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暉
2014年5月31日至6月1日召開的“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對話會”正式拉開了法教義學與所謂“社科法學”論爭之幕。“會議將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作為我國法學知識的兩條主線,并對其進行深入的交流與溝通,表明我國法學知識布局基本完成?!卑阉^“社科法學”和法教義學并列推出的做法,站在基本的邏輯立場,筆者不表示贊同。“社科法學”語詞似是而非,至今仍是一個未經審慎萃取的、內涵不清、邊界模糊的概念。
筆者認為,對這一問題尋根究底式的研究、解剖和辨正,不能在既設的概念框架內打圈、甄別,而需要跳出這一“圈子”,從整個法學研究的學術框架及其邏輯結構中予以考察、分析。事實上,現代法學明顯有兩個相關的分析視角,即內部視角和外部視角。
在我國新近的法學研究中,內部視角和外部視角兩個詞匯經常出現,但人們對這兩個詞匯的理解,近乎有些想當然,并未將其當成一個問題而予以認真探究。那么,法教義學或法學的內部視角究竟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在對象上,內部視角主要指向以法律規(guī)范為前提的制度事實,特別是成文化的法律規(guī)范、司法判例(行政文書)和民事契約;在方法上,內部視角則指向規(guī)范分析方法。
法學研究對象的內部視角,或者法教義學的研究對象,就是由法律所引導的制度事實,或者“作為制度事實的法律”。其中最重要的研究對象是法律規(guī)范、司法判例以及合同文書。在一定意義上講,所謂“根據法律的思考”,其書面根據,基本是如上三者。
構成一門學問,除了研究對象的確定之外,還需研究方法的專門。筆者認為,內部視角的法學研究方法,就是規(guī)范分析方法?;蛘哒f,如果 主流法學是作為法教義學的內部視角的法學的話,那么,作為主流的法學之研究方法,即規(guī)范分析。規(guī)范分析,顧名思義,就是不但把法律規(guī)范及其相關的制度事實作為法學的研究對象,而且對這些對象本身的研究,必須嚴格地遵循和運用規(guī)范內部的、符合邏輯的分析方法。其最基 本的特征是所謂對法律規(guī)范及其制度事實的邏輯實證。
所謂法學研究內部立場的法律方法,乃是一種研究態(tài)度或姿態(tài),一種以規(guī)范為中心來結構社會、結構事實,把一切社會事實,包括其他社會規(guī)范,都結構在、裝置于法律規(guī)范體系中的 態(tài)度。即便在最終意義上如馬克思所言:“社會不是以法律為基礎的。那是法學家們的幻想。相反地,法律應該以社會為基礎。法律應該是社會共同的、由一定物質生產方式所產生的利益和需要的表現,而不是單個的個人恣意橫行”,但在法治過程意義上,法學的內部視角必須“視法律為方法”,奉規(guī)范為圭臬。即使法律不可避免 地會涉及道德價值、經濟關系、社會交往、政治決斷、社團組織、人類生活,甚至個人性情等無盡的其他社會現象,但法學內部視角應有的態(tài)度、姿態(tài)和方法是:把這一切都置于法律解釋和調整的框架下,而不是讓這一切牽著法律的鼻子走。從法學內部視角看,法律就不能僅被理解為一種功能性體系,而更多地被作為一種可以提出不同理據的規(guī)范性體系。內部視角的法學研究,承認具有爭議的規(guī)范前提和規(guī)范程序的存在,以形成進行規(guī)范性論證所必要的共同框架為目的。
如上有關法教義學研究對象和方法的論述,旨在說明,法教義學是法學之一種,是從內部視角切入的法律知識體系。因此,準確地說,其應當謂之內部視角的法學。厘清了法教義學及其與法學研究的內部視角之關系,我們再來審視法學研究的另一視角,即與所謂“社科法學”緊密勾連的法學外部視角。
“社科法學”這一說法本身面臨的窘境是,一個意義不明、所指含混、對象混沌、邊界模糊的詞匯,只能供讀者去想象和猜測,而不能叫人準確地界定和運用。筆者認為,它應是法學研究的外部視角。它是指運用法學之外的其他社會“科學”、乃至人文學科的研究方法,來研究法律與其他社會現象(如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宗教、組織、個體等)的關系的法學領域。
它對法律與社會其他現象的基本態(tài)度有兩種。一種是強調社會與法律之間的互動關系,社會與法律之間是相輔相成的,沒有社會其他領域支撐的法律和法治,也不會有在法律和法治完全調整下的其他社會領域。另一種是法律從來就是被決定者,而不是決定者。法學的外部視角,在基本態(tài)度上是把法律作為被決定者,時刻強調對“法律霸權主義”的警惕,使法律的調整始終保有謙抑的態(tài)度,以防止社會機械化、訴訟爆炸化、人際陌生化。法學的外部視角,照例可二分為研究對象的外部視角和研究方法的外部視角。
法學外部視角的研究對象,就是法律(規(guī)范)的外部關系,它包括了諸如法律與地理環(huán)境、生產水平、歷史傳統(tǒng)、文化精神、經濟模式、政治架構、生活方式、社會結構等法律一方面需依賴之(被外部社會現象所決定),另一方面又需調整之(規(guī)范、甚至決定外部社會現象)的外部關系。法學雖不能因這些法律外部現象的研究而取代對其規(guī)范內部要素、結構和功能的研究,但也不能排斥這種研究。反之,在外部視角對法律外部關系的學術研究,在實踐中能夠為法律之糾正準備更多備用包,強化法律的實踐效果;在理論上也能夠補充法學家耽于其規(guī)范內部的研究,而對法律制定、修改和運行的實踐效果漠不關心的情形,進而幫助克服法教義學等規(guī)范分析法學內部所必然存在的偏頗。
外部視角的法學,往小里說,涉及社會科學的方方面面,從而有法律政治學、法律社會學、法律經濟學、法律文化學、法律人類學、法律傳播學等;往大里說,還涉及學術研究的基本方法(語言、邏輯、修辭)、人文學科,甚至自然科學,因之有法律語言學、法律修辭學、法律邏輯學、法律哲學、歷史法學、法律與文學、法律環(huán)境學等。如上每一種學科,都涉及各自的研究方法,對法學而言,也構成外部視角的研究方法。因此,人們尚未找到一種適用于所有外部視角的法學所通用的研究方法(除了語言、邏輯、修辭這些放之四海而皆準,通用于人類所有學術研究的方法之外)。因此,這里僅選取三種極具代表性的社會“科學”——經濟學、政治學和社會學——研究方法:第一,成本效益、需求供給方法;第二,權利與權力分析方法;第三,社會觀察與實證方法。從以上三種研究方法看,法學研究方法外部視角的特點主要表現為三:其一,研究方法的多元性;其二,外部中心的研究方法;其三,強烈的外部干預傾向(態(tài)度)。
釋明了法學的內部視角和外部視角的上述原理,我們便可以再回過頭來審視“法教義學與社科法學”這樣的提法在邏輯上的失當以及對它的補救。
在檢討“社科法學”的說法缺乏概念的明晰性,沒經過認真萃取、加工和提煉的同時,也要強調在這一討論中時常被提及的另一概念——“法教義學”,特別是當被它置于和“社科法學”并列的地位討論時,人們不禁要問,難道作為法學經典內容與關鍵位置的法教義學,不屬于“社會‘科學’”范疇嗎?難道它是“社會‘科學’”之外的學科嗎?
無論內部視角的法學(法教義學),還是外部視角的法學,在歸屬上,皆屬于“社會‘科學’”的分支。只是進而要探討的是,外部視角的法學,與其他學科之間具有明顯的交叉性,可謂是法學的交叉學科,因此,在具體的學科歸屬上,法經濟學既可謂法學的分支,亦可謂經濟學的分支。其他外部視角的法學,在學科屬性上,可依此類推。無論如何歸類,其仍屬“社會‘科學’”之列,“社會‘科學’”、“社科法學”與法教義學之間,是屬種關系?!吧鐣茖W’”及“社科法學”是屬,法教義學是種。
既然法學不是外在于“社會‘科學’”的,反之,它不但在整體上作為“社會‘科學’”的一部分,而且是“社會‘科學’”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則無論如何,不能把法學與“社會‘科學’”或者“社科法學”作為并列關系,因為所有法學,都屬“社科”。法學不能與社會科學并列,自然,作為法學組成部分的法教義學,因其也屬于“社會‘科學’”,也屬于“社科法學”,故更不能并列。法教義學不但和“社會‘科學’”構成種屬關系,與“社科法學”構成種屬關系,也與法學之間構成種屬關系。這樣看來,法教義學不但是“社會‘科學’”和“社科法學”(按前述邏輯,其必然包含了法教義學)的下位概念,而且是法學的下位概念,即法教義學是“社會‘科學’”之下位概念——法學——的下位概念。在邏輯圈層中,它是種屬關系中的第三圈層。
在筆者看來,法教義學之于所謂“社科法學”,其正確的邏輯關系應當是:法教義學屬于“社科法學”,但“社科法學”不止法教義學。除了法教義學,“社科法學”至少還應包括法政治學、法經濟學、法社會學、法人類學等學科。即便法教義學有強烈的獨特性,在概念上主張“法律是一種規(guī)范”,在裁判上要“認真對待法律規(guī)范”,在法理上主張“法學應持規(guī)范性研究的立場”,它仍然屬于“社會‘科學’”,仍然屬于所謂“社科法學”之一種;即便因為法教義學而發(fā)展出法學所獨有的、其他學科所不多見的規(guī)范分析方法,但這些分析方法離不開語言——語義、語用、語法、修辭、邏輯、實證——等社會科學必須的學術方法的支持。規(guī)范分析就建立在這些“社會‘科學’”分析方法的基礎上。正因如此,當我們說法教義學與社科法學對話時,其邏輯實質是“部分‘社科法學’(法教義學)與其他‘社科法學’間的對話”。
基于如上的討論,現在可以進入究竟如何表述法學研究兩個視角——內部視角和外部視角——的法學之關系問題的探討了。筆者以為,運用法學的內部視角(或內部視角的法學)和法學的外部視角(或外部視角的法學)來表達,不但能克服上述表達在邏輯上不自洽、不周延、不明確的問題,而且能更準確地表現法學知識的基本構成:即以法律規(guī)范等正式制度事實為研究對象,以規(guī)范分析及規(guī)范決定(中心)論的立場闡釋法律的內部視角的法學;以法律規(guī)范與其他社會關系等非正式制度事實為研究對象,以規(guī)范分析之外的其他“社會‘科學’”的分析為進路,并以社會決定(中心)論的立場闡釋法律的外部視角的法學。在此基礎上,宜繼續(xù)探究的問題是:
其一,兩個視角的法學,有沒有必要特別爭論?事實上,兩個視角的法學,各有其成長的社會基礎、歷史脈路和文化軌跡,并且在理性主義指導的大陸法典法傳統(tǒng)和經驗主義影響的英美判例法傳統(tǒng)中,可以各自找到其存在的理由。在我國,對兩種視角的法學,無論從一個大國處理復雜社會關系時所面臨的具體問題看,還是從法律傳統(tǒng)以及當下人們對法律治理的態(tài)度看,都特別需要。無論內部視角下推理主義的法律適用,還是外部視角下實用主義的法律適用,都必須以尊重法律為前提和根本。所以,顧此失彼或揚此抑彼,都無益于兩個視角法學的發(fā)展,無益于整體性地提升我國法學研究的水平。兩者各自爭取在法治建設,特別是司法裁判中的影響力,其情可以理解,但其理或許會導致“相煎何太急”的效果。所以,倘兩者的爭論置于學理內部,自無不可;倘兩者的爭論,著眼于對法治實踐的影響,雖其情可嘉,但其致可疑。
其二,兩個視角的法學,對法學知識意味著什么?盡管兩個視角的法學無論在研究對象,還是研究方法上,都有明顯的區(qū)別,但毫無疑問,它們的共存并非此消彼長的零和博弈,而是互補余缺的共同提升。一般說來,內部視角的法學盡管強調法律規(guī)范中心并決定的立場,同時它也在正式制度事實內部,既深化也拓展著對法律的研究,使法學開發(fā)出足以與其他“社會‘科學’”比肩而立的學術成果,并有足夠的實力來支持和影響其他“社會‘科學’”的研究和發(fā)展。外部視角的法學雖然強調社會(經濟、文化、政治等)中心并決定的立場,但它借此立場和態(tài)度,在法律與非正式制度事實的研究中,不但拓展了法學的研究空間和視野,而且對內部視角的法學可能存在的局促、偏頗、割裂形成有效的監(jiān)督力量,從而更容易推動法學和其他“社會‘科學’”之間的交流、對話和互動,提升法學的學術魅力和影響力。
其三,兩個視角的法學,對法律實踐意味著什么?內部視角的法學,更多作用于法律運作的實踐,無論司法實踐、行政實踐,還是守法、用法實踐,哪怕一樁合同的簽訂、一次馬路的穿行,都需要內部視角的法學理念。外部視角的法學,自然不排除對法律運作的實踐加以影響,但即便是這種影響,也總是和法律的制定、修正以及補充緊密相關的,而有關法律運作的諸種實踐都旨在最終確定“法律的內容”究竟是什么。這意味著,法學的內部視角與外部視角,對于準確而全面地理解法律實踐就都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