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
蘇北筆端有皖南味道,或許是我近日在徽州的緣故?觸景生情?“蘇北”對“皖南”,字意工整,也合乎平仄。皖南的農村,鱗次櫛比是黑瓦白墻的民居,炊煙裊裊,恬靜溫潤,歲月靜好,我覺得蘇北散文正是這種境地。他那家長里短的親切絮語,偶爾發(fā)幾句妙論,實在讓人欣喜。
蘇北近來作品,感情真摯而克制,敘述簡潔傳神,寥寥幾筆,不抓眼球,卻抓眼球顧盼之間的輕靈。很多文字背后有汪曾祺式的儒雅平民之眼光,簡潔安靜中蘊藏著淡淡的喧嘩,其中之美或可用“澄觀道懷”四字概括。
蘇北文字仿佛有兩個人,一個是好奇心重的兒童,一個是博學風雅的中年人,這一大一小重重疊疊,這一小一大互相交錯,交錯成漫漶的一片綠色。綠色是視覺的,柔軟是觸覺的,或者說綠色是文字之形,柔軟是文字之態(tài),作為散文,除了形態(tài)之外,還要格調,格調有時候是性情啊。
我學習、研究汪曾祺許多年,可謂是汪迷。幾年前作家王祥夫來訪,題齋號“慕汪齋”,于是近幾年所寫之文字,蓋冠以慕汪齋之名也。
天太熱。頭一直暈暈的,一天沒有下樓,悶在屋子里讀孫犁。讀到《報紙的故事》,寫他中學畢業(yè)后失業(yè)在家,想訂一份《大公報》??善拮?、父親都不支持,因為在這個村里沒有人看報,即使鎮(zhèn)上、縣里有人訂報,也只會訂《小實報》這樣的小報,誰會去訂《大公報》呢?父親最終給他訂了一個月,他本以為每次要自己走三里路到鎮(zhèn)上去取,沒想到有專門人給送到家里。三天即有一個郵差來送一次。孫犁又高興了,覺得值了。
這讓我想起自己訂報的故事。四十年前,也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在縣里愛好文學,訂了一份《作家生活報》,這個報紙在東北出版,是一個發(fā)行量很少的報紙,主要發(fā)表作家印象記、生活趣事等,也有副刊,發(fā)表一些文學青年的習作。這份報紙,在我們縣,大約只有我一個訂。一天我上班,單位突然通知我,說公安局找我去一趟,我當時就有點蒙:公安局找我干什么?我又沒做什么壞事??尚闹羞€是有點打鼓。公安叫去,怎敢不去?于是不安中趕緊騎上自行車找去公安局。一個公安還算客氣,穿著制服,他嚴肅地對我說:
“你是不是訂了一份《作家生活報》?”
我邊說“是的”,可腦子飛轉:這報紙有什么問題嗎?
公安接著說:“上面辦一個案子,讓我們協(xié)辦,凡是訂了這份報紙的,都要協(xié)助一下?!闭f著,就拿過一個專用紙模和印油,讓我留下手模,將我的左右手抓住,蘸滿油,死死地摁在那張專門的紙上,包括十個手指的指紋。之后就讓我走了,再也沒有找過我。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樣的一個案件,要這么興師動眾?我想至少是命案。兇手的指紋落在了這份報紙上?命案的血跡留在了這份報紙上?真可以寫一個懸疑小說。
孫犁訂《大公報》,還有一個小秘密,他給想《大公報》投稿,可是沒有報紙,怎么能看到自己文章發(fā)表出來了呢?——他那時估計還不懂得文章發(fā)表了是有樣報的。
可是文章終于是沒有發(fā)表出來。每回來報,他都每版看完,連廣告和中縫都不放過。終于他的妻子要用這些報紙糊墻了。他同意,但他要求將報紙的副刊糊在外面,這樣沒事時他就可以歪著頭,貼在墻邊橫著看豎著看了。
早晨躺床上刷微信,在汪迷部落看到一篇寫童年生活的,說小時候家里窮,沒得什么吃的,有時就吃咸菜燒鰻魚。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鰻魚現在已經成了高級補品,竟然用咸菜燒之?
可這是事實。作者家在里下河地區(qū),水網密布,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用罾是能網到鰻魚的,而且那時不知從哪兒傳來的謠言,說鰻魚是專門吃死人的。人多忌諱,根本不吃這個東西。
我小時候釣魚。一次在老北門護城河,釣到一條鰻魚,把我給嚇死了,夜里都做了噩夢,醒來褲子都濕了。我們那個時候,一群孩子沒事,就聚到老北門護城河的木橋上釣魚。那是座很古老的橋。橋墩的方木都極粗,露著木茬。橋是進城的必由之路,每到逢集,人來人往,記得有用板車拖了極大竹子上街賣的,竹子很長,一頭拖在地上,走起來嘩嘩響,人都要遠遠地讓著它。我后來在一本筆記上讀過《沈屯子進城》的故事,說沈屯子進城看見一個人扛了一根極長的竹子,他總是擔心竹子戳到人,之后得了病,醫(yī)生來看,怎么也治不好。沈屯子說,除非“負竹者抵家”,我的病才能好。這個寓言,真是印證了我們童年的感覺。
我們釣魚,多是從橋面上直接爬下去,坐在那寬寬的橋墩上——因為橋體都是用木頭交叉搭起來的,沿著斜面爬下去很容易。一個橋墩上能蹲兩三個孩子,那里離水面又近,又沒有干擾,魚也安靜,人也安靜。魚也喜歡靠在水下橋墩周圍,這不知是何道理。那次我先是釣了兩條白條,極美。釣上來時,在空中的流線像一道銀光。我于是很興奮。又下鉤時,不一會兒,幾個“浮子”直接被拖入水中,我一發(fā)力,手上很重,差點一個趔趄栽到水里,等魚鉤出水,一個白亮的像蛇又像鱔的東西在空中跳動,它的脊背灰白,肚皮銀白,邊上的小狗子(伙伴小名)一聲尖叫:“鰻魚!鰻魚!吃死人的!”
我趕緊用力甩竿,終于將這條“死鰻魚”甩出了八丈遠,它并沒有甩入水中,而是掉在了很遠的岸邊。岸上的孩子們“嗡”的一聲,涌了過去,一人一腳,把這條鰻魚給踢入岸邊石縫中去了。
我夜里就做了一個夢。夢見鰻魚吃死人。嚇死我了。
多年后,我在報社做記者,一次到江蘇如東采訪。當地同志帶我參觀了一個極大的鰻魚養(yǎng)殖場,我這才知道,鰻魚營養(yǎng)價值極高。它在江里生長,而要到海里產卵,之后小鰻再洄游到長江中生長。這家鰻魚場的鰻魚,主要出口日本。日本人特別愛吃鰻魚。我在這個養(yǎng)殖場的食堂里,吃了許多種做法的鰻魚,有普燒鰻,有烤鰻……味道極好。
噢,我小時候,還看過一本小畫書:《小黑鰻游大?!?。
那是我童年受到的僅有的一點文學教育,所以記憶深刻。
我的母校其實就是我的書房。我們被時代耽擱,之后的一生,可以說都用于學習。邊成家育兒邊學習,邊工作邊學習。學習了一生,可沒甚成就??梢娨粋€人要成才,青少年時的學習是多么重要。
要說是母校,我中學、大學和后來的進修,都可以算作母校。
我的高中畢業(yè)于一九七九年,是安徽天長縣中學??墒俏覀冓s上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學校不抓教育,我們倒是學工學農學了不少。學校有農場,夏收之時還趕往鄉(xiāng)鎮(zhèn)為農民收割。在學校的農場倒是有一二記憶可記。一次挑土,從大埂下把土往大埂上挑。那時勞動是有場面的,首先是紅旗飄飄,到處插的紅旗,高音喇叭是必須拉上的,喇叭中歌聲嘹亮,不時插播些先進典型的事跡報道??傊畾夥帐遣诲e的,人也容易被感染。我那時個子小,可也頑強去挑,兩只小畚箕,堆上半筐土,我挑起飛跑。這樣來來回回,跑上跑下。這樣一個小個子少年在人叢里飛跑的景象被一個現場的記者抓住了,他寫成報道在大喇叭里播出來了,我一下子被作為后進轉化的典型,火線加入了紅衛(wèi)兵。于是我更賣力了,小小的我這樣幾天下來,終于感到有點不對勁,一次手一摸屁股處的褲子,褲子結了痂,才知道屁股已經磨破了。說到屁股,還有一件險事,一年在學校農場崴藕,水不深,但要不時把身子歪下去摸藕,孩子崴藕沒穿褲頭,光屁股。我崴著崴著,感覺屁眼那癢癢的,我用手一抓,媽呀!一只大螞蟥正鉆我的屁股眼兒,一半已經拱了進去,我抓住外面的半截,費了好大勁才把這家伙拽了出來。好家伙,它若鉆進我的肚子,那將是怎樣的結果?我的血還不給它吸光?
就是這樣的勞動,也磨滅不了孩子的天性。我們那時有無窮的精力,會使出各種新奇的招數。有一次去農場勞動,要自帶鐵鍬,我騎上自行車,將鍬用繩子拴住,扣在自行車后杠上,拖著走,鐵鍬在水泥路上摩擦得嘩嘩響,我很高興,一路向北門駛去,上了護城河大橋,遇到同學比賽,看誰騎得快,我低頭猛踩,就看鐵鍬在地上擦出火花,更得意了??山K于還是出事了,鐵鍬隨著車身兩邊甩,一下子碰到了一個老婦人的腳骨拐,老婦人坐在了地上,嘴里啊喲啊喲,我一時無了主意。幸虧有大人過來,帶到醫(yī)院一查,沒事!可腳還是腫了起來,害得我媽拎了一籃子雞蛋上門道歉。
除勞動之外,我們就是逃課。打架,上樹,游水,偷桃偷梨,看學校的大字報,看街上大人的游行。到了七十年代末期,社會變化了,高考恢復了。學校開始抓教育。我們被老師激勵著,我忽然喜歡上學習。先是喜歡上數學,迷戀因式分解,每天中午不睡覺,跪在大桌凳上(孩子喜歡這種姿勢),趴在桌上做題,都會做許多大學課本的題了。徐老師和謝老師承包我們班似的,他們一個教數學一個教化學。兩位仿佛吃住都在班上似的,早自習在,晚自習在。他們熱切地愛著我們。我進步很快,先是在班上名次到了二十名內,之后考尖子班,我以十七名考入了。
可是,第一年的高考,我還是落榜了。
幾年后,我到地區(qū)的銀行學校,開始學習金融知識??晌夷菚r已經喜歡上文學,每天迷戀于世界名著,也開始學習寫小說了。
我入學時因為語文考得較好,一開學就讓我當寫作課代表。語文考得好主要是靠“蒙”。我那時不是喜歡文學了嗎?正好當時報紙上大肆宣傳張海迪?!吨袊嗄陥蟆愤€登了大幅照片。張海迪一頭烏發(fā),笑得好看。我就剪了許多張海迪照片,夾在書里??荚嚂r,作文正好是一個勵志的題目,我就舉了張海迪的細節(jié),比較生動,而且時效正好,于是得了高分。更爭氣的是,剛入學不久的第一次作文,我又是全班第一。寫作老師個頭不高,姓王,衣著邋遢,可精神飛揚。他喜歡喝酒(身上總有酒氣),喜歡杜甫。他微昂著頭大聲念我的作文,在課堂上走來走去,把同學們也弄得激情昂揚,女同學甚至都有些激動了。我們上學的地方叫作滁州,那地方有一座瑯琊山,產生了一篇偉大的散文《醉翁亭記》:“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有亭翼然臨于泉上者,醉翁亭也?!蔽覍懙念}目就是《雨中游瑯琊山》。時節(jié)正是春天。春雨時下時止,把個古老的小城弄得水汽淋漓。我那時比較矯情,在作文中就打了個比較文藝的比喻:“如果說瑯琊山是滁州的乳的話,那么南湖就是滁州的眼。”滁州城內還有一座南湖。沿岸植柳,雨落湖中,岸柳含煙,所以我就這樣比喻了。王老師念到這里醉眼更蒙眬了,臉上都有了些緋紅。于是作文在班上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更鼓勵了我寫作的熱情。
因為偏科,其他成績就差一點。而且偏則越偏,上課時我索性就看小說,《復活》《老古玩店》《父與子》《紅與黑》——其實也很難弄懂。真正弄懂,每本不看個十來遍?也就是一個囫圇的印象。我后來一直認為世界名著是給青少年建立一種審美關系的,建立一種對世界的好奇心。有一個時期,我一個朋友對我說:中國沒有文學,只有一部《紅樓夢》。我是極信任他的。于是買來《紅樓夢》看,看不下去。于是我又上街買了一套,將這套撕開,一頁一頁折起來看,之后則選擇性抄寫。這樣越抄越多,慢慢明白了些,對林黛玉的小心眼,對薛寶釵的聰明世故,對史湘云的蠻憨勁,都有了認識,慢慢便喜歡了起來。讀《紅樓夢》時期,我還同一個在鎮(zhèn)上銀行工作的女孩子通信。我們寫了許多信,談讀書,談理想,談未來。她后來把信全退給了我??上в幸换匚也辉诩?,那些信被我父親一把火燒了。
閱讀的同時,我開始了創(chuàng)作。那篇《雨中游瑯琊山》投到省里的一個內刊,竟發(fā)表了,得了三元錢稿費。王老師讓我寫一篇小說,說介紹給地區(qū)文聯(lián)刊物《醉翁亭文學》,我在宿舍桌子前拉一道簾子(一個宿舍住八個同學),躲在里面寫。寫了一個抒情小說《沒鏤碑文的墓碑》,有八九千字。王老師夫婦都看了,用鉛筆畫了線,改了錯字,他就轉交給地區(qū)文聯(lián)的袁老師去了。過了好幾個月,袁老師叫我過去,文聯(lián)在地委大院內。大院里到處是樹木和藏在樹木里的一幢幢老樓,小道彎曲,蟬鳴窅幽。找到文聯(lián),袁老師叫我在沙發(fā)上坐,屋中幽暗。袁老師說,小說故事性差了,抒情性太濃了,建議我重寫一個,意思就是這個不能用了。
我受了很大的打擊。青春就是有韌性,越打擊越頑強。我開始往外面投稿,《青春》《青年文學》《青年作家》《丑小鴨》……那時刊物多,買本雜志按雜志上地址寄過去就是了??啥鄶凳窃趺醇倪^去又怎么寄回來,最多是多了一張鉛印退稿信。同學們都沒有什么信,就我信多,而且都是這種老厚的信封(信封上印著通紅的雜志社名稱)。時間長了,被同學恥笑——癩猴子想吃天鵝肉!作家那么好當的?我逆水行舟,孤軍奮戰(zhàn),孤獨求榮,終于在三年的學業(yè)即將結束,臨畢業(yè)前,發(fā)表了短篇小說處女作。那是一九八六年,刊物是北京的《丑小鴨》。
《丑小鴨》!太巧了!我那時真正是只“丑小鴨”。
可是我能變成白天鵝么?
看《儒林外史》,第十一回寫到魯編修家招婿,辦喜事擺酒席,并請了戲班子,傳菜的廚役是個鄉(xiāng)下孩子,沒見過這么熱鬧的場面,他端了一個盤子,上面放了六碗粉湯,管家從盤子中將粉湯一碗碗掇上桌時,他尖著眼看戲,“看到戲場上小旦裝出一個妓女,扭扭捏捏的唱,他就看昏了……”以為湯已經端完,就把盤子一放,結果盤子上還有的兩碗粉湯倒在了地上,把碗打得稀爛,湯潑了一地。
寫的極其美妙傳神。但我卻注意了一個字:尖著眼看戲里的“尖”字。這個字用在這里真是妙。我們一般只會寫,“看呆了”“看傻了”“盯在戲臺上看”“傻乎乎地望著戲臺”……還可以寫出很多,但沒有一個有“尖”字傳神。
我童年在家鄉(xiāng),從沒聽大人講過某某人看東西,尖著眼看,頂多是“看出神了”“看呆得了”。我的家鄉(xiāng)在天長,一個靠近揚州的縣。我們說的話,大方言區(qū)是江淮方言,但從小的講,應該是揚州話的變種,即揚州周邊百十里范圍的話。但揚州周邊的話也是不同的,天長話和高郵話也有區(qū)別,高郵話與儀征話也不同,泰州、興化則差別更大了。但如果這幾個縣的人到東北或者西北去,那邊人聽起來,肯定是一個地方的話。
昨晚看后興奮,發(fā)了個朋友圈,說這個“尖”字用得好,以后寫作用一下,立即引來一幫朋友的議論。一個朋友說,我故鄉(xiāng)有此方言,“就你眼尖,看出來了”,這個說法我的家鄉(xiāng)也有,但這不稀奇。稀奇的是倒著用了:“尖著眼”。江南的一個朋友說,我們這邊鄉(xiāng)下人常說,他說的是宣城周邊,宣州的底蘊可老長了,李白的偶像謝朓就是被外放宣州的,寫出了“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這種佳句。一個朋友說,陜西有,陜西人愛說“尖著嘴吃飯”,比喻一個人挑食,這與“尖著眼看”有異曲同工之妙,但也不盡相同。我一個女同學說:這讓我突然想起了戲劇里小丑的妝容……咦!這個說法有趣,戲臺上涂了白粉的小丑,出場后那個走姿配上眼神,不就是個“尖著眼看”嘛!
尖著眼睛看,比“看出神了”“看呆得了”要好。它里面既有“看呆了”“出神了”,但它還有另一層意思,就是“尖著”的同時,還有點兼顧別的意思,比如上面這個小廚役,他“尖著眼看”,還是有點兼顧手中的盤子的,只是被那個扭扭捏捏唱著的妓女所蠱惑,迷瞪了,才將碗打碎。
回老家縣里看望父母,一個收垃圾的來收一壞熱水器,他見窗臺上有書扔著,就隨口問:這幾本書還要???我媽不認字,對書沒感情(我高中畢業(yè)出去工作后,她把我上學的書全賣光了),就說,沒用,你帶著吧。我一聽跑出門去,撿起一看,都是我父親的老友贈的書,其中就有一本夏伯伯的《桑榆剩墨》,我拍拍上面灰塵,又撿了回來。
回到房內,我隨手翻,翻到《趣談〈數字為名〉》一篇,記兩位兒時伙伴,一個叫“六一子”,一個叫“六九子”。“六一子”是其父六十一歲得子,便取名曰“六一子”?!傲抛印钡母赣H年齡更大,六十九歲得子?!傲抛印焙髞沓蔀閾P劇名角,其藝名仍稱“六九子”。每逢他出場,臺下一片驚呼:“‘六九子’出場了!”
文章很短,但饒有趣味。我想寫小說的人見到,可直接用于小說中人物之名。這多么生動。
夏伯伯名叫夏錫生,是我邑天長名人。曾當過縣里領導,又頗有捷才,是個有人情味的領導干部。他退休后,鐘情于寫作,寫了有十幾本書??上诹诵〉胤剑绻诵莺?,住在廣州、上海,這些短文是完全可以在《羊城晚報》和《新民晚報》上用的。而因在縣城,他的作品多在地區(qū)報上發(fā)表,使文名傳之不遠。
說夏伯伯有捷才,是我記憶中,若干年前,他還在任上的時候,每年的門對都是他自擬自寫。他家住在縣城南門,是一個古老的深巷,門邊有一口古井。一年他貼出的對聯(lián)是:
臨小街因景醒目
傍古井以泉洗心
真正是對得好。對對子不易,要懂平仄,還要有才情。
他還以此寫過另兩個對子,也甚佳:“階前三尺地,院中一井天?!薄扒傲羧咦屓俗呗?,后讓一角留我聽泉。”
夏伯伯是勤于思考的,他也善于思考。他曾擬過一個帶“彩”的對聯(lián):兒子結婚孫大喜,少女初經繆玉紅。他在題注中說,一次在地區(qū)學習,同事孫大喜兒子結婚請假回去,他忽然冒出上聯(lián),可一直沒有下聯(lián)。一次他到一個朋友家玩,女主人名叫繆玉紅(“繆”通“妙”),忽然就有了下聯(lián)。這是一種思索的快樂。漢語之美,多在簡潔,又在對仗和押韻。一個作家其實是要不斷地思索語言的。汪曾祺先生曾說,一個作家要善于煉筆,要隨時隨地、每時每刻向生活學習,在生活中發(fā)現生動的、美的語言。這一點夏伯伯做到了。
前不久在朋友圈,見人推送《今日天長》(吾邑之小報),上有夏伯伯的一篇短文《無盡的哀思》,寫一個突然過世的老同事,因為前幾天還曾遇見。那天夏伯伯去三圣街打印文稿,她在一家小飯店幫人揀菜,于是有了一簡短對話:
“你還認識我吧?”
“你是夏縣長,有誰不知,有誰不曉?”
“你兒子現在是我領導呢!”
“他哪能當你領導?你是他的老前輩、老領導,你永遠是他的領導?!?/p>
“你現在住哪里?”
“就那二樓上,你不是去過我家嗎?那時,我家老頭子去世,你前來吊唁。還寫了一篇懷念的文章,那篇文章我一直收藏在家呢!”
就這么一個精精神神的老太太才過幾天卻離世了。而且去世當天,穿得整整齊齊,將兒女叫到身邊:我要走了,對外切莫張揚?,F在疫情嚴重,不可驚動左鄰右舍……
在文中,作者還補述了他們年輕時的一點交往。比如與自己的老伴同在百貨公司工作,出身名門之家,長相標致(中學時代有本邑四大美人之稱)。文革期間,造反派認為她出身不好,要她戴高帽批斗她,夏伯伯為她開脫,說她既不是當權派,又不是走資派,只是一名普遍員工,出面勸阻了。
文筆極其傳神,短短幾百個字,就寫出這位叫王靜嫻的、已九十六歲高齡的老人的通達、明理和干練。
今年一次回鄉(xiāng),從夏伯伯家門前過。因時間已經很晚,不便打攪。我輕手輕腳走到門口,在月光下看了他今年春節(jié)的對聯(lián):
時雨潤三生
春風蘇九錫
依然是有生氣的。妙在將“名”和“壽”都鑲在了里面。
屋里的燈似乎還亮著——院內墻角的那一棵桂花樹已經很高了,映出一片天空——可能夏伯伯還在燈下“用功”呢。他一九三〇年生人,用民間算法,今年已九十三歲高齡。夏伯伯的勤于思考,是他長壽的一個重要原因,善思之人不老,他真正是個“老作家”呢。
食物是有生命的。你粗暴待它,它就給你難看。我們家經常做牛排。去菜場買一斤新鮮牛肉,回來切塊放冰箱冷凍起來。要吃了取出一塊,解凍,平鍋慢火煎出。
可每次煎出,都是我愛人做出的好吃。我偶爾煎一下,不是生硬如石頭,就是有一股腥味。我愛人說:“你性子急,你粗暴待它,它就給你難看?!笔堑?,我有時心急,水中瀝一瀝,就下鍋煎,先是火燒很大,下鍋就是“刺啦”一聲,一陣煙。而我愛人做牛排,總是先把牛肉取出,之后放在那自然解凍,一直到解透了,才將牛肉慢慢片開,之后抹一點鹽,用手慢慢拍牛肉,她說是讓它“醒”來,之后才下鍋,小火,慢煎。她會用一把小剪子,將煎好的牛排一條條剪開,端上桌,撒上孜然粉,吃起來,特別香。不老,也不生??诟姓谩J堑?,煎牛排也要講究火候,差一點點,味道可能就不對了。不是老了,就是還沒有熟。老的程度,也有講究。嫩老,初老,中老,老老,這是我的表達。想必你也是懂的。嫩老也不錯,其實是初老最好吃,中老也可以,老老就沒法吃了,就是俗話說的,“‘柴’得不能吃了”。每次我愛人煎好牛排上桌,她都特別得意,總是驕傲地說:“食物是有生命的。你粗暴待它,它就給你難看?!?/p>
不光煎牛排,燒臭鱖魚也一樣。我們一般是一次買回十條腌制好的臭鱖魚,每條大約一斤左右。真空包裝,回來冰凍起來。燒臭鱖魚也是有講究的,也是從冰箱取出自然解凍(自然解凍很重要)。解凍一般需要兩三個鐘頭。完全解凍后,將魚洗凈,用廚房紙將魚身上的水抹盡備用。置配料:蒜籽十二粒(多多益善),干辣椒兩枚,五花肉幾片,豬油少許。鍋置灶上,大火,菜油五十克,豬油五十克,油微熱,將五花肉下鍋煸炒,再投入生姜、蒜籽、尖辣椒,爆香之后,放入臭鱖魚,兩邊稍煎一下,再放入老抽五克、生抽十五克、白糖兩克和少許料酒,注入清水至魚身淹沒,先大火燒開,再調微火,中途翻一下,以防糍底,直至湯色濃稠,有細泡翻冒,方為絕妙。
吾食臭鱖魚多矣。因工作關系,過去常往來于徽州,食過徽州最好的臭鱖魚,對臭鱖魚多有了解。曾在京城徽菜館食過臭鱖魚,品質與徽州本地做法,相去遠矣。又曾多次于績溪賓館品嘗過臭鱖魚,可謂至味。績溪是臭鱖魚的真正故鄉(xiāng),績溪賓館的臭鱖魚,當為徽州第一。
也有冒牌的,用腐乳代澆其上以出其臭。那是下下之品,不足道。也有將魚肉燒至稀爛,不能成塊,再澆上許多蒜蓉,那更是上不了臺面之“魚”,有辱臭鱖魚之名聲也。
清湯小羊蹄髈。一次購回數根小羊蹄髈,剁成三寸左右,冷藏。食時取出幾根,水里泡開,剪去筋膜,用冷水下鍋“焯”一下。焯后將水倒掉,再注入開水,放入拍好的生姜二片,大火燒幾滾,再小火燜至肉爛。
羊肉極佳。羊肉應該是所有肉類中的上品。完全不置任何調料,開鍋食之,香氣四溢,白嘴去吃也可,略加精鹽,出其味亦可??谖吨氐?,蘸點醬油吃,亦妙。
白湯放入冰箱,數小時后,湯完全凍如奶酪,色白微黃,嫩如嬰兒面。
羊蹄湯煨好后,加入一點小青菜或者切成片的冬瓜。味亦佳。
沒有想過把寫吃的短文能輯成一集。文章都是陸陸續(xù)續(xù)寫的,前后也有二十多年吧。寫《鼻子吃面條》時,孩子才六七歲,那時我還在北京工作,一家三口住一間房子,也快樂得很。一次孩子媽媽不在家,孩子忽然問我:“爸爸,鼻子能不能吃面條?”不知孩子怎么忽然想起了這么一句。于是我就寫了這篇短文。那個時期,孩子還有一句話,我也記得深刻。一次送孩子上學,正好迎著太陽騎車,孩子忽然問:“爸爸,太陽有腿嗎?”這句話我也回答不上來。
歲月不能清點,我今年馬上六十歲啦。上一代老先生們都有六十抒懷、七十抒懷的。汪曾祺先生不是有《七十抒懷出律不改》么?“悠悠七十猶耽酒,唯覺登山步履遲”。我們這一代,古文完全“壞”了,到了一定年齡,應該“抒”時,也“抒”不出來。我的寫吃的這些短文,大約是受了汪先生一點影響的。二十多歲喜歡看他的小說,里面時不時會來點“吃”的。比如《八千歲》,比如《安樂居》?!督鸲摹肪褪且黄牢洞笕M粝壬诖宋闹姓f金冬心是“斯文走狗”,其實在寫此文時,汪先生又何嘗不是?難怪黃裳先生曾說,《金冬心》“不過是以技巧勝”耳。
我這個集子里的幾十篇短文,有些我自己還是比較喜歡的。比如《故鄉(xiāng)的食物》《我的食羊小史》《拌風菜》《一張徽菜單》《碓米和腌菜》《在白洋淀吃魚》《我和酒的一些關系》《養(yǎng)老婆》,它們傾注了我很深的感情?!段液途频囊恍╆P系》寫出了我曾經的青春的飛揚;《養(yǎng)老婆》在臺灣《聯(lián)合報》發(fā)表后,竟然被收到一本叫《講義》的雜志里,說是可以培養(yǎng)人的“幸?!薄?/p>
全書共分四輯:
第一輯寫在各地所偶遇的美食,白洋淀的魚,內蒙古的羊肉,微山湖的蓮蓬,蕭縣的蝶拉猴子。
第二輯寫高郵的幾種美食。高郵是汪曾祺的故鄉(xiāng),因先生之文而使高郵美食名傳天下。比如高郵的大閘蟹,高郵的包子等。
第三輯主要寫童年的吃食和對故鄉(xiāng)的懷念。
煙酒茶是人生的三大愛好,第四輯寫我與酒與茶的一點關系。我不善飲,可是我與酒周旋久矣。茶是我所好的。喝過天下無數種茶,杭州的龍井,云南的普洱,福建的水仙,但我最愛的,還是安徽的猴魁。猴魁之美,無以言說。大約是“黃山歸來不看山”,猴魁之后難飲茶了。
第五輯寫與吃有關的一點趣事,既寫人又寫事,所敘皆以趣味為上。比如《午后的黃蜂》,寫劉震云那年在我家吃面條的往事,其間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只大黃蜂,縈繞頭頂,揮之不去,使一碗面與黃蜂糾纏在一起,殊難忘也?!对阢艉榕c王蒙先生的一頓午餐》,盡顯王蒙之睿智與風趣,正像汪先生曾說的“聽王蒙談話如兩只仙鶴打架,繞脖子”。
哈哈,還是汪老頭會說話,蕭散,虛淡。目送飛鴻呵!
是為序。
段華先生寄來一冊《孫犁年譜》,由人民出版社二〇二二年三月出版,煌煌五百多頁,大書也。
“年譜”非常好看,看“年譜”可以很快,它是資料性的,可寫“年譜”就不那么容易了,小到一個年月的準確,大到歷史事件的梳耙,殊不易也。段華歷數年,孜孜圪圪,寫出這本“大”書,讓人敬佩。
段華是幸福的。他喜歡孫犁,做自己喜歡的事。段華是幸運的,在青年時見到孫犁并與先生結下了較深的友誼,所以他做這些工作,仿佛是還依然同先生在一起,交談,商討,請教……我想這些年來,段華是不止一次夢見過孫犁先生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是必然的(我就幾次夢見過汪曾祺先生)。
我年輕時極喜歡孫犁。我二十歲左右在一個小鎮(zhèn)上,單位每年會訂許多報紙:《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正是一九八〇年代,孫犁復出后的許多作品,都是發(fā)在這些報紙的副刊上的,包括“蕓齋小說”等等,還有與青年作家的通信,比如與賈平凹的,與鐵凝的,我都會剪下來夾在書里。我有一年給孫犁先生寫過一封信,所寫大約是一個文學青年的苦惱,可能是信的內容比較單薄,沒有收到回信。我那時覺得這些大作家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因為我覺得他們生活在天上。
盡管我沒有收到回信(我覺得不給我回信是天經地義的),但不能阻擋我對孫犁的喜歡。那個時候由天津“百花”出的孫犁劫后多少種,比如《晚華集》《秀露集》,我都買過?,F在我如果認真找找,是可以找出那個時代孫犁作品的初版本的,因此在我學習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初時期,孫犁是哺育過我的。
近一二十年我做汪曾祺的研究工作,孫犁的作品看得少了。其實孫犁和汪曾祺是相通的。汪曾祺當然是極敬佩孫犁先生的,他不是用心改編過孫犁的代表作《荷花淀》么?(汪曾祺改編的劇本叫《炮火中的荷花》,是電影文學劇本,也是汪曾祺唯一的電影文學劇本。)汪曾祺改編這個小說時已寫出《受戒》《大淖記事》等小說,雖然此劇本是受著名導演王好為的委托,然仍可見出汪先生對《荷花淀》的喜愛。
近一個時期,心情郁悶,人總是快樂不起來。我又是個長期封閉在家的人,每日無所事事。忽然一天,我找出《蕓齋小說》,有一篇沒一篇地看了起來。看這樣熟悉的書,不用正經八百,也不用從前往后,翻到哪篇看哪篇,不過看完我會在篇末做個記號,或者寫個日子,或者寫幾句話(感受)??吹碾m平常,不過我多會到樓下院子里的一棵大楓楊樹下看,楓楊樹正開花結莢,一嘟嚕一嘟嚕的“榆錢”掛在枝葉間,像一串串“元寶”,所以楓楊樹又稱元寶樹。這倒是一個有意思的名字。這也為我讀孫犁,增添了一番趣味。
《蕓齋小說》薄薄的,中州古籍出版社版。白皮,小開本,封面無裝飾,只有一幅極簡的畫。是毛筆在宣紙上洇染的一書、一杯、一盆花。稚稚氣氣,很入目。書也只有一百多頁,盈盈一握?!峨u缸》《女相士》《亡人逸事》《小混兒》《無花果》《馮前》《一九七六年》《續(xù)弦》……所有這些,我過去都看過好幾遍了??蛇@回重讀,仍如新見。每讀一篇,便合書嘆息:“廣陵散”從此絕矣!我是說像這樣的克制筆墨的作家再也難見了——現在的報刊,拿來一翻,無不洋洋數言,看后一片空白——《亡人逸事》的至痛,《續(xù)弦》的坦誠無奈,《馮前》的荒誕無稽。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布滿細節(jié)?!锻鋈艘菔隆分械呐加?、哭訴、背瓜、失子、紡織及一匹布等細節(jié),看后總不能忘?!兑痪牌吡辍防锏睦馅w,也一定是孫犁的自況。文中的一句“從遠遠的省份,趕來這里和他結合的女同志”,一定是那位張女士,因為從《孫犁年譜》里查到,張女士一九七一年與孫犁結婚,一九七六年六月即離婚了。這一點在《續(xù)弦》一文也可見證。《續(xù)弦》寫他自一九七一年夫人離世,由于生活的不便,動過續(xù)弦的念頭,于是便有了幾次與女方相見情景。每次的見面,孫犁只寥寥幾筆,一個女性形象便立于紙上。一如早年孫犁描寫女性的高超本領。比如文中的一回:“她四十多歲,中等身材,皮膚很白皙,臉上有些雀斑,胸前很豐滿,我在食堂勞動時,對我態(tài)度和藹?!辈粍勇暽膸拙涿鑼?,卻十分傳神,特別是“臉上有些雀斑”,如電影鏡頭般的特寫,更是寫出一個女性的生動來。文中共記敘了四位女性,皆傳神。最后一位也即是這位張女士,所寫細節(jié)也讓人莞爾。介紹人老王用一塊有機玻璃作放大鏡在仔細研究女方照片,其筆之冷峻,讓人噴飯。老一輩的作家們總是能在這種不動聲色中征服讀者。
在讀《蕓齋小說》的同時,我會于每晚睡前讀幾頁《孫犁年譜》。我睡得早,一般九點多鐘即上床。上床的目的,也多是為了看書。我雖然喜歡孫犁的作品,但對孫犁先生的一生,還是了解不多。這次讀“年譜”,也是對孫犁先生的一次“補課”,了解一個人的經歷,對理解一個人的作品是多有幫助的。這一次,正好好好讀讀這本書。——我寫此小文時,翻開書看看,已經讀到一百多頁了。我不會著急的,什么事都應該慢慢去做,包括讀書。
汪曾祺先生在一篇文章的結尾寫到他一天清晨,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頭駱駝在吃一大堆玫瑰。汪先生自己說是“一個荒唐的夢”。
真是一個荒唐的夢!這是一個沉思的老樹的精靈的夢,是一個純粹的藝術家鮮活的“第二思維”。是夢,是迷糊,卻看見了美。
劉震云的小說《一地雞毛》,寫到一個曾經揮斥方遒的小林最后被生活弄得支離破碎,有一天半夜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睡覺,身上壓著一堆雞毛。
這是一個被紛紜的生活弄得昏頭轉向的小人物的無可奈何的意識流。
莫言曾經說過一個夢。說一個人走夜路,走到一片墳塋。這片墳塋是一片蘆葦灘。夜太黑,這個人很害怕,便故意走得很響,當他走到灘邊淺水中,剛想涉水過去,就聽水中“嘩啦——”一聲,十幾個小鬼從水中冒出來,穿著紅肚兜,面如孩童,也只七八歲,一律扎著兩根沖天小辮,雙手捂耳,齊聲大叫:
“吵死嘞!吵死嘞!”
這真是一個千古絕夢,一個一點不讓人害怕,一個很可愛的關于鬼的夢。
前不久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汪曾祺先生,夢的情形是這樣的:我在一塊別人家的宅基地上曬大白菜,大白菜的四周圍了幾十雙各色各樣的鞋。我就坐在那里看住我的大白菜和鞋。汪先生由他的孫女卉卉攜著在宅基地邊上遛彎。宅基地的這邊有許多人在學跳舞,地上放著一個雙喇叭的收錄機里正放著音樂。爺孫倆遛了一會兒,往回走,當走過跳舞的人群時,汪先生忽然拉過卉卉跳起了水兵舞,動作舒展自如,忽地他又將孫女同別人交叉,又拉過一個女伴,對人說:“這樣,這樣。”他邊說邊比畫,“換位是這樣的……”跳了一會,汪先生下來,用手捂著腰眼,我過去說:“誰碰了您了?”汪先生說:“腰疼?!蔽艺f:“趕緊回去吧?!边@時我拿起汪先生脫下的帽子和米灰色大衣,給他戴上帽子,卉卉抱住他的一只胳膊,我將風衣從他身后給他套上袖子穿上。
汪先生套好大衣回過頭來,黑黑的臉,笑,白亮亮的牙齒,說:
“謝啦您!”
就走了。晚上我開始收拾曬的大白菜和鞋,往回走時,到馬路邊,見到馬路對面汪先生一家正在吃晚飯。——一個縣城,黃昏的景致。
我怎么把汪先生家搬到了這么一個陌生的小城?
可夢境真切,真是奇怪。
夜里做了一個夢,甚奇怪,亦很有意思。與一群人在一個陌生的古鎮(zhèn)上。古鎮(zhèn)的名字是不是叫罍?是不是住在了一戶人家?一條古街,潮濕濕的,仿佛是一場急雨之后。這個人家是那種老房子,門還是一排一排上在槽子里的排門。對街的堂面是賣小商品的,還有一臺縫紉機橫在門首墻角,縫紉機上扔的全是東西,都是衣服之類的。我倚在門口小街閑看,一戶一戶的人家,在窄窄的街面,有許多老人坐在門口。天陰著,似雨后的黃昏。我忽見門口沿墻根處,有一株老樹,枝杈稀疏,縱橫交錯,上有零星的荔枝掛在枝頭。是一株荔枝樹。荔枝經過雨后,有一種新鮮的暗紅。我跳起來順手摘了兩粒,飽滿結實。好像有個聲音說:摘不得!我有些臉上過不去,就將兩粒荔枝放在了縫紉機上的衣服上。只過一會,不知從哪里有蛇游了出來,沿著墻邊,似見非見的。有四五條,身子慢慢蠕動著。我心下一驚,似乎明白這蛇精是住在荔枝樹下的,或者誰動了它的荔枝,蛇精就驚著了。又見一條大蛇從另一邊的縫紉機上蠕動著過去,不見頭尾,該有多長。我驀然一下害怕了起來。
這些毒蛇肯定是我驚動了它們,是沖我來的。我又仿佛聽人說,這蛇劇毒。我心下想:趕緊離開,便抓了那兩粒荔枝(我為什么要抓它?)手揣兜里,轉頭走了,剛拐過一個巷口,感到手心里有東西一動。有人說,那是一條小蛇!我甩開手,是一條小蛇,只有米蟲大小,伏在荔枝麻癩癩的縫隙之間,可這時它已經完成了使命:咬過了我一口。我的手內馬上感覺腫脹了起來,一個腫塊凸梗,蛇毒已進肉里。我慌張得不知怎么辦。是用嘴吸?還是找個東西先扎起來?
正在這時,夢驚醒了。疑惑怎么做了這樣一個夢,是何暗示?想了一會,沒想明白,便想著記下這個夢。夢的名字就叫《荔枝與蛇》吧。
昨夜五更頭醒了一次,起來如廁,天氣清寒,于是又上床靠了一會兒。沒想又迷迷糊糊睡著了,夢見汪曾祺先生,那么清晰。
去了個地方,已經好幾天了,也不知是個什么活動(最近參加了幾次汪先生“別集”的宣傳)?;顒油炅送刈?,是三個人,另一個好像是龍冬。走到一個懸崖邊,半邊是山,半邊是溪。這個山口已走了好幾回。剛要轉過一個山口,汪先生忽然一跳(他穿著米色風衣),一把就將懸崖壁上掛著的一個金黃的癩葡萄給拽了下來,抓在手上。那個癩葡萄極大,形狀像一個農家忘了摘的(或留著做種的)大絲瓜一樣,只是顏色是金黃的。純正的金黃,泛著光。
汪先生挺得意,就將那個大癩葡萄在手中提著,走時隨膀子一甩一甩。
我說,你是前幾次從這過就注意到了吧。
汪先生得意:當然,我一直就留意它了。
懸崖上非常光滑,癩葡萄的藤蔓貼著懸崖的縫隙攀爬,蔓和葉都枯黃了,只有這一個大癩葡萄掛在空空的崖壁上,金黃的一個大瓜。
我心里有點酸酸的,來回走了好幾遍,自己的觀察生活能力哪去了?
一個美,又給汪先生發(fā)現了。
邊上站著的龍冬,他一直在笑。
汪先生得意地甩著手中的那個金黃的瓜(癩葡萄),忽然腳下一滑,一個趔趄,一屁股摔了下來,跌倒了。
把我和龍冬嚇了一跳,趕緊過去蹲在身邊。汪先生半躺在地上,幾縷灰白的頭發(fā)滑到額上,一只膀子斜托在地面。我說,趕緊起來吧!我扶你起來。
于是我單膝跪地,一手扶住他的腰,一手托住他的脖子,一用力(他還挺沉),給托起來一些,汪先生忽然大叫:
“啊喲啊喲……”
我們嚇了一大跳,一看,不知是脖子還是腰那兒扭了。這事可大了。
我不敢動,龍冬也蹲在一邊。
就這樣扶著腰托著頭,與汪先生那么近。汪先生身體很柔軟,手綿軟溫熱,身體沒有一點老人味。心中仿佛覺得十分歡喜,這個老人很愛清潔。
就這樣斜托著,不敢動,也不知道腰受傷到什么程度。
過了好一會兒,汪先生說,再慢慢起來看看。
這一次我們更加小心,慢慢用力,終于汪先生坐了起來;再一會兒,站起來了。
他左右甩甩胳膊(那個大癩葡萄剛才跌跤時被甩了老遠),又動動脖子。咦!沒啥情況。他又撂撂腿,扭扭腰。一切正常。他又輕輕地蹦了兩下。很輕松的,沒事。
我們都挺高興。
清晨夢見汪先生,恍恍惚惚的,但那么清晰。窗外正下著雪,昨晚就開始下了,起來拉開窗簾,遠處屋頂上一片潔白。好大的一場雪。
先生去世已二十三年了,他仿佛還活著。
因編《妄言與私語》這個集子,把多年的散文進行一番整理,這是一項繁重的工作,因為幾十年沒有清理過,總是寫了發(fā)了就完事了,所以多數的文章是散在多個文件夾中,有些可能也不知下落了。將收存的羅列起來,數了數竟有三百篇之多。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畢竟寫了近四十年了。從第一篇《雨中游瑯琊山記》,寫于一九八三年,是我上地區(qū)銀行學校時的課堂作業(yè),發(fā)在了當年的《安徽電大》上,這么算來可不是四十年了?時光真是一個賊,偷走了我的歲月,偷走了我的青春??刹⒉缓蠡?,不是努力了么?不是奮斗了么。雖說青春不一定是非要用來奮斗的,但每人情況不同,多數人還是要靠它來奮斗的。
寫了這么幾十年的散文,沒有自己的理論。想想是真沒有,心中只有一個囫圇的感覺。有見解的,有感覺的,哪怕只有一點點,都是好的。語言好也可以。但當代絕大部分的散文,也只是看看還可以,給人心里一顫的,很少。我自己寫散文,倒是追求個性。但個性也不好,不一定給人賞識。一個人的風格,形成了,也是不好改變的。你賞識不賞識我管不了,我只能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去寫,別人無法改變我。
我認為我的散文還真誠。真誠應該是散文的第一要義。我認為我的散文還疏淡明朗,話說得明白。我還是有一點幽默感的。寫得俏皮幽默,也是不容易的。幽默不是胳肢人,而是輕輕地說,說得輕松有趣。我寫的都是平常的事平常的人。我認為文學是小老百姓的事,記錄小百姓的生活、命運、心理,就是記錄時代。平凡的人大約是一個時代最真實的人。
我們這一代人,寫作有一個共同的弱點,就是書讀少了。因為在最好的年齡,不怎么讀書??墒沁@怪不了誰,因為你趕上了那么個時代。我們這一代寫作者,古文基礎普遍較差,古文基礎差的直接后果,是語言啰唆,不能簡潔。簡潔是文學的一個重大問題。漢語固有的特點很神奇,就是簡潔是一種美。你看看《寒花葬志》,你看看《湖心亭看雪》,你看看《記承天寺夜游》,你看看《小石潭記》,便知道簡潔是那么美的一件事?!逗ㄔ嶂尽分挥袔资畟€字,但它以少勝多,寒花的幾個小動作,就寫活了一個少女,如果長篇大論,那是什么滋味?《記承天寺夜游》也是,因為那么短,所以“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才顯得那么突出,那么靈動。
近幾年我寫毛筆字,就是所謂的練書法吧。我寫字是想將毛筆字寫得稍好一點,但我更重要的私心,是用毛筆抄古文。抄書十遍,其意自現,是這么個道理。寫書法不寫古詩古文寫什么呢?你總不能把白話文抄一遍吧。你別說,這樣抄個兩三年,古文基礎是有了一點提高。我是多么地后悔,我若在三十歲懂得這個道理,我現在的寫作該是怎么樣的一個景象?好在我總是樂觀的,好飯不怕晚。只要活著,就是學習,就是讀書。幾年下來,我抄的古文有幾十篇吧。《山中與裴秀才書》《陳情表》《前赤壁賦》《黃岡竹樓記》《醉翁亭記》《洛神賦》……這些文章我反反復復抄,其中美妙的字句我都能記得。雖說廉頗已老,可是還能飯也。這不,這碗“飯”趁“熱”即及時“享用”了一番。前不久在安徽大學給中文系的同學們講散文寫作,講著講著就“誦”起了我記熟了的段落,同學們也齊聲同誦。那一剎,真是人生的美妙時刻。在安大講了幾年,這一堂課是我自己最滿意的,因為同學們那么專注,使我得到了一種不可言說的享受。
這個集子里的六十多篇散文,多數為近年所寫,有關于汪曾祺的,有讀《紅樓夢》的,有寫青春的,有寫美食和交游的,品類繁多,但面目并不可憎。希望遇到此書的讀者,讀了其中的一些文字,能給您帶來片刻的快樂,如果能在你的心里留駐一片天地,那將是我終生的幸福。謝謝您的閱讀。
是為記。
奧運精神是一種拼搏向上的精神。人類社會的每一次進步都離不開人的好奇與探索,離不開人類的冒險、勇敢和向極限挑戰(zhàn)的精神。登山是如此,跳傘是如此,滑雪是如此。谷愛凌的自由式滑雪大跳臺也是如此。人類社會的第一次登月,阿姆斯特朗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邁出的一大步”,也是如此。多年前即有人預言,人類社會將進入信息時代,提出“信息”二字時對信息時代的概念還沒有深入的、刻骨的認識。今天我們再回頭看看,十年前我們對“信息”二字的理解是多么地膚淺,科技一次次向我們走來,我們都有點猝不及防,有點無所適從。今天的你還能離開手機嗎?疫情這幾年,沒有手機你能否出門?你的身上還帶紙質的貨幣沒有?連戰(zhàn)爭的形態(tài)都得以改變,現在沒有信息源,你還打的什么仗?這些還都是表面的。深層的意義是改變了人類的生存方式和思維方式,改變了人類的情感、愛情和婚姻方式。我身邊的幾對親人的婚姻都是他們自己在網上認識而交往的。過去你能設想這樣的婚姻嗎?
這些跨越都是人類無窮的探索精神的結果。其實人類是天生具有好奇心的。每一個兒童從呱呱落地的第一刻起,就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由此我想起了教育,青少年的教育多年來成為人們討論的話題,如何使一代人更有創(chuàng)造性,除了天性的好奇和探索精神,我想培養(yǎng)一個人(一代人)的興趣是至關重要的。上進心只是一個人的外在動力,人類的一切內在動力是對一切未知的探索的沖動。
一切都要從小的做起。記得一本經濟學的著作就叫“小的是美麗的”。跨越的核心在于細節(jié)。自由式滑雪也是由空中動作和雪上動作等諸多技巧組成的,每一個動作都要精確到零的誤差。我們說大國工匠,工匠精神其實也是精細精神。大到航天工程、大飛機技術、芯片技術,小到茅臺的配方、普洱的發(fā)酵……每一項技術,都是由小的精細的工程和部件組成,希望我們的社會培養(yǎng)更多的踏踏實實、默默奉獻的各類人才,形成一種尊重每一項勞動,使每一個勞動者能有尊嚴和體面的社會氛圍。
希望我們的國家能更加進步文明,為世界做出我們應有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