擾亂他們。她想不明白,如今都民國三十七年了,卻喚不醒這些腐朽的家庭!
“小姐,您的眼睛已經(jīng)腫了?!本胖毬曊f道。
連依用手指碰了碰浮腫的眼皮,隨即道:“替我拿個冷毛巾吧,謝謝你。”
連依坐在鏡子前,面無表情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接著不由自主地冷笑一聲,一時竟分不清是鏡子在笑還是她自己在笑??蘖税肴眨p唇似乎也變得紅腫了,舌頭也粘在了牙齒上,她端起那碗蓮子羹一口氣喝下,元氣回來一大半。若是以后要過那樣的日子,人生在世還有何意義?這一生還不能自己做主嗎?不答應(yīng)就是了,死也不怕!她想,要是張家大少爺是個溫文爾雅的進步青年的話,若是他早就與她相好,那她嫁過去照料他一輩子也無妨,她愿意為了愛人犧牲??墒菑埣夷俏黄莻€風流成性、胡作非為的惡少。她曾見過他兩次,一次是在錦玉飯店里,他正與那位俄國的女招待麗莎調(diào)情,他那渾手放在女招待的屁股上時不時地擰一把;再一次是在陽春樓,父親做東宴請,當著親朋好友的面他竟然對她動起了手腳,她不忍心去看他那泛著油光的紅臉和那兩只猥瑣的眼睛,她只覺得胃里在翻江倒海直至宴席結(jié)束。報應(yīng)!活該生了病!
再出房門時,連依又是一個新的人了,只是眼睛還有些微紅,這抹微紅讓她顯得更楚楚可憐,在這個家里,即使可憐也只能浮于表面。母親正在為她籌備嫁妝,已列出了一些條目。她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如同騰云駕霧一般,母親何曾不知自己不想嫁給張家大少爺,可偏不曾替自己向父親求情,如今倒真像喜事一樣迎辦了。連依還不曾氣餒,她想著再用小女兒的可憐打動父親與母親,她走過去給父親母親各斟了一杯茶,而后跪在母親的腳邊,扭著脖子抽搐著看著吸著煙斗的父親,她的眼淚聽話地噴涌出來。母親替她擦了滿臉的淚水,而后快速地抹了一下眼角流出的對小女兒無奈的心疼,安慰道:“下月就要出嫁了,都要做人家太太了,還哭鼻子呢!”
“不要!”連依晃了晃母親的雙腿,乞求母親能替她向父親求求情。然而母親只是拍了拍她的背,像是幼時哄她入睡那樣,她感到背后一陣發(fā)涼,隨即放下了扶在母親腿上的手。
“連依,你可知我與你母親的為難,這親事九年前就定下了,怎么好再背信棄義!”父親周慶山舉著煙斗說。
連依不相信父親真的如此狠心,她必須要在父親面前表現(xiàn)得更可憐一些,她從母親的腳邊爬向父親,撲在父親腳下:“爸,求你了!”她的嗓子因為怒火攻心已經(jīng)嘶啞,讓這四個字更是絕望。
“連依,你嫁過去定是衣食不愁,錢財不缺的。”
“可他在外面胡作非為,您不是不知道!”連依朝著父親嘶吼道。
“外面的流言總歸是流言,不可輕易相信的?!蹦赣H安慰道。
連依只顧坐在地上,不顧母親和劉媽的攙扶,她已覺得五雷轟頂,昨日張家突然地登門造訪,不,是逼迫,讓她恍惚覺出一落千丈。父親竟然沒有拒絕,他竟然狠心地將自己嫁給一個病懨懨的壞人,她舔了嘴角的眼淚,若是真嫁了,便再也沒有周連依了!
“太太,大姑奶奶來了。”九枝急忙跑到樓上。
連依慌忙站起來,用披肩拂去臉上的淚,和往日一樣,恭敬地站在母親身邊。
大姑母走哪都笑著,有時真笑,有時假笑,笑得多了,竟分不出何時在真笑,何時在假笑了?!翱┛?,真是喜事臨門?!贝蠊媚溉宋吹?,話倒是先隨著風飄上了樓?!拔艺f這可真是驚喜,還以為連依還要等兩年才出嫁呢,沒承想竟是下個月。”
周慶山和太太臉上好不容易擠出來的笑容不知化到哪里去了,只得連聲道:“是喜事,是喜事?!敝軕c山忙打起精神,問道:“大姐,如何來的?”
“坐汽車,坐汽車總比坐黃包車舒服些。”
連依說:“姑母果真是新潮,凈是享受些新式的體驗?!?/p>
大姑奶奶忙接話:“人活著不就是要享福么,如今我的兒女都成家立業(yè)了,我這一顆心也早就放下來了?!彼氁欢嗽?,便從連依的眼角發(fā)覺出了她的不情愿。大姑奶奶是個頂矛盾的人,新式的玩意兒她總要搶著體驗,不甘落后,而腦子依舊是個封建的榆木疙瘩。她的信條是從不做拆散小兩口的事,她趕緊勸連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老祖宗的規(guī)矩,哪能由著自己的性子,如此不情愿傷的是自己的身子。大姑奶奶的用人拿進了連依陪嫁的添禮,蜀繡和蘇繡的布匹兩架,三串瑪瑙,兩對純金的耳環(huán),還有兩套景德鎮(zhèn)的茶具,惹得周慶山和太太不住地感謝。
連依的心思不在這些玩意兒之上,她默然地瞧了一眼,沒有吱聲,但是姑母準備的這些切切實實的陪嫁,像是她家門口急促的敲門聲一樣,催促著父親母親打開大門,把她推出去。它們著實讓她心里發(fā)慌了。
樓梯上響起噔噔的腳步聲,似乎故意跺著樓梯好讓樓上的人們聽到。劉媽上來了,慌張地朝著二樓的人說:“老爺,太太,王家太太過來了。”
眾人佯作的歡笑聲戛然而止,王太太的到訪好像是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周家的佯裝的祥和。本來這陪嫁添禮的場面就如同吹嗩吶一般令人低落不適,現(xiàn)在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竟像是敲了鑼一般讓人心慌意亂。
周慶山長嘆一口氣,硬著頭皮下了樓。
親雖然是兩家訂的,可媒人總要有的,這是風俗。王家太太站在樓下的廳堂里,她張羅著當媒人二十幾年了,什么樣的人都見過,什么樣的緣由都聽過,她知道這家人想什么,可拿人錢財就得替人辦事,同情心是不可有的。她立正身子向周老爺說明來意,以便讓這場做媒顯得更正式一些。
“什么,三日后?”
“是的,周大哥,張家的意思是大少爺正在病中,若是提前將三小姐娶進門會對大少爺?shù)牟∮泻锰帯!?/p>
“沖喜?”周老爺?shù)芍跆珕柕馈?/p>
王太太的眼珠看向八仙桌上的茶杯,說:“是這么個意思?!?/p>
周老爺一下子蔫了下來,后背發(fā)了汗,內(nèi)襯褂子貼在脊梁上,竟像是粘了狗皮膏藥一樣難受。“王太太,您講實話,張家大少爺?shù)牟〉降兹绾???/p>
“沖了喜會好的。”王太太著急地從凳子上站起來往門外走,沒等周老爺起身,撂下一句,“三日后迎娶,周大哥您和周大嫂這兩日籌備一下,張家說了,您不用準備什么嫁妝?!?/p>
周慶山還直直地站在原地,像是一尊雕塑。
三個女人在樓上聽了個大概。
大姑母本想沖下樓去攔住王家太太,讓這媒人說個明白,在她眼里,弟弟周慶山做事拖泥帶水,太不利索,凡是遇事,她向來急于幫著弟弟開口。只是,她又一次瞥見了樓梯扶手上那掉了漆的一處,都兩個月了還沒有修繕。她從這一處察覺到了弟弟家每況愈下的生活,她短而急促地嘆了一口氣,待到王太太走了才奔下了樓。
周太太認為憋住的咳嗽和嗓子里的痰分了她的心,她還抱怨王太太這次的聲音太小了,不像平時那樣扯著嗓門大喊。她不確定王太太是否是來說讓連依嫁過去沖喜的,她望著大姑姐的背影也著急要下樓去探個究竟。
連依攙著母親下了樓,樓梯比平日看著還要陡,還要令眼睛暈花,她希望母親走慢點,母親的確走得很慢,她又希望母親停下不要再往下去了,一樓的廳堂是衙門,是西式的法院,他們是否都等著她下來,接受審判,而后押往監(jiān)獄,可當下生活的地方不就是監(jiān)獄嗎?剛才的對話,連依聽得很清楚,她明白沖喜是何意,她聽了王太太的話,先是想要沖下樓去罵走那個老女人,但她沒有。理智告訴她,張家讓她沖喜不一定是一件壞事,絕處才可逢生,她想。
緊接著老大周連水和老大媳婦都進了家門。老大媳婦的眼里只有周連水和錢,她并沒有察覺到家里的異樣,依舊張大嗓門宣傳今日看了羅曼蒂克的電影。
連依站在母親的身邊,昂著頭反抗。
周太太咳得更厲害了,她只能求著丈夫暫且緩一緩女兒的婚事?!笆裁?,三日后?”母親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懷疑丈夫是說錯了。
“沒錯,是三日后,要提早讓連依過去沖喜?!敝軕c山告知一屋子的人。
“沖喜?張家大少爺快不行了?”大哥周連水追問道。
連依止不住地流下眼淚,她覺得自己是頂可憐的人,她原先以為母親是最可憐的,在這個家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了一輩子,沒想到自己比母親還要可憐。在哥嫂面前不再保持什么淑女形象了,她開始痛哭,鼻涕和眼淚一同流下來,母親陪著她一起哭。
父親道:“我只當是張家大公子身體不適,沒想到竟然到了沖喜的地步……”
大約聽明白是什么原因后,老大媳婦發(fā)言說:“我聽說有快咽氣的新郎官沖喜沖好了的,小妹有福氣,過去后沒準姑爺?shù)牟【秃昧?。?/p>
聽到姑爺這兩個字,連依的胃里一陣翻涌,竟是真的嘔吐了出來。喊得劉媽和九枝趕緊過來打掃。
老大媳婦朝著連依挪動了幾步她的胖身子,露出她黑紫的牙花子,說道:“我說三妹,別哭了,我看這門親事錯不了,咱家不過是做鋪面生意的,可你瞧張家可是大戶,張氏皮革廠可不得了,這都是跟政府那邊做生意的,你說對吧?”老大媳婦身子朝著連依,卻把臉扭到一側(cè),朝著周連水直努嘴。
周連水向來是聽媳婦的:“我瞧,你嫂子說得對,張家有權(quán)有勢,咱家可少不了張家的幫扶?!?/p>
擱平日,連依是不想搭理大哥的,雖說住一棟樓里,可自從他和胖媳婦成婚后,便不大見了蹤影。今日,連依偏要嗆他一下:“想必是你離不開張家的幫扶吧!”
周連水被嗆得紅了臉,當著一大家子人的面竟被三妹給說教了,他這兩年一直狐疑,三妹怎么就從一個只想著扎小辮子抓石子的小姑娘長成了一個頂有主意的女子。他不敢反駁連依,他開始向四周扭動他的眼珠子,尋一下家里人特別是父親的反應(yīng)。父親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依舊是皺著眉頭。他松了一口氣。他的眼珠子自然地轉(zhuǎn)到了他的胖媳婦臉上,分明是在求助。
胖媳婦早就接收到了丈夫的信號,說道:“咱家?guī)准忆佔拥纳饪啥即蟛蝗鐝那傲耍愦蟾绾貌蝗菀撞胖\來的差事貼補家用。”
老大胖媳婦的話極其尖銳,讓周連水暗暗自喜,娶了個能干的老婆。
連依早就看明白了,大哥大嫂是這家里最自利的人,如此臭味相投的人恰好湊一塊了,他們這變質(zhì)的愛情發(fā)出腐臭。大哥的銀行職員的職位是靠著張家的關(guān)系找的,中學畢業(yè)證明是混出來的,能進得了銀行真是家里燒了高香。父親為了大哥的職位沒少請張家老爺吃酒,這情面給了,事也辦成了,嫁女兒去幫張家的忙于情于理都是應(yīng)該的。貼補家用這句話從老大媳婦嘴里說出來竟是如此可笑,連依并不打算就吃了老大媳婦這一棒。她回道:“大哥每月的薪水都不夠吃西餐看電影的,還貼補家用呢,凈是母親貼補他去了。”
“行了,別斗嘴了!”姑母把茶杯撂在桌子上,“我說你家的事真是亂。沖喜咋了,要是他張家大少爺挺了過來,你就好好地守著她,到時候姑母給你出主意;要是他張明仁挺不過來了,嗬,那你也是他們張家明媒正娶的大少奶奶,他張家上下誰敢欺負你?”
老大媳婦趕緊插話說:“我看咱們大姑奶奶才是明白人,句句都在點上?!?/p>
周太太聽了大姑子的話,稍稍寬了心,她瞧了一眼皺著眉頭的丈夫,又看看站在身旁的連依,小聲地問:“連依,你覺得呢?”
連依覺得失望至極,到了沖喜的絕境了,一屋子卻無一人替她說句話,她只說:“你們想逼死我,就替我答應(yīng)吧!”語落,便轉(zhuǎn)身上了樓。
廳堂一片寂靜,人們大氣也不敢出,直到周太太失了命般的咳嗽,九枝趕忙端過來用胖大海泡的水。
老大媳婦看熱鬧不嫌事情大:“三妹真是厲害,死都不怕,誰信呀!”
“你給我閉嘴……”周太太使出力氣朝著老大媳婦瞪了一眼。
大姑母開始生氣地說:“從未見過這樣不聽話的女子,也不知道是隨了誰?!?/p>
周慶山還在到底是將女兒嫁入張家沖喜還是不嫁入張家之間搖擺,說起連依,他是很疼愛的,可是張家這些年畢竟幫了不少忙,南邊鋪子的生意張家也入了股。雖是商賈之人,他卻也自稱是儒商,誠信守義的規(guī)矩不能破,定好的婚約再去反悔有違儒商的道德??涩F(xiàn)時,他想,萬一女兒真的尋死了,該如何是好?和張家的關(guān)系豈不是更會受到影響?不如低下老臉去和張家說一說,找王家太太盡力再為張家謀一個沖喜的女子?!熬鸵乐B依吧?!?/p>
“依著連依?依著連依你的生意就能變好了?戰(zhàn)亂這么些年,你賺了多少又賠了多少?一家老小,你還有多少老本啃?我看你是缺了心眼!”大姑母吼道。
“再議,再議,我再想想辦法,今日且歇去?!?/p>
夜很快就來了,安靜得讓人不敢呼吸,今夜這棟樓里像是空了一樣,誰都沒和誰講話,誰也沒有坐上飯桌。月光也悄悄地鉆進這條弄堂,逼出各人的心思,這些心思都費力順著窗戶的縫隙飄到了弄堂里,然后被一陣淺風托住,扭曲地在弄堂里繞了幾圈,飄向遠方的黑夜里。在清晨的太陽升起之前,它們隨著淺風回旋,在弄堂里游蕩一刻,而后躲回各人的身上或是藏到弄堂的最角落里。
干完了一天的活,九枝準備歇息了,但她依舊沒有感到放松?!皼_喜?要讓小姐去張家沖喜?劉媽,你說沖喜有用嗎?”九枝解著褂子,忍不住問。
“有的有用,有的沒用,可總歸是要試試的。”月光打進仆人房,劉媽抖了抖枕頭,鉆進被窩里,留下一群細小的浮塵在月光下?lián)頂D著跳躍著?!靶〗憧汕f別想不開,在哪過不是過,跟著誰過和自個過都是一樣的?!?/p>
“劉媽,小姐和你不一樣?!本胖Ψ瘩g道。
“你這丫頭,讓你別琢磨主子的事情……”
“噓,劉媽,你聽,有人在廳堂里。”
九枝趕緊穿上褂子,從仆人房里走出去瞧。
是連依。
連依悄悄地把九枝叫到一旁說:“明日天不亮,我就去大學堂找二哥去,若是有人問起來,就說我去李先生家了,午后定會回家。”
九枝頭不住地點著頭。
劉媽問是誰,九枝只說是有人口渴,下來喝水。
清晨,依舊是那群麻雀先開了口,不知道它們這一夜是睡在這里誰家的樹上,還是趁著天邊的魚肚白趕到這里湊熱鬧。不過,誰也沒有心思去弄明白關(guān)于麻雀何去何從的事,只覺得它們的叫聲實在是讓人們心亂如麻,于是各人站在弄堂里朝樹上扔一顆小石子,或者打開二樓的窗戶吆喝一聲,嚇得麻雀四散而飛,弄堂里的人也就醒來了。其實弄堂里的人或許在麻雀未醒之時就醒來了,或許一夜未眠。
連依在天剛剛想要亮起來而麻雀還沒開口的時候就出了門,她走在弄堂里,靜謐的弄堂讓她感到孤獨,好像這個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存活。她手里攥著九枝給包的兩塊點心,手心里的汗讓包著點心的牛皮紙發(fā)了軟,她并不想吃這兩塊點心,只是攥著它使勁地往前趕,一同逃出這條弄堂。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急促的“噠噠”聲響,惹得誰家的狗隨著這聲響吠了起來,嚇了連依一跳。她走得更快了。
逃出了弄堂,連依拐到大街上,到飯店門口挑了一輛黃包車。“到復旦公學去!”
她坐在車上,清晨的風還有一絲涼意,大街上還是很冷清,只有早點鋪子的蒸籠上冒著熱騰騰的白氣,她聞到了剛出籠的包子的香氣,這短促的香氣卻強有力地刺激了她的味蕾和腸胃,兩個包子一碗蛋花湯的愜意離她越來越遠,她看了一眼手里被攥得不成樣子的點心,忍不住哭了出來,好像只是為了那兩個包子而哭,又好像不是。眼淚被風吹進了鬢角里,隱藏得剛剛好。整座城市的建筑物鉆進她模糊的眼里,又變成眼淚被擠了出來,她感覺到熟悉的城市變了模樣,陌生得讓人想要逃離。
下了車,連依先找到學校傳達室的大爺,讓他幫忙叫一下他二哥周連會。二哥正好有早課,九點半才能下學。連依坐在學校門口的石凳上等他,一些大學生進進出出,她不自覺地拿著他們和張家大少爺張明仁比,張明仁的那張臉愈發(fā)的可憎,她拔了旁邊花壇里幾株不知名的野草,把它們撕得細碎,然后扔進花壇里。若是看見有女學生進了校門,她的目光便一直追隨著她們,直到她們消失不見。細看,她們沒她長得好看,她想。
連會對今天妹妹的行為吃驚得很,直覺告訴他家里發(fā)生了大事。他先問了一句:“媽還好嗎?”
“還是咳嗽?!?/p>
連會稍稍松了一口氣,追問道:“小妹,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
“是我的事?!彼褟埣易屗崆凹捱^去沖喜的事情和二哥連會講了一遍。
連會攥緊拳頭,頭上的青筋凸起,他開始怒吼:“沖喜?迷信!這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能去給人沖喜?他張家欺人太甚!”
連會的憤怒,讓連依感到安心,這兩日的委屈終于有了突破口,她開始放肆地哭了起來。
連會的臉憋得通紅,他心疼地看著妹妹。他想這樣愚昧的事情竟然發(fā)生在自己家人的身上,何談人性,何談道德,何談社會的進步!“連依,你放心,有二哥在,他們不會得逞的!”
“如何辦呢?”連依抬臉問道。
連會沉思片刻,說:“我會同你一起回家,和父親反駁,但是這只是一方面,最好的方法是張家妥協(xié)退婚?!?/p>
“讓張家妥協(xié)退婚?”
“對,張家老二張明琦是我的同學,他是個進步青年,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會反對沖喜這種愚昧的婚事,希望他能從中做周旋。連依,你去前面的天林咖啡館等我,我去叫他一同過來商量?!?/p>
連依坐在咖啡館里,她拿出那兩塊點心,就著咖啡吃了下去,胃里瞬間感到暖烘烘的。她覺得二哥像是神仙一般的存在,她覺得張家的二少爺也是神仙一般的存在,如今竟然有兩位神仙來幫助她。她對著咖啡館玻璃窗上印出的模糊人影整理了一下自己散亂的頭發(fā),期待另一位神仙的到來。在等待中,咖啡因的作用使她越發(fā)心跳加速,她忘記了張明仁那張惡心的臉,責備自己為什么不好好梳妝一下再出門。
在連依加速的心跳中,連會帶著張明琦走進了咖啡館。連依望著張家二少爺慌忙站了起來。看起來不是那種人,她想。短暫的介紹和寒暄后,明琦說:“這一路,連會已經(jīng)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我……我……這些日子沒有回家去,也是剛剛得知這事,我很羞愧,也很憤恨……”
連依低著頭,看著白色陶瓷杯子里的黑咖啡,一種莫名的喜悅沖進了大腦里,在某個瞬間,她似乎忘記了自己是來做什么的。而后,她突然把自己放飛的思緒拉了回來,抬起頭盯著明琦堅定地說:“請你幫忙,多謝?!彼桓杏X到了對方目光的炙熱。
明琦同樣盯著連依說:“今日我便回家去,我雖然在家里人微言輕,但我一定會盡力?!?/p>
連會打破了凝固的空氣:“明琦,你哥到底得了什么???真的是風寒?”
明琦真摯地說:“應(yīng)該不是風寒,但具體我也不知,一個月前我回家便發(fā)覺大哥有點不對勁,像是生病又像是沒生病?!?/p>
“哎……”
連依走出咖啡館,她要和連會乘電車回家去。她覺得自己的呼吸變得緩慢而復雜,她大概有了更多的心思,這些心思源自張明琦?!岸?,張明琦和他的哥哥不一樣,就像你和大哥就不一樣。”
連會只說是的,他正在思考回家后如何向父親表明立場又不會讓母親擔憂。
連依接著說:“二哥,為什么張明琦會說他在家里人微言輕??!?/p>
連會只含糊地說:“他的母親是張家的姨太太?!?/p>
連依點點頭,從看張明琦第一眼她就相信他了,可二哥的話讓她開始擔憂,倒不是懷疑他所說的盡力,只是怕他也力不從心。
二人下了電車,快步向家中走去。多種因素讓他們覺得阻止這場婚姻更加刻不容緩,想到還有二日,二人的腳步自覺地更快了起來。
九枝早就在弄堂里等著了,見到連依和連會,趕忙地跑了過來,近處一看,九枝的眼角還帶著淚痕。
“誰欺負你了?”連會問道。
“二少爺,沒有誰。”九枝回道,又匆忙地說,“小姐,您可回來了,太太可著急了?!?/p>
連依和連會趕忙回了家。
正值午飯,家里人沒想到今天連會也回來了,趕忙添碗筷。
連會沒有坐上飯桌,他站在廳堂里大聲地說著堅決不能讓連依嫁給張明仁的話,他將在學校里、書上、報紙上學到的進步思想理念和盤托出,長篇大論,除了直指封建愚昧觀念對人思想的毒害外,還提到了男女自由戀愛。
周太太瞪大了眼睛看看二兒子,再看看丈夫。周慶山看著眼前的兩位青年人,他猛然發(fā)現(xiàn)兒子和女兒都已經(jīng)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見,可這樣的主見對周家又能有怎樣的好處,他沒有思索明白。作為一家之主的威嚴不能被小輩幾句話就撂倒了,他沉默一番后,脫口而出:“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嗎?”
連依說:“您就說我不嫁!”
連會接著說:“張家的二少爺張明琦和我是同學,他也回家周旋去了,今夜或者明早定會過來回話?!?/p>
周慶山冷笑一聲:“他家老二?嗬,我看這法子未必可行?!?/p>
連依撂下碗筷上了樓。
連依回想這漫長的半天時光,回想她是怎么在天還沒亮跑出家門的,怎么在大學門口等著二哥的,怎么在咖啡館里打開皺巴的牛皮紙吞下那兩塊點心的,她回想爸的冷笑,這聲冷笑讓她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覺得委頓,鉆進被子里痛哭了起來,她的身子扭曲著,耳朵里嗡嗡的,眼前一片黑暗。連會過來安慰她,說一定不會讓她嫁給張明仁,可她依舊哭,哭得更厲害了。
她不知道流了多少淚,迷迷糊糊地在這片濕冷中睡去又醒來,她從被子里鉆出來的時候,只覺得虛幻和恍惚,仿佛上午的一切都發(fā)生在太虛幻境中。
九枝早已站在床邊,眼圈紅紅的。她把茶杯放在連依手里,連依喝了幾口后,依舊鉆進被子里,她需要一個黑而狹小的空間來發(fā)泄。
“小姐,別哭了,有一件重要的事情?!?/p>
連依終于從被子里出來,詢問什么重要的事情。
九枝走出房門四下看了看,然后把門鎖上,對連依說:“小姐,我今天上街去買東西,和西邊弄堂里的車夫小李搭了搭話,小李說張家大少爺?shù)玫氖悄欠N病,花柳病,傳染人的,病入膏肓了!”
連依問:“小李怎么知道的?”
九枝答:“小李說張家大少爺這些年經(jīng)常雇他的車,原先他經(jīng)常去翠春院,后來怕張家老爺發(fā)現(xiàn),就改去了花柳巷子,那地方什么樣的人都有。后來張家大少爺?shù)碾S從還坐小李的車去了很遠的一個弄堂,小李說他隨后看了,那個弄堂里張貼的全是治這種病的偏方?!?/p>
“小李怎么會和你說這個?!?/p>
“小李是個好人,他知道咱家的事兒。”
連依的眼里發(fā)了光,她顧不得表現(xiàn)出對張家的惡心,只覺得這才是絕處逢生。雖然因為哭了好久,她的腦漿子好像在晃動,但她此刻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清醒。想讓她嫁給一個畜生,沒門!她要利用這個機會,張家對她不仁,那就別怪她不義了!
弄堂里的閑人太多了,他們是流言的締造者,也是傳播者,他們聚在一起交頭接耳,津津有味地說著誰家的事,他們靠流言打發(fā)這枯燥的生活。那就送他們一個打發(fā)枯燥生活的機會,而且是爆裂式的,想必他們當中沒人不喜歡,這件事傳播得越快越好。連依想。
九枝樂意去替小姐辦這件事,連依讓九枝上街幫她買雪花膏去,她坐在鏡子面前攥著衣角,等著九枝回來。她想,飛吧,飛到這幾條巷子里,飛到街上,飛到整個城里,再飛進張家。
九枝先去找了旁邊弄堂里的王媽。王媽年紀大了,有點糊涂,記不準人,可偏偏記得住各式各樣的流言,凡是讓王媽知道了,幾條弄堂里的人都會知道了。然后,九枝上街和市場上賣布料的劉老太太哭訴了,說三小姐有多可憐,有意無意地引著劉老太太往花柳病上想,流言從劉老太太那傳出去的時候,張家大少爺鐵定就是花柳病了。
九枝從街上回到弄堂里的時候,一路上便有好多人拉住她問她家小姐婆家的事。九枝表現(xiàn)出疑問,問是誰說的。她們便說不知道是誰說的,反正都在說,順便咒罵了張家?guī)拙洌骸皼_喜?有那病還沖喜?”
明琦回到張家后,本想去看一下大哥張明仁,結(jié)果被大太太從張明仁房門訓斥了回去。明琦無奈,但這已是常態(tài)。母親生前,他們便不受重視,母親去世后,他在家里的處境就艱難了。說實話,這次張明仁生病,他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張明仁在家里、在街上為虎作倀慣了,他從小便受他的氣,從小便被他拳打腳踢言語侮辱,他捉弄自己的母親更是經(jīng)常的事情,父親也是偏向他和大太太。不過近來,他過得很清靜,張明仁因為生了病的原因,沒有來挑釁他,他突然意識到,他要的理想生活很簡單,就是不被張明仁打擾。他原來只是恨他怕他,他的恨恰好處在一個臨界點,還沒有形成報復的意識,可是今天,他想到了報復。這種突如其來的報復思想讓他感到興奮,想到張明仁將命不久矣,他甚至因為可能無法報復他而失落。
他見到了父親張大福,向父親說明自己對沖喜這件事的看法并請求父親不要這樣做。張大福的情緒很低落,不耐煩地把他請了出去。他其實有些疑問,為何這次自己的唐突行為沒有被父親訓斥,這并不符合常態(tài)。在去周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父親只有兩個兒子,一個不成氣候,他想。一路上,他的腰板越挺越直,感到痛快。
傍晚,張明琦來到了周家,連依和連會同他去了大街上談。連會著急地問張家態(tài)度如何。明琦只說他和父親都說了,道理也講了,只不過家里現(xiàn)在亂成一鍋粥了,不知道父親有沒有聽進去。他說完便悄悄看著連依。
連依表現(xiàn)得很鎮(zhèn)定,她已經(jīng)料想到了明琦的這番話,這對她來講已經(jīng)不重要了?;蛟S他的明辨是非讓她對他有些許的感激,只不過,上午連依覺得明琦好像不是張家的人,現(xiàn)在她覺得明琦就是張家的人。在霞光里,連依的鎮(zhèn)定,讓她有了成熟女性的魅力。她甚至趁著這不明亮的曖昧的傍晚,以嫂子看小叔子的目光從上到下打量著明琦。
明琦感覺全身火辣辣的,這種火辣辣的感覺悄悄地貼近了他的報復。
周慶山摔了手里的茶杯,癱坐在椅子上,他的背一起一伏,鼻孔里喘著粗氣。周太太咳得更厲害了,劉媽在一旁捋著太太的背。老大連水和媳婦面對面地坐在凳子上,互相使著眼色。老大媳婦趁機打趣大哥:“看到了吧,這就是風流的下場?!边B會覺得明仁的那個病比沖喜這件事情還要荒唐,只說著:“荒唐!下作!”
第二日上午,張家便被流言包圍了。張家老爺自覺面子都丟盡了,迫于壓力,只得取消了婚約。
連依躺著床上,四仰八叉,大口地喘著粗氣。她已經(jīng)躺了好幾個鐘頭了,她的身子肆無忌憚地在床上伸展著睡去。九枝來叫她吃飯,她只說還要睡。連依就這樣睡了一天一夜。
老朋友麻雀又來了,連依并沒有打開窗戶去恐嚇它們,她聽著這些麻雀的叫聲像是在和老朋友打招呼。前兩日的事情趁著寂靜的夜掏空了她的心,在迷迷糊糊的睡眠中她覺得自己僅剩了一個軀體。還好麻雀如約來到,熟悉的叫聲順著聽覺器官蔓延到嗅覺器官,她聞到了空氣中熟悉的味道,好像是兩年前在江邊看人家寫生時聞到的青草和江水的氣味,又像是過年時各家各戶放過鞭炮后留在空氣里的硫磺化學物品的味道。不,那不是味道,那是生活感覺。
連依出了家門,走在弄堂里,她才發(fā)覺這已經(jīng)是夏季了,原來的樹葉和草葉只不過是發(fā)嫩的綠,連脈絡(luò)都是細軟的。幾天過去,巷子里所有的植物似乎更綠了,這是深綠,是綠葉吸收了日光和泥土的營養(yǎng)后而迸發(fā)出的生命力。連依忍不住抬手拽了一片樹葉折了幾下,確實更硬了,但也更脆了。她不禁把這那嫩綠、深綠與自己聯(lián)系起來。從這深綠開始,她覺得這才是生命該有的顏色。
早上,各家各戶都從這里醒來,自然帶著那些流言與八卦,它們有的已隨著人老而淡去,有的還活躍在廚房里、飯桌上、菜場上,有的被提起過幾次就忘卻了,有的卻一遍又一遍地被拉出來鞭策。有關(guān)周家三小姐的流言不知會是屬于哪一種,不過哪一種都不是連依想要理會的。
一路上,若是臉熟的,連依便做出點頭之交的樣子;若是生面孔,便側(cè)著身子大闊步地走過去。從這些生的熟的面孔上,連依得到的是復雜的目光:有同情,有可惜,有看熱鬧……
連依去了學校,她的這所女子學校雖然是新式的,可還有很多像連依這樣被家里早早訂了婚畢了業(yè)就要嫁人的同學。她的事在學校里流傳開了,沖喜和那個病對女學生來講還是一件新鮮的事。
連依回到學校就更是一件新鮮事了。女學生們開始只是在背后悄悄地議論,慢慢地竟都跑到連依身前來問了。連依本想避諱,可看此局面,倒也不用避諱了。
“連依,據(jù)說讓你去沖喜?什么是沖喜?”
連依說:“就是病重的人娶媳婦,想沾這喜氣活過來?!?/p>
“什么?凈是胡鬧,愚昧!迷信!把我們女子當成什么了?”
“聽說張家那位得的是那種???就是男人逛多了那種地方得的???”
連依說:“聽說是的,那是傳染病?!?/p>
連依邊說邊紅了眼眶,惹得眾多女學生一陣憤怒。
連依照樣上學,下學。人雖然變了,可日子照常。
約半月后,張明琦來找連依。連依雖然疑惑,但依舊答應(yīng)與他江邊散步。夏季的傍晚,細微的晚風從人的全身拂過,鉆進行人的鼻孔里、耳朵里、頭皮上、領(lǐng)子里、腳面上,人也陷進這微風里,覺得涼與爽。江面上偶爾飄來一絲若有若無的腥氣,若是安靜下來,這一點點的腥氣纏繞在一男一女身上或多或少地激發(fā)出人原始的欲望。
張明琦問:“近來可好?”
連依答:“挺好的。”
“嗯。”
張明琦似乎有點緊張,他把那個方形的皮包一會塞在腋下,一會捏在手里。連依覺得那個包甚是多余,可沒了那個包,他的手又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連依看著他,只覺得好笑,便打趣道:“你大哥還活著,你就來找我呀?”
這句話倒是讓張明琦放松了下來,只覺得又好笑又好氣:“不可嗎?”
“我可沒說不可?!?/p>
“大哥確實比之前好多了。去了醫(yī)院,說是用了青霉素和‘六〇六’針液。原來只是偷著找民間的方子?!?/p>
“嗯。你找我來就是說這個的?”連依感到抵觸和不適。
“不是。我就是來看看你。”
一番沉默??諝饫镏皇腔匦屈c或有或無的腥氣。待到連依再抬起頭看他,空氣里便有了人的熱乎氣,夾雜著這一點的腥氣,只覺得心跳加速,血液躥到臉上,四片紅暈。
連依低下頭,鼻尖一酸,打濕了睫毛。她覺得在剛剛的那一瞬間,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堡壘被攻破了?!澳俏艺f我過得不好可以嗎?”她的聲音很低。
“你過得不好嗎?為什么?”
“那要我怎么去看待這好與不好了。我現(xiàn)在很自由,真的,我對未來充滿了向往。我拼命地去反抗,去爭奪自由,但是真的得到了,我會慌張,我會恐懼……”
“是覺得因為你而讓家里發(fā)生了一些變故是嗎?”
連依突然睜大眼睛看著張明琦?!拔夷赣H的病一直不見好,我父親的生意也是不溫不火,不見起色。我卻每日在他們眼前晃來晃去?!边B依驚訝他竟如此懂得她的心思,因為他的理解,連依覺得自己一點一點地陷了進去。
“連依,你千萬不要這樣想。你要真正地為自己而活,而不是裝作為自己而活,你對得起任何人?!睆埫麋钡匕参康?。
聽罷這些話,連依覺得心里舒服了很多,喘氣也沒有那么累了,噗嗤笑道:“其實也有好事,就是我大哥倒是在銀行里變得小心翼翼了,收斂了不少?!?/p>
看到連依笑了,張明琦也不禁笑了出來。
張明琦又來找了連依幾次。連依也總是半推半就地應(yīng)和著。
還是那樣一個傍晚,電影剛剛散場,明琦拉著連依從擁擠的人群中鉆出來。微風拂面,只是少了江邊那少許的腥氣,二人的喘息呼出的氣都被這微風帶走了,只剩下兩只胸脯交替著一起一伏?;蛟S是時候到了,沉默無聲也不會覺得尷尬,單單靠這起伏的胸脯便可以傳遞情愫——沖動的,熱切的,甜蜜的,憧憬的……只覺得歲月靜好。
“小城之春,小城之春……你覺得這個電影怎么樣?”連依先開了口。
“好看,有意思,和我之前看過電影的拍攝手法都不一樣,說實話我還沉浸在這部《小城之春》里?!?/p>
“玉紋真可憐,不能愛,不敢愛,不能嫁給自己想要嫁的志忱。”
“豈止是玉紋,電影里的所有人都可憐,玉紋,志忱,禮言,他們哪一個得到了真正的愛情?!泵麋a充道。
“電影的結(jié)局不是我想要看到的,我希望玉紋可以掙脫,離開禮言,和志忱在一起。”
“發(fā)乎情,止于禮。中國的傳統(tǒng)向來如此?!?/p>
連依沒有接話,她試圖讓自己不在乎這場對話的意義,以便讓自己不再去揣摩明琦的心思,只是腦子重復著《小城之春》的插曲。
“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她那粉紅的笑臉,好像紅太陽……”
連依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不停地抖動,粉嫩的嘴唇微微向上揚著,幾縷發(fā)絲在鼻尖上拂來拂去。此刻,張明琦心動了,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心動。這次的心動讓他開始慌張,因為在那一瞬間他察覺到了他和連依之間比愛情更復雜的東西,他的眼中上一秒是連依,下一秒便出現(xiàn)了他的家庭,他的父親,他的大哥張明仁。他先是覺得緊張,而后又覺得痛快。
他打斷了連依心里的旋律,興奮地說:“連依,我們?nèi)フ障喟?,我記得你家弄堂的前街上就有一家照相館。”他邊說著邊拉著連依快步向前走。
連依應(yīng)著,只覺得有點突然。
相片照了四張,兩張二人合影,兩張連依的單人照。
張明琦休了假,來找連依的次數(shù)倒是少了,整日待在家里。從他回家這些天,父親沒正眼看過大哥,自從大哥被父親嫌棄后,他越發(fā)喜歡待在家里了。他開始喜歡跟父親聊天,聊家事,聊國事,聊生意,從唯唯諾諾地應(yīng)和著父親,到對時事、商業(yè)等滔滔不絕。二十年來他第一次覺得在這個家里待得這樣踏實。
張明仁病好了之后,便在院子里溜達,張明仁瞧著父親以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的態(tài)度對待自己和弟弟,越發(fā)生氣,動不動就來找明琦的茬兒。明琦先是不搭理,張明仁過來,他轉(zhuǎn)身便出門或者回屋,他還沒有徹底摸清父親的心思,萬不可輕舉妄動。直到那次,張明仁話里話外地侮辱他的亡母,他忍無可忍,給了張明仁一拳,二人廝打起來。大太太養(yǎng)的哈巴狗也朝著張明琦撲過來,他一腳踢飛了那只狗,院子里靜了下來,只剩下哈巴狗在慘叫。大太太也撲上了來,撕咬他,他又一把把她推開,胖夫人重重地摔在地上。狗的慘叫和人的哭嚎在院子里一應(yīng)一和。事后,張家老爺給了張明仁一巴掌。從那巴掌開始,張明琦算是在張家真正立足了。
這天晚上,張明琦回到自己的房間,抱著父親送給他的留聲機,大哭,他好像抱住了父親,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血親,自他有記憶起,父親從未抱過他。他打開留聲機,播放了《命運交響曲》。鋼琴的聲音刺激著他,他的命運又是什么,他想到了亡母,想到了連依。他從抽屜里拿出和連依的合照,他哭得更厲害了。他躺在床上,把合照放在胸口,一夜過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進了張明仁的房間,把照片撂在他的桌子上。
張明仁發(fā)了瘋,也像那只哈巴狗一樣撲了上來,直到仆人們將他拉開。
張家老爺看到了照片,只覺得被氣得發(fā)暈,立整片刻,將張明琦領(lǐng)進了書房?!澳愦蟾绮怀善鳎揖椭竿懔?,張家的名聲也就指望你了。”
張明琦瞬間紅了眼眶,痛快,真痛快。
“你和周家姑娘什么關(guān)系?”
“朋友?!?/p>
“沒有別的?”
“沒有?!?/p>
“好,好?!?/p>
出了父親的書房,張明琦覺得頭昏眼花,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甚至覺得有氣喘不上來。他的腦袋里全是連依一上一下的睫毛和那部叫做《小城故事》的電影,他的心撕心裂肺地痛著。
照片被撕成了幾塊,散落在院子里。他彎腰撿起它們,兩滴淚也順勢落到了地上。哈巴狗一瘸一拐地往后退,縮到了西屋的墻角。
他用膠水將照片粘了起來。一條裂痕橫在連依的眼上。這樣的破裂讓他再也想象不到連依的睫毛了。
這些天,連依的右眼皮總是跳,卻不見張明琦的身影。原先張明琦來找她時,她總是表現(xiàn)出半推半就的樣子,而如今張明琦一連十幾天都沒有來找過她,她變得十分焦灼,她從天亮盼到天黑,又從天黑盼到天亮,他依舊沒有出現(xiàn)。她渴望從劉媽或者九枝那里聽到有人在弄堂里等著她的話,可是劉媽和九枝就是不曾開這個口。
一日下了學,九枝在弄堂口等著連依。連依看到張望的九枝,一團熱火便瞬間燃了起來,她快步奔向九枝,問是不是張明琦來過了。
九枝只能搖搖頭,欲言又止。連依焦急地問她怎么了。九枝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邊哭邊說:“小姐,出事了。”
連依臉變得煞白,忙追問出什么事情了。
九枝只得答道:“今日劉媽去串門,弄堂里到處都是咱們家的傳言。說您和張家二少爺好上了,說你們倆不顧倫理道德……又說張家二少爺為了名聲拋棄了您?!?/p>
連依呆呆地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只能被九枝扶著往家中走去。一推家門,多張面孔齊刷刷地朝她壓過來,大大小小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她。
“回來了?”母親先問道。
大姑母冷笑一聲,接著說:“她不回來,還想去哪里?”
老大媳婦幸災樂禍的模樣,低語道:“去張家唄?!?/p>
老大媳婦成功點燃了大姑母的炮筒子。大姑母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震得桌上的茶杯蓋和茶杯持續(xù)地砰砰作響。“我說連依,虧你還上過學,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廉恥嗎?被人張家老大退了婚,這下又和他家老二勾搭上了。你不是覺得你清高嗎?你不是口口聲聲說不嫁給他們張家嗎?怎么又來這一出?”
大姑母尖銳的喊聲在這棟房子里回蕩著,激得每個人身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就連老大媳婦也嚇得不敢作聲了。
周慶山和太太本想著聽聽連依的說法,經(jīng)過大姑母這一說,也臊得無地自容。周慶山盯著連依,說:“連依呀,你這讓我的老臉往哪里放呀。上次張家老大因為那個病退婚,那是他張家的不是,咱們怎么做他都挑不出理來。如今這樣,我可真是在張家面前抬不起頭來了。”
“別出去了?!蹦赣H說。
“都被人家棄了,還去哪兒?”大姑母補充道,“我今日去打牌,你都不知道人家是怎么說的,我真是坐不住了,跑到了你家里來?!?/p>
老大媳婦睜大了眼睛,又是低語一句:“看來這個張家老二不是什么好東西,拋棄女人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p>
從進了家門,連依沒有講過一句話,只是低著頭站在客堂里。她并沒有完全相信這些從自家人口中傳出來的流言,可想到這十幾天來張明琦并沒有來找過她,腦中便如同過電影一般回想起張明琦之前說過的各種話,她鉆進這些話里,探尋那些細節(jié),比如,他曾說過“發(fā)乎情,止于禮”。連依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大腦涌,涌到了一半便卡住了,讓她發(fā)脹發(fā)痛發(fā)酸。她轉(zhuǎn)身便往樓梯上走。一樓嘈雜的尖叫和嘆息她都不在乎了,只顧使勁抬起腿,邁向每一層階梯。她的腿太沉了,腳卻像是踩在云中,越發(fā)有種飄乎乎的失重感。張明琦為什么突然變了?張明琦為什么什么都不和她說?她感覺喘不過氣,整個人要憋死了。
整一夜,連依沒有睡去,也沒有流下一滴眼淚,只是覺得焦躁不安。她睜著眼睛到了天亮,她比誰都盼望著天亮,這樣她離真相就更近了一些。但她也比誰都害怕天亮,她怕會等來一個讓她失望的真相,她怕不知道以怎樣的姿態(tài)來見這一群人。所以在清晨的這幾個小時里,她一直聽著麻雀的叫聲,她的老朋友,她有一群愿意和她分享的老朋友。
連會悄悄地回來了,給連依帶了一個信封。信是張明琦寫的,只有幾個字——連依,對不起。信封里還有兩人的合照,合照是被撕成幾塊又小心翼翼地拼成的。
連依看完,將信紙折好,放進了抽屜里。如果說昨日她是憋得難受,天崩地裂,今日只能說是傷心,痛苦。她想,果然他就是張家的人,不要企圖一個人能完全地脫離自己的家庭,張明琦不能,我周連依同樣也不能。
有關(guān)周家三小姐的流言在弄堂里沸沸揚揚地傳播著,劉媽和九枝已經(jīng)與人拌嘴了幾次,除了買日用品,很少上街了。老大媳婦倒是不避諱弄堂里的這些話,若是有好事的人向她打探周家的事,她便借此機會訴苦,說自己的臉面有多薄,在小姑子面前大氣不敢出,以此來把自己從那些話里和人里撇出去。
劉媽總是坐在廚房里嘟囔著,她到底嘴里嘟囔了什么,誰也聽不清,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些什么。她把心里的話都說給了廚房,說給了灶臺、爐子,說得口干舌燥,這樣她便很少出門和那些老媽子們碰嘴皮子了。
幾縷陽光透過窗戶的縫隙照在劉媽的臉上,劉媽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停止了自言自語。九枝坐在劉媽旁邊,一遍一遍地數(shù)著籃子里的雞蛋?!皠專阍趺床徽f了?”樓里安靜得很,若是劉媽也跟著安靜下來,九枝便覺得這安靜十分可怕,可以將人吞噬。
“還說什么呀?”
“說說小姐小時候的事情唄?!?/p>
劉媽咯咯地笑了起來,便說個不停了。
連依在周家變得小心翼翼,她很少主動說話,誰問她什么她便答什么,只是依舊昂著頭。還好周家太太將注意力都放在了老大媳婦的肚子上,整日托劉媽求醫(yī)問藥,連依便避免了和母親不必要的講話。九枝成了連依在這個家里最貼心的人了,連依常常想,二哥常不在家里,若是家里再沒有了九枝,她便真的要憋壞了。
弄堂里有關(guān)周家三小姐的話不停地傳進連依的耳朵里,這些話不是來自于她的同學們,也不是來自于九枝和劉媽。是那些麻雀,連依堅信。它們每日清晨在連依的窗外嘰嘰喳喳地叫著,把連依叫醒,然后把昨日弄堂里誰家都說了什么話都告訴了連依。連依不想聽,只覺得煩躁不安,麻雀就像流言,流言就像麻雀,她堵住了耳朵,她開始討厭這群老朋友了。若是麻雀再來,她便從床上起身一個箭步?jīng)_到窗邊,打開窗戶,拿著雞毛撣子在空中亂彈一氣。
麻雀飛走了,又回來了。
連依出了門,她小心翼翼地踏在弄堂里,弄堂沒變,又像是變了。她還是像往常一樣同弄堂里的人打招呼,弄堂里的人在打招呼的一瞬間也做出和以往相似的態(tài)度,待連依過去之后,她們便轉(zhuǎn)頭盯著她,像是要從她那已發(fā)育好的身材里證實些什么,幾個老媽子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地比畫著,連依的出門讓她們又有了新的話題。連依昂著頭,只覺得背后一陣陣發(fā)涼,只想快速逃出這弄堂。
她乘電車來到了公園,她找了一條長椅坐了下來。長椅邊上全都是黃色的落葉,大多數(shù)落葉已經(jīng)干得發(fā)皺了,微風一吹,這些不平整的葉子便窸窸窣窣地作響,像是在招呼連依再看它們幾眼。深秋了,連依想,若是在春天和夏天,它們便還能待在樹上,現(xiàn)在它們只能隨著風落了下來,落在不知道是誰的腳下。
她走到了江邊,又聞到了那一絲絲的腥氣,這腥氣只讓她想到了船上的臭魚爛蝦,再也沒有了纏繞在這腥氣上的熱乎乎的欲望。環(huán)望四周,連依開始覺得物是人非,所有的情與愛都隨著滾滾的長江水流去了,只剩下岸邊孤獨的她,連依趕緊逃離了。
連依待在家里時,覺得無聊至極,她甚至盼著媒婆王太太能再次上門來,給她介紹個靠得住的人,帶她離開。
王太太確實登門了,還登門兩次,不過不是給她介紹的。第一次是給連會,連會的主可不是一個媒婆能做的。第二次是給周慶山……周太太去世了。
大姑母說周太太是被家里討債鬼孩子們氣死的,這是連依唯一同意大姑母的話。連依跪在母親床前,眼淚汪汪,祈求母親帶她去,周太太口齒不清地說著讓她嫁人的話,接著使出全身的力氣拍了拍她肩膀,她知道母親是想拍她的背的,像小時候哄她入睡時那樣,也像長大后她每次乞求母親安慰時那樣。連依便撲在母親的身上,周太太輕輕地拍了拍女兒的背。連依貼在母親的胸膛上,那只有肋條骨的胸膛,她的手小心地摸著母親的胳膊,松弛得只掛著皮的胳膊,她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母親那豐腴的胳膊何時變成了這樣的皮肉。連依覺得痛,揪心的痛,她嚎啕大哭,哭著喊著,在眼淚鼻涕中和母親和解了。大姑母抱住連依,嘴里不停地說著這個死小孩。
周慶山拒絕了王太太的說媒,他的頭發(fā)更加灰白了。連水和老大媳婦還是沒有生出孩子。連會和女同學結(jié)了婚。
連依也嫁了人。
弄堂里的人換了不知道幾撥了,卻還有些流言依舊在這里扎根,它們或是被一代又一代完整地繼承了下來,或是在閑言碎語中勉強活下來。別人家都想盡辦法從弄堂里鉆出去,連依卻回來了。流言的主人公回來了,弄堂便忙碌了起來。
“哎,剛搬來的那個老太太便是周連依。”
“就是那個在上海灘鬧得沸沸揚揚的周連依啊。”
“她每個周末都大包小包地坐地鐵去浦東,聽說是去她的姐妹家,叫九枝的?!?/p>
“她家原來的丫鬟?!?/p>
“她都七十多了吧,還打扮得這么精致,腰板這么直。”
“聽我婆婆說,人家年輕的時候可漂亮了,聽說還是個中學老師呢?!?/p>
“漂亮有什么用,還不是沒福氣?!?/p>
“可不,她丈夫都死了好多年了?!?/p>
“聽說她結(jié)婚后還和那個姓張的不清不楚呢?!?/p>
“她有孩子吧。”
“你沒聽說嗎?就一個閨女,聽說出國了,在英國還是法國?!?/p>
“怪不得沒見過?!?/p>
“好像是母女倆關(guān)系不太好?!?/p>
“為了什么?”
“為了姓張的唄?!?/p>
……
“她忙活什么呢,這么大年紀了。”
“在收拾呢,聽說她閨女要回來了?!?/p>
連依始終相信一個不科學的理論:若是在某一天和心底深處的一個人偶遇了,那便出現(xiàn)了與他接二連三的偶遇機會。她和張明琦的重逢就是如此。離別了三十多年,在她五十多歲的時候竟然偶遇到了這個讓她憋屈、發(fā)狂甚至不知所措的男人。那也是一個夏天的黃昏,連依坐公共汽車從學校往家里去。十字路口上,她突然間朝著車窗外望去,她看到了一個皮的長方形的公文包,夾在一位中年男士的腋下,她的心仿佛要跳出來,在將要把持不住的心慌中,她認出了他。他走過了人行橫道,過了路口,公共汽車很快就開走了,她扒著窗口向外望著,他很快就消失不見了,他還是喜歡用那種皮包。她和他所有的故事都發(fā)生在黃昏,那天的黃昏讓她突然間聞到了三十多年前江邊那若有若無的腥氣,無法言說的壓抑包裹著她,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控制不住,她感到眼睛和心都不是自己的了。連依用了幾天幾夜的時間來平復心情,她不安的是,有人早已經(jīng)從過去走出來了,剩下她一個人滯留在回憶里。
她的理論被證實了。這次是在江邊,面對面,一切好像真的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回到了那個江邊微風里帶著腥氣的傍晚。連依不確定這是不是偶遇,她是故意趁著黃昏來到江邊的,雖然周圍已是煥然一新,她依舊找準了三十年前他們站過的地方。
張明琦也是找得很準。
所有的一切都順著心意呈現(xiàn)在二人面前,只是感情被收了起來。
一番沉默,沉默過后,便是無休止的對話。
連依無數(shù)次想過重逢的場景,無數(shù)次幻想過重逢時她應(yīng)該對他持有的態(tài)度。她原本想過最理想的態(tài)度是:她盯著他看一會,然后給他一個白眼,便離去??墒沁B依失敗了,她向張明琦妥協(xié)了。她試圖控制住自己的言語,卻迫不及待地問了他好多。
“為什么回上海?”
“回來做生意?!?/p>
“你太太也來了嗎?”
“來了?!?/p>
“她是哪里人?”
“廣東人。”
“有孩子嗎?”
“一兒一女?!?/p>
……
連依和張明琦二人都沒有想到,這次重逢是如此的自然,就像兩個沒見面的老朋友一樣,有說不完的新的話題。二人這樣見面了幾次,吃飯,看電影,喝咖啡,江邊散步……像是回到了三十年前還是學生的時代。
張明琦常常盯著她看,尤其是連依閉眼睛時,他迫不及待地觀察她的睫毛,三十多年來他沒能回憶出連依的眼睛和睫毛,每次她的臉在他的想象里將要清晰的一瞬間,就會彈出那張被撕成幾塊的照片。她的睫毛隨著微微跳動的眼皮上下抖動著,一下子把他拉回了一九四八年,他的鼻頭一酸,眼淚差點涌出來,他轉(zhuǎn)轉(zhuǎn)眼珠,眨眨眼,把它咽了下去。他說她還是有年少時的那個樣子,說三十年的歲月還是眷顧了她,讓她看起來比同齡人小很多。
連依知道自己在同齡人中顯得比較年輕,面部還算白皙緊致,眼角的魚尾紋不細瞧倒也瞧不出來,就連頸紋也沒有,幾根白發(fā)被她拔去后,依舊滿頭烏黑。而他的兩鬢生了不少的白發(fā),原來細膩的臉有了歲月的壓痕,膚色似乎黑了很多。她只是笑著說,這三十多年,也只有歲月眷顧了她。
她想,一個沒有愛情的女人,不計較丈夫的一言一行,過得云淡風輕便是滋養(yǎng)了。她的化學家丈夫一直活在他結(jié)發(fā)亡妻的陰影里,他們一起走過的二十余年里,連依也被帶進這陰影里,直到再次遇見張明琦,她便從這陰影里鉆出來了。她從未也不敢想過和張明琦的未來,小心地揣著這份隱秘的感情站在陰影外不知所措。
她幾乎天天都往江邊去,即使在沒有和他約定的日子里。夏天快要過去了,傍晚的江邊吹來一絲絲的涼風,人的欲望好像也隨著這涼風淡了下來,裸露在外的胳膊變得涼絲絲的,連依雙手抱著胳膊在江邊溜達著,每走一步,手中垂下的小包隨著她的步伐撞擊一下大腿外側(cè),她覺得無所謂,不疼,只是感到亂。亂,心亂如麻,越走越亂,像極了十八歲時等待張明琦回復的那一晚,究竟什么時候?qū)⑦@團亂麻扯掉,她想都不敢想,趕緊找了一個石階坐下。
在雙眼的模糊之中,他被一位女人挽著走了過去,她盯著他們看,忘記了自己的存在,腦袋中只有般配二字。她從來沒有挽過他的胳膊,從來沒有過親昵的肌膚接觸,不是干柴烈火,不是柏拉圖式的愛情,只有想象。她轉(zhuǎn)身而去。
之后便是張明琦對她的拉扯,咖啡館里,她端坐,他前傾著問她為什么?他越急躁,她越不動聲色。她緩緩地攪著咖啡,不看他。她想過報復他,終究是沒那個力氣和必要??Х瑞^外,又是一番拉扯,他想讓她多說幾句話,只要幾句他就能安心,她偏偏不說。他的手輕輕地拽住她的手,她覺得恍如隔世。
這番拉扯到底是被連依的女兒葉子撞見了。她匆匆甩開他僵硬的手,去拉葉子的手,葉子躲開她的手。連三十年前的信和照片也被葉子翻了出來。她懊悔自己和張明琦藕斷絲連,還被葉子撞見了,她這一生永遠不能忘記葉子那天的眼神,從那眼神里,她看到了不懈、鄙夷、背叛、恨……葉子陷入了另一個陰影,她堅信秋天父親因?qū)嶒炇冶ㄈナ朗且驗楸荒赣H傷透了心。
葉子大學畢業(yè)后就去了美國留學,后來又去了英國,并定居在英國,二十幾年就回來幾次,都是在父親忌日的時候,這次也是。
到現(xiàn)在為止,她都弄不明白她和張明琦的重逢糾纏到底是不是出于愛,或者連一九四八年的那場沸沸揚揚的鬧劇里也并沒有愛。愛又是什么?她活了七十多年也沒有弄明白,不過她也清楚這七十年里她只有幾年是真正活著的。破裂,嫁人,重逢,再破裂,她一生追求的自由與愛何嘗不是一場又一場的鬧劇,一簇又一簇的泡沫,即使沒有風吹與日曬,也會自然地消失。到后來,除了大街小巷的流言,她什么都沒有剩下。
連依把家里里外外都整理了一遍。忙了一整天,到了傍晚,她才坐下來歇一會,沖了兩杯玫瑰茶,她只喝了一杯。她坐在沙發(fā)上,為女兒葉子幾天后的到來感到緊張和興奮,已經(jīng)五年沒見到女兒了,她希望葉子沒有變樣子,她呵呵笑了一聲,女人每年都會變樣子,哪有不變樣子的女人呢,何況葉子已經(jīng)四十幾歲了。她在電話里說還要帶外孫女過來,那個小精靈,十二歲了。她越想越興奮,明天一定要買劉記的點心,那個小精靈最喜歡吃了。
傍晚,只有少量的光可以透過窗戶灑進來,灑到連依養(yǎng)的那幾盆花上,房子里很快暗了下來。連依坐在沙發(fā)上,獨自吸收這再無曖昧的昏暗,她總是在這個時間點陷在沙發(fā)里。她經(jīng)常去捋過去的事情,認為這能很好地讓她避免患上大姑母得的那個老年癡呆的病。葉子回來之前的這些天里,每天的黃昏,她都在想她和葉子之間的關(guān)系。
幾日后,葉子帶著女兒桃子回來了。葉子還是保持那樣客氣的態(tài)度,她不刻意地去觸碰連依,總與連依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就連微笑都好像是訓練了好久,嘴角上揚的角度是那樣的標準而不放肆。多年未見的外孫女如今似乎已經(jīng)不認識她了,桃子只是乖巧地問候了外婆,沒有親熱,沒有擁抱。隔了五年再相見的時刻本就是存在了別離的陌生,見到女兒和外孫女的喜悅在進門的幾分鐘后不知道被掠到了哪里去,轉(zhuǎn)身一瞬間,她眼角復雜的皺紋里便夾住了掉不下去的眼淚。她雖然料想到了這種局面,但依舊難掩失落。葉子和桃子進門后,連依反倒是像這個家里遠道而來的客人,時刻警惕,慌慌張張,尷尬地站在客廳里。
葉子帶著桃子參觀這棟如同古董般的老樓。二樓的幾間已經(jīng)不再是周家的了,樓上住戶們從外面的樓梯繞上去。而樓內(nèi)的樓梯卻如同遲暮的老人一樣,顯得比外面經(jīng)過長年風吹日曬的樓梯還要滄桑,樓梯的盡頭已被堵住,那是另一個世界。葉子從客廳的一角踏上這蒼老的樓梯。紅色的漆大部分早已剝落,露出發(fā)黃發(fā)黑的木頭,可以看出木頭已被撫摸過了無數(shù)次,光滑發(fā)亮。葉子用手指輕輕地撫過樓梯,沒有一絲纖塵。葉子沿著樓梯向上走,光線越來越暗,像是黃昏已經(jīng)來臨,又像是陷入了枯老的深淵里,這深淵是只屬于母親連依的歲月長河。深淵的盡頭是一面冰冷黑暗的水泥墻壁,把連依的歲月長河割裂成兩段。葉子望著這水泥墻壁,只恨自己沒有一雙可以透視的神眼,可以看到這歲月長河的第一段內(nèi)容——母親連依年少時住過的屋子,即使一切都已物是人非,變了模樣,易了主人。她想母親也會無數(shù)次站在樓梯的盡頭,面對著這堵墻吧,不知道她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樓梯靠墻的一邊放著母親的一些雜物,有陳年的老物件,也有不久前堆積的紙箱、塑料盒子等,仔細瞧過去,整齊中帶著一點凌亂。把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把所有的物品都歸納整齊是母親的天性,而如今的凌亂讓她不得不承認母親的確年邁了。轉(zhuǎn)身的時候,葉子無意間瞧見了那個紅木小木箱,那個當年被她翻出來信和照片的充滿秘密的木箱。小時候,母親總是把它藏在柜子里,擦得一塵不染,而如今它竟然被放置在了這蒼老的樓梯上,暴露在這涼薄的空氣里。葉子拉著跟在身后的女兒桃子,匆匆下了樓梯。
連依在樓梯口用小碎步帶著她們母女兩人往沙發(fā)上去?!芭萘嗣倒宀瑁阕類酆鹊??!比缓螅盟歉煽莸氖侄叨哙锣碌赝~子和桃子面前推了推那兩杯玫瑰茶,同時也把點心和牛奶往桃子面前推了推。
葉子現(xiàn)在并不愛喝玫瑰茶了,她只愛喝單純的國產(chǎn)的茶,紅茶、白茶、綠茶都喜歡,她不喜歡喝英國的茶,總覺得像在喝碎的香料。她托人從云南、浙江等地買了茶寄到英國,而連依每年給她寄的玫瑰茶被她放置在儲物間的角落里,和樓梯上那些雜物一樣,不見天日。她依舊大口地喝下這杯玫瑰茶,如同喝下了多年的愧疚。
廚房里飄來紅燒肉的香氣,葉子和桃子都鉆進了廚房?!半绾V鮮,紅燒肉,街上買的白斬雞,再炒兩個青菜,就可以開飯了?!边B依興奮地說道。
葉子拿起連依手里的鍋鏟,示意連依休息,由她炒了兩盤青菜。
連依站在廚房的門口,微笑著看著做飯的葉子。每當葉子對她的話或者行為有反饋時,連依總想張開嘴巴多說幾句話,念叨念叨最近的事情,可她及時控制住了自己一連串的話語,這是多年獨居帶給她的經(jīng)驗。自己一人在家時,她總是不經(jīng)意間地念叨起來,兩句三句后,便發(fā)覺停止,她覺得自言自語會讓一個女人失去優(yōu)雅的姿態(tài),況且這些話都要攢著去九枝那里講,逗逗她的孫子孫女們。
填飽肚子后,三人坐在沙發(fā)上休憩。漸漸地,桃子抱住了葉子,母女倆偎依在一起,頭靠著頭。連依無所事事地坐在一旁,欣慰中不禁流露出一絲酸楚,仿佛這間客廳里只有一對母女。
“去房間里睡個午覺吧?!边B依踉踉蹌蹌地起身,重新整理了一下一大一小的兩間臥室。桃子強烈要求自己睡一間,連依和葉子便一同睡在了稍大的臥室里。
午后的陽光透過淺色的窗簾灑了進來,照在平躺著的二人身上。剛才的困意已經(jīng)消退了,臥室里只剩下母女二人刻意控制的呼吸聲。葉子悄悄地看了一眼母親,只看到了滿頭的白發(fā)和滿臉的皺紋。弄堂里的狗吠聲打破了這滿屋的寂靜。葉子忍不住先開了口:“干嘛要搬回這里來住,我記得您原來說過,這樣的弄堂總是流言四起,不得一絲一毫的清靜?!?/p>
連依盯著天花板上泛黃的水晶燈,經(jīng)年累月的懸掛,水晶已失去了光澤。不知道后來是誰掛上去的這盞水晶燈,是大哥還是二哥?人都已不在,所以也不得而知了?;剡^神來,連依回答了葉子的疑問:“這樣的不清靜,讓我覺得還活著?!?/p>
葉子側(cè)著身,把手搭在了連依的手臂上,她手上的每一寸肌膚、每一絲紋理都感受到了這只手臂的干癟與松弛,沒有肌肉,也沒有了脂肪,只是松弛的皮掛在細小脆弱的骨頭上。葉子想象那骨頭也不是白色的,而是如同天花板上的水晶燈一樣泛黃發(fā)烏。她依舊把手放在連依的手臂上,僵持著自己的胳膊,不給這老去的皮肉一絲的壓力。她閉上眼睛的瞬間,想到了自己小時候與母親在一起的種種場面,想到了母親原來豐腴的、充滿彈性的胳膊。在發(fā)現(xiàn)了母親與那個姓張的男人的私情后,母親雪白豐腴的胳膊不再讓她有依賴的感覺,而是不住地惡心。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碰過她的母親。二十多年了,她們都早已習慣,反而是這種皮膚之間的觸碰才讓她們不習慣,如同電流般讓人全身發(fā)麻。葉子的鼻子一酸,眼淚順著太陽穴流到了白色的棉線枕巾上,悄無聲息。漸漸地,她的鼻孔里生了不少的鼻涕,她拒絕讓鼻孔發(fā)出能察覺到鼻涕存在的聲音,只是微微張開嘴巴,輕輕地呼吸著。
連依察覺到了女兒在悄悄地哭泣,因為這樣的哭法對連依自己來說已經(jīng)太習慣了。她抬起另一只松弛的胳膊,將干枯的手放在葉子的手上,她能感覺到葉子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吃力地側(cè)過身,再次抬起松弛的胳膊,干枯的手終于落在了葉子的后背上,拍了拍。
葉子不住地大哭。
連依也是,只不過她比葉子哭得要吃力些。在雙眼的模糊中,她仿佛又看了一次一九四八年的《小城之春》,看到了小時候的葉子,看到了周家的三小姐正在窗邊上瞧著滿樹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