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探
作為普通社會個體,或許精神會被不期而至的意外所擊潰,然而作為人又不是那么容易被擊潰的。正如《老人與?!匪馈耙粋€人不是生來就要被打敗的,你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打敗”,于是從冰點到沸點,就是人之自我找尋與認定的過程。阮敏哲的短篇小說《東南亞冰場》,記錄了三個被生活重創(chuàng)者的心路歷程,曾經(jīng)的“東南亞冰場”,現(xiàn)在的文化禮堂體育館,既是“我”、奕銘與含之最終的精神交匯點,亦是世事變遷中情感緣起之地,生命所有感慨與重生亦在此一刻。
“東南亞冰場”是文本核心意象,它首先是一種變體的存在,承載著對過往美好時刻的不滅記憶,亦承載著對未來美好的向往。它是起點,亦是終結(jié)點;它就是一個圓,是終點更是新的起點。它有著不同時代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身份與內(nèi)涵,它是人生起伏與沉淀的某種節(jié)點,它是小說主體敘事者生命過往與未來的鏈接點,是更是敘事彈性前后延伸的觸發(fā)點,勾連起三個悲催的人生漸變。“枇杷樹”則是小說的另一種見證性意象的存在,它標識著“我”的精神狀態(tài)變化。
小說有著富于個性的內(nèi)質(zhì)構(gòu)建,開篇第一句便勾連起了三個被生活重創(chuàng)者,即以他者故事的虛影鉤沉起敘事者自身的故事。阮敏哲簡單交代了不期而至的來信及寫信者,以倒插敘事捧出最后的結(jié)果,并觸及了心中揮之不去的隱痛——女兒。來信對于敘事者來說,是生命的一種轉(zhuǎn)機昭示,甚至本身就是麻木生命的一種轉(zhuǎn)機。敘事是套盒式故事結(jié)構(gòu),即“我”作為敘事者的故事中套著奕銘的故事,奕銘的故事中套著含之的故事。三個人原本并無交集的故事,通過奕銘寫給片警的并非求助只為陳述的信件,有了自然而來的比對與共振,有著向陽光邁進的越來越清晰的路徑。
奕銘作為因注射麻腮風疫苗而導致殘疾只能坐在輪椅上的人,是一個被社會漠視者,她寫信投入片警便民點投口,是寂寥內(nèi)心渴望被關注的行為語言。她是敏感的,從便民卡上片警的笑臉,感知到可以托付的信任。“我”因著女兒的意外墜亡,離婚,選擇了離開傷神之地,從城關調(diào)到家鄉(xiāng)東南派出所做片警亦有五六年,這是一種人生失神狀態(tài),亦即將所有的精力投入無邊的警情零碎常態(tài)中,以期忘記深痛隱痛。X(奕銘)的來信只是在陳述,陳述了一個殘疾的女孩去看另一位因車禍而受重創(chuàng)的女孩,陳述自己因打麻腮風疫苗致殘的過程,親人與父親的關愛,以及認識含之。她的來信讓“我”記起了曾經(jīng)與她父親的交集,她的父親因她承受了難以承受的人生。奕銘讓“我”想起不忍心去想的女兒,“我”看到了坐著輪椅的女孩奕銘和含之,去幫助她們報以微笑,并寫信鼓勵她。奕銘回信談到了她與含之的交往,她們在彼此平等、尊重中成就了彼此精神。含之給予的幫助及其理想,奕銘鼓勵了含之,含之也重燃了奕銘生活的信心而變得開朗起來。
“我”盡管可以在無盡的接警工作中冰釋與遺忘傷痛,可以鼓勵殘疾的奕銘勇敢生活,卻依舊無法面對喪女之痛,甚至對母親的無心之過依舊無法釋懷?!叭绻麤]有遇見你,多好”是妻子告別的最后一句話,她否決了兩人的緣分。母親電話告知前妻生小孩的消息,“我”電話祝賀,前妻指出因該向前看放下過往。奕銘再次來信說了含之通過了預賽、復賽進入了藝術節(jié)的總決賽的好消息,含之的進步又何嘗不是奕銘的精神伸展呢?歷經(jīng)了文化禮堂體育館(東南亞冰場)與奕銘及其父親觀看含之舞蹈的炫燦,“我”亦開始重新梳理自己的過往,東南亞冰場初始的戀情無疑是甜蜜銘心的。再次在醫(yī)院里見到奕銘的父親,“我”終于明白從奕銘坐在輪椅上時,她的父親開始蛻變成一個精神強大者,在他精心的呵護中奕銘也成長為精神強者。含之的成功與離開,對奕銘心靈不可不謂一次重擊,因為含之一直是她的精神同盟,是一種身邊的精神鼓勵者。即便如此,經(jīng)歷多年精神自療的奕銘,在含之寄來的禮物中,在自己考試的優(yōu)異成績中找到了生命自信,以放遠的眼光及擁抱未來的姿態(tài),跨越了這短暫的精神幽暗,柔軟的肉身承載起勝利者的胸懷。
奕銘與含之兩個小女孩的慘淡人生中的精神逸出,奕銘父親精神的蛻變,如同《乞力馬扎羅山的雪》所體現(xiàn)出來的重度壓力下的風度,無疑不舒化著“我”凝結(jié)與板結(jié)的心靈,在他人的故事里,“我”也完成了靈魂的自我成熟過程。家中枇杷果落地,甚至滾到外面大道上,無疑是一種成熟的昭示。敘事者最后于女兒遺物——滑冰比賽第一名獎杯上“即使跌倒一百次,也要一百零一次地站起來”的名言里,完成了與過往的最后釋懷,并打算把獎杯與枇杷一起帶給奕銘。文本在美麗的蝴蝶夢里終結(jié),曾經(jīng)遠去的驚夢,醒來后依舊是太陽與新生。
小說以“我”,奕銘及含之精神嬗變的若即若離及相互作用,完成了冰火兩重天下精神從羸弱到強大,從無以面對到坦然接受心靈動影的凝鑄。奕銘的精神潛流,是由敘事者的精神流變帶起的,它不僅伴隨著敘事者的精神起伏,甚至說是它主導、促成了敘事者片警從悲痛的過往里完成了跨越。這大約就是阮敏哲文本構(gòu)建的逆勢而動吧,敘事者作為一個派出所的片警,他是一個成人,按說他的心理更為成熟,然而他依舊無法直面女兒意外墜亡的殘酷事實。女兒沒了,妻子選擇了離婚,他選擇了調(diào)離,其實無疑是一種主動規(guī)避事實的精神逃離,他將全部精力投入到無休止警情處理中,就是為了麻痹自己,為了遺忘痛苦。然而隱痛在不經(jīng)意間會被觸痛,最終在殘疾女孩奕銘不知道給誰述說的來信閱讀中,在與奕銘及父親現(xiàn)場感受含之夢想成真的驚艷中,完成了對過往人生的梳理,完成了精神對過往的跨越與放下,終于找到了那個在長痛中迷失已久的自我。阮敏哲這種頗具個性的構(gòu)建,無疑是成功的,既是喪女之痛入骨入髓的心靈陰影如黑洞無邊際,更是精神隱痛難以跨越的心坎千萬重。小說的構(gòu)建目標完成度不錯,敘事展開及推進如能更凝練一些則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