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僧
柏木像一根探針讀取著風(fēng)的唱片
透明的繾綣中有一種顫動如魚的渴
傳染著嫩梢,毛線頭密疊的鱗葉
還有,一種芳香幽幽地沉落
使清悄像一條聳著鼻子的狗貼地小跑
在人的高度上,樹干保持著距離佇立
所有殘忍之物也這樣,仰望著
久久地就像俯瞰——天空深不見底
云的詠嘆中陣陣鯨歌翻越
而騎士攜領(lǐng)扈從走上心的泛黃玉階
令它滑動如琴鍵,彈奏在必要的休止前:
當(dāng)閃著黑光的烏鴉翩然、閃亮
亡靈的期會上草鈴鐺輕晃將空白句讀
遠處,工廠的煙囪像巨魔正炊煮
向冥茫問索,層山間的支流枝展如珊瑚
太陽下山后的黃昏,孤懸如槳的鵝掌楸
劃轉(zhuǎn)金黃的寂落。草岸像一根排隊線
濕鞋的野人要上去,端莊的黑馬要下來
在一張貓面具后藏伏,來了它看見
一個入口也是一面墓碑,為狐禪所辨讀
腐爛的葉片揉進泥肥,枯枝的裂斷
驚駭有如失態(tài)。它睜開一只眼而閉上另一只
納受那些“像而不是”:有什么在呼喚
一條生蛆的健虎,拉動戰(zhàn)車馳騁于林植
永生的幽黑緩緩上升、播撒,像濃密的戾語
它的小猶疑,在松針間滴溜溜地轉(zhuǎn)動
一聲尖叫,使闖入者的魂靈朝身軀外退卻一番
用力從樹枝上蹬跳,它擊扇合金的硬翅
兩只圓大的瞳孔巡視,微弱的隱光因它而洞穿
我找它,某處發(fā)笑
反射而來的光像鉆石一樣堅硬
小橋流浪,學(xué)小貓拱拱腰
我趕上,薄冰下的魚鱗
泥塘里醉成圈套的蛇
我不敢喊它,怕
一喊出就會有另一個
舌頭撤回來,滑溜溜的酸棗
要的是它,在樓榭的棟梁背面我找
一行小字馱著我像天馬——
后來我就把它名字忘掉
去巷戰(zhàn)里,烏漆墨黑里找
眼珠大得像黑布林
水牛反芻著韁繩,與它無關(guān)
但它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送給我
我去跨水閘,跨過葬禮的現(xiàn)場
尸體歡喜著擦洗
空氣中魂魄的味道不新鮮
我說我找它,它說你走吧
在女教師彈性的舞蹈里
她的喇叭褲腿
扇起地上的灰,主席臺說好
孩子們的笑都發(fā)亮
像一窩雨后被翻出的小樹蛙
我想起我,要找
某刻分明叫了,沒有沖我
幾聲掠過閑擺的樹梢、屋頂和云
從攤著手掌呆立的泡桐樹開始
異常的寂靜發(fā)動奇襲,像蛇
橫穿鵝卵石馬路,攀緣上木槿護欄
簇生的扁豆被緩慢地抹去唇邊血色
分頭行動,一邊是菜園內(nèi),那里還有
晚餐的蔬食
另一邊是走廊,和一把掉漆的空椅子
戰(zhàn)斗很快結(jié)束
山那邊緋紅的旗幟拔掉
一天就這樣又一次失敗了,然后是失聰后長久的嗡鳴
夜露出它的真面目
而他沮喪地躺在一張竹床上,腳朝著大門外——
入睡,就是突圍
讓殘損的心靈小隊
潛入造物主用食指戳開的某個黑洞
一條迷瘴般的防線也在四處摸索
思緒的坦克重整,滿是傷痕剛發(fā)動就熄火于沼澤
單兵紛擁投擲燃燒瓶
一片焦灼中它出現(xiàn)
一閃一閃,像一顆微縮的綠色星球
掙脫了引力掠過紅巨星、白矮星或玫瑰星云而來
它在空中定住,接著劃出符咒似的不可思議的弧線
延時的光暈,像金石將整個的暗質(zhì)切割
另一道門打開了,他看見
○ 亞男
這是一個很綿長的秋天
成排的梧桐樹頂著回憶
南來北往的車輛碾壓著
一些顛簸的日子
站得筆直的街燈一句話也不說
落到指路牌上
我清楚在這里停留很有必要
辨認自己去的方向
每一粒塵土都帶著故鄉(xiāng)的體溫
從小巷轉(zhuǎn)移出來
我的腳步比塵埃還要輕
不想驚動趕路的剎車
在通川中路上班那幾年
沒有少麻煩達巴路口的商店
在幾支香煙的支持下
很多夜晚交給了濃度有限的生活
可以放縱地,在一塊瓷磚上
刻畫。就有了商標的精準定位
語言的窈窕伴隨著夜色
在燈光的掩護下,無可挑剔地是用來障眼法
款式就是制勝的法寶
新潮的取向,盡量袒露心胸
不用婉轉(zhuǎn),以川東的潑辣方式
吆喝,就有取之不盡的前途
至于為什么叫柴市街
也許是諧音吧。一溜的商鋪
把四月領(lǐng)進冬天的門
夸張的討價還價以絕對值壓低成本
風(fēng)靡的,不用擔(dān)心換季
大幅地甩賣也不過是一款價廉物美
趕在新品上市
柴市街人頭攢動
冷啖杯估算了夜的成本
落下的寂寞和空虛佐以酒的濃度
在街邊,呼朋喚友
燈光照得整個街面都是豪爽
夜已經(jīng)沒有多少空地了
對面的燈已關(guān)掉,風(fēng)吹不到
酒氣彌漫
女人習(xí)慣了這沉浸式的生活
挽著夜市去領(lǐng)悟
不管是天晴,還是雨
夜市不能少了女人的調(diào)味
不然夜市就熱鬧不起來
尤其州河畔,這座城
才有潑辣的味兒
元稹在山上化開了
潑墨作詩,語言明亮部分
沿著山徑一直向上
到了山頂,城在州河的纏繞下
此起彼伏。延伸到普光氣田
火苗越過鳳凰山
照亮一座城
山上的文學(xué)院正在書寫
半畝悠閑。一筆一畫雕刻下鳳凰的羽翼
滿城蜂擁而至
山上元稹兩袖清風(fēng)
擁有一座山,日后每年正月初九
趕往山上叩拜
我在人群中腳力不濟
走走停停
把初九的光攬在懷里
便有了元稹的悟性
○ 陳海龍
這條路太柔軟
魚蝦墊底
香樟油潤滑的土地
竹節(jié)斑斑
山水間盤根錯節(jié)
拉不住魚尾
空山不空
滿腹的隱私無處發(fā)泄
紅砂巖腔內(nèi)
佛在面壁
君臨越溪
兩岸都是板橋的朋友
千根釣竿
哪一掛是子牙拋出的金鉤
我在風(fēng)險之上
等雨敲門
美女也無法抵擋的誘惑
是越溪那片香樟林
長著一雙雙愛美的眼睛
看透巴黎街頭的風(fēng)景
腳下的粉紅含著生命
你把天地
連接成潑墨的丹青
許多的疑問沒有答案
每一根毛細血管
都在吟唱著
落葉無痕
藏在大山深處的部落
誰是你的首領(lǐng)
是越溪的水
還是天邊的云
○ 游天杰
我愛那破碎的云
和起舞的光
落日
和黃昏的山巒
我愛那種晶瑩剔透的藍
發(fā)亮的湖水
蘑菇、雛菊
滿天星
有小鹿,有寺廟
有神跡
裙擺在你拋出五月祈禱后
飄飛出柔軟的弧度
○ 趙瓊
我堅信,這一場由春風(fēng)引領(lǐng)的頌唱
一定會讓在地下憋屈了
一個冬天的螞蟻與在家里憋屈了
一個冬天的父親一樣
在嘴里哼出那一句
與新芽和柳絮相關(guān)的民歌的同時
心里的幸福與感恩,一定大于
用以表達情緒的表情或肢體
其實,我還堅信他們
悠揚的心情只專注于溫暖
至于那句含有柳絮的歌詞
只是歌者曲中一個小小的過門
盡管細小,但也不是無關(guān)緊要
就像是父親坐在窯崖門口正在擦拭著
長鞭上的那一簇紅纓
就像是母親正在案板上捏著的
那些雪一樣潔白的饅頭,以及饅頭上
那些有意或無意的歡娛的造型
就像是一個沉默了很久
需要大喊一聲的那個人
深深地吸入腹腔的那一口底氣
就像是那一次要出遠門的夜里
父親夜半的那一聲咳嗽
此刻,柳絮也一定探首于柳枝的最高處
那已顯曼妙身姿,與春風(fēng)一起
招展在窗外藍天的瞳孔里
門洞里的父親與地下那些個
貼著草根聆聽春風(fēng)吟唱的螞蟻
都在渴望著一個節(jié)氣口令,然后
在一片冒著熱氣的田野里
以老友重逢的方式
去經(jīng)營各自一年的收成……
秋一天天往深處走,果子的心
就一天天跟著軟。
像我那暴躁了大半輩子的父親
在秋風(fēng)的涼意中,拂一拂
滿頭的白發(fā)后,學(xué)會了輕聲說話:
“人生一世事,草木一秋春。
該讓人收獲的,任你是誰
就是想攔,你也攔不住……”
父親在秋天里的這段話語
就像是兒時,母親手里攥著的
一枚紅果
總在我將要號啕大哭的當(dāng)口
恰逢其時地,將我的眼淚
還原為清水
有秋葉發(fā)黃,無風(fēng)也落
秋陽,就像一把鐮刀
如父親一般,一門心思
就知道收割
也難怪啊
就像父親要養(yǎng)活他的一家老小
秋陽也要養(yǎng)活一年四季,以及
這四季里的萬物
○ 李欣蔓
看啊,山坡上那片草隨風(fēng)起舞
正在豐滿理想的時候
被村民割斷或者連根拔起
我與它們相逢,深一腳、淺一腳
在青草的呼吸里走過生活的荊棘
長成另一棵小草
言語在寬窄的路途走來折回
草一樣互相依靠
聲音加重了世間的悲傷
冷言冰語滴落在陽光中
絕望,悲涼融化為灰燼
長成生命中重要的刻度
狂風(fēng)暴雨一層層地覆蓋大地
卻無法覆蓋這樣一棵草
在寒風(fēng)中報春,豎起未來
月光下的臉像地上的一片樹葉
路過的人們
聽到它們在風(fēng)中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我蹦起跳下,蹦起跳下
踩亂了無邊的草色
遍地長滿蟲眼的葉子
一些在我的腳下
躥上躥下,嘁嘁嚓嚓
和我捉迷藏
悄悄地化為泥土深處的寂靜
一些飄在空中,與我對話
從頹廢的枯葉中長出新葉
一下戳穿了時間的秘密
向我問好
一只白頭鶴心無旁騖地飛來飛去
那股風(fēng)對它喊了一輩子
從天真的年少追過來
喜悅像一滴滴晶瑩的露珠
時而滴在它的羽毛上
時而在樹葉上畫圖畫
香樟、松樹、楓樹迎風(fēng)搖曳
長得高大,卻有易折之心
我站在一望無際的綠浪里
頭上的麥秸草帽被風(fēng)吹走
噗的一聲落在白頭鶴的身上
它的眼前一黑,像夕陽躲進草叢
風(fēng)點燃的小燈籠,一排排一坡坡
帶你進村,照亮初春大地
修改了一張張被刀斧鑿過的臉
壓不住的躁動像是從地里冒出來
發(fā)射新生的希望
人們以為是春節(jié)賣燈籠的墟市
從山地走到山頂
一些迷路的人眼睛亮起來
影子恰似風(fēng)吹不滅的顆顆石榴
搖曳出村莊紅火的日子
與祖國的命運共同起伏悲歡
○ 啞鳴
氣溫一再下降
每一只飛鳥在日落之時
吞下一塊烏黑的炭
體溫耗盡之前
集體向北飛
尋找一根點燃身體的火柴
滿天的飛鳥卷過天空
滿天的炭飛翔在天空
吵吵鬧鬧
火柴從它們的翅膀下滑落
全部受潮
寒風(fēng)呼呼的天空
像一個巨大爐口
那些烏鴉
最后就像冰冷的炭渣堆積在黃昏下
陽光熱烈地照在草灘上
河流安靜地流過
青草從眼前鋪到天邊
夏天的牧場就像一個熱鬧的鄉(xiāng)間雜耍場
牦牛吃飽喝足之后
躺在草灘上安享著正午的陽光
有兩只好斗的家伙
龐然的身軀架在一起犄角頂著犄角
就像雪山上一塊陡峭的巖石
兩頭暴躁的牦牛
在夏天的草場上
重復(fù)著冬天的風(fēng)雪故事
陽光與青草
為它們加油喝彩
不遠處氈房里的牧人喝著酥油茶
山后有些雪直到這個夏天結(jié)束也不會融化
草灘上的牦牛
在青草的包圍中
某個時刻
那些茂盛的青草并不是青草
是昨天的風(fēng)雪
所有一望無涯的青草都是安靜的風(fēng)雪
盛大的風(fēng)雪
也有疲憊的時候
也有充滿愧疚的時候
也有從一個虛無的靈魂
進入一個真實的靈魂的強烈愿望
把一個身影推下懸崖
是昨天的一念之差
遍地金色的陽光正在幫它們慢慢糾正
○ 白鶴林
我同時讀著兩位詩人的兩本詩集:
一個深邃隱秘,一個明亮如星。
兩位詩人來自兩個國度:
一位停留加州,一位長眠仙崎。
兩本詩集也來路不同:
一本友人饋贈,一本網(wǎng)購快遞。
兩本詩集擁有兩位譯者:
一位漂泊湖北,一位幽居山口。
兩位詩人也擁有兩種人生:
一種癡情放浪,一種童話悲劇。
這些都不神奇,的確:
我喜愛兩位詩人,并見過一位譯者。
我在讀詩。我在下棋。
我在玩玻璃球、花生和小陀螺。
天真是一位初學(xué)的魔術(shù)師,
如卡通人愛上喜劇。
嗯!“善于在最微小的事物中創(chuàng)造吧?!?/p>
俄國人巴爾蒙特說。
我擁有這本《安魂曲》很多年,
卻還是第一次讀他的詩。
史蒂文斯說,詩歌是金錢。
因為他心中有一桿,
可以稱量兩個世界的秤。
而我發(fā)現(xiàn),詩歌其實也是粽子。
因為它們都是黏稠的,
包含著我們對世界相同的愛。
當(dāng)我們在這個節(jié)日里,
用一個個虛擬的微信粽子,
來追思緬懷那超級現(xiàn)實主義的詩人——
就像是愛恨交織的你,
也給那逝者如斯的汨羅江水,
發(fā)去一封惜墨如金的電函。
夏日暴雨如注,
也為你的忌辰而慟哭?
你只寫過幾行
短促而雋永的詩句,
恰如我們的生命
雋永而短促。
這一日屬于詩歌,屬于你,
屬于你曾嘗試贊美的這個殘缺的世界。
死亡是三月寫下又抹掉的一行詩。
這一日屬于睡眠,屬于失眠,
屬于熱愛你的詩歌的無限的少數(shù)人。
這一日是第二十三個也是第一個詩歌日。
不同語言和膚色的詩人都應(yīng)該為你代替我們,
去完成了一首最具象征意義的詩,
而吟誦而沉默而慟哭而銘記……
親愛的扎加耶夫斯基先生!我仿佛看見你,
獨自一人在無止境的海上絕望地歌唱:
“游泳一如祈禱”。而天地悲泣無聲,
就像你在某年十一月讀的那首寫于一千年前的,
有關(guān)雨、烏篷船和黃昏的中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