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可先

(浙江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浙江 杭州 310058)

唐代湖州屬于上州，與蘇州、常州并稱“三吳”。這里文學(xué)繁盛，人文薈萃，文化底蘊深厚，從六朝到唐代，形成了不少世代傳承的文化世家。特別是在唐代，與文學(xué)發(fā)展繁盛相適應(yīng)，也產(chǎn)生了一些文學(xué)世家，吳興錢起一系就是典型的代表。錢起作為“大歷十才子”之一，在唐代詩壇上具有較高的地位。錢起之子錢徽，不僅詩文兼擅，而且以修身高潔的人品受到時人的崇尚。錢起之孫錢可復(fù)，因為卷入甘露之變而在政治斗爭中結(jié)局悲慘，但也留下了一些詩作。錢起曾孫錢珝擅長詩歌，成為唐末詩壇重要的山水詩人。

一、“大歷十才子”之一錢起

錢起是“大歷十才子”之一，在唐代詩壇上具有較高的地位?！按髿v十才子”之稱，據(jù)姚合《極玄集》和《新唐書·盧綸傳》記載，是盧綸、吉中孚、韓翃、錢起、司空曙、苗發(fā)、崔峒、耿湋、夏候?qū)徍屠疃恕?/p>

(一)事跡考述

錢起(772—780),字仲文。唐姚合《極玄集》卷上：“錢起，……字仲文，吳興人?！?1)傅璇琮、陳尚君、徐?。骸短迫诉x唐詩新編》(增訂本)，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687頁。《新唐書·盧綸傳》附錢起事：“起，吳興人?！?2)《新唐書》卷二○三，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786頁?！吨饼S書錄解題》卷一九：“《錢考功集》十卷，唐考功員外郎吳興錢起撰。天寶十載進士?！?3)(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一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62頁?！都翁﹨桥d志》卷一六《著姓·賢貴事實》：“錢起，唐史云吳興人。與河中盧綸、鄱陽吉中孚、南陽韓翃、廣平司空曙、苗發(fā)、崔峒、耿緯(氵韋)、夏侯審、李端，皆能詩，齊名，號‘大歷才子’?！?4)(宋)談鑰：《嘉泰吳興志》卷一六，《宋元方志叢刊》，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4820頁。(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九四《湖州·人物門》載錢起為吳興人(5)(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九四，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880頁。。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四上載錢起為“吳郡人”(6)(宋)晁公武：《昭德先生郡齋讀書志》卷四上，《四部叢刊三編》，第19頁。，當為“吳興人”之誤。

官秘書省校書郎，姚合《極玄集》卷上：“天寶十載進士，歷校書郎。”(9)傅璇琮、陳尚君、徐?。骸短迫诉x唐詩新編》(增訂本)，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687頁。《舊傳》稱“釋褐秘書省校書郎”(10)《舊唐書》卷一六八，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383頁。。按錢起有《夜雨寄寇校書》詩云：“秋館煙雨合，重城鐘漏深。佳期阻清夜，孤興發(fā)離心。燭影出綃幕，蟲聲連素琴。此時蓬閣友，應(yīng)念昔同衾?！?11)《全唐詩》卷二三七，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647頁。詩稱“此時蓬閣友，應(yīng)念昔同衾”，是知錢起與寇校書為秘書省校書郎。

遷藍田尉。錢起有《初黃綬赴藍田縣作》詩：“蟠木無匠伯，終年棄山樊?？嘈姆橇贾驳萌刖T。忽忝英達顧，寧窺造化恩。螢光起腐草，云翼騰沉鯤。片石世何用，良工心所存。一叨尉京甸，三省慚黎元。賢尹正趨府，仆夫儼歸軒。眼中縣胥色，耳里蒼生言。居人散山水，即景真桃源。鹿聚入田徑，雞鳴隔嶺村。餐和俗久清，到邑政空論。且嘉訟庭寂，前階滿芳蓀。”(12)《全唐詩》卷二三六，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620-2621頁。其尉藍田，與王維往還詩較多。王維有《春夜竹亭贈錢少府歸藍田》詩：“夜靜群動息，時聞隔林犬。卻憶山中時，人家澗西遠。羨君明發(fā)去，采蕨輕軒冕?！?13)《全唐詩》卷一二五，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238頁。錢起有《酬王維春夜竹亭贈別》詩：“山月隨客來，主人興不淺。今宵竹林下，誰覺花源遠。惆悵曙鶯啼，孤云還絕巘。”(14)《全唐詩》卷二三六，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606頁。王維有《送錢少府還藍田》詩：“草色日向好，桃源人去稀。手持平子賦，目送老萊衣。每候山櫻發(fā)，時同海燕歸。今年寒食酒，應(yīng)是返柴扉?！?15)《全唐詩》卷一二六，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269頁。錢起有《晚歸藍田酬王維給事贈別》詩：“卑棲卻得性，每與白云歸。徇祿仍懷橘，看山免采薇。暮禽先去馬，新月待開扉。霄漢時回首，知音青瑣闈?！?16)《全唐詩》卷二三七，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629頁。

歷司勛員外郎?！独晒偈}名》司勛員外郎第十行有錢起名。懷素大歷十二年(777)所作《自敘帖》：“從父司勛員外郎吳興錢起。”(17)(清)陸心源：《唐文拾遺》卷四九，《全唐文》附，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0932頁。是年錢起在司勛員外郎任。

后轉(zhuǎn)祠部員外郎?！独晒偈}名》祠部員外郎第七行有錢起名。司空曙有《過錢員外》詩：“為郎頭已白，跡向市朝稀。移病居荒宅，安貧著敗衣。野園隨客醉，雪寺伴僧歸。自說東峰下，松蘿滿故扉?！?18)《全唐詩》卷二九二，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3314頁。盧綸《將赴閿鄉(xiāng)灞上留別錢起員外》詩：“暖景登橋望，分明春色來。離心自惆悵，車馬亦裴回。遠雪和霜積，高花占日開。從官竟何事，憂患已相催?！?19)《全唐詩》卷二七六，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3137頁。《客舍苦雨即事寄錢起郎士元二員外》詩：“積雨暮凄凄，羈人狀鳥棲。響空宮樹接，覆水野云低。穴蟻多隨草，巢蜂半墜泥。繞池墻蘚合，擁溜瓦松齊。舊圃平如海，新溝曲似溪。壞闌留眾蝶，欹棟止群雞。莠盛終無實，槎枯返有荑。綠萍藏廢井，黃葉隱危堤。閭里歡將絕，朝昏望亦迷。不知霄漢侶，何路可相攜?！?20)《全唐詩》卷二七八，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3156頁。李端《野亭三韻送錢員外》詩：“野菊開欲稀，寒泉流漸淺。幽人步林后，嘆此年華晚。倚杖送行云，尋思故山遠?！?21)《全唐詩》卷二八四，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3233頁。又有《得山中道友書寄苗錢二員外》詩：“有謀皆轗軻，非病亦遲回。壯志年年減，馳暉日日催。還山不及伴，到闕又無媒。高臥成長策，微官稱下才。詩人識何謝，居士別宗雷。跡向塵中隱，書從谷口來。藥欄遭鹿踐，澗戶被猿開。野鶴巢云竇，游龜上水苔。新歡追易失，故思渺難裁。自有歸期在，勞君示劫灰。”(22)《全唐詩》卷二八六，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3275頁。李嘉祐有《過烏公山寄錢起員外》詩：“雨過青山猿叫時，愁人淚點石榴枝。無端王事還相系，腸斷蒹葭君不知?！?23)《全唐詩》卷二○七，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168頁。韓翃有《褚主簿宅會畢庶子錢員外郎使君》詩：“開甕臘酒熟，主人心賞同。斜陽疏竹上，殘雪亂天中。更喜宣城印，朝廷與謝公?！?24)《全唐詩》卷二四三，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726頁。秦系有《山中奉寄錢起員外兼簡苗發(fā)員外》詩：“空山歲計是胡麻，窮海無梁泛一槎。稚子唯能覓梨栗，逸妻相共老煙霞。高吟麗句驚巢鶴，閑閉春風(fēng)看落花。借問省中何水部，今人幾個屬詩家?！?25)《全唐詩》卷二六○，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898頁。諸詩作于錢起為員外郎時，然難以確定是司勛還是祠部。

終考功郎中?！缎绿茣けR綸傳》附錢起事：“終考功郎中?！?26)《新唐書》卷二○三，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786頁。劉灣有《對雨愁悶寄錢大郎中》詩：“積雨細紛紛，饑寒命不分。攬衣愁見肘，窺鏡覓從文。九陌成泥海，千山盡濕云。龍鐘驅(qū)款段，到處倍思君?！?27)《全唐詩》卷一九六，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012頁。郎士元有《送彭偃房由赴朝因寄錢大郎中李十七舍人》詩：“衰病已經(jīng)年，西峰望楚天。風(fēng)光欺鬢發(fā)，秋色換山川。寂寞浮云外，支離漢水邊。平生故人遠，君去話潸然?！?28)《全唐詩》卷二四八，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790頁。司空曙有《贈送鄭錢二郎中》詩：“梅含柳已動，昨日起東風(fēng)。惆悵心徒壯，無如鬢作翁。百年飄若水，萬緒盡歸空。何可宗禪客，遲回岐路中?！?29)《全唐詩》卷二九二，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3313頁。盧綸有《送錢郎中晚春過慈恩寺》詩：“不見僧中舊，仍逢雨后春。惜花將愛寺，俱是白頭人?！?30)《全唐詩》卷二七九，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3170頁。法照《寄錢郎中》詩：“閉門深樹里，閑足鳥來過。五馬不復(fù)貴，一僧誰奈何。藥苗家自有，香飯乞時多。寄語嬋娟客，將心向薜蘿?！?31)《全唐詩》卷八一○，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9135頁。均為錢在考功郎中任上友人送別之作。

(二)詩歌評述

唐人高仲武編選《中興間氣集》，列錢起于卷首，并對錢起的詩歌作了總體的評述：“員外詩，體格新奇，理致清贍。越從登第，挺冠詞林。文宗右丞，許以高格，右丞沒后，員外為雄。救宋齊之浮游，削梁陳之靡嫚，迥然獨立，莫之與群。且如‘鳥道掛疏雨，人家殘夕陽’，又‘牛羊下山小，煙火隔云深’，又‘長樂鐘聲花外盡，龍池柳色雨中深’，皆特出意表，標準古今。又‘窮達戀明主，耕桑亦近郊’，則禮義克全，忠孝兼著，足可弘長名流，為后生楷式。士林語曰：‘前有沈宋，后有錢郎?！?32)傅璇琮、陳尚君、徐?。骸短迫诉x唐詩新編》(增訂本)，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459頁。這就說明錢起在安史之亂后的中唐前期詩壇具有崇高的地位，是盛唐王維以后的第一人。

中唐時期，常有詩歌集會，這種場合，錢起往往領(lǐng)袖群賢。唐李肇《唐國史補》卷上云：“郭曖，昇平公主駙馬也。盛集文士，即席賦詩，公主帷而觀之。李端中宴詩成，有‘荀令’‘何郎’之句，眾稱妙絕。或謂宿構(gòu)，端曰：‘愿賦一韻?！X起曰：‘請以起姓為韻?！瘡?fù)有‘金埒’‘銅山’之句。曖大出名馬、金帛遺之。是會也，端擅場。送王相公之鎮(zhèn)幽朔，韓翃擅場。送劉相之巡江淮，錢起擅場。”(33)聶清風(fēng)：《唐國史補校注》卷上，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54頁。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四《錢起傳》云：“凡唐人燕集祖送，必探題分韻賦詩，于眾中推一人擅場者。劉相巡察江淮，詩人滿座，而起擅場。郭曖尚主盛會，李端擅場。緬懷盛時，往往文會，群賢畢至，觥籌亂飛，遇江山之佳麗，繼歡好于疇昔，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于此能并矣。況賓無絕纓之嫌，主無投轄之困，歌闌舞作，微聞香澤，冗長之禮，豁略去之，王公不覺其大，韋布不覺其小，忘形爾汝，促席談諧，吟詠繼來，揮毫驚座，樂哉！古人有秉燭夜游，所謂非淺，同宴一室，無及于亂，豈不盛也！至若殘杯冷炙，一獻百拜，察喜怒于眉睫之間者，可以休矣?！?34)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第1冊，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45-46頁。這是“大歷十才子”作詩典型環(huán)境的一個方面，錢起的創(chuàng)作具有代表性。

錢起以《省試湘靈鼓瑟》詩影響最大。除了《舊唐書》記載之外，范攄《云溪友議》卷中《賢君鑒》條記載晚唐時評價曰：“宣宗十二年，前進士陳玩等三人，應(yīng)博學(xué)宏詞選。所司考定名第，及詩、賦、論進訖，上于延英殿詔中書舍人李潘等對，上曰：‘凡考試之中，重用字如何？’中書對曰：‘賦忌偏枯叢雜，論即褒貶是非，詩即緣題落韻。(只如《白云起封中詩》云“封中白云起”是也。)其間重用文字，乃是庶幾，亦非有常有例也?！衷唬骸朐娭赜米?？’對曰：‘錢起《湘靈鼓瑟詩》有二“不”字。詩曰：“善撫云和瑟，常聞帝子靈。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逸韻諧金石，清音發(fā)杳冥。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流水傳湘浦，悲風(fēng)過洞庭。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上鑒錢公此年宏詞詩曰：‘且一種重用文字，此詩似不及起。起則今之協(xié)律文字也，合于匏革宮商，即變鄭衛(wèi)之奏。雖謝朓云：“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游。云去蒼梧野，水還江漢流。”此若比《鼓瑟》一篇，摛藻妍華無以加。其前進宏詞詩重字者，登科更待明年考校，起詩便付史選?！?35)唐雯：《云溪友議校箋》卷中，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121頁。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人謂唐以詩取士，故詩獨工，非也。凡省試詩，類鮮佳者。如錢起《湘靈》之詩，億不得一；李肱《霓裳》之制，萬不得一?！?36)(清)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015頁。這首詩被稱為“億不得一”的佳制，到底好在哪里？

這首詩的題目在唐代省試詩中稱得上最佳的命題。因為“湘靈鼓瑟”本身就非常凄美、空靈、瑰麗、哀婉，由此可展開豐富的想象。這個故事來源于《楚辭·遠游》：“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37)(宋)洪興祖：《楚辭補注》卷五，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73頁。湘靈就是湘水女神，相傳為堯之女，舜之妃。舜死于蒼梧之野，其妃悲不自勝，自沉湘水而死，遂為湘水女神。善于鼓瑟?！妒酚洝し舛U書》也記載：“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38)《史記》卷二八，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396頁?！跋骒`鼓瑟”的主體是湘靈，對象是瑟，核心是悲?！冻o》與《史記》的記載都突出其悲。而其直接來源還是《楚辭》的“湘靈鼓瑟”。錢起的詩歌正是抓住這三個特征展開描寫。首聯(lián)“善鼓云和瑟，常聞帝子靈”，開篇點題，將“湘靈”“鼓”“瑟”的字面都和盤托出?！霸坪汀?，地名，代瑟?！吨芏Y·春官·大司樂》：“孤竹之管，云和之琴瑟?！?39)《周禮注疏》卷二二，《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789頁。鄭司農(nóng)注：“云和，地名也。”(40)《周禮注疏》卷二二，《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790頁?！暗圩印奔聪骒`，因是堯之子，死后為湘水女神，故稱“湘靈”。即《楚辭·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41)(宋)洪興祖：《楚辭補注》卷二，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4-65頁。點題而有變化，蓋首句突出鼓瑟，空出主語，次句補充湘靈，“鼓”前用“善”，“瑟”飾“云和”，“帝子靈”加“常聞”，主語關(guān)乎作者，是表現(xiàn)富于變化，以“靈”煞尾，奠定全詩的悲情主題和迷離氛圍。次聯(lián)“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引出馮夷以描寫鼓瑟效果，是側(cè)面烘托瑟聲?！榜T夷”典出《楚辭·遠游》：“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42)(宋)洪興祖：《楚辭補注》卷五，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73頁?！俺汀笔侵盖叶恢r，身遭放逐，流落江湘，故稱。句意是說，河神馮夷聞瑟聲而起舞，但并不理解其中的悲凄情調(diào)；只有騷人屈原有著與湘靈共同的遭遇，聽到瑟聲，激起了心中的波瀾，更增添了心中的遷謫之悲，故而“不堪聽”。三聯(lián)“苦調(diào)凄金石，清音入杳冥”，描寫鼓瑟的音樂旋律，表現(xiàn)瑟聲凄苦，振動金聲，音調(diào)清越，回蕩云天，這是正面描寫瑟聲，突出瑟的“苦調(diào)”和“清音”。四聯(lián)“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描寫由瑟聲而引發(fā)的想象。是說瑟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感動了蒼梧山上的舜帝趕來與湘靈重聚，以表現(xiàn)離別之恨；就連沅水中的白芷也受瑟聲的感染而散發(fā)出芳馨。這句典出《楚辭·湘夫人》：“沅有茝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43)(宋)洪興祖：《楚辭補注》卷二，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5-66頁?！断娣蛉恕罚骸昂习俨葙鈱嵧ィǚ架百鈴T門。”(44)(宋)洪興祖：《楚辭補注》卷二，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7頁。五聯(lián)“流水傳瀟浦，悲風(fēng)過洞庭”，描寫瑟聲的傳播效應(yīng)。樂聲隨著流水傳遍湘江兩岸，伴隨悲風(fēng)，飛過浩渺洞庭?！傲魉薄氨L(fēng)”或者理解為湘靈所彈奏的樂曲名，也可以說得通，這樣就聚焦到具體的樂曲，由虛轉(zhuǎn)實?！傲魉庇挚梢岳斫鉃椤案呱搅魉?，源于《列子·湯問》：“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45)楊伯峻：《列子集釋》卷五，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78頁?！氨L(fēng)”為《悲風(fēng)操》，亦為琴曲名。李白《月夜聽盧子順彈琴》詩：“忽聞《悲風(fēng)》調(diào)，宛若《寒松吟》?！?46)(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二三，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071頁。王琦注：“釋居月《琴曲譜錄》有《悲風(fēng)操》《寒松操》《白雪操》。《白帖》：《陽春》《白雪》《綠水》《悲風(fēng)》《幽蘭》《別鶴》，并琴曲名?！?47)(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二三，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072頁。詩句描寫瑟聲傳播也突出“悲”的效應(yīng)。六聯(lián)“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描寫曲終以后環(huán)境的靜寂空幽。一曲終了，美麗的湘靈已隱去聲影，但余音不絕，仿佛縈繞在青山綠水之間，這樣的情境，表現(xiàn)出一種恍恍惚惚、靜謐空靈的意境，給人留下追慕無已又悵然若失的思緒。最后，湘靈隱去，瑟音漸消，靜寂空幽的幾座山峰，留下的更是曲終的悲凄和讀者心中美麗的遺憾?？傮w來看，這首詩緊扣題目，寫出“湘靈”作為主體與“瑟”作為對象的關(guān)系，而且通過“鼓”的動作把主體與客體有機地聯(lián)系在一起。開頭兩句直接點題。三四兩句側(cè)重于湘靈的描寫。五六兩句實賦鼓瑟。七八兩句乃湘靈與鼓瑟交錯描寫，“蒼梧”“白芷”寫湘靈，“怨慕”“芳馨”寫鼓瑟。九十兩句是湘靈鼓瑟的間接表現(xiàn)，“流水”“悲風(fēng)”寫鼓瑟，“湘浦”“洞庭”寫湘靈。末尾兩句，是湘靈鼓瑟的總體概括，“曲終”是鼓瑟的結(jié)果，“人不見”是湘靈的形態(tài)，“江上”“峰青”指湘浦洞庭，是湘靈鼓瑟的環(huán)境。這樣對于各方面關(guān)系的處理，針線細密，天衣無縫，故而被推尊為省試詩中“億不得一”的佳作。

同年應(yīng)進士的《湘靈鼓瑟》詩共留存下五首，其他四首錄之于下。莊若訥《湘靈鼓瑟》詩：“帝子鳴金瑟，余聲自抑揚。悲風(fēng)絲上斷，流水曲中長。出沒游魚聽，逶迤彩鳳翔。微音時扣徵，雅韻乍含商。神理誠難測，幽情詎可量。至今聞古調(diào)，應(yīng)恨滯三湘?！?48)《全唐詩》卷二○四，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133頁。魏璀《湘靈鼓瑟》詩：“瑤瑟多哀怨，朱弦且莫聽。扁舟三楚客，叢竹二妃靈。淅瀝聞余響，依稀欲辨形。柱間寒水碧，曲里暮山青。良馬悲銜草，游魚思繞萍。知音若相遇，終不滯南溟?！?49)《全唐詩》卷二○四，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133頁。陳季《湘靈鼓瑟》詩：“神女泛瑤瑟，古祠嚴野亭。楚云來泱漭，湘水助清泠。妙指微幽契，繁聲入杳冥。一彈新月白，數(shù)曲暮山青。調(diào)苦荊人怨，時遙帝子靈。遺音如可賞，試奏為君聽?！?50)《全唐詩》卷二○四，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132頁。王邕《湘靈鼓瑟》詩：“寶瑟和琴韻，靈妃應(yīng)樂章。依稀聞促柱，仿佛夢新妝。波外聲初發(fā)，風(fēng)前曲正長。凄清和萬籟，斷續(xù)繞三湘。轉(zhuǎn)覺云山迥，空懷杜若芳。誠能傳此意，雅奏在宮商?！?51)《全唐詩》卷二○四，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132頁。整個這組詩在省試詩中都堪稱佳制，錢起的詩作既冠于當年的省試詩，在有唐一代的省試詩中，也是獨絕奪冠的名篇。

從《湘靈鼓瑟》這首詩，我們可以看出其意境表現(xiàn)的清麗空靈，這是錢起詩的創(chuàng)造。類似的詩很多，如《歸雁》詩：“瀟湘何事等閑回，水碧沙明兩岸苔。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52)《全唐詩》卷二三九，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688頁。這首詩同樣也用湘靈鼓瑟的典故，而表現(xiàn)方法則有所不同。題目是“歸雁”，則是從雁寫起，而且以設(shè)問開頭“瀟湘何事等閑回”？接著加以補充說明“水碧沙明兩岸苔”。南方的瀟湘碧水明沙，苔深草美，正是大雁適宜生活的地方。但大雁還是要回歸，故詩以“回”字扣緊題意。作者在描寫大雁的時候，突破常規(guī)，與古往今來眾多的詠雁詩完全不同。詩寫于北方，所詠則是南方歸來的大雁。歸雁屬于候鳥，但詩人并不從節(jié)候上著眼，而是將歸雁與湘江女神聯(lián)系起來，故而接著后面的兩句詩：“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边@里運用湘靈鼓瑟的典故，通過弦瑟、夜月和清怨，表現(xiàn)出清麗空靈的詩歌意境。就弦瑟而言，突出其悲傷?！岸逑摇背鲇凇妒酚洝し舛U書》，是說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就夜月而言，突出其靜寂。湘靈在明月照耀之下鼓瑟，悲傷的瑟聲在靜寂的夜空中，深深地觸動大雁的心靈。這是以動襯靜的寫法。就清怨而言，瑟聲在明月籠罩的夜空中傳播，幽怨清晰，觸動了大雁歸于故土的心緒。實際上這兩句詩是前兩句設(shè)問的回答。這一回答非常巧妙，大雁受到湘靈鼓瑟的觸動，不勝其清怨而要回歸北方，而詩人寄跡天涯，又何嘗不想回到故鄉(xiāng)？這首詩的深邃之處就是通過蘊藏客愁的歸雁，寄寓自己羈旅他鄉(xiāng)的愁緒，從而表現(xiàn)對于生命歸宿的思考。詩歌的形式表現(xiàn)方面，起承轉(zhuǎn)合也用得很好。首句設(shè)問作呼起語，次句相應(yīng)作接續(xù)語，三句轉(zhuǎn)折為托興語，四句總結(jié)為悲怨語。人與雁在詩中融為一體，遷客情懷若隱若現(xiàn)。

錢起的創(chuàng)作高峰在安史之亂的大歷時期，這時處于盛唐的詩峰之后，需要一個總結(jié)時期，錢起在這方面取得了成就，而這些總結(jié)主要不在詩的內(nèi)容方面，而在詩的形式方面。錢起將自己的精力集中用于格律詩的錘煉上，對仗追求精工，語言追求和諧，意境追求渾融。如《裴迪南門秋夜對月》詩：“夜來詩酒興，月滿謝公樓。影閉重門靜，寒生獨樹秋。鵲驚隨葉散，螢遠入煙流。今夕遙天末，清光幾處愁?！?53)《全唐詩》卷二三七，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628頁。這首詩又名《裴迪書齋玩月之作》，二者相比，以后者更為切合詩意。因為裴迪是王維、錢起的好友，他們經(jīng)常登樓望月，吟詠賦詩。詩人與裴迪從南門登樓望月有感。首聯(lián)點明望月，而且是乘酒興而望?！爸x公樓”一般指謝朓為宣城太守時所建的樓閣，后世號稱謝公樓。因謝朓以山水詩著稱，故而以謝公樓稱譽裴迪的住處。頷聯(lián)寫登高遠望所見的靜景，影閉重門，寒生秋樹，清秋景色，一片孤寂。頸聯(lián)寫登高遠望時所見的動景，鳥鵲受月光之驚隨著落葉而飛散，螢火隨著朦朧的煙云向著遠方飛行。詩人用鳥鵲的驚飛襯托月光，用煙靄的暗淡襯托螢光，加以秋葉的散落，螢光的流失，使得月籠大地，光照宇宙，很好地呼應(yīng)了首聯(lián)的“月滿謝公樓”。尾聯(lián)抒寫望月之感，詩人面對月色籠罩下漫無邊際的清秋景色，不禁思緒萬千，感慨不已，想到今夜的月光下有多少文人墨客哀傷沉吟，心生憂愁。這首詩清泠的景色與悲愁的情懷融合無間。全詩摹物精細，寫景逼真，寫景抒情融合無間，中間對仗精工富麗，確實是中唐時期的五律佳制。

二、修身詩人錢徽

錢徽(755—829)，字蔚章，吳興人。錢起之子?！杜f唐書》卷一六八、《新唐書》卷一七七有傳。據(jù)《舊唐書》記載，錢徽貞元初進士擢第，從事戎幕。元和初入朝，三遷祠部員外郎，召充翰林學(xué)士。六年(811)，轉(zhuǎn)祠部郎中、知制誥。八年(813)，改司封郎中，賜緋魚袋，職如故。九年(814)，拜中書舍人。十一年(816)，朝廷征討淮西，詔朝臣議兵，徽上疏言用兵累歲，供饋力殫，宜罷淮西之征。憲宗不悅，罷徽學(xué)士之職，守本官。

長慶元年(821)，為禮部侍郎。時宰相段文昌出鎮(zhèn)蜀川。文昌好學(xué)，尤喜圖書古畫。故刑部侍郎楊憑兄弟，以文學(xué)知名，家多書畫，鐘、王、張、鄭之跡在《書斷》《畫品》者，兼而有之。憑子渾之求進，盡以家藏書畫獻文昌，求致進士第。文昌將發(fā)，面托錢徽，繼以私書保薦。翰林學(xué)士李紳亦托舉子周漢賓于徽。及榜出，渾之、漢賓皆不中選。李宗閔與元稹素相厚善。初稹以直道譴逐久之，及得還朝，大改前志。由逕以徼進達，宗閔亦急于進取，二人遂有嫌隙。楊汝士與徽有舊。是歲，宗閔子婿蘇巢及汝士季弟殷士俱及第。故文昌、李紳大怒。文昌赴鎮(zhèn)。辭日，內(nèi)殿面奏，言徽所放進士鄭朗等十四人，皆子弟藝薄，不當在選中。穆宗以其事訪于學(xué)士元稹、李紳，二人對與文昌同。遂命中書舍人王起、主客郎中知制誥白居易，于子亭重試，內(nèi)出題目《孤竹管賦》《鳥散余花落》詩，而十人不中選。尋貶徽為江州刺史，中書舍人李宗閔劍州刺史，右補闕楊汝士開江令。初議貶徽，宗閔、汝士令徽以文昌、李紳私書進呈，上必開悟。徽曰：“不然。茍無愧心，得喪一致，修身慎行，安可以私書相證耶？”令子弟焚之，人士稱徽長者。

既而穆宗知其朋比之端，徽明年遷華州刺史、潼關(guān)防御、鎮(zhèn)國軍等使。文宗即位，征拜尚書左丞。大和元年(827)十二月，復(fù)授華州刺史。二年(828)秋，以疾辭位，授吏部尚書致仕。三年(829)三月卒，時年七十五。

《全唐詩》不載錢徽詩，陳尚君《全唐詩續(xù)拾》卷二五補其詩一首，殘句一則。其《小庭水植率爾成詩》云：“泓然一缶水，下與坳堂接。青菰八九枝，圓荷四五葉。動搖香風(fēng)至，顧盼野心愜。行可采芙蓉，長江詎云涉?！?54)陳尚君：《全唐詩補編》，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029頁。這首詠物詩寫得秀美可掬，清新可喜。又《同樂天登青龍寺上方望藍田山絕句》云：“偶來僧寺因高望，松雪分明見舊山。”(55)陳尚君：《全唐詩補編》，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029頁。雖僅存二句，也可看出錢徽登高臨遠、放眼四方的宏遠情懷。

錢徽之文，《全唐文》也沒有收錄。新出文獻中有《唐故朝議大夫守國子祭酒致仕上騎都尉賜紫金魚袋贈右散騎常侍楊府君(寧)墓志銘并序》，題署：“朝散大夫守太子右庶子武騎尉吳興錢徽撰?！?56)周紹良：《唐代墓志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版，第2023頁?！?上闕)大理司直兼殿中侍御史賜緋魚袋弘農(nóng)楊公(下闕)志銘并序》，題署：“(上闕)池等州觀察判官將仕郎監(jiān)察御史里行吳興錢徽撰?！?57)吳鋼：《全唐文補遺》第1冊，三秦出版社，1994年版，第250頁。據(jù)《全唐文補遺》考證，后者墓主為楊寧之妻。是知錢徽為楊寧夫婦各撰一方墓志。

錢徽因人品之高潔與文名之影響，中唐文人多喜與其交游，相互交往詩現(xiàn)存數(shù)十首，其中白居易最多：白居易有《白牡丹和錢學(xué)士作》《冬夜與錢員外同直禁中》《和錢員外禁中夙興見示》《答崔侍郎錢舍人書問因繼以詩》《登龍昌上寺望江南山懷錢舍人》《和錢員外答盧員外早春獨游曲江見寄長句》《同錢員外題絕糧僧巨川》《絕句代書贈錢員外》《杏園花落時招錢員外同醉》《同錢員外禁中夜直》《酬錢員外雪中見寄》《重酬錢員外》《立春日酬錢員外曲江同行見贈》《和錢員外青龍寺上方望舊山》《夜惜禁中桃花因懷錢員外》《和錢員外早冬玩禁中新菊》《得錢舍人書問眼疾》《渭村退居寄禮部崔侍郎翰林錢舍人詩一百韻》《寄李相公崔侍郎錢舍人》《錢虢州以三堂絕句見寄因以本韻和之》《錢侍郎使君以題廬山草堂詩見寄因酬之》《吉祥寺見錢侍郎題名》《初到郡齋寄錢湖州李蘇州》《錢湖州以箬下酒李蘇州以五酘酒相次寄到無因同飲聊詠所懷》《小歲日對酒吟錢湖州所寄詩》《和微之詩二十三首并序》《華城西北雉堞最高崔相公首創(chuàng)樓臺錢左丞繼種花果合為勝境題在雅篇歲暮獨游悵然成詠》《喜錢左丞再除華州以詩伸賀》《和錢華州題少華清光絕句》等。韓愈有《和虞部盧四汀酬翰林錢七徽赤藤仗歌》《奉酬盧給事云夫四兄曲江荷花行見寄并呈上錢七兄閣老張十八助教》《奉和錢七兄曹長盆池所植》。劉禹錫有《途次華州陪錢大夫登城北樓春望因睹李崔令狐三相國唱和之什翰林舊侶繼踵華城山水清高鸞鳳翔集皆忝宿眷遂題是詩》。元稹有《和樂天招錢蔚章看山絕句》。賈島有《寄錢庶子》《秋夜仰懷錢孟二公琴客會》。孟郊有《和宣州錢判官使院廳前石楠樹》《和錢侍郎甘露》。章孝標有《贈廬山錢卿》《次韻和光祿錢卿二首》。令狐楚有《秋懷寄錢侍郎》。王建有《和錢舍人水植詩》。

三、悲劇詩人錢可復(fù)

錢可復(fù)，吳興人。錢起之孫，錢徽之子。元和十一年(816)及進士第。累官至禮部郎中。大和九年(835)，鄭注出鎮(zhèn)鳳翔，李訓(xùn)選名家子以為賓佐，授可復(fù)檢校兵部郎中、兼御史中丞，充鳳翔節(jié)度副使。其年十一月，李訓(xùn)敗，鄭注誅，可復(fù)為鳳翔監(jiān)軍使所殺。鄭注出鎮(zhèn)鳳翔，是由與李訓(xùn)的矛盾所造成的。“鄭注求為鳳翔節(jié)度使，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李固言不可。丁卯，以固言為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注為鳳翔節(jié)度使。李訓(xùn)雖因注得進，及勢位俱盛，心頗忌注。謀欲中外協(xié)勢以誅宦官，故出注于鳳翔。其實俟既誅宦官，并圖注也?！?58)《資治通鑒》卷二四五，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7908頁。“(鄭注)俄檢校尚書左仆射、鳳翔隴右節(jié)度使，詔月入奏事。請寮屬于訓(xùn)，訓(xùn)與舒元輿謀終殺注，慮其豪俊為助，更擇臺閣長厚者，以錢可復(fù)為副，李敬彝為司馬，盧簡能、蕭杰為判官，盧弘茂為掌書記?！?59)《新唐書》卷一七九《鄭注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315-5316頁。錢可復(fù)作為名家子，最終成為甘露之變中李訓(xùn)與鄭注矛盾的犧牲品。事跡見《舊唐書》卷一六八、《新唐書》卷一七七《錢徽傳》。

錢可復(fù)是一位詩人，他與當時著名詩人有所交往。姚合有《九日寄錢可復(fù)》詩：“數(shù)杯黃菊酒，千里白云天。上國名方振，戎州病未痊。靜愁惟憶醉，閑悶不勝眠。惆悵東門別，相逢知幾年?！?60)吳河清：《姚合詩集校注》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6頁。姚合亦為元和十一年(816)登進士第，與錢可復(fù)為同年，二人關(guān)系非同一般。劉禹錫有《和州送錢侍御自宣州幕拜官便于華州覲省》詩：“五彩繡衣裳，當年正相稱。春風(fēng)舊關(guān)路，歸去真多興。蘭陔行可采，蓮府猶回瞪。楊家紺幰迎，謝守瑤華贈。御街草泛滟，臺柏煙含凝。曾是平生游，無因理歸乘?！痹ⅲ骸笆逃赐跸喙F婿，宣州崔相公有詩贈行?！?61)《全唐詩》卷三五四，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3970頁。崔相公為崔群，《舊唐書·崔群傳》：“改華州刺史，兼御史大夫，復(fù)改宣州刺史、歙池等州都團練觀察等使。”(62)《舊唐書》卷一五九，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189-4190頁。又是時錢侍御華州覲省，即其父時為華州刺史。據(jù)《舊唐書·錢徽傳》：“大和元年十二月，復(fù)授華州刺史。二年秋，以疾辭位，授吏部尚書致仕。”(63)《舊唐書》卷一六八，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386頁。是知錢侍御為錢徽之子錢可復(fù)。因錢徽于華州與崔群交接，故而詩將宣州幕拜官與華州覲省正好合在一起吟詠。由此詩也可以推知，錢可復(fù)為宰相王涯之婿。

錢可復(fù)能詩，《全唐詩》收其《鶯出谷》詩一首：“玉律陽和變，時禽羽翮新。載飛初出谷，一囀已驚人。拂柳宜煙暖，沖花覺露春。摶風(fēng)翻翰疾，向日弄吭頻。求友心何切，遷喬幸有因。華林高玉樹，棲托及芳晨?！?64)《全唐詩》卷五四六，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6311頁。據(jù)《登科記考》卷一八：“《永樂大典》引《清漳志》：‘元和十一年，周匡物進士及第?！?65)(清)徐松：《登科記考》卷一八，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665頁。再考《福建通志》卷五一《文苑·漳州府》：“周匡物，字幾本，龍溪人。元和間進士及第。嘗賦《軒轅古鏡歌》云：‘欲向高臺對曉開，不知誰是孤光主?！醪ヒ姸愔?，至是果為播所舉士。御試《學(xué)殖賦》《鶯出谷》詩，為時傳誦?！?66)(清)謝道承等：《福建通志》卷五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29冊，第737頁。知錢可復(fù)《鶯出谷》詩也是元和十一年(816)應(yīng)進士試所作。

為了分析錢可復(fù)詩，我們將《全唐詩》現(xiàn)存其他三首《鶯出谷》詩錄之于下。劉得仁《鶯出谷》詩：“東風(fēng)潛啟物，動息意皆新。此鳥從幽谷，依林報早春。出寒雖未及，振羽漸能頻。稍類沖天鶴，多隨折桂人。尊前喧有語，花里晝藏身。若向秾華處，余禽不見親。”(67)《全唐詩》卷五四五，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6302頁。張鷺《鶯出谷》詩：“弱柳隨儔匹，遷鶯正及春。乘風(fēng)音響遠，映日羽毛新。已得辭幽谷，還將脫俗塵。鴛鸞方可慕，燕雀迥無鄰。游止知難屈，翻飛在此伸。一枝如借便，終冀托深仁?！?68)《全唐詩》卷五四六，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6311頁。劉莊物《鶯出谷》詩：“幸因辭舊谷，從此及芳晨。欲語如調(diào)舌，初飛似畏人。風(fēng)調(diào)歸影便，日暖吐聲頻。翔集知無阻，聯(lián)綿貴有因。喜遷喬木近，寧厭對花新?？澳钗⑶菀猓P(guān)關(guān)也愛春?！?69)《全唐詩》卷五四六，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6311頁。知三人為元和十一年(816)同應(yīng)進士第者。劉得仁困于舉場三十年未第，而當年省試詩卻流傳下來，也是較為幸運之事。張鷺、劉莊物是否曾及第，目前文獻尚不足征。四首《鶯出谷》詩比較，錢可復(fù)之作還是更勝一籌。首聯(lián)描寫時序變化，禽鳥羽新。次聯(lián)描寫鶯飛出谷，鳴囀驚人，突出鶯聲悅耳。三聯(lián)描寫飛入花柳，報告暖春。四聯(lián)描寫憑風(fēng)疾飛，向日啼鳴。五聯(lián)描寫鶯鳴求友，幽谷遷喬。尾聯(lián)描寫華林高樹，芳晨棲托。從鶯出谷到棲高樹，出谷的狀態(tài)、聲音、動作等全過程都惟妙惟肖地表現(xiàn)出來。相比其他三首，劉莊物的詩作描寫鶯從舊谷到芳晨，在擬人方面表現(xiàn)得不錯，但總體上缺乏意境。劉得仁和張鷺的詩作寫得直露無隱，缺少蘊藉之致。

四、山水詩人錢珝

錢珝，字瑞文，吳興人。錢徽之孫。事跡附于《舊唐書·錢徽傳》。珝善文辭，廣明元年(880)及進士第。歷官京兆府參軍、藍田縣尉、太常博士、膳部郎中。宰相王摶推薦其知制誥，進中書舍人。王摶得罪，珝亦貶為撫州司馬?！缎绿茣に囄闹舅摹分洝板X珝《舟中錄》二十卷”(70)《新唐書》卷六○，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616頁。，《宋史·藝文志七》著錄“錢珝《制集》十卷，又《舟中錄》二十卷”(71)《宋史》卷二○八，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5336頁。?！度圃姟肪砥咭欢幤湓娨痪?。

光化三年(900)，錢珝在被貶撫州司馬途中，沿江而上，寫有《江行無題一百首》，是晚唐著名的組詩。詩用五言絕句的形式，描寫長江兩岸的秀麗景色，展示了萬里長江美麗如畫的長卷，表現(xiàn)了詩人高遠曠達的情致，成為晚唐山水詩的佳制。比如其第六十八首：“咫尺愁風(fēng)雨，匡廬不可登。只疑云霧窟，猶有六朝僧。”(72)《全唐詩》卷七一二，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8195頁。是寫舟行至廬山腳下，雖近在咫尺，但因為風(fēng)雨，不能上岸登山，頓生遺憾。雖不能登山，而作者生發(fā)想象，懷疑在高聳入云的廬山峰洞里，似乎還有六朝的僧人在講道修行。廬山為佛教勝地，六朝時名僧甚多，像廬山高僧慧遠，一直流譽后世。詩句“疑”字由實轉(zhuǎn)虛的描寫更表現(xiàn)出情思的高遠和意境的深邃。

再如其第九十八首：“萬木已清霜，江邊村事忙。故溪黃稻熟，一夜夢中香。”(73)《全唐詩》卷七一二，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8197頁。首句寫景，深秋時節(jié)，萬木已經(jīng)灑上一層薄霜。次句寫人，此時又是農(nóng)忙的季節(jié)，農(nóng)民們正忙著秋收。三句又寫景，這是想象中的景象，作者江行時看到農(nóng)忙，不由想象故鄉(xiāng)已經(jīng)到晚稻金黃的季節(jié)了。四句又寫人，仍從想象著筆，寫自己夢回故鄉(xiāng)，一夜都在嘗聞稻花的清香。夢中的美好也與現(xiàn)實的被貶境遇形成對比，詩中實際上是透露出作者隱隱的愁緒。

《江行無題一百首》組詩，又常混入錢起集中，其實錢起的經(jīng)歷沒有江行之事，而錢珝在貶謫撫州途中才有創(chuàng)作這組詩的機會。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三二云：“錢珝，起之曾孫也。起釋褐校書，終尚書考功郎。珝官歷中書舍人，掌綸誥，后坐累貶撫州司馬。其《江行絕句百首》正赴撫時涂中所作也。珝有他文，載《英華》中，云：‘夏六月獲譴佐郡，秋八月自襄陽浮舟而下?！衿湓娪小疂櫳菛|里，官曹更建章’‘去指龍沙路，徒懸象闕心’‘峴山回首望，如別故鄉(xiāng)人’及‘好日當秋半’‘九日自佳節(jié)’等句，其官，其謫地，其經(jīng)涂，其時日，無勿與珝合者，起無是也。后人重起名，借篇貽厥，為到(起)公增美耳。宋鮑欽止嘗疑起集有珝詩雜入，葛立方亦疑集中同《同程九早入中書》《和王員外雪晴早朝》二律非起作。吾謂《雪晴早朝》聲調(diào)還應(yīng)屬起，至《早入中書》一篇，起未為此官，與江行百首，并當歸珝為是。”(74)(明)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三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39頁。此外，還有《罷章陵令山居過中峰道者二首》《赴章陵酬李卿贈別》諸詩，都是錢珝詩誤入錢起集中。因此，我們在讀錢珝詩時要注意辨別真?zhèn)巍?/p>

錢珝的代表作品，我們再舉一首《未展芭蕉》來分析一下。詩云：“冷燭無煙綠蠟干，芳心猶卷怯春寒。一緘書札藏何事，會被東風(fēng)暗拆看?！?75)《全唐詩》卷七一二，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8197頁。首句點題直接描寫未展芭蕉，因為沒有展開芭蕉的色彩和形狀如同蠟燭，但沒有燭煙和燭淚。這個比喻非常奇特，而且“冷燭”和 “綠蠟”都是指蠟燭，但分開來比喻，前者說明形狀像燭，但燭可以點燃，而芭蕉雖像燭而不可以點燃，故用“冷”字。芭蕉的顏色像綠色的蠟燭，但綠色的蠟燭燃燒時可以化為燭淚，而芭蕉不能點燃，故用“干”字。次句“芳心猶卷怯春寒”，未展的芭蕉是層層卷曲的，最里一層是芭蕉之心，這里將蕉心比喻成少女的芳心，是擬人的手法。芭蕉沒有展開是因為還處于早春，帶有寒意，故芭蕉受到春寒氣候的影響就不能展開。這句詩將擬人的手法用到極致，先是將蕉心比喻成少女的芳心，接著用“怯”字傳達了芭蕉的感情，似乎是少女那含蓄蘊藉、含情脈脈的狀態(tài)。三句是以一個奇特的比喻，將未展芭蕉比喻成卷成筒狀的書信，這也是大膽的聯(lián)想，同時又緊扣第二句的芳心，因為芳心是擬人，故而接著就是以人為主體來寫信。詩中設(shè)問卷筒書札中藏著何事？實際上作為芭蕉而言是藏著蕉心，而擬人就是藏著芳心。末句“會被東風(fēng)暗拆看”，這是詩人的想象。眼前是未展芭蕉，但隨著春風(fēng)到來，寒意退去，芭蕉慢慢舒展開來，這就好比信筒被慢慢拆開一樣。這首詩面上寫芭蕉，實際寫人物，看似寫景，實則抒情，這樣的情景交融，已經(jīng)達到爐火純青的完美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