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尹向東
卓瑪年輕時是康定的一枝花,她在舞臺上用纖細姣好的形體展現(xiàn)出各種意想不到的美。這片土地的文化像窖藏千年的酒,不經意在她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間飄散出厚重甘醇的香味。她是歌舞團的臺柱子,每個舞蹈只要她參演,便有靈魂。只是正值她舞蹈巔峰時,卻結婚懷了孩子。歌舞團團長憋著一口悶氣,寄希望于她生產后重回舞臺,雖不比巔峰時期,也比別的演員多些風韻。但卓瑪不這樣想,為方便照顧孩子,她從歌舞團調到工作相對輕松的群眾藝術館,成為一個舞蹈編導。在送別她的晚宴上,歌舞團團長端著酒杯敬她,抑制不住心里的悲憤,直嚷著:“你這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弊楷敳徽Z,只以微笑化解。她雖離開舞臺,沒想在編導這行,卻又做出成績來,她編導的節(jié)目先后獲得省級和國家級獎項,她的事業(yè)再一次走向高峰。周邊地區(qū),乃至其他省也都慕名請她去當一些重要節(jié)目的總導演。誰也沒想到在這順風順水的路上她再一次緊急剎車,辦理了病退手續(xù)。這一次,連最好的朋友也不理解她的行為,不過卓瑪只有淡淡一句話:“還不是為了孩子。”
卓瑪病退沒多久,李默也退下來。之前他已在農牧局擔任副局長,下一步很可能就坐上局長的位置。這節(jié)骨眼他退了下來,熟悉他們夫婦的朋友都說:“這兩口子的一生都只為孩子?!币搽y怪,他們只生了一個孩子,叫李小滿。
他們病退,只因李小滿上高中。小滿是卓瑪和李默夫婦的驕傲,初升高時,兩口子咬咬牙,親戚那東拼西湊,加上貸款,在成都買下一套二手房,目的就是讓小滿能得到更好的教育。小滿在康定時,成績一直好,剛到成都,學習環(huán)境和學習水平等因素,讓小滿在班上排名靠后,乃至卓瑪和李默一度覺得到成都來是個錯誤。不過小滿自覺,成績在班上掉下來后,他沒氣餒,更加努力,父母請外教培訓,無論學什么,他都不拒絕。到高二時,他的成績已進入班上前十。臨近高考這一學期,學校安排的模擬考試非常多,每一次成績出來,小滿都有進步,直至沖入前五。
卓瑪和李默把房子買在武侯祠一個小胡同里。房是老房,小高層,他們在三樓。這房當初是單位的福利房,沒環(huán)境,也沒什么設施,從外表看,顯得破破爛爛,與周邊的高樓大廈相比,像一只被踩扁的蟑螂,暫時沒被掃走。就這樣一套房,花掉卓瑪與李默的所有積蓄,還欠債。他們搬進房時,感嘆成都就是成都,這樣破爛的一套房,要價還那么高。不過他們買的是希望,望著那些巨人般的大樓,那些環(huán)境一流的小區(qū),他們相信要不了多久,兒子小滿從大學畢業(yè),就能實現(xiàn)。因此他們在小胡同的破樓里住著,陪伴小滿學習,十分幸福。
學校離住的地方不遠,騎自行車也就十多分鐘。學習緊張,小滿也起得早,卓瑪和李默總想把小滿照顧周到,等他們醒來時,小滿卻已出門去學校。中午小滿不會回家,食堂里吃完飯,就回教室復習,困了,趴在課桌上睡。晚上還有自習,通常將近十點,小滿才會回家。兩口子做好吃的,會等小滿回來一塊兒吃,他們的晚飯因此真的很晚。李默習慣喝二兩泡酒,卓瑪便陪他喝。再好吃的東西,小滿三兩口吃完,就回寢室,繼續(xù)復習。兩口子看著懂事的兒子,連劣質泡酒都變得像茅臺一樣香醇。只是整個白天,小滿不回家,他們有些無聊,不過,也很快找到打發(fā)無聊的方式。這個小胡同,雖然隱藏在城市的角落里,但煙火氣十分濃,想吃什么都有,消費比康定便宜許多。倆人不再自己做飯,早晨出門,隨便吃點稀粥或豆?jié){,然后各奔東西。李默愛去的茶房,下棋的人多,能找到水平相當?shù)膶κ帧W楷斎サ牟璺?,則全是麻將,都生活在小胡同里,麻將自然打得小,只以娛樂為重。到中午,倆人在街上隨便吃點,抄手面條,什么都可以。吃完之后,回家小憩,再去茶房。一天的重中之重是夜晚,兩口子上街買菜,估摸著時間把飯菜做好,然后等待小滿回家,像這一天,所有的希望,才從夜晚剛剛升起。
卓瑪和李默病退后的生活便是這樣。病退那年,卓瑪四十五歲,李默四十八歲,到小滿高三,僅僅兩年多的時間里,他們都變了模樣。身材姣好的卓瑪,如今橫向發(fā)展,肚子和腰上的肉像塞滿棉花的小枕頭;臉也圓了,只剩一雙大眼睛還有些昔日的風采。過去一塊兒跳舞的朋友來成都出差,約著吃飯,一見卓瑪,沒人敢認,直問:“你是不是腫了?”卓瑪只笑,沒半點后悔的表情。對方便說:“好在你兒子爭氣,是真正的祖國花朵,考個清華北大沒什么問題?!边@時候卓瑪?shù)男锊帕鞒鲂腋!?/p>
李默的肚子也鼓凸起來,頭發(fā)不甚打理,這翹一綹那缺一角。朋友們見他,說他成了真正的油膩男。但這些都不是問題,在過去,和朋友一塊兒,無論卓瑪還是李默,都開朗豪爽,尤其是李默,酒必喝至酣處方得散場?,F(xiàn)在,他總看時間,到晚上八點必走,酒則最多只喝二兩,任誰也沒辦法多勸進去一點。漸漸地,朋友們來成都也不再找他們。
臨近高考,李小滿狀態(tài)非常好,他保持全班前五的成績,等待高考。學校也放了假,讓學生在家自習。
自從小滿放假,卓瑪和李默很少出門,除開買菜,他們都待在家里。李默把每天三頓飯安排得既營養(yǎng)又好吃,小滿只在吃飯或方便時走出他那間屋,其他時間都緊緊地關著房門。卓瑪和李默無事可干,打開電視,怕聲音吵著小滿,便開成靜音,倆人在無聲的電視節(jié)目中消耗時間,他們甚至不敢大聲交談,有事要說時,也只是耳語。整個屋子內部都安靜,但外面的聲音沒辦法阻止,雖禁了喇叭,各種聲音仍紛至沓來,胡同內是吆喝聲,賣冰糖葫蘆的、收舊家電的、清洗抽油煙機的,會在不同時段響起;胡同外的聲音更大也更混雜,剎車聲、輪胎摩擦路面的沙沙聲,間或響起的警笛、救護車的呼叫以及救火車的長鳴。外面的聲音混雜成一個龐大的固態(tài),針刺不過。這事夫妻倆不能解決,只得面面相覷。好在這些無法影響小滿,他從不抱怨,臨近考試,他甚至連交談都越來越少,除開必須交代的說兩句,別的事他都不言語。
離考試只剩下三天時間,卓瑪和李默感覺花已盛開,只待結果。等考完試、分數(shù)出來、填好志愿、錄取通知書送達,李小滿就是那顆高枝上的果子。卓瑪和李默只負責把每頓飯做得更科學更有營養(yǎng)就行。
中午,有燉雞、炒木耳、涼拌西芹、熗炒油菜。菜做好擺上桌,卓瑪去小滿寢室輕輕敲三下門。她不多敲,小滿會聽見。如果他還沒做完模擬試題,就不會走出寢室,他們只好安靜等待。今天尚好,卓瑪剛敲了門,還沒走到沙發(fā)邊,小滿就把門打開。卓瑪高聲說:“開飯,小滿出來了?!?/p>
李默忙去廚房盛出三碗飯。小滿接過飯,坐到餐桌邊,只管埋頭吃。卓瑪和李默靜靜看著他,小滿有一米八的身高,這點像李默。一雙大眼睛和高挑的鼻梁,長出了藏族人的特點,只是皮膚有點蒼白,明顯缺乏日照。夫婦倆滿意地看看小滿,才端碗吃飯。小滿不說話,他們也不出一點聲音。小滿吃飯快,桌上的菜也都吃,三兩口吃完,扯張衛(wèi)生紙抹抹嘴,便站起來,他沒走回屋,直接走向大門。卓瑪和李默相互看看,卓瑪親切地說:“兒子,晚上想吃點什么?”
通常,小滿會說隨便,這會兒他在門洞里回過頭,看看父母,說:“紅燒牛肉吧,我出去逛逛?!?/p>
卓瑪和李默連連點頭,李默說:“要考試了,繃太緊也不行,得放松,出去好好玩,需要錢不?”
小滿搖搖頭,拉上門出去。卓瑪忙站到窗邊,她看見小滿穿著牛仔褲,還有一件橙紅色印了一行英語的T恤,他清瘦高挑地走過胡同,向外面走去。
小滿剛走,李默忙去冰箱里拿出牦牛肉解凍,小滿喜歡牦牛肉,他們因此買了許多來凍著。
卓瑪說:“兒子越長越帥氣?!?/p>
李默說:“可不,也不看看他爹是誰?!?/p>
卓瑪坐到李默旁邊說:“你自己照照鏡子吧,你是圓臉,小滿的臉可不圓,你眼睛小成這樣,還是單眼皮,小滿的眼睛很大,眼皮也很雙,再說鼻子,你的鼻子可不像他那么高挺。除了神態(tài),偶爾的神態(tài)和你像,別的都不像?!?/p>
李默說:“我當時找你,就想到這點,混血的孩子很多都特別帥,有一種異域的氣質,所以小滿現(xiàn)在長成這樣,他的眼睛和鼻子,特別有藏族人的味道?!?/p>
這話讓卓瑪高興,她開心地笑起來,去收拾碗筷。
小滿不在,兩人便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邊躺一個??春靡粫簞。虐l(fā)現(xiàn)聲音依然關著,卓瑪說:“我們都習慣看無聲電視了?!?/p>
李默笑著把聲音打開。平日里,看無聲的電視,他們卻睡不著,耳朵敏銳地捕捉小滿房里的動靜,這會兒電視聲極響,又是一部抗戰(zhàn)劇,爆炸聲、槍聲不時響起,倆人卻睡得極沉,呼嚕聲一個賽一個。睡到下午,卓瑪最先醒來,電視正播廣告,看時間已到五點,忙搖醒李默說:“怎么睡到五點了?你說好下午做紅燒牛肉的,快點做吧,不然牛肉燒不軟,我看看小滿回來沒?!?/p>
李默揉著雙眼,先把電視關成靜音,然后半夢半醒地跑向廚房。
卓瑪躡手躡腳來到小滿寢室門邊,先將耳朵貼門上聽了聽,又輕輕推開門,這才呼口氣大聲說:“小滿還沒回來?!?/p>
李默說:“快回來了?!?/p>
李默燒牛肉,卓瑪去菜市買些新鮮蔬菜回來,為保證各種營養(yǎng)搭配,每頓的蔬菜都不同,而且都新鮮。卓瑪把蔬菜準備好,等小滿回來現(xiàn)炒,這時候已是六點多。卓瑪看看天色,天氣晴好,但更悶熱。
“小滿怎么還不回?”卓瑪說。
“他難得出去玩一次,時間也還早,不用操心。”李默說。
紅燒牦牛肉的香味彌漫在整間屋時,天已黃昏,卓瑪站在窗邊看了看說:“怎么還不見蹤影?”
李默說:“估計遇見同學,耍開心了。”
卓瑪說:“我打個電話問問。”
李默說:“算了,再等等,小滿懂事,我們不用打電話催。”
倆人不再說話,見天一點點黑盡,城市的各色燈光占據了夜晚。
卓瑪說:“我必須打電話了?!?/p>
李默沒應聲,他也焦急起來,見卓瑪拿出手機撥通,鈴聲卻在小滿的寢室里響起。
倆人跑進去,看見書桌上有做了一半的英語試卷,手機就放在試卷邊。
卓瑪說:“他沒帶手機,怎么辦?”
李默正想說什么時,他的手機響起來。李默接電話,沒聽兩句就往廚房沖去,卓瑪緊跟著他,見他關掉火,嚷著:“快走,去派出所,小滿出事了?!?/p>
卓瑪?shù)男呐K頓時狂跳起來,問:“出什么事了?”
李默邊跑邊說:“不知道,電話里沒說?!?/p>
卓瑪呼喊起來:“天啦,小滿不會受傷了吧?”
他們跑出胡同,李默伸手攔出租,上了車,卓瑪手捂著胸,不停催促司機開快點。
司機脾氣好,只回應說:“超速了,我要被罰款?!?/p>
好不容易到派出所,李默還在付車費,卓瑪已下車沖進去,見到警察就問:“小滿呢?我兒子呢?”
警察見她神色緊張,問:“有什么事?”
李默趕來說:“是你們打電話叫我們來的?!?/p>
聽見這話,幾個警察都過來了,一個警察問:“你們是李小滿的家屬?”
另一個警察說:“這是我們所長?!?/p>
李默說:“所長好,我們是李小滿的父母?!?/p>
卓瑪說:“小滿呢,他在哪里?”
所長說:“你們別著急,我們馬上出發(fā),小李,去開車。”
李默說:“去哪里?”
所長說:“到地方就知道了,請你們配合?!?/p>
年輕的警察開來一輛面包警車,所長坐前排,李默夫婦坐第二排,還有兩個警察坐在他們后面。車鳴著警笛,向外面駛去。
卓瑪說:“究竟去哪里?”
所長再次說:“請你們配合?!?/p>
一時,車里沉默下來,只有警笛刺耳地在頭頂呼叫。有一瞬間,卓瑪想到前幾天,小滿在寢室里復習時,她埋怨城市的聲音,尤其是各種警笛,說不清什么時候就猛然響起,嘶鳴著穿越大街。那會兒她想,一座城市,哪有這樣多的火災、需要求助的病人和急需抓捕的罪犯?此刻,坐在警車上,她明白警笛就是這樣響起的,一個電話,他們也不知道什么事,警笛就響起來了。這還是她和李默有生以來第一次坐上拉響警笛的警車。像電視劇通常演的那樣,卓瑪總覺得警車終將把他們拉到看守所,在那里,他們將看到穿著條紋獄服的小滿,卓瑪?shù)男膽移饋?,掉不下去?/p>
雖已是晚上八點多,大街上車仍多,好在有警笛,各種車輛紛紛避讓,車穿越大半個成都后,向郊區(qū)駛去。卓瑪不愿意再說話,有一會兒,她心里顫顫地希望警車就這樣開下去,永不到目的。
車在郊區(qū)路上又開了半個小時,駛進一個大門,卓瑪和李默滿懷心事,沒注意大門上的招牌。大門內很寬敞,環(huán)境也好,幾幢房子錯落有致地散在綠化樹林間,一點也不像監(jiān)獄。警車繞來繞去,轉了好幾個彎,才在一幢房門前停下來,警笛聲終于喑啞。所長下了車,李默和其他警察都下了車。大廳門前,有工作人員聽見警笛,已在那里等候。李默和卓瑪顧不上看四周,只覺得這里的環(huán)境很熟悉,似曾來過。
所長對工作人員說:“這是家屬,你帶路辨認吧。”
卓瑪緊張地問:“辨認什么?”
所長說:“請控制情緒,配合我們的工作?!?/p>
這話似有魔咒,卓瑪再次不吭聲。
工作人員很客氣地比了個隨他走的手勢,一行人便緊緊跟在他后面。進門是個大廳,大廳內還有許多小門。工作人員打開其中一道門,他們都進去了。卓瑪和李默感覺房間里很涼,看見房間墻壁全排列著鐵匣子,每個鐵匣子外都有巨大的把手,整齊劃一。
李默顫著聲說:“究竟要辨認什么?”
卓瑪緊緊抓住李默的手臂。
所長這時才說:“下午接到一起報案,在向陽小區(qū)里,一個學生墜樓而亡,有學生辨認出是李小滿,這才想法找到你們的聯(lián)系方式。派出所里怕你們過于激動,所以直接到火葬場,請你們辨認一下?!?/p>
卓瑪嚷著:“不可能。”
李默聲音顫抖,問:“在哪里?”
工作人員走向一個鐵匣子,正準備拉開時,卓瑪尖聲叫起來:“天啦,那不是小滿的衣服嗎?”
就在鐵匣子下的地面上,放著一條帶血的牛仔褲和橙色的體恤。浸血的體恤,橙紅的顏色更深邃。卓瑪就是這時候暈倒的,她倒在冰涼的地上,讓警察們一陣忙碌。
等她醒來時,看見自己躺在醫(yī)院里,打著吊瓶,李默伏在床邊,像睡著了。
卓瑪小聲喊:“李默!”
李默抬起頭來,他此刻的樣子讓卓瑪嚇一大跳,他的白頭發(fā)忽然增加不少,面色黝黑,像熬過許多夜晚,雙眼又紅又腫。
卓瑪說:“怎么會在這里?小滿回來沒?你還燉著他愛吃的紅燒牛肉呢?!?/p>
李默抓住卓瑪?shù)氖郑p輕搖了搖說:“卓瑪。”他說不下去,眼淚不停地滴落。
卓瑪像回憶夢境一般,腦袋里閃出一些畫面,他們坐在一輛警車里,那輛警車不停地向前駛,警笛在頭頂特別刺耳。她顫著聲問:“你辨認了?”
李默的腦袋又伏到床上,他點點頭,哭出聲來,雙肩不停抖動。卓瑪沉默一會兒,她用力抓住李默的手,李默抬起頭來,用袖口抹抹眼淚,驚異地看著卓瑪,她臉上除了憤怒,沒有任何表情,原本就大的眼睛此刻瞪得老圓,眼白已布滿紅色的血絲,她用通紅的眼睛瞪著李默說:“李默,你必須查出是誰害了孩子,必須抓住兇手報仇?!?/p>
李默被卓瑪?shù)谋砬閲樦?,他雖然是漢族人,一直在康定生活,也很多次聽說過康巴人復仇的故事。那些故事里世代仇殺,為了復仇不惜一切代價,每一個仇殺的故事既血腥又壯烈。聽得多了,他不太相信,只覺得這些故事口口相傳,經過無數(shù)人的加工和夸張。但此刻,他看見卓瑪?shù)谋砬椋€只是個女人,已讓他相信康巴地區(qū)復仇的故事有多真實。如果揪住小滿背后的人,卓瑪會毫不猶豫復仇,哪怕手中沒有利刃,她用頭顱、用眼睛都會取對方性命。
李默身上的血性被點燃,他短暫地忘掉悲傷,輕輕拍拍卓瑪?shù)募缯f:“你放心,我已給親戚們打了電話,他們正連夜從康定趕出來,等他們來陪著你,我會去弄明白這背后的一切,哪怕靠自己的力量,我也要挖出真兇,親自動手復仇?!?/p>
卓瑪點點頭,不再言語。
卓瑪和李默一夜未眠,天剛蒙蒙亮時,卓瑪?shù)拇蟾缭鏖_車和妹妹青措趕到,青措哭成一團,扎西一句話也沒有,紅著一雙眼睛,眼里都是復仇的火焰。
親人到了,卓瑪要立即出院,去火葬場陪小滿。李默讓再等等,說自己的弟弟李暢還沒來。
卓瑪說:“李暢就在雙流,來這里不過二十分鐘,我哥哥妹妹連夜從康定趕來,他為啥還不到?”
李默的表情很復雜,既抱怨又懷疑,說:“我再打電話問問?!?/p>
他拿出電話,撥通了,對卓瑪說:“是我迷糊,以為給弟弟打了電話,結果還沒打。”
打通電話,等了半小時,天徹底亮開,李暢終于到達,也紅著一雙眼睛,能看出他邊開車邊掉了一路的淚。他們辦完出院手續(xù),走到停車場,李默說:“去火葬場。”
李暢看著眾人,紅著眼說:“你們怕是沒吃東西吧,火葬場那邊沒什么東西吃,我們在附近找個館子,吃點早餐再過去,后面還有忙的,不吃東西可撐不住?!?/p>
李默說:“我們從昨晚就沒吃?!?/p>
卓瑪想著那鍋滿溢香味的紅燒牛肉,眼圈紅了紅,但沒掉淚,她說:“走吧,吃東西去?!?/p>
火化在第二天早晨進行,還有一整天的時間。他們到火葬場沒多久,卓瑪就催促李默,讓他去調查真相。李默由弟弟陪著,前往派出所。扎西和青措則在火葬場一直照應她。他們租下一個小會客廳,好在火葬場都是一條龍服務,什么都有。按藏地規(guī)矩,這一夜得守著,雖然小滿只是孩子,又是兇死,不便通知朋友,但兄妹之間,也不能怠慢。青措明白這個,與人聯(lián)系,在小客廳里擺下酒菜。他們想與卓瑪交流,除了說復仇的事,別的卓瑪都不回應,見姐姐精神并不萎靡,反而有些亢奮,她不哭鬧,甚至不掉一滴眼淚,青措也安了些心。
當夜,李默坐弟弟的車回到火葬場,一見李默,卓瑪眼睛一亮,問:“找到兇手沒有?”
李默搖搖頭,頹然坐下,他比早晨更蒼老,臉也更黑了些。
青措放好碗筷,斟上酒說:“姐夫,快吃一點,忙一天估計也沒吃東西。”
李暢說:“就今天中午吃了點抄手,真是餓了,大哥,你先吃點?!?/p>
李默只喝酒,并不動筷子。
卓瑪問:“這一天,你們都忙了些什么?”
李暢看看她,欲言又止。
李默說:“主要是配合警察查找線索?!?/p>
一條命案,不是說破獲就能破獲的,卓瑪明白,說:“快吃點東西吧?!?/p>
扎西喝下一杯酒,紅著眼說:“一個人不能說沒有就沒有了?!?/p>
當夜,是怎么睡著的,卓瑪沒一點記憶,她睡在漆黑一團里,連夢也沒有。前一晚大家都沒休息,這會兒,各自東倒西歪在椅子上,等工作人員叫醒他們時,天又亮開。
告別儀式在一個小房間里,小滿經過整容,安安靜靜躺在玻璃棺里。臨跨進門那一刻,卓瑪退了出來,她不想看見小滿此刻的樣子。
青措說:“姐不想進去就不去吧?!?/p>
大家點點頭。
她站在門外,看見巷道里是一溜告別廳,活到這一把歲數(shù)的人,卓瑪也來過火葬場很多次,送別老人、親戚和朋友。她奇怪乘警車到這里時,竟然不知來的是火葬場。早晨的火葬場特別忙碌,像此刻依次排列的告別廳,每個廳都有人在告別,有的廳人多點,有的人少點。成都就是成都,連火葬場都如此熱鬧。人們哭哭啼啼,此起彼伏,工作人員帶著夸張和職業(yè)性的哭腔主持告別儀式,反倒讓儀式不再莊嚴,有點滑稽。
等小滿的告別儀式完成后,大家出來。
青措再一次把雙眼哭紅,她攙著卓瑪?shù)氖直蹎枺骸敖憬悖阏娌辉僖娦M最后一面了?”
卓瑪搖搖頭,臉上現(xiàn)出異樣的堅定,她們回到會客廳,男人們則前往火葬室等候?;鹪釙r間不長,一個多小時,李默手捧骨灰匣,由扎西和李暢攙著回來。
“走吧?!崩钅f。
他們向停車場走去。
回到家里,李默剛安頓好骨灰匣,聽卓瑪說:“聞到沒有?紅燒牛肉的香味,這時候都還沒有散,我們前天就是在燉牛肉等小滿回來時,接到的電話?!?/p>
李默哭起來,像一頭老牛,聲音嘶啞沉悶。他一哭,青措也跟著哭。只扎西幾拳砸在沙發(fā)上,像遠方一串沉悶的滾雷。
卓瑪說:“你們別哭了,我要自己去找到兇手?!?/p>
說著,她站起來準備出門。大家顧不上哭,都上前拉住她。
李默說:“等她去吧,她自己不看見,永遠過不了?!?/p>
扎西說:“我和卓瑪去?!?/p>
青措說:“我也去。”
李默說:“我們都去?!?/p>
李暢開車走前面,扎西的車緊跟著。這一次他們沒去派出所,駛向了市公安局。李暢領著大家,乘電梯到五樓。
刑警隊隊長是個中年人,一見李默,說:“怎么又來了?還有疑問?”
李暢說:“孩子的媽媽要來看看?!?/p>
卓瑪直接問:“找到兇手沒有?”
刑警隊長說:“孩子父親沒給你講明情況?”
李暢說:“我哥不愿相信那是真事,也不敢給嫂子講,幫幫忙?!?/p>
刑警隊長說:“遇上這樣的事,難免會不相信?!彼麕ё楷攣淼揭慌_電腦前,“我們前天調取了各種監(jiān)控,你自己看看吧?!?/p>
一個年輕的警察操作,卓瑪看見小滿出現(xiàn)在屏幕上,他穿著橙色的體恤和牛仔褲走出胡同,走上大街后,四處張望一會兒,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走過一條街,在一個廣場邊,他坐到椅上,看著面前人來人往,足足坐了兩小時,然后他上了趟廁所,走出廣場進入一條小街。那條街上有各種餐館和小吃,在每個餐館前,他都會駐足看一會兒,他雙手背在身后,神情像一個愛看熱鬧的老年人。后來他到了向陽小區(qū),小區(qū)大門裝修得十分堂皇,小區(qū)內的綠化也似公園一般。小滿在門前看了一小會兒,跟著向里走去,保安和過往行人都沒有太注意他。他一直向小區(qū)里邊走,走到小區(qū)角落的一幢高樓前,他又在樓側的花壇邊坐下來,抬頭望著高樓,大概有四十分鐘的時間,那幢樓有人出來,樓道的門開了。小滿跳起來,在樓道門即將關閉時,一把拉住。小滿進入樓道,按了向上的電梯,電梯里也有監(jiān)控,小滿乘電梯到達最高層,面無表情地走向通往屋頂?shù)臉翘荨N蓓敿皹翘蓍g都沒有監(jiān)控,年輕警察將監(jiān)控轉入地面,那時候已快到六點,卓瑪出門買菜,李默則正燒牦牛肉。監(jiān)控里很安靜,沒有人來往,大概十多分鐘后,一個人影劃過監(jiān)控,跌到地上。
卓瑪轉過頭,不愿再看。
刑警隊長說:“你看見了,沒人去屋頂,只有他一人上去,他是自殺的?!?/p>
卓瑪沒有說話,一時顯得很虛弱,青措攙住她,向門外走去?;氐郊?,青措和李暢去廚房做飯,說:“吃點東西,再好好休息?!?/p>
一直沉默的扎西陪李默和卓瑪坐在沙發(fā)上,他看看李默,說:“這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說著,眼淚淌出來。
李默又跟著哭,卓瑪頭靠在沙發(fā)上,臉上沒任何表情。
青措和李暢熱好飯,卓瑪說:“你們吃,我這會兒一點不餓,吃不下?!?/p>
李暢說:“嫂子,多少都得吃點?!?/p>
卓瑪不再爭論,機械地坐下。他們圍在餐桌前吃飯,那鍋紅燒牛肉擺在桌上,青措替她夾肉時,她像躲老鼠一般避開了,只埋頭扒飯。扒幾口,她放下碗,看著眾人問:“你們聽見那聲音沒有?”
扎西問:“什么聲音?”
卓瑪說:“小滿從樓頂?shù)粝聛淼穆曇??!?/p>
李暢說:“沒有聲音,監(jiān)控里沒有聲音?!?/p>
卓瑪說:“我聽到了,嘭的一聲,肉體撞地面的聲音很不一樣,又大又沉悶?!?/p>
李默質疑地問:“真有聲音?我怎么沒聽見?”
青措說:“我看監(jiān)控時,也沒聽到聲音?!?/p>
卓瑪說:“我聽到了,那聲音就在耳邊。”
一時都無話可說,大家擔憂地看著卓瑪,她坐在餐桌邊,不再吃飯。沉默好一會兒,卓瑪又說:“原來兇手是他自己?!彼f這話時,聲音低了許多,嘆息一般。
大家吃飯,都不敢發(fā)出聲音。吃完飯,青措正準備收拾碗筷,卓瑪再次說:“李小滿是怎樣想的呢?我像不認識他了?!?/p>
李默說:“小滿成績好,面對高考也不應該有這樣大的壓力啊?!?/p>
李暢說:“現(xiàn)在的孩子,真是不懂他們?!?/p>
扎西小聲說:“早知這樣,從小就讓他在牧區(qū)放牛,還不會出事?!?/p>
在大家討論之時,卓瑪站起來,也不和任何人招呼,直接向寢室走去。
李默去看了看,小聲說:“她睡下了?!?/p>
李暢說:“這兩天嫂子又累又傷心,好好睡一覺,一切都會好的。”
吃過飯,青措去小滿的房間休息,三個男人在沙發(fā)上倒下,鼾聲不一會就響起。所有人都睡得很沉,天都黑盡時,青措醒來,把三個男人叫醒。大家商議一會兒,明天一早,按傳統(tǒng)習慣,把骨灰送回康定的寺院里超度,再去河口進行拋撒。
青措要去廚房做飯,李默說:“明天要回,懶得做飯,我們去外面吃,喝點酒解解乏?!?/p>
說著,他去寢室叫卓瑪。卓瑪跟在他后面出來,也不看大家,直接在沙發(fā)上坐下。
李默說:“兄弟姊妹們累了幾天,我們出去好好吃頓火鍋,喝點酒,明天回康定?!?/p>
卓瑪仍不回答。大家穿衣準備出門,她也不動。
青措說:“姐看上去不太對頭啊?!?/p>
眾人回頭看卓瑪,只見她眼中沒有焦點,眼神散亂。
李默走過去,蹲在她前面,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也沒任何反應。
李暢說:“我之前就覺得有點不對頭,出事后,嫂子沒掉一顆淚,那時候她一心想找兇手復仇,這會兒,支撐的弦斷了?!?/p>
扎西說:“走,去醫(yī)院?!?/p>
李暢在百度地圖上搜到附近一家精神病專科醫(yī)院,初步診斷,確定患了精神病,詳細情況還待后面觀察。好在精神病??漆t(yī)院不用家屬陪伴,病人的護理全由醫(yī)院安排。辦好入院手續(xù),護士接手照顧,眾人才有時間去吃飯。
原本認為卓瑪是氣急攻心,治療一陣,也就好了。那段時間忙小滿的后事,直至將骨灰撒入大渡河中,李默才回成都。他去醫(yī)院看卓瑪,醫(yī)生說她患了妄想癥,雖然沒有易怒、打人這些問題,但非常嚴重。她不認識人,沒法交流,所以此刻探望她沒任何意義。對她的一些行為舉止,連醫(yī)生也弄不明白。
透過隔離窗,李默看見一個大房間里,好些病人在里邊活動,有病人坐著發(fā)呆,有病人與自己的左右手交談,還有病人在一定距離內不停來回走動。李默看見卓瑪,她穿著病服,坐在最角落的一張椅子上,緊張地看著眼前的人群,有人靠近時,她的手便做出阻擋的動作。平時,她安靜地坐在椅子上,雙手放在腿前,像抱著一個小圓球,又像捧著一束花。她要走動時,更為小心翼翼,一手前伸,制止別人靠近,另一手捧著虛無的圓球或花朵。李默覺得這些動作有點眼熟,但始終想不起卓瑪比畫的是什么。他叫她,她沒反應,果如醫(yī)生所說,看見李默時,她只當陌生人一般,眼光一掃而過,沒任何表情。
回到小胡同的家里,李默才感覺孤獨和難受。自從小滿出事,到料理完后事,李默痛哭過,也把自己喝得爛醉,什么都不想。但他知道那時刻,作為一個男人,他必須硬撐。到卓瑪生病,他更不能有一點自己的想法,哪怕是悲傷,也得深深藏著。這時候打開家門,家里安靜得可怕,他坐在沙發(fā)上,感受到這個家已崩潰。他不開電視,什么也不想干,就那樣坐在沙發(fā)上,直到天黑。天黑盡后,他才去開燈,想了想,走出門,去胡同里吃碗面條。回家后他躺到床上,怎么也睡不著。也不知到凌晨幾點,剛睡去,夢見小滿在河水里喊冷,一時醒來,全身是汗。無法睡覺,他眼睜睜看見天一點點亮開,賣早餐的吆喝聲從遠處傳來,他木訥地起床,口也不漱,只胡亂抹把臉,就出門,簡單吃過早餐,他看著這條小胡同,監(jiān)控里的畫面就在腦中呈現(xiàn)。所有監(jiān)控他看了不下十遍,小滿出門后的每個動作他都銘記于心。他開始跟著小滿的腳步走,走過大街,在廣場邊他也同樣坐兩小時,然后去廁所,哪怕沒有尿意,也要進去。他重復小滿的動作來到向陽小區(qū),坐在小滿曾經坐過的花臺邊。他沒有進入電梯攀上頂樓,他怕一旦進去會控制不住自己,也從樓上跳下來。最初,他重復小滿的路,是想知道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但他一無所獲,他越來越不明白小滿為什么要自殺。到后來,三頓飯李默都在外面將就吃,他習慣于重復一件事情,走小滿最后走過的路,每次坐到花臺邊,他想走進電梯的愿望越來越強烈。每個夜晚,他幾乎都失眠,一旦睡著,總有些噩夢讓他一身大汗。
每個周末,他都會去精神病院看看卓瑪,她沒什么變化,除又增加一些新動作,動作的幅度更大,舉手投足更像一個人安靜地獨舞。李默覺得這樣也好,過去為小滿,卓瑪放棄舞蹈,現(xiàn)在雖然病著,她可以分分秒秒沉浸在獨舞中。倒是醫(yī)生每次看見李默,都會嚇一跳,說:“你得照顧好自己,每一周時間,你的頭發(fā)都看著白,精神也不好?!?/p>
又一個周末到來,李默看看時間,快到九點。每個周末,他都在九點準時出門。此刻,差五分鐘才到九點,他為此竟然十分焦慮,他不愿意早一分或晚一分走出家門,他在家里看著手表來回徘徊。好不容易看見分針和秒針同時指向十二,他喘口氣,也同時拉開了家門。第一次去看卓瑪時,他打了的士。但后來,他已習慣坐公交,十二路公交車就在胡同口出去的大街上,坐五站,剛好到達精神病院前,下車步行不超過五分鐘。李默手中拿著一元的硬幣,站在公交站臺邊固定的位置。私家車、地鐵和共享單車的普及,讓等公交的人減了不少,只有一些執(zhí)拗的老頭、老太太仍習慣于公交。冬季到來,天空中厚重的烏云就壓在高樓頂,成都的冬天潮濕陰冷,不過大街上的車輛依然繁忙。李默不怎么關注別的,只看著公交車駛來的方向。冷冷的微風吹來,李默滿頭的白發(fā)也懶散地飄了飄。等了十多分鐘,貼滿廣告的公交車徐徐駛來。上車,投硬幣,走到下車的門邊。李默習慣站在這里,車到站后可以不慌不忙。他還習慣閉上眼睛,數(shù)著公交停車的次數(shù),到第五次,睜開眼,醫(yī)院就在前面。李默下車,他從兜里掏支煙點燃,不緊不慢地向醫(yī)院走去。到醫(yī)院門前,一支煙也剛好抽完,他將煙蒂扔進醫(yī)院門邊的垃圾桶,通過側門進入醫(yī)院大廳。這些都是他一成不變的習慣,他把時間掐得非常準確。
到住院部,主治醫(yī)生看見李默,又吃了一驚,說:“李默啊,你頭發(fā)基本全白了,人也越來越憔悴,我建議你立即看看病?!?/p>
李默搖搖頭說:“我來這里不是看病的,我只看我老婆?!?/p>
說著,他向隔離區(qū)走去。醫(yī)生跟在他身邊,繼續(xù)說:“你是不是長期失眠、焦慮,做事越來越程式化?”
李默轉頭看著醫(yī)生,他雙眼通紅,眼里滿是憤怒,他再次說:“我不看病?!?/p>
李默站在隔離玻璃墻外,按習慣,他將這樣站著,站到十一點四十分,才準時離開。他看見卓瑪也一成不變地坐在角落里,在醫(yī)院這些日子,卓瑪白了,也更胖了。
醫(yī)生十分固執(zhí),李默發(fā)火他也沒離開,他站在李默邊上,等一會兒才說:“李默,你能不能把你親戚的電話給我?”
李默想都沒想,直接把手機遞給他說:“找我弟弟,他叫李暢?!?/p>
醫(yī)生剛把李暢的電話記下來,隔離室里就出現(xiàn)了混亂,卓瑪忽然站起來,雙手撐在后腰上,她呆呆盯著地面,像那里有什么東西在流淌,然后大喊起來:“老公,你去哪里了?”她一叫,好些病人都跟著激動起來。護士、醫(yī)生進去安撫她也無濟于事。
隨這呼喊,李默也激動起來,他對身邊的醫(yī)生說:“讓我進去,我終于明白這些日子她在做什么了?!?/p>
醫(yī)生質疑地看著李默,說:“你明白了?”
李默連連點頭說:“你們都不知道,讓我進去?!?/p>
醫(yī)生打開隔離室的門,李默走進去,說:“老婆,我來了,你別慌?!?/p>
奇異的是,此刻卓瑪仿佛突然清醒了,她緊緊抓住李默的手說:“你終于來了。”
在李默的指揮下,兩個護士扶著卓瑪來到房間,將她平放在床上,她雙腿彎曲,臉上流露出幸福的神情。
醫(yī)生問:“她這是在做什么?”
李默說:“還不明白?她要生孩子了,快準備啊。我前段時間沒看出來,只覺得眼熟,她的動作總像抱著一個圓球,這圓球在不斷長大,第一次懷孩子,她就愛這樣捧著肚子,要生產時,也是羊水先破,她站著大聲喊我,只是我沒想到她又懷上孩子?!?/p>
護士們不知所措,只在邊上默默觀察他們。只有醫(yī)生拿出手機,撥通李暢的電話。
卓瑪平躺在床上,能看出她正努力生產,但情況不容樂觀。李默焦急地站在一邊,對護士和醫(yī)生說:“你們出去,這么多人,怎么好生孩子?”
醫(yī)生給大家使眼色,他們退出房間,只留下兩個護士配合。也不知耽擱了多少時間,卓瑪?shù)谋砬榭瓷先ピ絹碓酵纯?,額頭的汗珠開始密布。
這個虛擬的生產讓醫(yī)生和護士都束手無策,卓瑪難產時的疼痛是真的,但他們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幫助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卓瑪和李默,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這時李暢也趕來了,醫(yī)生走出去,他們站在隔離室外,從這里,能看到房間里,李默站在床邊,卓瑪躺在床上,他們都在努力。醫(yī)生簡單地給李暢說了自己的判斷,李默應該是患上嚴重的抑郁癥,但這時候,沒辦法打擾他們。
卓瑪越來越痛苦,如果任其妄想下去,可能造成新的傷害。醫(yī)生們正準備介入,卻見卓瑪又平靜下來,她看看平坦的肚子,雙手像抱著一個大圓球,輕輕地撫摸,同時柔情地唱起一首家鄉(xiāng)的山歌:
“孩子,不知經歷多少輪回
你才來到我肚子里
這里是你溫暖的巢穴
不冷也不熱
你渴不了餓不了
一切都那樣安適
只是孩子
此刻你將面對一個新世界
踏上一個新征程
你不要猶豫這世界冷漠
也不用害怕這世界多磨
因為你剛出去
就能看見兩個活菩薩
那是你的爸爸和媽媽
他們將一直陪伴你長大
她把這首歌唱完,李默和她同時歡呼起來:“生了,看,生了個兒子?!?/p>
李默手捧虛擬的孩子,不停地親,說:“我們就叫他李小滿吧?!?/p>
卓瑪也站到一邊,滿臉慈祥,他們此刻的動作,像極了臺上的雙人舞蹈。
醫(yī)生對李暢說:“你看見了,可以確定,你哥哥也患上精神病,我之前一直覺得他是抑郁,但從這會兒的表現(xiàn)來看,他和卓瑪一樣,是妄想癥,這個我們得通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和檢測才能最終確定。”
李暢看著幸福的哥哥和嫂嫂,臉上的表情輕松起來,他對醫(yī)生說:“等他們一塊兒住在這里吧,等他們在這里把孩子撫養(yǎng)成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