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明星
這天,董四家正為兒子辦喜事,綁在樹杈上的大喇叭正熱火朝天地唱著:“大姑娘美嘞那個大姑娘浪,大姑娘走進了青紗帳,這邊的苞米它已結穗,微風輕吹起熱浪……”
與這熱鬧的氣氛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坐在董四家大門前一張老式八仙桌旁邊的小范和汪先生。他們頭上冒著冷汗,正著急地清點著禮金,這已經(jīng)是第3遍了。
“真是大白天撞見鬼了!”汪先生用力摔掉手中的煙頭。
汪先生怎么也想不明白,人家隨禮的錢是小范一張一張收的,隨禮人的名字是汪先生一個一個記的,怎么就錯了呢?怎么就平白無故地多出1000元錢呢?
“唉!這下丟人丟大了!”
汪先生說出這句話時,雙手抱著腦袋蹲在八仙桌旁邊,羞愧得幾乎要鉆到桌子底下。
汪先生心里明白,紅白喜事上出現(xiàn)這種禮金對不上賬的事,根本無法向主家交代,自己日后再也無臉面對村莊的父老鄉(xiāng)親了。
蘇北一帶農(nóng)村,在紅白喜事上給人家寫對聯(lián)(喪事要寫幛子等)、記禮簿的稱為坐柜。坐柜的人一般都是家族或村莊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不僅有文化,毛筆字寫得漂亮,同時在外面要有本事,最好能在政府部門擔任一官半職??傊?,在紅白喜事上坐柜的都是深受人們尊重和仰慕的成功人士。
汪先生原名汪世誠,早些年是代課老師,后來又做了幾年的大隊書記。據(jù)說汪世誠的文章寫得特別好,在他做代課老師的時候,當?shù)匾患覉蠹埥?jīng)常發(fā)表他的文章,連綁在村頭電線桿子上的大喇叭里,也隔三岔五地播他采寫的通訊報道——汪世誠一下子成了遠近聞名的“汪秀才”,當然,更多的人都愿意尊稱他為汪先生。后來,雖說村頭的大喇叭撤掉了,家家有了電視,很多人家有了電腦,有了手機,可汪先生的威望和名氣沒有變,不管誰家遇到喜事還是喪事,家主都會手捧香煙,登門請汪先生坐柜。
早些年,汪先生給人家坐柜也出過一次差錯,不過,那不是發(fā)現(xiàn)錢多了,而是發(fā)現(xiàn)錢少了。錢少了好處理,自認倒霉,將身上的錢掏出來偷偷補上就是了。這也怪不得別人,誰讓他耐不住性子,客人剛報出姓名,伸進口袋里的手尚未將錢掏出來放在柜桌上,他就麻利地記下了人家的尊姓大名,結果,人家在他一愣神的間隙,縮身溜掉了。等他反應過來清點禮金,確定有人“逃票”時,主家那么多的親朋好友,生面孔熟面孔像逢集趕廟會似的出出進進,找誰去?再說,即使找到了,誰又會承認呢?
從那以后,汪先生就長了記性,吃一塹長一智,不管主家客人怎么催促,不管柜桌旁邊圍觀的人怎么喧鬧,汪先生一點都不著急。他一直等到他的搭檔將客人的錢點清了,整齊地放進懷中的手提包里,他這才握起狼毫小毛筆,蘸一下面前小黑碗里的墨汁,于碗邊順順筆頭,將客人的名字寫成漂亮的蠅頭小楷。
盡管這么小心謹慎,這次還是出現(xiàn)差錯了。
汪先生心里清楚,錢多出來更是糟糕,那就是小范收了人家的錢,而他卻沒有記下人家的名字。想想看,禮簿上的名字和禮金是主家與外界往來人情的唯一見證,漏記了一個人名,嚴重一點說,就等于斷絕了主家與某位親戚或朋友交往的機會,如果誤會鬧大了,有可能還會積下怨恨,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來。
怎么辦?這1000元怎么向主家交代呢?實事求是向主家承認錯誤,說自己不小心漏記了客人的名字,讓主家事后登門或打電話一家一家地詢問?一個一個地核實?
世上哪有這種荒唐的事啊。主家向誰詢問?向誰核實?主家怎么知道誰想和他建立友情、主動過來隨禮?萬一問到了沒來隨禮的親戚朋友怎么辦,這不等于諷刺人家,打人家的臉嗎?
話說回來,就算主家事后碰巧真的找出來了,這事傳出去,汪先生的老臉往哪兒擱?以后讓汪先生怎么做人?就算有人家不計前嫌遇上事仍過來請他,他汪世誠也不好意思再給人家坐柜了。
思來想去,汪先生最后決定,這事一定要保密,無論如何不能讓主家知道,不能讓除他們倆之外的任何人知道。這不是錢的事,這關系到坐柜人給主家做事的態(tài)度,關系到坐柜人的做事能力,關系到坐柜人在人們心中的威望和被信任的程度。
小范一咬牙說:“別再糾結了,這錢我們倆分了算了,權當沒有這事?!?/p>
汪先生瞪了小范一眼,氣憤地說:“虧你想得出來,坐柜的哪能偷拿主家的錢啊?!?/p>
小范也沒了耐心,他對著汪先生嚷道:“賬目之外的錢,我們都不知道是誰的,怎么能說是偷拿主家的呢?不分,你說怎么辦吧,把錢丟桌子底下得了,誰撿誰的!”
汪先生語塞了,他一時也想不出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事情也許注定是這樣的結果。晚上客人散盡之后,汪先生與小范對主家交賬時,偷偷將那1000元錢抽了出來。在回家的路上,兩個人帶著極其復雜的心情將那1000元錢分了,一人500元。
分錢時,汪先生是這樣想的,那么多親戚朋友,隨了禮的人事后又不會過來對賬的,這件事過去也就過去了,只要小范不說出去,他汪世誠依然還是受人尊重的汪先生,他依然像往常那樣,嘴上叼著香煙,臉上鼓蕩著榮耀,活躍在整個村莊大大小小的紅白喜事上。
然而,事情遠沒有汪先生想象的那么簡單。汪先生做夢也不會想到,時間僅過了兩天,主家董四就帶著一位親戚找上門來。
原來,為兒子辦完婚事的第二天,董四就拿出禮簿看了。不該隨禮的人隨了,讓董四心生感動;本該隨禮的人沒隨,讓董四心生怨恨。尤其令董四氣憤和費解的是,自己親舅舅家的兩個表哥,只有大表哥隨了1000元,二表哥分文沒有。
董四越想越生氣,當時就給二表哥掛了電話,劈頭蓋臉地將二表哥罵了個狗血淋頭、驢尿洗臉:“你這個不通人性、不懂人情的畜牲,你兒子結婚我隨了1000元,你女兒出嫁我又隨了1000元,我就這么一個兒子結婚了,你一個子兒不出,你真是個畜牲!”
二表哥被罵懵了,連忙向董四解釋說:“那天我發(fā)高燒是沒到婚禮現(xiàn)場,可我已經(jīng)隨禮了,我1000元禮金是讓哥哥捎過去的?!眅ndprint
董四打電話再與大表哥核實,大表哥詛咒發(fā)誓地說:“那1000元已經(jīng)隨禮了,我親眼看見收錢的小伙子將錢反復點了兩遍才裝進手提包里的。點第二遍時,那小伙子懷疑一張錢是假的,他抽出來用指頭彈了彈,最后又對著太陽照了一下?!?/p>
表兄弟3人爭來吵去,一直沒有結果,最后董四只好帶著大表哥找汪先生當面對質(zhì)來了。
汪先生聽了董四大表哥的描述,他眼睛像被電擊似地瞬間僵直了。汪先生終于想起來是怎么回事了。
當時,大表哥將自己的1000元錢與弟弟的1000元同時交給了小范,小范以為是同一個人的禮金,沒有細問。汪先生記名字時,聽見大表哥報了兩遍“張培清1000元”,他也沒有多想,就提筆記了下來。實際上,大表哥報的是兩個人的名字和禮金,一個是自己的“張培清1000元”,另一個是弟弟的“張培欽1000元”,因“清”與“欽”是近音字,結果將“張培欽1000元”給遺漏了。
幸好董四是個明事理的人,他見汪先生臉色煞白得嚇人,反過來安慰說:“汪先生,沒事的,不要感到不好意思,誰都有疏忽的時候,說清楚了誤會也就解除了。”
董四大表哥追問道:“汪先生,既然是這樣,那沒落賬的1000元你交給誰了?”
汪先生的臉色由白變黃,又由黃變黑,嘴唇像患了重感冒發(fā)高燒似地哆嗦個不停。此時的汪先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汪先生沒有打電話叫來小范,他低著頭走進臥室,自己拿出1000元錢,雙手舉到頭頂退還給了董四。
事情太荒唐了,太不可思議了,連董四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是真的。汪先生啊,汪先生,人名落了沒記也就罷了,身為受全村莊人尊重的坐柜先生,你怎么能將人家的禮金裝進自己的口袋里去呢?
董四二人走后,汪先生一頭栽倒在床上,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夢游似地爬起來。他折斷了家中包括大號提斗在內(nèi)的所有毛筆,燒掉了那本平時被他視作寶貝的繁體線裝書《農(nóng)村紅白事實用對聯(lián)大全》,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家門……
發(fā)現(xiàn)汪先生失蹤并報警那是一周之后的事了。警察向周邊村民尋找線索時,一位村民反映說,幾天前一個晚上,他看見汪先生在村西邊的自留地里來回轉悠,像是在尋找丟失的什么東西,與他打了聲招呼,他沒有理睬,樣子像沒聽見似的。那村民討了個沒趣,后來就走開了。
“井!天哪,自留地里有一口深井……”
說這話的是汪先生的媳婦,話沒說完,她就瘋子似地朝村西跑了過去。
跟在她身后跑過去的,有警察,有村莊里的大人小孩,還有兩條一邊跑一邊嬉戲打鬧的黑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