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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浪金黃

2022-10-29 21:15
山東文學(xué)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四叔祖父祖母

楊 襲

周五下午,突然接到祖母的電話。

說突然,是因為自從我大學(xué)畢業(yè),到城里來工作、生活這些年,祖母從來沒有給我打過電話。一是因為她家里沒裝電話,我父親和二叔三叔住得近,抬腳就到,感覺沒必要裝電話;二是我是孫輩,她有事一般也不找我。老一輩的農(nóng)村人不像城里人,有事沒事兒打個電話聊幾句,都是有“大事”才打電話。所以,一聽到祖母的聲音,我心里有些驚。

我稍怔了下喊了聲奶奶,那邊就好一陣沒出聲兒,我心就慌了,連著喊了幾聲,祖母才在那邊說,大孫子,星期天能回家一趟嗎?我一連串兒地說能,接著問怎么了,祖母就帶了哭腔,說,你快回來看看吧,你四叔在外邊吃不上飯了,要我賣了老房子給他還債。

掛了祖母的電話,我趕緊打電話給父親。父親是個直性子,知道祖母為這事找了我,說,你奶奶就這樣,亂著急,找你有什么用?你又做不了主!再說,賣了房子,你奶奶住哪兒?讓她上我們家來?你叔家?門兒都沒有,她哪兒都待不住,那房子和她命一樣,這事兒你管不了,也甭回來,我再和你叔們商量商量。

他們當(dāng)晚就商量了,但沒有商量出結(jié)果來,原因是四叔欠的錢太多,他們一是手頭湊不出這些錢,二是認為四叔這些年成了個“無底洞”,如果管,得把一大家人全都“墜進去”。

等我第二天近中午回到家,再叫二叔和三叔,他們一個說要帶孫女去醫(yī)院看感冒,一個說要去鎮(zhèn)上買鐮刀,都來不了。母親收拾了一大桌子足夠十幾個人吃的菜,就我們六個人吃,妻女早吃完到院子里玩了,我和父母、祖母慢慢吃著聊,說著說著,祖母就落淚了,說,都是我命賤,這么大年紀(jì)了也不趕緊去找你爺爺,妨得你四叔不得好。父親就嗔她說,當(dāng)著孩子的面,老說些這個干什么,頂什么用,別一有點事兒就抹淚,對身體不好。再說他在外面作他的,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祖母就拿手擦著淚,說,你爺爺臨死的時候,就單對他不放心,說讓我不管怎么樣,都把老房子給他看好了,等他在外邊混不下去了回來住,還說把那塊“階級地”留給他,我當(dāng)時還想他在外面工作得好好的,說這些干什么,沒承想——

于是,我們大家又想起二河灘邊上的那塊麥子地來。

父親一向直言快語,說,對呀,咱們把那塊地賣了就行,比這四下里透風(fēng)的老房值錢了。一句話說得展不開愁眉的祖母眼睛立時閃出亮光,拍著膝蓋說,說,是啊,真是老糊涂了,咋沒想起來,那塊地,也有五六畝吧,現(xiàn)在是值點錢了吧,還真是,把那塊地賣了,也能救救急啊。父親見祖母這樣說,就抓起電話挨個給叔們說,電話里,叔們很干脆地同意了。祖母就說,本來也是老四的地,他倆也沒啥不中的。接著就讓我父親出去問村里人,誰要買地。我父親想了想,扳著指頭數(shù)了幾家肯下力氣干活家里人口多,地又少的,稍微分析了下誰家更需要地,排了排序,就出去問了。

祖母明顯地松了口氣,拿著一只小板凳到院子里葡萄架下同我妻子和女兒逗樂去了。

母親卻憂心忡忡,舉著只帶花貓圖案的白瓷杯子,一口接一口地呷著,說,你爸爸白跑一趟,那塊地賣不了。

母親說那是塊“階級地”,是當(dāng)年我祖父自己在黃河邊開墾的一塊“野地”,后來,之所以在政府?dāng)?shù)次丈量、重新調(diào)整人口地中沒把它劃進去,實在是因為它“階級”得太厲害,總體上有五六畝是不差,但分布在黃河邊四五條引水渠中間,主要是溝坡,“連塊巴掌大小的平地方都沒有”。進不去車,播種、除草、澆水和收割都得靠人力扛背。

果然,沒多大會兒,父親就重新皺上眉頭回來了。

母親是故意問他,見父親搖頭,母親說,這年頭,誰能像你這樣,憨得去拾掇這樣的地,老四這些年大概老感覺咱們落了啥,糧食糶了,還不是都補貼了他奶奶?那年回來,還嘮叨了好幾回——你少說些這個,那年你不還種了芝麻,榨了那么多香油,分給他姨們了——父親聽得不耐煩了。母親張開嘴,想了想,說,我跟你爭啥?你不服就別種,看他叔們誰去下這個力氣。

父親張了張嘴,終沒說出什么,電話卻響了。是四叔。原來剛才父親出去的這段時間,祖母在院子里讓我妻子撥了四叔的手機,已經(jīng)把要賣地還債的消息告訴他了,還說五六畝呢,能賣些錢。父親的手機一向音量調(diào)到最大,所以,我和母親也將四叔的興奮、沮喪和狐疑聽得清清楚楚。四叔聽父親說沒人買,先是讓他再問一些人,而后又說這些年,不是一直種得好好的么,一年打好幾千斤麥子,很好的地了,聽父親說那地不好種時,四叔說再不好種是好地呀,人不缺力氣,但地缺得很哪。父親聽了半天,鼻子里哼了聲,說,四兒,你先回來種種試試。就把電話掛了。

父親推開門,大聲對著外面說,嘴太快了,賣不了啊,沒人要,他還不信。

祖母扶著壓水井臺站起來,說,怎么會哪,那么好的地,一年打恁多糧食,咋會賣不了?

我心里,很難受。

我老家有老話:小兒子,大孫子,奶奶的,命根子。這話簡直就是說的我祖母、我四叔和我。

我和四叔,差六歲。

拿時下流行的話說就是,我四叔是我少年時期的偶像。

四叔長得像祖父,大高個兒,方臉,皮膚也好,從小愛干凈,收拾得頭齊腳齊的,奶奶、嬸子、大娘們,都說“得個啥樣兒的俊閨女才能配得上咱四兒”,說得祖母笑得跟花兒一樣,看看四叔,再看看我,說,俺大孫子也得找個俊閨女。有稍微好點的東西,我奶奶都是把我和四叔叫到一邊兒偷偷地分給我們吃,連比我年紀(jì)更小的弟弟妹妹都背著。我們吃完好吃的,就出去玩兒,高中生四叔穿著藍色學(xué)生服,分頭梳得齊整,目不斜視地穿過幾條小巷,到前邊集市大街上找他的同學(xué)和伙伴們。他的伙伴們大多穿花襯衫,喇叭褲,踩著高跟白塑料涼鞋,脖領(lǐng)上掛著墨鏡,還有兩個,特別會吹口哨。其實當(dāng)年,我很為我四叔捏著把汗,怕他這些時髦的伙伴們有朝一日終會因他的土氣而拋棄他。

我一般是貼墻站在四叔后面,聽他們說香港武打片,說明星,說各種匕首、彈簧刀和三截棍,有個我管他叫建華叔的,常常當(dāng)街跳霹靂舞,能把腿腳和手臂擺弄得跟機器人一樣蕩蕩悠悠,我當(dāng)時特別擔(dān)心一不小心會真斷下來。

那時候街上常常跑過一輛吉普車,帶得一整條街塵土飛揚,大家一見車來,都捂著口鼻往兩邊避,四叔一般不躲,而是遠遠地看它駛過來,轉(zhuǎn)著身再看它跑遠。

有個細雨天,再一次看它消失在西街口時,四叔說,早晚,我也要買一輛這樣的車。四叔說得聲音不高,但我們都聽見了。

那天晚上,我們在西屋炕上躺下,我問四叔,你為什么不穿喇叭褲?你穿這樣的藍褲子,沒他們時髦。四叔把背給我,說,你懂個屁,流氓才穿成那樣,正人君子要板板正正的。我聽了大驚,說,那他們是流氓,你為什么還天天和他們玩。四叔想了想,躺正了,說,唉,其實,他們也不是流氓,都挺好的。我想起白天的事,又說,你說要買一輛那樣的車,得多少錢?你干什么才能賺那么多?你能考得上大學(xué)嗎?四叔坐起來,說,現(xiàn)在看著是錢挺多,但到時候,這個錢就不算什么了,我考不上大學(xué),但我可以去當(dāng)兵,部隊也是煅練人的好地方,能找到好出路。你也是,要好好學(xué)習(xí),爭取考出去,我們堅決不能在家種地,整天扒拉那幾畝地,能有啥出息?

你等著吧。

四叔向墻上搗了一拳。

有灰落下來,嗆得我直咳嗽。

那一晚,我睡得特別香。

過了不久,四叔真當(dāng)兵去了。我們?nèi)ムl(xiāng)里送他,看他們四五個人穿著沒領(lǐng)章和袖標(biāo)的草綠色軍服,胸前掛著大紅花,和鄉(xiāng)里的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合影后爬到一輛大卡車的后斗里,轟隆轟隆走遠了。

我們回來和祖母說了,祖母就抹著淚,說,哎喲,我那四兒啊,不知道到我死,能不能回來。

那時候我特別不理解祖母為什么凡事都要說到她的死,比如,祖父把鋤放錯了地方,她就會說,哎喲,我要是死了,你能把日子過到地瓜溝里去;比如,我父母或者叔叔嬸嬸們吵了架,讓她知道了,她就會說,唉,吵吧吵吧,還不是嫌我不死;比如,母羊生得小羊太多,有的小羊吃不上奶,祖母給它們熬面糊糊喝,邊喂它們邊說,天哪,你們這些種啊,看我死了,誰三湯六水地伺候你們。但早先祖母說到的那些死,我從來沒與真正的死亡聯(lián)想到一處,就是四叔入伍的這次,我才想到,四叔在部隊,要是祖母真死了,可怎么辦?

那時候我還沒入初中,被這個念頭搞得十分緊張,所以,我決定給四叔寫封信,我也真想念四叔了。

四叔一走,沒人領(lǐng)著我到街上去找那幫時髦小青年們玩兒了,其實,他們也從未同我玩過,我只是感覺我這樣的年紀(jì)能同他們常常站在一起,在同齡人中很有面子吧;祖母家的西屋里,就我一個人住了,沒多久,我母親嫌太單,就把我們家東邊一間存放雜物的小黑屋收拾出來,讓我回家跟弟弟一起睡了。

但那封信,還是我在祖母家的西屋炕上寫的,我問四叔當(dāng)沒當(dāng)上班長,因為他走前說過入伍要先當(dāng)班長,才能當(dāng)排長,再當(dāng)連長,我的理解就是除了班長,按照軍棋中的那些個長可以一級級往上升,一直當(dāng)?shù)剿玖睿け遣灰?dāng),太危險;我問他發(fā)多少補貼,因為他說過,他要存下伙食補貼,給我買雙球鞋,我不好問他攢夠了沒有,只好問下數(shù)目;我問他打過槍沒有,還囑咐他把子彈殼留著帶給我,最后,我才對他說:四叔,一定要趕在奶奶死前回來一趟,奶奶很想念你。

這封信,我寫完后掖在炕席底下,忘了在搬回家時帶上,后來,就把這事兒忘了。不識字的祖母打掃時發(fā)現(xiàn)了這張有字的紙,以為是四叔的什么重要東西,就收進她出嫁時從娘家?guī)淼奶夷臼釆y盒子里,她本來想在四叔探家時給他,但她也忘了,一直存到四叔轉(zhuǎn)業(yè)回家跟她說在外面交了女朋友,她要撿一樣?xùn)|西送給未來的小兒媳婦時翻撿梳妝盒才重新想起來。

當(dāng)時,四叔展開這張紙時,我就在旁邊,當(dāng)然早已經(jīng)把這事兒忘了,待四叔念到半截,我才想起來,不知道怎樣去制止,臊了個臉紅脖子粗,驚異自己當(dāng)年為什么這么幼稚。但四叔念完,卻沒有笑,而是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沒有像我小時候那樣放我頭頂,這讓我很感動。四叔說,四叔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連長了,這就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大廠領(lǐng)工資了。還說我要好好混,讓咱們一大家人過上好日子。

當(dāng)時,我絲毫不懷疑,我們?nèi)胰?,都會因四叔到了大廠,過上好日子。

我記得,四叔當(dāng)時穿著深灰色西服,皮鞋锃亮,領(lǐng)帶上有細金絲花紋,這在我們村,我們鄉(xiāng),很少見,在我上學(xué)的城市,也屬于時尚裝扮。

鄰居們紛紛來串門兒,說四叔終于混出頭了,也白了胖了,看起來像電視里在開會的干部。四叔把帶回家的糖果和點心、帶過濾嘴的香煙分給鄰舍,不時拿手抿一下并沒有亂的頭發(fā)。祖父則在夜里鄰舍們散去時嫌了他一通,說他不該穿西服,不該穿這么亮的皮鞋,還把頭發(fā)梳這么光滑。這是后來我聽母親說的。

我其實很想問問四叔找了個什么樣的女朋友,和他一樣也是軍人嗎?但最終沒問出口,并先于四叔離開家,回學(xué)校了。臨行前,四叔囑咐我好好學(xué)習(xí),等他安頓下來,想辦法把我安頓到他們廠里。四叔告訴我,他們是國營大廠,廠里書記和副市長平級。還說管人事的副廠長是我未來的四嬸兒的伯父,“說了很算的”。

那時候,盡管剛大一,但課余已經(jīng)經(jīng)常談?wù)撈甬厴I(yè)去向,議論我們這樣的專業(yè)能不能找個好單位。我有四叔的話墊底,從未焦慮過。常常是,我聽著舍友們談?wù)撝@個話題時,默默躺在上鋪閉著眼想像長江邊上那個城市的某個大廠區(qū),窗明幾凈的房間中,有張辦公桌,在等著我。

那些年,四叔,在我眼中心里,閃閃發(fā)光。

我臨畢業(yè)前,四叔在外面舉行完了婚禮,帶著新娘子回老家宴請親朋好友。那時候還沒手機,剛興BB機,當(dāng)然,作為窮學(xué)生的我用不起,我本家一位叔叔到鎮(zhèn)上郵局把電話打到學(xué)校教務(wù)處,勞煩教務(wù)處的老師將消息轉(zhuǎn)給我后,我跑到車站,坐最后一班車趕了回去。

我回到家已經(jīng)近夜里十點,喜宴早就散了,四叔聽到我回來,站在門口招呼我到北屋,母親和二嬸兒三嬸兒還有三爺爺家的大姑姑在祖母家的院子里借著現(xiàn)扯在院中曬衣繩上的一只電燈泡忙著收拾。不大的院子中央堆著從鄰居家搬來暫用的桌椅,作為伙房的東屋門口,排成一排的周轉(zhuǎn)箱里堆放著從鎮(zhèn)上飯店里租來的碗筷,院子的地上都是紅紙屑。大姑姑招呼我趕緊吃飯,我洗了手,在東屋門邊水缸蓋板上揀了兩盤愛吃的剩菜,將兩個饅頭擱上,到北屋。

我父親二叔三叔大約是喝醉了吧,反正都不在,屋里只有我祖父母、四叔四嬸兒、三叔家的大妹妹和老姑父,好像還有哪個鄰居家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忘了是誰了。四嬸兒長得很嬌小,身著紅西裝套裙,我叫了聲四嬸兒,四叔就招呼到他和祖父就著喝茶的矮方桌邊去,我把菜放在桌上,從旁邊用腳帶過一只板凳坐下——四叔就開始了對我的“規(guī)訓(xùn)”:不要用腳踢板凳,這不文明;你看你把這兩個饅頭拤成猴子了,一個個吃啊,又沒人跟你搶;你看你這件夾克服,皺巴的,這還能穿么——

—我看他這么樣就很好,比你強!

祖父瞪著眼朝四叔吼。

我和四叔都愣了。

祖父清了清嗓子,卷了根煙卷點了抽著到外邊去了。

屋里的人,都有點尷尬,我更是難為情,因為我四叔挨了摸不著頭腦的訓(xùn)斥,我好長時間不敢抬頭看四叔。最后還是祖母解了圍,祖母說,甭搭理這個老犟驢!祖母又說,四兒啊,大孫子就快畢業(yè)了,你回去問問你領(lǐng)導(dǎo),能不能給他安排個活兒干,和你一樣的,不費力氣,又領(lǐng)錢多的。四叔勉強笑了笑,最后點點頭,說,嗯,我回去問問。

那天晚上,回到我家,我才知道祖父發(fā)脾氣的真正原因:我四叔從管生產(chǎn)的主任換成新聞干事了。我祖父說,那不就是人家在地里累斷腰地干,你杵在地頭扯著嗓子喊嗎,有啥臉哪,還顯擺!

這大約是我聽到的第一次祖父跟四叔提起那塊“階級地”的事兒了,我母親說那天晚上,我回來之前他們在北屋吃飯,四叔一聽祖父說把那塊地留給他,像燙著了一樣跳起來,說我要塊地干啥?我在外頭領(lǐng)著工資,過得好好的。

母親說祖父當(dāng)時就黑了臉,說,嗯,你好好的,好得很,但我看你能好幾天。

我父母,都認為祖父可能是因為四叔回家辦喜宴開銷很大,心里不快,又喝了酒才說了這么多氣話。

第二天,臨別,四叔把兩只盛著小米、芝麻、綠豆和粗布床單等親人們親手種植和加工的東西的大口袋放到二叔的拖拉機后拖盤上,把四嬸兒攙上后拖盤坐下后,回身對我說他跑新聞后,認識了些電視臺和報社的人。四叔說,你甭發(fā)愁,就是我們廠安排不了,我也會問問別的地方。

我們看著二叔發(fā)動了拖拉機,轟隆轟隆地載著四叔和四嬸兒出了村,上了往北通向鎮(zhèn)上的大路,消失在村西北一大片油綠油綠的玉米叢里。祖母松了一口氣似的,撲打撲打衣裳,說,哎呀,四兒啊,你可好好的呀。我三嬸兒說,他有媳婦管了,你可放心吧。

一眨眼我就畢業(yè)了,我畢業(yè)后,沒有勞煩四叔把我安頓在他廠里。因為我也有了女朋友,我得去她的城市,和她在一起。

因那時候,畢業(yè)分配還是按戶籍地來,我來女朋友的城市,不可能分到工作,雖然女朋友工作穩(wěn)定,但作為男人,長久地靠女朋友生活,顯然是不行的。三四年中,我先后開過網(wǎng)吧,與人合伙做過化工,都是很操心的營生,而后通過考試進入了當(dāng)?shù)氐哪痴块T,在我老家人的眼里,算是端上了鐵飯碗。期間結(jié)婚,女兒出世,各種的忙亂,現(xiàn)在想起來好像一時與外界斷了聯(lián)系,妻子則連近在咫尺的同學(xué)朋友都不太來往了。雖是親人,但那幾年,很少想起長江以南小城中的四叔。其實是下意識里,我對他的生活還停留在他對“國營大廠”“說了很算”這樣的印象中,感覺他的日子,優(yōu)哉游哉。

是女兒兩三歲時的冬天,母親來我家?guī)蛶Ш⒆?,說起四叔時,母親說他的廠“成了大老板自己的”,我當(dāng)時的理解是改制了,因為當(dāng)時全國的企業(yè)好多都在改制。讓我吃了一驚的是她說好像我四叔要下崗了。我說四叔怎么可能下崗,他干得那么好。母親一句“你怎么知道他干得好壞”把我問住了。是啊,我靜下來,才發(fā)現(xiàn)我對成家后的四叔,除了他戴著金絲領(lǐng)帶、四嬸兒一身紅西裝裙這樣的印象和他自己敘述中向往的工作生活,幾乎對他一無所知,其他一些零星的,也是聽祖母、母親說的前幾年生活安頓、分了房子等的零星消息。至于祖父的話,我也認為是因為四叔那次回家花錢有點多,惹他不快了。

我有點不放心,撥了四叔的手機,提到近況,四叔一口一個挺好的挺好的,詢問他廠里的事,也說,挺好的挺好的。后來我才知道,其實,那時候,他已經(jīng)下崗了,原來在廠財務(wù)處干出納的四嬸兒也下崗了。

我對母親說四叔說都挺好的,母親當(dāng)時正把孫女抱在腿上喂稀飯,用一只小勺子把一小口稀飯抿在小嘴兒里,說,哎呀,都挺好就好啊,哎呀,嘴真大,大老虎啊。女兒笑起來,母親也笑了。喂完了飯,我抱了女兒到沙發(fā)上,母親收拾著碗筷說,好什么好,他就是死要面子。

回憶到這兒我真是慚愧,祖父從未念過書,大字不識一個,我父親上完了初中,我還上了大學(xué),算是念過書了,在當(dāng)時,卻也沒有認真咂摸祖父的話,真正領(lǐng)會話中的深意。我們一大家子人,幾乎可以說是陶醉在“國營大廠”“新聞干事”等字眼背后飄浮的富足云霧里,全然沒有意識到一切是會變的。

并且,變得讓我們措手不及。

二〇一一年初夏,祖父病倒了。

我驅(qū)車帶著妻子趕到縣醫(yī)院。祖父已經(jīng)做完了手術(shù),臉色蠟黃,我一進病房就說,你們竄什么呀,這不開了刀了,把病都割干凈了,啥事兒沒有了,養(yǎng)幾天就回家。

祖父做的手術(shù)啊,太讓人窩心。

在縣醫(yī)院檢查出胃癌,我父親二叔三叔,電話里也征求了四叔的意見,按照醫(yī)生建議很快確定了手術(shù)時間。但在臨上手術(shù)臺前,祖父自己反悔了,把著病房門,說啥也不肯進手術(shù)室,喊著趕緊回家。父親和叔叔們說他不過,回家把祖母接到醫(yī)院,祖母勸解許久也沒有用。最后,又把我老姑奶奶、他唯一的妹妹接來,老姑奶奶說,哥呀,你這是耍啥脾氣,孩子們孝順,你就甭考慮錢的事兒,?著放心治病就行,你看多少家的年輕人不肯出看病錢呢,你這樣讓人家笑話,好像是孩子們出不起錢,后抽了,不愿給你治了。祖父聽了老姑奶奶的話,兩天后進了手術(shù)室。打開后,上腹部遍布瘤塊,已經(jīng)沒法手術(shù)了。醫(yī)生什么都沒動,又縫上了。

大約,祖父對自己的病,心里一清二楚,只是在親人面前裝糊涂。

妻子說,在醫(yī)院,祖父小聲對她說,你們都回吧,別耽誤工作,就這樣了,啥也沒割去,糊涂著縫上就把我推出來了。

到現(xiàn)在,我也不明白,為啥祖父對我妻子說了這些話,卻不對我祖母、我父母和叔叔嬸嬸們說。妻子說,大概,你們太親,又太“正統(tǒng)”了吧,他怕傷你們的心。

平日里,我也和岳父母一樣,認為妻子“邪勁”,她看待問題,和我們不一樣,比如,對于給祖父做手術(shù)的事兒,她很不敬地說,你們?nèi)遥米约盒⒆淤t孫的面子把你爺爺割壞了。我被她的話扎得生疼,又找不到有力的理由反擊。她還說給我祖父診斷和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就是鄶子手,為了多賺兩個錢早把良心喂了狗。她的理由是現(xiàn)在醫(yī)療儀器那么先進,腫瘤發(fā)展成什么樣子看得很清楚。

在農(nóng)村,有多少和我祖父一樣稀里糊涂被動了手術(shù),又心知肚明地走了的老人呢?

我是糊涂的,我從醫(yī)院回來后,還抱著僥幸的心,感覺祖父那么高大,那么好的身子骨兒,硬撐,撐個一年半載是沒問題的。我妻子不那么看,她認為那么蠟黃的臉,那么清楚的心,對病可沒有一丁點兒好處,讓我心里得有個準(zhǔn)備。

十一天后,祖父走了。

祖父術(shù)后一直沒進食,靠點滴維持著。臨終前,祖父說要吃個包子。包子買來,祖父捏起來咬了一口,說,很香,還說,老院子和“階級地”要給四兒留著。眾人點了頭,祖父吃了包子,大約根本沒能力消化一星半點,就走了。

我和四叔在徹痛中又相聚了。

祖父發(fā)喪這天,剛下過一場大雨,空氣悶熱潮濕。祖父人緣好,親朋好友,四鄰八舍就甭說了,遠近村里他生前相好不錯的老兄弟老朋友都來送他最后一程,事先準(zhǔn)備的用來記賬的粗麻紙不夠用了,又現(xiàn)去街上買。我們都知道祖父人緣好,只是沒想到好到這般。我后來讀莫言的《紅高粱》,讀到最后那句“我是你們的不肖子孫,我愿扒出我的被醬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個碗里,擺在高粱地里。伏惟尚饗!尚饗”時,剎那想起祖父,心生疼。

那天,親人們跪在泥水中,送走了祖父。

從墳上回來,忙亂一陣,待客人吃飯后,四叔問有沒有地方能洗個澡。精通鄉(xiāng)俗的五奶奶立時就炸了,說,四兒,這可不行,這天我們都不興洗澡的,我們洗了澡,大哥在那邊喝渾水,可不行。四叔不以為然,說這是迷信,怎么可能的事兒,洗澡是講衛(wèi)生,怎么能和這個聯(lián)系起來,太不可思議了。說著又朝著我說,不信你問他,他不也天天洗澡嗎?我不知道該說啥,我妻子說,我們是小地方的人,沒那么講究,不像你們大城市,要天天洗澡。親人七嘴八舌開始勸他,不管用。到最后我祖母出來說,你個癟犢子,你洗吧,洗去吧,把你爹在那邊再灌死一遍,他把這房子院子和地都留給你呢,讓他知道他眼算是瞎瞎的。四叔怔了一下,不再說話了。

聽我母親說,四叔過后當(dāng)著三個哥哥的面兒,明確表態(tài)絕不要老房院和地,“我又不回來,又不種地,你們看著處理吧?!?/p>

其實沒啥處理的,房院我祖母住著,地一直我父母種著,二叔一年到頭瞅著做點小買賣,搭不起工夫,三叔自己家的地都種得嫌累。

那時候,我們家的人,都知道四叔下崗了。但他很快找到了新工作,雖然好像換得比較勤,但看他穿戴行事的樣子,過得像他說的那樣,挺好的。

當(dāng)然,可能也沒人把四叔的表態(tài)當(dāng)回事兒。祖母一說起她的房子,就說,我這是替四兒守著這個院兒;我父母一提到那塊地,干脆就叫四兒那塊地。

我們回來后,很長時間沉浸在悲傷中,直到再次接到四叔電話,與妻子回憶起送祖父那天的情景來,才模糊記得,四叔那天穿著挺講究的休閑裝。妻子說四嬸那天穿戴也講究,但四嬸兒那天沒跪下,用手在地上撐著,不叫褲子浸在泥水里。說實話我有點不信,但依妻子秉性,實在也不會在這樣的事情上亂說。不久后四叔回家說離了婚,我才明白,那時候,大約四嬸兒也不把祖父當(dāng)公公待了。不然,再講究的女人,也不會在那樣的時候可惜一條褲子。

祖父走后的秋天,四叔帶著新四嬸兒回來了。

據(jù)母親說四嬸兒是不愿離婚的,先前給她和二叔三嬸兒打過好幾次電話,讓親人們勸勸四叔。親人們一定是勸過的,但一定也沒勸住。

新四嬸兒漂亮又時尚,帶著南方人的柔媚和精明。四叔和新四嬸兒給家里每人都帶了禮物,他們的哥嫂們也回贈了紅包。午飯前,我母親和二嬸兒三嬸兒在廚間忙碌,新四嬸兒和我妻子在院子里聊天,男人們和祖母在北屋里話家常,祖母眉開眼笑,認為這個自己開著會計師事務(wù)所賺著大錢的新四兒媳比先前那個好很多,除了對孫子不在親媽跟前有點傷心,別的,看上去都滿意。祖母甚至對我們說,哎呀,我還當(dāng)四兒下了崗又離了婚,要打一輩子光棍兒了,想不到這么快又找上人了。我們都沒說話,四叔說,哎呀,你老是擔(dān)心啥,我又不是沒數(shù),日子一定是越折騰越好啊。祖母又一次提到了那塊地,對其他的兒子們說,看來,這塊階級地,四兒是種不上了,哈哈哈。四叔說,怎么是我的地?我不是早就讓你們處理了嗎?說罷看著我父親和叔們。父親和二叔沒說話,站起來出去了。一直盯著電視的三叔說,什么處理不處理的,地咋處理,把它揚到天上去嗎?四叔朝三叔張了張嘴,祖母說,別管他,他打小就一句話一個坑,不氣死人不散伙。通過他們母子間的聊天,我知道,四叔辭了剛找到不久的一份還不錯的工作,去新四嬸兒的公司了。在三嬸兒端菜進來,我們圍攏到飯桌邊時,四叔站起來讓祖母寬心,說,你看,我這一身,三千多塊呢,我要在單位干,要回家種地,穿得起嗎?

這次親人的聚會,雖是因喜事而聚,但說不出的別扭。

回程路上,我妻子說,這個女人太精明了,四叔戀不住她。我問她們都聊了些啥,才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妻子說,你們男人看女人是看臉,我們女人看女人是看心。

說實話我沒太懂妻子話的意思,但三個月后,我母親打電話來,說四叔又離婚了。還說新四嬸兒離婚前就打過電話給她,數(shù)落了四叔一身的不是,說他抽25塊錢一盒的煙,穿名牌,到高檔運動場館打羽毛球,打完球還要約朋友下館子吃飯。母親嘆著氣說,本來是半路的夫妻,人家會賺錢供他這樣洋飽嗎?

又一次離婚后,四叔消極了一段時間。但他與前一個四嬸兒離婚時,是帶著兒子、我的叔兄弟凈身出戶的,與新四嬸兒離婚就更甭說了,他原本也沒有帶什么東西到新家庭,按新四嬸兒的精明,也決然不會讓他帶走什么,其實他真也不應(yīng)該帶走什么。兄弟已經(jīng)上高中,生活容不了他長時間消化情緒而無所事事。四叔很快找到了新工作,一次在電話里聊起來,隱約感覺他對與四嬸兒離婚的悔意,我就勸他,四嬸兒也沒再成家,不如復(fù)婚好好把日子過起來,他說哪兒那么容易。

但不久,聽母親說,四叔與四嬸兒一起去杭州投奔四嬸兒的哥哥去了,我母親挺為他們高興的,最起碼孩子是有親爸親媽一起照顧了。

就這樣,這幾年,四叔和四嬸兒從杭州到深圳,再到廣州,后到珠海,一次次懷著希望奔向好日子,一次次被生存折磨得精疲力竭。當(dāng)然,這些,四叔從沒對哪個人明說,家里人,是從他不斷地向哥哥們、向我小額借錢揣測出來的。有一次,他向我借三千塊錢,說手頭很緊。我妻子感覺很不可思議,向一個后輩借三千塊錢,就疑惑他這是過的什么日子,這些年,在外面都干了些啥。我妻子原話說,就算是到工地搬磚,這么多年,也該把日子過起來了。

但很快,四叔就把三千塊還給我了。說就是周轉(zhuǎn)一下。我們也沒有多想,我只是感覺四叔幾句感謝的話說得有些過于客氣了。不久后我們回老家,聽母親說他借了二叔兩萬塊錢,說孩子上學(xué)錢不湊手了。不管怎么樣,我們?nèi)叶贾浪氖逶谕膺^得不易了。

這樣不易了好幾年,直到我兄弟讀完大學(xué)。兄弟畢業(yè)前,去年五月份,我因出差到他學(xué)校所在城市與他小聚時試探地問他在長江邊上小城里住了好多年的房子,現(xiàn)在值多少錢。兄弟放下筷子,喝了一大口水,說,可能,值十塊錢吧。

我一下子愁了,兄弟眼見大學(xué)畢業(yè),要交女朋友,要購房,要結(jié)婚,這些,都需要不少錢,這可怎么辦?

當(dāng)晚我打電話給四叔,試探地說起到眼前的這些花錢處,四叔說慢慢來,慢慢來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怎么聽,都是安慰我的意思。

去年底,四叔突然與幾位衣著光鮮的大老板奔馳寶馬的回了村。

母親在電話里跟我說,幾個大老板,是他們當(dāng)?shù)厣綎|商會的幾個頭目。隨后,四叔突然密集發(fā)朋友圈兒,都是些國內(nèi)外的地產(chǎn)、金融等商業(yè)信息和諸如“不要讓貧窮思維把你阻擋在億萬富豪門外”“有錢人都有以下9條特征”“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等這樣的文章。我開始有些擔(dān)心,跟四叔隔三差五就長談一次,他說在山東商會幫忙,說一個月給他“幾個錢,夠生活開支的了”,說四嬸兒自己開了個小店,“也有賺頭兒”。

這些年,我和四叔聊天的感覺,就是,老隔著一層,丁點大的事兒,怎么說都說不透,他不但端著長輩的架子,撕不下在外混了多年的城里人的面紗,我知道,我們叔侄,再也回不到他入伍之前我們在祖母家西屋炕上坦蕩蕩的時光了。

在我從打小被“為富不仁”“越窮越光榮”灌得打了近三十年不以貧困為恥的飽嗝的觀念中掙脫出來,開始越來越堅信,有錢人,相比更加文明而智慧、踏實而努力時,我相信我四叔是跟這些人學(xué)得更精明努力而務(wù)實了。不久,四叔租了臨街的店面,和四嬸兒一起開起了更大的商店,又開始天天在朋友圈曬走貨的消息,感謝朋友們支持等等。

今年清明節(jié),我因公務(wù),錯過了回老家與四叔等家人的團聚。過后我回家,知道四叔這次是和四嬸兒一起回來的。時隔近十年,四嬸兒放下了芥蒂,再次以兒媳婦的身份走進了祖母家的院子。我母親說,我們家的人,都有點感覺對四嬸兒有愧,因為四叔執(zhí)意離婚時,“沒有下力氣攔著”。

我問母親看他們過得還行嗎,母親說很好啊,穿的戴的都很好啊。還說讓她們別種地了,跟他到珠海找個活兒干,說只要是點活兒,就比在老家種地強啊。

寫到這兒我看了下日歷,清明節(jié)是公歷4月4日,到我7月17號接到祖母的電話,三個月的時間。我們都沒法知道這三個月發(fā)生了什么,期間通過三四次電話,四叔都說挺好的。

18號一上午,我們也沒商量出可行的辦法。過午,我與父親到“階級地”收割麥子,父親在黃河邊的土路上停了三輪車,我們分著把七大捆草繩背在肩上,翻過一道稍淺的水溝、三道深渠來到地頭。其實,剛才我坐在三輪車上就看到了,從南往北,飽滿的麥穗扎著麥芒,在初升的太陽下泛著黃燦燦的光。密集的溝渠間,麥垅像幾條筆直的金線,從我們眼前,一直伸到望不到頭的遠方。

父親瞇著眼,說,多好的麥子,他咋就不稀罕呢。說著,揮開鐮刀,麥垅霎時像翻卷的波浪,跌宕在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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