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泊平
這個假期,我重讀了一些書,看了近百部老電影,雖然沒有那種期待的獲得感,但時間就這樣靜靜地過去了。我喜歡這種近乎無事的狀態(tài),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看似松散無序的狀態(tài)恰恰是生命最可靠、也最安逸的日常時刻。也是在這種狀態(tài)下,我讀到了阮敏哲的短篇小說《東南亞冰場》,讀到了一種和此在并不同頻的故事。似乎也是一種機緣,讀這篇小說,我竟然想到了剛剛看過的電影《生之欲》?!渡肥侨毡緦?dǎo)演黑澤明的作品,它通過一個身患絕癥的小職員最終的人生選擇闡釋了生命的意志和價值,雖然是老電影,但很有現(xiàn)實的啟示。
而阮敏哲的《東南亞冰場》也是關(guān)于生命意義追問和心靈治愈的小說,它的主旨和《生之欲》有太多的相似點。小說的敘述者“我”是一名警察,只是,“我”不是我們期待的英雄式的人物,“我”沒有感人的事跡,也沒有驚天動地的壯舉?!拔摇钡纳鼱顟B(tài)并不完整,更不飽滿,因為女兒意外死亡,妻子離開了“我”;也因為女兒的意外死亡,“我”和母親的關(guān)系近乎決裂。為了逃避,“我”選擇了遠離城市,而是自我流放到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梢赃@樣說,作為警察,“我”雖然也在履行警察的職責,但卻沒有熱情,更沒有激情?!拔摇钡纳菤埲钡?,意志是消沉的,心靈是病態(tài)的。按照正常的人生邏輯,如果沒有奇跡發(fā)生,沒有熱情、沒有激情的“我”,即將這樣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缺乏質(zhì)量,更沒有意義。
人生充滿偶然,小說需要偶然。是偶然,讓生命突破了慣性的方向和速度,有了流動的可能;同樣,也是偶然,讓小說的敘事走出了平淡,變得搖曳多姿、豐富多彩。在《東南亞冰場》里,也是偶然,讓“我”走出了生活的陰影,和另外的人生遭遇,和另外的世界相逢,并在這種相遇中,扮演了心理醫(yī)生的角色,從另一個維度上逼近了生命的意義與心靈的碰撞。沒有鋪墊,沒有渲染,“我”就那樣偶然地收到了奕銘的信,并通過這信進入了兩個女孩兒的故事。和自己的女兒死于意外一樣,奕銘的癱瘓也是源自兒時的疫苗事故,含之的無法參加舞蹈比賽也是源自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梢哉f,這三個“不幸”的人,正是因為這偶然的變故有了生命交集,也有了共情的條件。
奕銘之所以會選擇“我”而不是其他人作為傾訴的對象,是因為她看到了“我”微笑的照片,而那微笑,讓奕銘產(chǎn)生了信任感,讓她有了傾訴的愿望。這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我們可以不相信身邊的親人,卻因為一個微笑或者眼神,便可以向一個陌生人敞開心扉。當然,我們知道,這并非玄學(xué),而只是一種心理暗示和情感寄托。不管怎樣,這都是人生的積極意愿,它以可能讓自己驚訝的方式打開自我,迎來一個嶄新的世界。
在信中,奕銘是敏感的,也是真誠的,她回顧了自己由健康到殘疾的心理過程,回顧了因為自己的身體而引起的家庭變故,回顧了和含之交往并成為真正朋友的過往,在記憶中,往事雖然不堪,但也充滿了一種直面人生的坦然,充滿了對親情的理解和感恩。這是一個孩子對生命與人世的理解,卻沒有孩子的偏執(zhí)和任性,而是多了成人的體悟與感受。正因如此,近乎自閉的“我”才受到了巨大的沖擊,干枯的心靈才再一次慢慢濕潤起來。在奕銘看來,殘缺的生命也有心靈的豐盈,帶淚的人生也有動人的光澤。這種信念支撐著她,讓她走過了短暫的人生暗夜,讓她執(zhí)著地堅守著人生的求索。
相對于奕銘的人生困境,含之的遭遇只能是一種挫折,它不構(gòu)建人生的終極走向。然而,對于一個少年來說,這種挫折卻成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這是一種錯位的認知,但卻有可信的理由。孩子們?nèi)鄙賾?yīng)對困境的心理準備,所以,一個小小的挫折便可以讓他們對人生產(chǎn)生懷疑,對世界產(chǎn)生抵觸。也正因如此,她需要一種共情的生命安慰,正如奕銘對她的影響和激勵。健康的生命無法體驗殘缺的生命,因而也就難以進入那個殘缺的世界。相反,殘缺能夠理解殘缺,不幸能夠包容不幸,痛苦可以消解痛苦。這是一種人生的悖論,我們無法超越,只能接受。
可以這樣說,奕銘不僅僅讓含之重新找回了自我,也讓“我”開始重新思考生命。這是一種相互的成就與慰藉。在這個過程中,力量不是單向度的,而是多維的、立體的。它讓心靈治愈和生命意義的求索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理論和說教,而是有了現(xiàn)實關(guān)懷的溫度和紋理。當然,我們必須看到,除了含之,奕銘和“我”其實還在自我治愈的路上,他們必須繼續(xù)面對自己無法改變的生命現(xiàn)狀,在心靈世界里與現(xiàn)實和自我達成最后的和解。這是日常問題,也是終極思考。正如小說的題目“東南亞冰場”所隱喻的記憶與未來——“明天的太陽總會升起,又是新的一天?!痹谖铱磥?,作者這樣處理是合理的,也是可信的,它有效地避免了那種理性主義的生命預(yù)設(shè),讓人物始終與大地平行,始終在困境中思考困境的本質(zhì)與生命的出口。然而,我們有理由相信,在相互關(guān)懷、相互惦念、相互激勵的暖意中,所有人都會在這種私密的溫暖中發(fā)現(xiàn)自我,并確立自己在塵世與倫理中的存在與意義。
讀這篇小說,我總是時不時想起史鐵生,想起他筆下的人們。同樣是殘缺的世界和殘缺的人生,同樣是在殘缺中尋找完整的自我,同樣是讓人心疼的堅守與希望,然而,卻并不絕望,而是充滿了生命的善意與期許。這是一種人生姿態(tài),它可以殘缺,可以隱秘,但因為那種守候和善意,讓生命的力量與尊嚴得以彰顯。在這篇小說中,最讓人感動的是奕銘的父親,一個平凡的父親,一個普通的男人,但他卻以不平凡的付出和超出普通人的堅強,讓這兩個世俗角色都超越了自身的屬性,擁有了神圣的光芒。他不是天生的強者,更不是自然的主宰,他說“脆弱,堅強,再脆弱,堅強,反復(fù)唄,誰的人生不是這么修煉的呢。以前她不怎么愛出來,敏感,覺得人家欲言又止,看她的眼神像看怪物,好像覺得她活不長。后來,那些眼神就更復(fù)雜了,覺得她是不是不會生育,不只同情她,還同情我們整個家庭??扇ツ愕陌桑∥覀冞^得好著呢!沒有她,我都不知道自己可以這么堅強。”可以這樣說,在陪伴奕銘成長的同時,父親也在成長,在關(guān)照奕銘的同時,他自己也開始關(guān)照自我。在刻畫父親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作者內(nèi)心的柔軟,她用點點滴滴的細節(jié),讓這個背景人物有了清晰的刻度和可感可觸的質(zhì)地。
生命追問與心靈慰藉,這是一種哲學(xué)命題,但作者在敘事的時候并沒有因此而選擇形而上的抽象議論,而是始終圍繞人物的命運而展開,這是小說成功的前提。讓人略感遺憾的是這篇小說的結(jié)構(gòu)——書信與現(xiàn)實的轉(zhuǎn)換還不夠自然,兩者的比重還有些失衡。所以,有些地方會出現(xiàn)一種“隔”,讀起來不那么順暢,畢竟,這不是純粹的意識流寫法,它的敘事脈絡(luò)應(yīng)該明晰,它的情節(jié)轉(zhuǎn)換應(yīng)該自然,這應(yīng)該是作者的一種自覺意識。在人物塑造方面,作為敘事者的“我”還顯得單薄,“我”對女兒意外事故的態(tài)度、對母親的態(tài)度,都有點刻意和用力,不符合東方美學(xué)的語境和表達。讓人物可信,讓結(jié)構(gòu)平衡,讓敘事自然,這些,都是作者應(yīng)該努力做到的,因為,它既是寫作的起點要求,也應(yīng)該是終點的評價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