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波

（首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提 要 本文就《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二）的“耑語”“非山非澤”的釋讀問題提出不同于整理者的意見，并根據(jù)《簡二》及《上博四》之《曹沫之陳》，對傳世文獻(xiàn)與出土文獻(xiàn)“曹劌”“曹沫”之名進(jìn)行辯證。

1.“耑語”的釋讀問題

《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二）（以下簡稱《簡二》）于2022 年4 月由中西書局出版，2022 年8 月發(fā)布。

《簡二》收錄兩種文獻(xiàn)，其一取名《仲尼曰》，其二取名《曹沫之陳》?！吨倌嵩弧烦浛鬃友哉?4 則，其后最末一簡則是抄錄者或者他人對孔子言論的評價，其言曰：“中（仲）尼之耑（語）也。僕（樸）快（慧）周恒（極）。”

對于末簡之“耑語”，整理小組提出三種釋讀意見，第一種意見讀“耑”為“端”，釋為“正”，“耑語”即“正語”；第二種意見釋“耑”為“論”，以“耑”“論”音近為說；第三種意見釋“耑”為“短”，以《簡二》所收《曹沫之陳》有“耑兵”即“短兵”為證。竊以為整理小組提出的這三種意見皆可商兌。讀“耑”為“端”或可取，然視孔子言論為正言乃后世儒者之持論，于先秦傳世文獻(xiàn)未見此說，故釋“耑語”為“正語”可商；“耑”假借為“短”雖于楚簡有征，但是施之此處則未必正確，稱孔子言論為“短語”同樣于史無征。至于讀“耑”為“論”，更不足取，“耑”“論”聲韻相去甚遠(yuǎn)?！逗喍分啊保碚哚屪x為“語”，黃錫全先生有異說，此不論。

考《仲尼曰》所抄錄之孔子言論24 則，皆為孔子對人或事的按斷之言，不由使人聯(lián)想到《左傳》《國語》中的“孔子曰”“君子曰”。在《左傳》《國語》里，對于歷史人物或歷史事件，作者往往引孔子或君子的言論進(jìn)行評價或闡發(fā)。例如：

（1）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趙宣子，古之良大夫也，為法受惡。惜也，越竟乃免?！保ā蹲髠鳌ば辍罚?/p>

（2）孔子曰：“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國也，宜哉！夏書曰：‘惟彼陶唐，帥彼天常，有此冀方。今失其行，亂其紀(jì)綱，乃滅而亡?！衷唬骸食銎澰谄潯！杉郝食＃梢?。”（《左傳·哀公六年》）

（3）君子曰：“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对姟吩唬骸⒆硬粎T，永錫爾類?！涫侵^乎！”（《左傳·隱公元年》）

（4）君子曰：“善不可失，惡不可長，其陳桓公之謂乎！長惡不悛，從自及也。雖欲救之，其將能乎？商書曰：‘惡之易也，如火之燎于原，不可鄉(xiāng)邇，其猶可撲滅？’周任有言曰：‘為國家者，見惡如農(nóng)夫之務(wù)去草焉，芟夷蘊(yùn)崇之，絕其本根，勿使能殖，則善者信矣?！保ā蹲髠鳌る[公六年》）

（5）驪姬果作難，殺太子而逐二公子。君子曰：“知難本矣。”（《國語·晉語一》）

（6）魏絳辭曰：“夫和戎、狄，君之幸也。八年之中，七合諸侯，君之靈也。二三子之勞也，臣焉得之？”公曰：“微子，寡人無以待戎，無以濟(jì)河，二三子何勞焉！子其受之。”君子曰：“能志善也?！保ā秶Z·晉語七》）

這種評價與闡發(fā)之言在《左傳》《國語》之前即有“專名”，即《周易》之“彖曰”，如《周易·乾卦》：“彖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又《坤卦》：“彖曰：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馬地類，行地?zé)o疆……”《周易》“彖曰”是對卦的總體按斷之言?！吨芤住ぢ呢浴吠蹂鲎⒃唬骸胺插枵?，言乎一卦之所以為主也?！薄吨芤住で浴房追f達(dá)《正義》曰：“夫子所作《彖》辭，統(tǒng)論一卦之義，或說其卦之德，或說其卦之義，或說其卦之名。故《略例》云：‘《彖》者何也？統(tǒng)論一卦之體，明其所由之主。’”又引褚氏、莊氏之說：“彖，斷也。斷定一卦之義，所以名為《彖》也?！币揽追f達(dá)之說，《周易》之“彖曰”即為孔子所作，則孔子對卦義的按斷之言被稱為“彖”，乃先秦固有之說法?！蹲髠鳌贰秶Z》引用孔子、賢君子對歷史人物或事件的評價言論，未用“彖曰”，而直言“孔子曰”或“君子曰”，乃史家彰明言論之所自，不敢掠美耳。

《簡二》 所抄孔子言論，與《周易》之“彖曰”及《左傳》 《國語》之“孔子曰”“君子曰”屬同一類型，皆為按斷之言。由此看來，《簡二》之“耑語”，應(yīng)讀“耑”為“彖”，義為“斷定”，“耑語”即“按斷之語”“斷定之語”。因其為“斷定之語”，抄錄者或者某位楚國讀者閱讀之后，又予以評價，加上“樸慧周極”這樣的按斷。如此釋讀，怡然理順，且于史有征?？肌奥Z”字上古音乃端母元部合口一等，鄭張尚芳（2003：306）構(gòu)擬為*toon；“彖”字上古音乃透母元部合口一等，鄭張尚芳（2003：481）構(gòu)擬為*hloons；兩者聲韻極近，讀“耑”為“彖”，完全符合通假原則。

2.“非山非澤”的釋讀問題

《簡二》之《曹沫之陳》第三四支簡有“非山非澤，芒（無）有不□”。其中“□”因簡殘缺文，整理者據(jù)《上博四·曹沫》補(bǔ)“民”字?！渡虾２┪镳^藏戰(zhàn)國竹書》（四）之《曹沫之陳》第一二支簡該文作“非山非澤，亡又（有）不民”。《簡二》整理者讀“芒”為“無”，實(shí)為訓(xùn)讀。傳世上古早期文獻(xiàn)及出土先秦文獻(xiàn)表存在否定之詞多作“亡”，《上博四·曹沫之陳》正作“亡”。在表示存在否定這個意義上，“無”“亡”是同源的兩個詞，而非文字上的通假，因而不必將此處的“芒”訓(xùn)讀為“無”，視為“亡”的通假字即可。此節(jié)要討論的不是這個“芒（亡）”的問題，而是“非山非澤”的釋讀問題。

“非山非澤”之“非”整理者引劉洪濤（2007）為據(jù)，讀為指示代詞“彼”字。劉洪濤（2007）引清儒馬瑞辰、王念孫、王引之諸家說法，認(rèn)為“非”可通“彼”，“非山非澤”即“彼山彼澤”。考傳世文獻(xiàn)，“彼”作為指示代詞很常見，但卻無“彼山彼澤”這種并列結(jié)構(gòu)的用例，因此，將“非山非澤”釋讀為“彼山彼澤”很可疑。傳世文獻(xiàn)中有兩種跟“非山非澤”同類的并列結(jié)構(gòu)，一是“非A 非B”式，二是“匪A 匪B”式。先看“非A 非B”式。該結(jié)構(gòu)中的A 和B 有名詞和非名詞之別，我們只看A 和B 為名詞的情況。當(dāng)A 和B為名詞時，“非A 非B”結(jié)構(gòu)的用例最為常見的是表示“既不是A 也不是B”。例如：

（7）平公有疾，秦景公使醫(yī)和視之，出曰：“不可為也。是謂遠(yuǎn)男而近女，惑以生蠱；非鬼非食，惑以喪志?！保ā秶Z·晉語八》）

（8）中國有人焉，非陰非陽，處于天地之間，直且為人，將反于宗。（《莊子·知北游》）

例（7）“非鬼非食”意思是（疾?。┘炔皇枪砉衷斐傻囊膊皇鞘澄镌斐傻模?）“非陰非陽”意思是既不是陰也不是陽。

該結(jié)構(gòu)的另一種用法是表示“除非A 和B”。例如：

（9）男不言內(nèi)，女不言外。非祭非喪，不相授器。（《禮記·內(nèi)則》）

例（9）“非祭非喪”意思是除非祭祀和喪事。《上博四·曹沫之陳》整理者李零先生沒有分析“非山非澤”，他認(rèn)為“亡又（有）不民”是“指山澤以外的土地都有人居住”，據(jù)此可知，李先生是將“非山非澤”之“非”解釋為“除非”。

該結(jié)構(gòu)的第三種用法是表示“無論是A 還是B”的意思。例如：

（10）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而盡物。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有所極。（《莊子·則陽》）

例（10）“非言非默，議有所極”句成玄英《疏》曰：“默非默，議非議。唯當(dāng)索之于四句之外，而后造于眾妙之門也?！卑闯墒系氖杞?，該例“非言非默，議有所極”及其前文的大意是：無論是言還是不言，只要議就有窮盡的時候，而“夫道物之極，常莫為而自爾，不在言與不言”（郭象《注》）。

在傳世文獻(xiàn)中，與“非A非B”結(jié)構(gòu)相類似的還有“匪A匪B”結(jié)構(gòu)，主要見于《詩經(jīng)》，是比“非A 非B”構(gòu)式化程度更高的一個結(jié)構(gòu)式?！胺薃 匪B”結(jié)構(gòu)式中的A 和B 也分名詞和非名詞兩種，這里只看A 和B 為典型名詞的用例，在《詩經(jīng)》里有3 例：

（11）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鳣匪鮪，潛逃于淵。（《詩·小雅·四月》）

（12）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詩·小雅·何草不黃》）

此3 例中的“匪”《毛傳》《鄭箋》皆無訓(xùn)釋，孔穎達(dá)《正義》皆訓(xùn)為“非”。在《詩經(jīng)》中“匪”義同“非”常見，將此3 例中的“匪”直接訓(xùn)讀為“非”也無問題，但《正義》對此3 例的文意疏解未見允當(dāng)，職是之故，清儒王念孫父子尋求別解，提出假借為“彼”的說法。且不說屬于“微”部的“匪”與屬于“歌”部的“彼”通假是否符合上古時期的通假原則，若將此3 例“匪”字釋讀為“彼”，則這種用例僅見于通假字“匪”而不見于《詩經(jīng)》中也常見的“彼”字，更不見于先秦其他文獻(xiàn)，殊為可疑。揚(yáng)子《法言》有1 例“匪A 匪B”結(jié)構(gòu)式，可為《詩經(jīng)》此3 例的正確釋讀提供啟發(fā)：

（13）或曰：太上無法而治，法非所以為治也。曰：鴻荒之世，圣人惡之，是以法始乎伏犧而成乎堯。匪伏匪堯，禮義哨哨，圣人不取也。（揚(yáng)雄《法言·問道》）

例（13）近人汪榮寶（1987：119）釋“哨”為“莦”，謂“禮義莦莦”猶云“治道榛蕪耳”。如此則“匪伏匪堯”在此語境中顯然不能解釋為“既不是伏犧也不是堯”，而應(yīng)解釋為“無論是伏犧還是堯”，如此才先后文意貫通暢達(dá)。值得注意的是《法言》此例所使用的“匪A 匪B”結(jié)構(gòu)式顯然是受到《詩經(jīng)》的影響。上引例（11）《鄭箋》疏解詩義云：“言雕鳶之高飛，鯉鮪之處淵，性自然也?！庇纱送浦?，“匪鶉匪鳶”“匪鳣非鮪”均應(yīng)如《莊子·則陽》之“非言非默”及揚(yáng)子《法言》之“匪伏匪堯”，釋讀為“無論是鶉還是鳶”，“無論是鳣還是鮪”，如此才契合詩意。

回頭看《簡二》及《上博四·曹沫之陳》之“非山非澤”，我們認(rèn)為劉洪濤所引高佑仁（2005）的說法才是正確的釋讀，高先生將“非山非澤”釋讀為“無論是山還是澤”。如此釋讀，“非山非澤”表達(dá)周遍性范圍，正與后文“亡又（有）不民”相契合?！巴鲇郑ㄓ校┎幻瘛蓖ㄟ^雙重否定表達(dá)周遍性肯定。上引例（12）后文有“率”字承接，“率”是范圍副詞，表示總括，也是周遍性肯定之義。

3.從《簡二》暨上博簡看“曹沫”之名

《左傳·莊公十年》記載曹劌助魯莊公敗齊師事，顯示曹劌乃是春秋早期一位優(yōu)秀的軍事家。又《公羊傳·莊公十三年》記載魯莊公與齊桓公會盟于柯之事，事涉曹子：“莊公將會乎桓，曹子進(jìn)曰：‘君之意何如？’莊公曰：‘寡人之生，則不若死矣！’曹子曰：‘然則君請當(dāng)其君，臣請當(dāng)其臣。’莊公曰：‘諾。’于是會乎桓。莊公升壇，曹子手劍而從之。管子進(jìn)曰：‘君何求乎？’曹子曰：‘城壞壓竟，君不圖與？’管子曰：‘然則君將何求？’曹子曰：‘愿請汶陽之田?！茏宇櫾唬骸S諾。’桓公曰：‘諾。’曹子請盟，桓公下與之盟。已盟，曹子摽劍而去之?！薄豆騻鳌反颂幩d曹子要盟之事，在《穀梁傳》里則直書“曹劌之盟”，可知《公羊傳》此處之曹子即曹劌。

《史記·刺客列傳》將曹沫列為先秦刺客之一，所載曹沫事跡與《公羊傳》略同，此不贅述。唐司馬貞《史記索隱》首認(rèn)曹劌、曹沫為一人，《索隱》曰：“沫音亡葛反?！蹲髠鳌贰斗Y梁》并作‘曹劌’，然則沫宜音劌。沫、劌聲相近而字異耳?！卑础端麟[》之意，曹沫與曹劌實(shí)為一人，而曹沫之沫，本音亡葛反，因《左傳》《穀梁》并作“曹劌”，則沫當(dāng)音劌?！端麟[》指認(rèn)曹沫、曹劌為一人，即源自《公羊傳》與《穀梁傳》，而《戰(zhàn)國策·燕策三》則云“曹沫之與齊桓公”，其言曰：“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之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彼霾苣录础豆騻鳌分茏右耸??！端麟[》之持論有此淵源，故后人對曹沫與曹劌為一人沒有異議，按《上博四·曹沫之陳》整理者李零（2004：241）的說法，“前人對曹沫即曹劌從無異辭”，認(rèn)同曹沫與曹劌為一人，就產(chǎn)生一個問題，沫為明母月部字，而劌乃見母月部字，兩者韻同而聲異，一屬唇音聲母，一屬喉牙音聲母，相去甚遠(yuǎn)。何以一人之名而文獻(xiàn)記載如此懸殊？

在傳世文獻(xiàn)里，《史記·刺客列傳》曹沫之名本于《戰(zhàn)國策》?！稇?zhàn)國策》成書較晚，且經(jīng)過西漢劉向整理，而《上博四·曹沫之陳》及安大《簡二》所收《曹沫之陳》，曹沫之名有多種寫法，但大抵不出“蔑”字表里，或直書“蔑”字，或書從“蔑”得聲之字?！懊铩睘槊髂冈虏孔郑c沫同音，由此可知《戰(zhàn)國策》《史記》“曹沫”之名在戰(zhàn)國早期已流行于楚地。

曹劌之名見于《左傳》與《穀梁傳》，而曹劌之名在《呂氏春秋·貴信》里又寫作曹翙。按《呂氏春秋·貴信》所敘曹翙事跡與《公羊傳》所書曹子之事及《穀梁傳》所書曹劌之事稍有出入，但大抵相同：“齊桓公伐魯。魯人不敢輕戰(zhàn)，去魯國五十里而封之。魯請比關(guān)內(nèi)侯以聽，桓公許之。曹翙謂魯莊公曰：‘君寧死而又死乎，其寧生而又生乎？’莊公曰：‘何謂也？’曹翙曰：‘聽臣之言，國必廣大，身必安樂，是生而又生也；不聽臣之言，國必滅亡，身必危辱，是死而又死也?！f公曰：‘請從?！谑敲魅諏⒚耍f公與曹翙皆懷劍至于壇上。莊公左搏桓公，右抽劍以自承，曰：‘魯國去境數(shù)百里。今去境五十里，亦無生矣。鈞其死也，戮于君前?！苤?、鮑叔進(jìn)。曹翙按劍當(dāng)兩陛之間曰：‘且二君將改圖，毋或進(jìn)者！’莊公曰：‘封于汶則可，不則請死?！苤僭唬骸缘匦l(wèi)君，非以君衛(wèi)地。君其許之！’乃遂封于汶南，與之盟?！庇纱丝芍芰櫦床軇ァＡ櫈闀阅冈虏孔?，與劌韻同而聲相近，皆為喉牙音聲母。

綜上，曹沫之名在傳世文獻(xiàn)及出土文獻(xiàn)里有兩系，一系為明母月部字，最早見于上博簡之《曹沫之陳》及安大《簡二》之《曹沫之陳》，其后《戰(zhàn)國策》及《史記》因之。另一系為喉牙音聲母月部字，最早見于《左傳》，《穀梁傳》《呂氏春秋》因之。

此兩系名稱之別，應(yīng)與方言差異有關(guān)。上博簡與安大簡皆為楚地竹書，反映的是戰(zhàn)國時期楚地方言的說法，而《戰(zhàn)國策》《史記》皆為西漢人整理、撰寫，漢興于楚，漢人遵楚音，不足為奇?！蹲髠鳌贰斗Y梁傳》之作者皆為魯人，所反映的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魯?shù)胤窖缘恼f法?！秴问洗呵铩返淖髡吆茈s，《貴信》篇的作者或與齊魯方言有關(guān)。

劌（翙）之與沫（蔑），韻同而聲異，一人之名有此差別，且聲母相去甚遠(yuǎn)，雖與方言有關(guān)，亦須求其本末。李方桂（1980）構(gòu)擬上古音系之聲母系統(tǒng)，提出清鼻音*hm-假說，這一假說得到學(xué)術(shù)界的廣泛認(rèn)可（潘悟云，2000；鄭張尚芳，2003），已成定論。我們認(rèn)為“劌（翙）”與“沫（蔑）”的糾葛即與李先生所構(gòu)擬的這個清鼻音聲母有關(guān)。李先生提出清鼻音假說，所依據(jù)的主要是明母字與曉母字諧聲的材料?！皠ァ睘橐娔缸?，但《呂氏春秋·貴信》所作“翙”乃曉母字。且“劌”“翙”皆從“歲”得聲，“歲”字《說文》段注本從“戌”聲，而“戌”字“從戊、一”，“戊”為明母字。此外，與“沫”字形極近的“沬”字是曉母字，而從“未”得聲，“未”是明母字。雖不敢妄斷《戰(zhàn)國策》《史記》曹沫之沫字為“沬”字之誤，但“沬”為曉母而從明母之“未”得聲，值得參考。據(jù)此，曹沫之名，原初應(yīng)為*hmaad(s)，在不同方言里其聲母發(fā)生了分化，楚地方言保留了鼻音，而齊魯方言則失去鼻音特征而演化為喉牙音聲母。值得注意的是《簡二》曹沫之名有一個寫法是“蔑”頭下從“勿”，“勿”是明母字，而從“勿”得聲之“忽”“惚”“笏”等皆是曉母字。據(jù)此，在戰(zhàn)國早期楚地方言里，曹沫之名仍讀*hmaad 也未可知。所謂禮失求諸野，楚地方言較齊魯方言，保留更古的讀音，這是非?？赡艿摹Ｃ献釉I楚人陳良為“南蠻鴂舌之人”，即或與楚人多古音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