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璐潔
弘光朝廷作為南明朝廷的第一個政權,雖然旋立驟滅,但對南明時局的影響卻格外深遠。史可法(公元1602—1645年)作為弘光朝廷的督師、建極殿大學士、兵部尚書必然與南明政權的存亡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也是明季以來史學家筆下不可忽視的重要人物。在張廷玉主修的《明史》、應廷吉的《青磷屑》、王秀楚的《揚州十日記》以及史可法幕僚閻爾梅日記等時人著述中都有涉及史可法言行的記載,近代史學家顧誠在著作《南明史》中提及史可法對于維系衰微南明所做的不朽貢獻。但眾人對史可法的評價卻因褒貶殊途,而難定公論,這一現(xiàn)象引起了熱衷搜集南明史料的清初桐城名士戴名世的關注。
戴名世(公元1653—1713年)作為桐城古文的先驅人物,不僅因他清正典雅的文風受到后學推崇,更憑借其在史學方面的極高造詣,在南明史料的編纂過程中傾盡心血,“綜其終始,核其本末,旁參互證”“虛其心以求之,平其心而論之。”然由于時局和歷史等諸多因素,其保存下來的僅有數(shù)十篇人物傳記和史論雜記?,F(xiàn)將戴名世付諸筆墨較多的史可法這一人物作為研究切入點,管窺戴名世的論述對研究史可法乃至整個南明史帶來的重要意義。
崇禎自縊后,時任南京兵部尚書的史可法參與建立的弘光朝廷被時人期許滿懷,卻在清軍的洶洶鐵騎面前土崩瓦解。對于史可法的評價,后世的史書抑揚霄壤?!睹魇贰范嗵幪峒笆房煞?,在此試舉幾例:
可法每繕疏,循環(huán)諷誦,聲淚俱下,聞者無不感泣。
為督師,行不張蓋,食不重味,夏不箑,冬不裘,寢不解衣。
素善飲……進數(shù)十觥,思先帝,泫然淚下,憑幾臥。
這些嘔心瀝血之舉頗有當年蜀相諸葛亮之遺風,“思先帝”“泫然淚下”的字眼將舍命報答先帝知遇之恩的史可法之偉岸身影展現(xiàn)出來。再如:
史可法憫國布多艱,忠義奮發(fā),提兵江滸,以當南北之衛(wèi),四鎮(zhèn)棋布,聯(lián)絡聲援,力圖興復。然而天方降割,權臣掣肘于內(nèi),悍將跋扈于外,遂致兵頓餉竭,疆圉日蹙,孤城不保,志決身殲,亦可悲矣!
這段評價指出弘光朝廷的敗亡是“權臣掣肘”和“悍將跋扈”造成的局面,史可法作為鞠躬盡瘁的忠臣義子不能為南明政府所用,反倒成為“權臣”與“悍將”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其人“忠義奮發(fā)”,最終不免“志決身殲”,誠可悲矣??梢哉f,代表著清廷官修史書的《明史》編纂者們對史可法的道德品質推崇備至、滿懷敬意。
近代著名歷史學家、北京師范大學顧誠教授(1934—2003年)在《南明史》中對史可法的評價與《明史》褒貶對立、不啻霄壤。
作為政治家,他在策立新君上犯了致命的錯誤,導致武將竊取“定策”之功,大權旁落;作為軍事家,他以堂堂督師閣部的身份經(jīng)營江北將近一年,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卻一籌莫展,毫無作為。直到清軍主力南下,他所節(jié)制的將領絕大多數(shù)倒戈投降,變成清朝征服南明的勁旅。
史可法在軍國重務上決策幾乎全部錯誤,對于弘光朝廷的土崩瓦解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在顧誠的分析中,史可法是“臨危一死報君王”的民族罪人。作為近代史學家的顧誠,具有將明季以來官修史書和私修史書收羅殆盡、征覽察驗的得天獨厚條件,他在紛繁蕪雜的史料中將抗清斗爭作為研究的主線,力求突破藩籬,極大地拓展了南明史的研究視野。
以上兩種截然相反的評價,從表面上看是官修史書和私修史書的固有差異導致的,實際上官修和私修之間也有互動和征引,如《明史》館正式開館后,談遷的《國榷》、谷應泰的《明史紀事本末》、張岱的《石匱書》等私家修史的著作都被陸續(xù)地送入館內(nèi),戴名世曾在書信中提及“翰林院購遺書于各州郡,書稍稍集”。這些送入史館的私家修史在經(jīng)過篩察保留、加工整理后薈萃成編。有鑒于此,將史可法放入清初學術背景中考察,在官私修史的對照中,結合戴名世的相關史學著述評騭這一重要歷史人物,以求還原歷史現(xiàn)場,展現(xiàn)人物全貌。
據(jù)學界目前收集的戴名世著述可知,戴氏未對史可法單獨作傳,相關記錄散見于《孑遺錄》和《弘光乙酉揚州城守紀略》等篇中,以紀事為體例的編纂方式和顧誠的《南明史》是相同的,顧誠在書中第二章“弘光朝廷的建立”、第三章“弘光朝廷的偏安江淮”以及第五章“弘光政權的瓦解”中的部分篇幅中涉及史可法。以紀傳為體例的《明史》對于史可法的記述主要集中于《史可法傳》中,兩種體例各有春秋、不分軒輊。
《明史·史可法傳》和戴名世著述中都提到史可法為官勤政愛民,為將與士兵同甘共苦。《孑遺錄》云:
馳驅江淮間,衣不解帶輒至十余日。軍行不具帷幕幞被,當天寒討賊,夜坐草間,與一卒背相倚假寐,須臾,霜滿甲胄,往往成冰,欠伸起,冰霜有聲戛戛然。
敬士愛民,所募健兒俠客,皆得其死力,雖古名將莫過也。
《明史·史可法傳》中提到可法身材“短小精悍”,目光爍爍有神。
廉信,與下均勞苦。軍行,士不飽不先食,未授衣不先御,以故得士死力。
這說明史可法深受士兵愛戴,史可法祭告鳳、泗二陵后呈給皇上的文書和勸諫皇帝發(fā)布討賊詔書的上書,表達了他為先皇帝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赤誠之心。這里選錄如下:
愿慎終如始,處深宮廣廈,則思東北諸陵魂魄之未安;享玉食大庖,則思東北諸陵麥飯之無展;膺圖受祿,則念先帝之集木馭朽,何以忽遘危亡;早朝晏罷,則念先帝之克儉克勤,何以卒隳大業(yè)。
先皇帝死于賊,恭皇帝亦死于賊,此千古未有之痛也。在北諸臣,死節(jié)者無多;在南諸臣,討賊者復少。此千古未有之恥也……臣愿陛下速發(fā)討賊之詔,責臣與諸鎮(zhèn)悉簡精銳,直指秦闕,懸上爵以待有功,假便宜而責成效,絲綸之布,痛切鄰里,庶海內(nèi)忠臣義士,聞而感憤也。
《明史》在修訂過程中幾經(jīng)刪削,唯獨對史可法的兩篇上書給予了相當多的篇幅,這不能不說是清廷的刻意偏愛,乾隆帝作為《明史》的最終定稿人,不僅為前明的“抗清”英雄史可法追贈“忠正”的謚號,還在主持編修的《欽定勝朝殉節(jié)諸臣錄》中稱“至若史可法之支撐殘局……及遭時艱,臨危受命,均足以稱一代完人,為褒揚所當及。”在“一代完人”的褒揚基調(diào)中,史可法被抬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這就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隱詞回護、曲筆諱飾的現(xiàn)象,這些不光彩的細節(jié)隱藏在幽隱婉約的筆觸下,為史可法的光環(huán)罩上了一層迷霧,這給清初史家戴名世撥云推霧留下一定空間。
史可法的仕宦生涯以崇禎自縊作為劃分前后的時間界點,這是學界的共識。前期他幾經(jīng)升遷調(diào)動,但是都以鎮(zhèn)壓地方農(nóng)民起義軍為主要職責;后期作為弘光朝廷的最高軍事長官擔任兵部尚書并督師淮揚一帶,直至殉節(jié)揚州,這段經(jīng)歷總共不到一年,即(1644年5月—1645年4月)。這一年史可法真正走到了政治舞臺的中央,在卷入朝野內(nèi)外紛爭的漩渦時,也走進親歷者的史書,因此后世的文集關于史可法的記述主要集中在這一年的經(jīng)歷。史可法因誤判局勢,導致延誤軍情,釀成大錯與前期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軍的九年軍事生涯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但是這方面的文獻資料卻較為空乏,相比之下,戴名世的記述顯得易覽循宗、詳盡豐贍。
戴名世在《孑遺錄》中指出史可法前期軍事指揮能力堪憂,為了抵擋起義軍的侵犯,提出“兩營一寨”的以守為攻策略,但面對居無定所、隨處劫掠的起義軍并沒有起到太大的效果。史可法第一次擔任軍事職務是崇禎八年(公元1635年)五月,“上命史可法監(jiān)安廬軍”。
八月,賊眾萬余人自豫逼鳳陽,穎、亳大震。史可法命總兵許自強率兵五千守桐,而自引兵三千至廬州當賊。賊自穎亳入英霍山中,出舒至桐??煞ɑ剀婑v北峽關,與許自強為犄角。賊復從英霍走黃麻。十月,賊由黃麻走鄖陽,又轉入太湖、潛山。史可法率潘可大等御之于潛山,賊又入英霍。十二月,許自強率吳淞兵三千與史可法駐北峽關。
從八月到十二月,史可法面對起義軍四處逃竄、劫掠啃噬的行徑束手無策,沒有和起義軍進行過一次正面交鋒,兩次駐扎北峽關都沒有起到抵擋敵軍的作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眼皮子底下恣意妄為。在與桐城縣令楊爾銘徹夜商議后,史可法決定在安廬一帶實施“兩營一寨”的計劃:設立桐標營、欄馬營和堡寨。
一立桐標營,立官主之,賊去則偵,賊來則守。
一筑欄馬營,遠城外筑土墻,使避難之民居之,內(nèi)以護城,外以防賊。
一立堡寨,以遠鄉(xiāng)之民無可守之險,無可戰(zhàn)之人,輙至屠滅,乃相視險隘筑堡立寨,立長主之,賊去則耕,賊來則守,而于城四隅各筑炮臺。
實施“兩營一寨”計劃的落腳點在于協(xié)調(diào)近城、遠城、遠鄉(xiāng)的軍民關系,相互配合形成有效的策應——防御機制。史可法的軍事策略從兩次駐守北峽關改為利用軍民力量共同守衛(wèi)“兩營一寨”,是以守為攻戰(zhàn)術細致化的體現(xiàn)。但以劫掠為目標的起義軍,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他們避開守備森嚴的安廬一帶,流竄到?jīng)]有來得及修筑城郭的潛、太兩地繼續(xù)搶掠。崇禎九年(公元1636年)閏四月“賊自英霍出掠潛山,可法御之,賊小卻,凡十余日,賊來益眾,而官兵止兩千余人,賊圍之數(shù)重”,史可法急忙請求鳳陽總兵牟文綬救援,牟文綬率兵拒之,仍不能退敵。桐城縣令楊爾銘令百姓“夜持火炬,鳴金鼓”壯大聲勢,“賊疑救兵且至,遂解圍去?!笨此茋乐斨苊艿摹皟蔂I一寨”的計劃,實則漏洞百出,可見史可法在與起義軍周旋時屢屢處于被動局面,也反映了在軍事思想與指揮能力上的欠缺。
同樣的史實在《明史》中記述得較為簡省,史可法在崇禎八年(公元1635年)至崇禎九年(公元1636年)的守備經(jīng)歷,史書著者僅用了百余字概括,原文如下:
八年,遷右參議,分守池州、太平。其秋,總理侍郎盧象升大舉討賊。改可法副使,分巡安慶、池州,監(jiān)江北諸軍。黃梅賊掠宿松、潛山、太湖,將犯安慶,可法追擊之潛山天堂寨。明年,祖寬破賊滁州,賊走河南。十二月,賊馬守應合羅汝才、李萬慶自鄖陽東下??煞Y駐太湖,扼其沖。
其中涉及史可法的部分只有“可法追擊之潛山天堂寨”和“可法馳駐太湖,扼其沖”這兩處,接著補充道“可法東西驅御,賊稍稍避其鋒。十一年夏,以平賊逾期,戴罪立功”,點出了史可法軍事防備和指揮能力的欠缺。如果說對史可法前期軍事生涯簡省記述是出于詳略有序的考慮,那么后期的軍事能力應該作為重點凸顯出來。雖然作為督師的史可法受制于“權臣掣肘”和“悍將跋扈”而難有作為(前者是馬士英等人阻撓干擾,后者是高杰等將領不服指揮),但1644年冬弘光政權握有江蘇、浙江、湖南、江西、福建、兩廣、云貴以及湖北和河南的大部分,其遠遠多于清廷占領的領土。在這樣的有利形勢下,史可法卻經(jīng)常流露消極抗敵的情緒,心灰意冷的他過早地產(chǎn)生放棄山河的想法,不肯再有一番作為。戴名世在《弘光乙酉揚州城守紀略》中記錄了史可法消極心態(tài)以及這種心態(tài)帶來的兩種負面影響:其一在于繼續(xù)貫徹錯誤的以守為攻方針,其二在部下有投降傾向時“不強其志”,加速了己方全局的瓦解。書中記載有:
是冬,紫微垣諸星皆暗,公屏人夜召應廷吉,仰視曰:“垣星失耀,奈何?”廷吉曰:“上相獨明?!惫唬骸拜o星皆暗,上相其獨生乎?”愴然不樂,歸于帳中。明年正月,餉缺,諸公皆饑……有頃,高杰兇問至,公流涕頓足,嘆曰:“中原不可為矣,建武,紹興之事,其可望乎!”遂如徐州。
1644年冬應廷吉夜觀天象,認為“上相獨明”,激勵史可法趕緊振作起來,重整軍隊,史公卻因“輔星皆暗”而心情沮喪。次年年初,史公面對高杰的質問僅用“流涕頓足”回應部下,并退徐州以求自保。這樣的細節(jié)在《明史》中僅用一句話概括,史可法聽聞高杰被害死后,“流淚頓足嘆曰:‘中原不可為矣?!烊缧熘??!薄傲鳒I頓足”是痛失愛將高杰引發(fā)的,“遂如徐州”則高杰之死導致軍隊實力受損,史可法在考慮大局后不得已退回徐州。事實上高杰死后,他的幼子拜史可法為義父,迎來了“自是高營將士愈皆歸誠于公”的局面?!睹魇贰非擅畹卣{(diào)整了事件的因果關系,既保留了部分史實,又將史可法愛民如子、有大局觀的特點凸顯出來,回避了“遂如徐州”是在長期消極情緒主導下做出的軍事行動。
史可法為緩和因高杰之死引發(fā)諸將爭雄內(nèi)訌的局面,不得已將高杰在徐州的大部分兵力撤至揚州,命高杰外甥李本身為揚州提督,命高杰部下李成棟為徐州總兵。當清軍壓境之際,李成棟慌忙棄徐州而奔揚州,“而高營兵既引還徐州,于是大梁以南皆不守。”徐州在史可法的默許下被徹底放棄。史可法的幕僚閻爾梅在回憶錄中不無遺憾地寫道:“余力勸史公渡河復山東,不聽;勸之西征復河南,又不聽;勸之稍留徐州,為河北望,又不聽;竟用左右言,去之揚州,且招余行,余哭此歌別之?!遍悹柮氛J為史可法既然不肯收復山東、河南,那么退到徐州還可以謀求河北,然其一退再退,退到了無險可守的揚州。在消極情緒的影響下,史可法在與清兵對峙中又一次錯誤地貫徹前期與起義軍作戰(zhàn)中以守為攻的方針,區(qū)別在于起義軍不愿攻城掠地,清軍卻懷有吞并中原的野心。
退守揚州的史可法愈加消極,在聽到精通奇門遁甲的部下應廷吉分析“今歲太乙陽局,鎮(zhèn)坤二宮始系關提,主大將囚。且文昌與太陰并,兇禍有不可言者……大勢已去”的言論后唏噓不已、感慨萬分。他的部下高岐鳳、李棲鳳二人眼看每況愈下的局勢,遂生投降之意,勸史公一同投降清軍,“公曰‘揚州死吾所,君等欲富貴,各從其志,不相強也?!睢⒏咧幸拱螤I而去,胡尚友、韓尚諒亦隨之以行。”應廷吉在《青磷屑》也記載此事,原文如下:
二十二日李、高有異志,將欲劫公以應北兵,公正色拒之曰:‘此吾死所也。公等何為?如欲富貴,請各自便’。李、高見公志不可奪,逐于二鼓拔營而出,并帶護餉川將胡尚友、韓尚良諸兵北去……自此備御單弱,餉不可繼,城不可守矣。
在兵臨城下的危機關頭史可法只想著“揚州死吾所”,沒有及時約束手下,隨著更多的士兵出逃投降,城中“備御益單弱矣”。史可法縱容部下變節(jié)的行為無疑幫了清軍大忙,致使揚州不到旬日即破。
《明史》記錄了部下高岐鳳、李棲鳳投降的事實,卻沒有提及史可法對下屬投降后做出的回應。這就從側面烘托了一個孤立無援的英雄拼盡全力守備城池的艱難場景,也符合“一代完人”的形象塑造。
作為一個集三代帝王、數(shù)百位明季以降史學家智慧于一體的《明史》,在史可法傳記中,有意識地遮蓋和回避傳主那些不光彩的細節(jié),美化和放大標榜千古的品德。反觀同時期的戴名世在史可法的威望如日中天之時能夠據(jù)實而錄,冷靜指出史可法性格、軍事部署和指揮能力的缺陷,認為其以守為攻的錯誤策略和個人消極情緒對抗清戰(zhàn)爭的失敗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為后世研究南明史的學者提供了寶貴的資料。
《明史》對史可法有關史實的記述存在諸多缺漏,這背后反映的原因有很多,曾有學者認為是修史時將記載清朝入關前不光彩行徑的書籍進行了淘汰和過濾,但史可法這樣一個具有民族氣節(jié)的士人作為清廷褒獎和宣教的對象,對和其有關的史料搜羅殆盡、掇菁擷華是不可或缺的,那么分歧的焦點則集中于搜羅殆盡后怎樣取舍才符合清廷的利益。
修史作為歷朝歷代的政治行為,是“新朝”加強自身合法性的手段。一直以來清朝統(tǒng)治者認為自己入關是替明朝復仇的正義之舉:乾隆四十六年(公元1766年)曾有“我朝為明復仇討賊,定鼎中原,合一宇內(nèi),為自古得天下最正”的記載。此處的“賊”自然是李自成、張獻忠為首的農(nóng)民起義軍。在一點上,南明朝廷和清廷的敵人是一樣的,這就給史書編纂者在修訂口吻上留下了發(fā)揮空間。
史可法在1644年年底之前一直將清廷認為是盟友,并派遣左懋第作為北使前往清廷準備和談,直到和談夢的破碎讓史可法意識到此時清兵才是真正的敵人。1645年初,高杰被降清的許定國所害,史可法在萬分沮喪后做了一些軍事部署,二月便從徐州退到揚州。清兵四月初抵達揚州,四月二十五日揚州陷落,史可法英勇就義。這意味著史可法在1645年之前一直將以李自成、張獻忠代表的農(nóng)民軍隊視為敵人,這和清廷一貫以來的主張是一致的,《明史》洋洋灑灑摘錄史可法兩次上書給弘光帝的文字就是在消滅農(nóng)民起義軍為背景下創(chuàng)作的。這樣史可法后期軍事部署能力的缺陷、消極御敵情緒、縱容下屬變節(jié)等問題都指向了反清不力的事實。
《明史》編纂者正是抓住了反清不力這樣一個顯著事實,將史可法這些以農(nóng)民起義軍作為敵軍的明朝烈士濃墨鋪陳,同樣的敘述口吻在永歷朝廷的股肱之臣何騰蛟、瞿式耜身上也得到了體現(xiàn)。瞿式耜、何騰蛟在殉國后都被選入乾隆主編的《欽定勝朝殉節(jié)諸臣錄》,更被賜予“專謚”之榮,“瞿式耜定誣立君,竭誠奉上,義全忠孝,節(jié)貫存亡,今謚忠宣?!蓖瑯訛橛罋v朝廷做出貢獻的堵胤錫,與瞿式耜相比,在出身、地位、氣節(jié)上均毫無欠缺,不但沒有“專謚”的待遇,甚至連“入祠”都不可得。究其原因,何騰蛟與瞿式耜都看不慣堵胤錫借助農(nóng)民起義軍屢屢立功,這些遭清軍重挫的農(nóng)民起義軍在投靠永歷朝廷后被改編和重組后繼續(xù)抗清,并給清軍以沉重打擊。當何騰蛟將這些投靠的起義軍從湖南抽調(diào)走了之后,清軍火速壓境,因實力懸殊,南明軍隊一觸即潰,何騰蛟本人誓死不降,以身殉國,遂入忠孝。
《欽定勝朝殉節(jié)諸臣錄》刊布后,被后來的官私撰述奉為豐臬,頻頻征引。如后來改辦欽定《明史》,其后不僅附錄考證之文,還吸收了《欽定勝朝殉節(jié)諸臣錄》的“成果”,將清朝賜予殉節(jié)諸臣的謚號臚列其后,從而將《欽定勝朝殉節(jié)諸臣錄》與《明史》“嫁接”在一起,結束了他們“相附而行”的“艱難”歲月。此后,各級政府所修地方史志之書,凡涉明末清初史事、諸人謚號,皆以此書為準。這些反清不力的明末英雄,一次又一次被抬高地位,因為他們自始至終都與農(nóng)民起義軍勢同水火,而與清廷的矛盾卻并不突出。在這種情況下,清廷將這些人的名字和事跡千秋傳誦,宣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孔孟程朱之道,達到安撫人心、教化子民的目的是不言自明的。那么掩蓋這些殉節(jié)諸臣不光彩的事跡也是理所應當?shù)?,而這些不符合官方書寫殉節(jié)諸臣口吻的文獻資料,則注定藏于深宮,埋于地下。
在官方如此細致縝密的安排下,戴名世的文集不可能因康熙五十一年(公元1712年)“《南山集》案”的結束而解禁,在乾隆帝對輿論和書籍的嚴密控制下依然被禁止私藏。
康熙年間戴名世私刻《南山集》,悖逆不法,方式濟代作序文,曾經(jīng)審明治罪,并將書籍版片銷毀,但閱時久遠,恐伊子孫親族尚有私自收藏者。該犯等籍隸桐城。著傳諭書麟密行訪察。如其族姓中尚有留存者,即行據(jù)實具奏,送京銷毀,務期收繳凈盡。但須不動聲色,妥為查辦。
隨著道光年間文禁漸弛,戴名世的文集得以重見天日,桐城后學戴鈞衡整理和出版的《潛虛先生文集》就是在這一時期完成的。道光年間完稿的《續(xù)修桐城縣志·雜記·兵事》記載從“崇禎七年八月縣人黃文鼎汪國華反”到崇禎十六年桐城的守備情況和《孑遺錄》中戴名世一萬多字的論述幾乎一字不差,只在開頭和結尾稍稍修改。《孑遺錄》結尾有:
大清豫王遣將卜從善、張?zhí)斓撝镣┏?,擒九武、孫得勝等……于是斬九武等于市。
《續(xù)修桐城縣志·雜記·兵事》結尾為:
順治二年乙酉閏六月豫王遣將卜從善、張?zhí)斓擃I兵撫桐執(zhí)羅九武、孫得勝等詣江寧殺之。
道光年間修訂的史集大幅度地摘抄戴名世著作的原文,意味著認可他的撰述客觀公正,也承認史可法在桐城一帶的守備情況是存在諸多問題的。
戴名世對史可法的情感是頗為復雜的,一方面,他承認史可法清廉為政、敬士愛民,在朝廷和百姓中都有極高的聲譽,對于他就義前說“吾死,當葬我于太祖高皇帝之側,其或不能,則梅花嶺可也”深感敬佩,作為一個忠臣為國殉節(jié)固然可歌可泣;另一方面,出于對客觀歷史事實的尊重,戴名世在冷靜客觀分析之后并沒有一味給史可法唱贊歌,他不僅記錄下史可法作為主要將領在敵軍兵臨城下時徘徊猶豫,用曲筆指出史可法的計劃雖看起來合情合理但實際執(zhí)行時卻困難重重,并且指出他馭下無能,常常左支右絀的窘迫心境,這體現(xiàn)了作為一個史學家的責任和擔當。這一點與清末史學家孟森的論斷不謀而合。孟森先生有一段鞭辟入里的分析:“史公之可傳,以純忠大節(jié),千載景仰,然其治軍之才甚短,慮事之智亦不特殊。若用其德量誠信,輔君當?shù)?,進賢退不肖,以端政本,豈不為撥亂反正之大助.而乃使之治兵,正用其所最短……世人讀《青烤屑》《幸存錄》《揚州十日記》等書,尚為不平,謂諸野史不免翹公之短。吾獨謂天使公不得不用其短。而公之純忠大節(jié),絲毫不能掩蔽于其間,則道其短正所以存其真。但當為公痛哭流涕,惜明祚之與公俱為天奪,而不應以此求多于公也?!泵仙壬暗榔涠陶币浴按嫫湔妗笔潜轮睍⒉蛔髫返捏w現(xiàn)。
在明末清初的歷史中,史可法是書寫南明史無法回避的重要人物,他與弘光政權以及內(nèi)部黨爭等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對于他的評騭不可不慎重。史可法被捧為英雄是因為他與同時期那些因私廢公、貪贓枉法的官僚相比,具有公正無私、廉政愛民、愿與士兵同甘共苦等優(yōu)良品德,在天崩地解之際成為士大夫追憶的精神領袖。但在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背后,不難發(fā)現(xiàn)清廷借機利用了士大夫的心理,在士大夫群體已有的記憶基礎上進行添補和刪削,以完善和重塑史可法形象。
經(jīng)過史家一番撥云推霧,那些掩埋已久的真相逐漸浮出歷史的天空。戴名世顧慮毀譽失當會妨礙一個史家對褒貶矜慎的追求,將史可法的功與過一分為二地看待:一則能維護史可法作為民族記憶上的精神載體,具有凝聚人心的價值;二則指出史可法的過失以及對戰(zhàn)爭的失敗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能夠警醒世人,反省明朝滅亡的真實原因,其史德史才,一時無兩。在《明史》的編纂如火如荼之際,戴名世不符圣調(diào)的文字在盛世同音的口吻下敲出了“不和諧”且強有力的音符,這為我們思考當下如何書寫南明史的重要人物提供了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