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雪婷
(吉林師范大學博達學院,吉林 四平 136000)
日常生活中,人與人彼此賴以維系的交流紐帶便是語言。它是一種工具:語言的社會功能并不止這一個,但交際功能是它最根本的功能。在人們發(fā)生交際語言行為過程中,當觀點、立場、原則等趨向一致時,則交際結果是和諧完滿的;反之則會產生沖突,甚至會造成會話雙方不歡而散,結果往往呈消極狀態(tài)。因此,在交際過程中,采取什么樣的說話方式和說話策略就異常重要。近年來國內外很多語言學者就言語交際過程中體現(xiàn)的會話原則和策略進行了廣泛的研究討論,從語言學和語用學、民俗學等多角度分析均有學術突破。但交際過程中的話語沖突,國內研究鮮有專著論述,“關于專門的沖突性話語和沖突性言語事件卻有限”,代表作有冉永平的《沖突性話語的語用學研究概述》,趙英玲的《沖突話語分析》和陳翠、袁林《關于產生沖突性話語成因的探討——〈漢語交際中的沖突性話語研究〉》以及酈琿的《沖突性話語生成機制的語用分析》等[1]。
沖突性話語屬語用學交際范疇,它是人們語言交際過程中不可避免的,只要有人的語言活動,我們就要交流表述自己的觀點原則,一旦交談雙方出現(xiàn)意見相左,那么就會出現(xiàn)沖突;此外,就沖突性語言的藝術性角度,它同樣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起著重要作用:小說情節(jié)的高潮需要沖突性話語來推動;人物的塑造靠它來體現(xiàn);戲劇語言的表述也需要它縱深。作為一種話語,它涉及的范圍比較多樣,我們不能僅僅依靠傳統(tǒng)的語言學來看待它,更應從語用學、心理語言學等多角度去分析研究。本文從語用學角度結合社會交際中會出現(xiàn)的可能性情境等來研究戲劇《傾城之戀》中的沖突性話語。
何謂沖突性話語?Grimshaw(1990)把沖突性話語稱為Conflict talk ,Eisenberg 和Garvey ( 1981)把它稱為Adversative episode;Schiffrin(1985) 將 話 語 沖 突 稱 作“Oppositional Argument”,而冉永平教授認為:所謂沖突,就是群體之間或個體之間因其見解、利益、原則、目的等不同所引發(fā)的某種抵觸或爭論狀態(tài);而沖突性話語就是說話人和聽話人之間因意見分歧在用語上所引起的某種對立或爭執(zhí)狀態(tài),這是一動態(tài)過程[2]。
“沖突性話語”作為一種言語行為表現(xiàn)出不同層次里人們的自我需求、不同的價值觀、不同的理念原則等,客觀反映交際雙方所處的社會地位。當無法用緩和方式解決問題或另一方不會妥協(xié),那么沖突性言語行為將成為說話雙方為維護尊嚴或捍衛(wèi)某種利益的交際語用工具。關于沖突性話語的發(fā)生,其根本原因在于矛盾,當然,導致說話雙方會產生這種語言行為的原因還有其他,秦俊香教授將其歸納為三點:理念沖突、欲念沖突和性格沖突。該如何理解以上三點,本文將已經改編為話劇的《傾城之戀》為例。
《傾城之戀》是張愛玲把原著改編為四幕八場的話劇,1944 年12 月在上海新光大戲院上演,改編后的劇本與原著相比,情節(jié)更為緊湊,語言更加貼近人物形象,劇本中的沖突性話語充分發(fā)揮其作用,它將流蘇和白家人的矛盾、流蘇與范柳原的爭執(zhí)以及和薩黑夷妮的矛盾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三太太:“那也得招呼六妹一下,這事還得四弟出面?!?/p>
四爺:張口欲言,被四奶奶攔住了。
四太太:“哎哎哎,你是什么東西,整天只知道狂吃亂嫖的,家里有事輪得到你說話么?”
四爺:“我……”
四奶奶:“你你你,你什么?人家都不把你當人看,你還逞什么啊?”
三奶奶:“四弟妹,話不能這么說,四弟他……”
四奶奶:“呦,合著我罵自個兒男人也得讓三嫂你教我?”
這段對話是白家三嫂和四嫂關于六姑子流蘇去留展開,兩個嫂子都不希望流蘇繼續(xù)留在白家“白吃白喝”,讓她回已經離了婚的夫家守寡。這段對話本身就能體現(xiàn)兩個嫂子的欲望,為了維護自己在白家的利益,希望流蘇盡快離開,但兩個人卻都不想開這個口,得罪人不說,最主要的是有可能會使自己利益受損,于是一段爭論最后演變成微妙的沖突。四奶奶表面上用十分粗魯?shù)恼Z言貶損丈夫四爺,側面是說給三奶奶聽,而三奶奶見自己利益受損,本能想反駁,可誰知四奶奶直接采取沖突性話語“合著我罵自個兒男人也得讓三嫂你教我?”進行抗議,意思是,“我的丈夫只能聽我的話”。本來,兩個人都是為了維護她們共同的利益,并且有共同的目標——驅趕白流蘇,但就誰去和六妹談這敏感而不討好的事,兩人在欲念、想法上發(fā)生沖突,而又沒有誰主動退讓,爭執(zhí)無法避免,沖突性話語隨之而來。除了欲念、理念沖突會導致沖突性話語的產生,性格原因在語言交際過程中也有可能導致沖突:
四爺:“金嬋想學跳舞。”
四奶奶:“跳舞?反了她了,你應允她了?”
四爺:(沉默著)
四奶奶:“哎呦,這男的女的摟在一起,成個什么樣兒?。侩y不成你想女兒學成你那樣?你……”四爺:“徐太太來做什么?”
四奶奶:(噎住了一口氣,咳嗽著)“你是成心噎死我啊!”
通過這段對白,顯然四奶奶在和丈夫就女兒學習跳舞的協(xié)商問題最后升級成一場話語沖突,除了雙方的觀念不同,還有就是性格差異。四奶奶強勢、自私霸道,展現(xiàn)出一個蠻不講理的市井潑婦形象;而四爺,毫無男子氣概,懦弱溫吞的性格把自己處處瑟縮在妻子的陰影之下,這樣的性格形成強烈的反差,男弱女強,勢必導致在日常交際過程中夫妻倆的話語模式是妻子發(fā)出指令,丈夫要毫無條件的服從,稍作“反抗”就必然致使另一方的不滿。正如在上述商討中,四奶奶無意于女兒學跳舞,但是四爺希望能滿足女兒的要求,更重要的是女兒提出跳舞是想象自己一樣做個新派人,他覺得被女兒所肯定和崇拜,所以面對強勢的妻子依舊提出女兒的要求,并且在被妻子鄙夷地反駁后,他并沒有如妻子所想的那樣放棄,也沒有繼續(xù)爭執(zhí)而是顧左右而言他,說了句“徐太太來了”,從側面表示自己的“不妥協(xié)”,四奶奶沒有聽到如期的順從話語,覺得自己面子掃地必然會動怒,從而引發(fā)接下來的小沖突。
影響言語交際的因素有四個:場景、話題、參與者、角色關系。場景環(huán)境的多變性,話題的復雜性,參與者、角色的層次不同等都或多或少地影響交際言語行為的順利與否,但影響言語交際的最主要因素還是語言行為的支配者,發(fā)生會話的主體人[3]。
從哲學的角度來研究交際言語行為,從言語行為的發(fā)生到結束,矛盾會貫穿始終,無法被消滅,它是動態(tài)的。那么當它突破了量的積累,一定會發(fā)生質變,而處在量變與質變的臨界點就會產生言語沖突。沖突性話語具有兩面性——負面性和正面性。會話的雙方主體都希望在沖突性話語無可避免時,能夠通過其他方式使言語沖突緩和,也就是達到沖突性話語的正面效應,那么人們就一定要明確沖突性話語的模式是怎樣的,從而采取相應的言語策略。本文以話劇《傾城之戀》為例,按照趙英玲教授的“結構分析法”,分別從啟始話步和結束話步探討沖突性話語的模式構成。
話步是話的基本單位,一次發(fā)言中一個話題。可以是一個詞一個短語一個句子,它可以由一個或多個言語行為構成。啟始話步是沖突性話語中最常見的一種結構。它包括三種模式:表態(tài)性陳述—否定性表態(tài);指令—拒絕;煽動性發(fā)問—對抗性應答。
三爺:上海那邊,今兒打槍,明兒放炮,弄得人心惶惶,我想……流蘇你是聰明人,范先生對你那么好,你就……
流蘇:“就算是一家人,做媳婦的胳膊肘也不能朝外拐,謀夫家的財,好讓娘家的人盤去,做金子做股票,錢盤光了還不算,臨了還是派了一 身的不是?!?/p>
三爺:“如今你身份不同了,三哥求到你頭上了,你可以一雪前恥,在我面前好好抖抖你大小姐的面子啦!”
流蘇:“你?。?!你這是什么話!”
三爺:“什么話?人話!現(xiàn)在上海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我本盤算著你去和范先生說一下,把媽她老人家接過來,過幾天清凈日子,你……你倒好,攀了高枝就忘了狗窩,你,算你狠!”
上述對話發(fā)生的場景在香港。白家落魄,三爺企圖再次通過流蘇得到其情人范柳原的幫助,以解生意上的燃眉之急,但是被流蘇拒絕了。這段對話體現(xiàn)了啟始話步中的“表態(tài)性陳述—否定性表態(tài)”模式,進入交際語言行為的雙方要表達自己對某一事件的看法和態(tài)度,當陳述的一方先闡述自己的觀點,但卻被對方否定反駁,基于對利益或面子的維護,可能導致沖突的發(fā)生。因此,當流蘇通過白家三爺?shù)年愂雒靼琢怂囊鈭D,但過往的種種境遇讓流蘇心寒,流蘇更是因為不贊同以三哥為典型的“白家心理”——婚姻只是獲取金錢的階梯,尊嚴不重要,因而流蘇拒絕了三哥的提議,進而導致兄妹二人的矛盾升級[4]。
此外,上述對話還可以體現(xiàn)啟始話步中的另外一種模式即“指令—拒絕”模式。白家三爺表面上是一種“央求”的陳述語氣,但通過劇本追溯流蘇在白家的過往可知,流蘇自離婚后回到白家便不受哥嫂待見,處處看人臉色,無論做什么事情都是被要求,因而白家上下與流蘇日常的交流模式就是“指令—順從”式,作為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棄婦就沒有拒絕別人要求的權利。因此,白家三爺再次對流蘇發(fā)出指令——要求流蘇跟了范柳原,以幫助白家擺脫債務困境,但流蘇不想再為利益而踐踏自己的尊嚴,更不想為了勢利的哥哥做違心的事,于是沒有順從。說話的雙方,一方發(fā)出指令,另一方要么表態(tài)服從要么拒絕,那么按照趙英玲教授的沖突性話語解構理論原則,對指令拒絕則是采取了不可取解構,因而導致雙方話語沖突。
啟始話步是沖突性話語的基本構成,由它可以分析出沖突導致的因果及必然性,從而使人們在言語交際行為中明確如何采取語言策略避免。此外,沖突性話語還包括另一個很重要的組成模式——結束話步。
前文已提到沖突性話語的雙重性,即負面性和正面性。以上所探討的構成模式皆體現(xiàn)的是負面性,爭論雙方沒能達成話語交際和諧,反而致使關系緊張,矛盾升級。那么,如何能達到其正面性?所謂正面性,就是指發(fā)生沖突的雙方愿意達成和解做出退步,以使會話回到和諧狀態(tài),或即使沖突發(fā)生,并沒有使雙方關系緊張而是通過激烈地爭論彼此更了解對方,關系更加密切。那么這種語言現(xiàn)象就可歸結到沖突性話語的第二個組成部分——結束話步。結束話步包括以下幾種模式:屈服順從式、不分勝負式、和解讓步式和第三者介入式等。
四太太:“呦,合著我罵自個兒男人也得讓三嫂你教我?”
三太太:“雖說大家是分房過日子……可爺們兒家是靠臉面吃飯的……爺們兒家出去還怎么做人?”
四太太:“呦,我忘了三嫂是主家的了!”
三太太:“四弟妹,前幾年你主家的時候,要是有人壞了規(guī)矩,你會依她么?”
四太太:“咳!我們現(xiàn)在議那個掃把星,怎么說到規(guī)矩上去了……”
這段對話體現(xiàn)了沖突結束話步中的“不分勝負式”。當會話雙方就某個問題爭執(zhí)不下,結果只能有兩個:其一是爭執(zhí)仍然繼續(xù),直到對方接受自己的觀點;其二,經過反復爭論仍無法解決問題,達不到會話雙方預期的交際目的,再爭論也毫無意義,所以不如停止,冷處理,以結束話語沖突。白家的三奶奶與四奶奶為了自己的私利都想趕走白流蘇,問題是誰都不想主動去接這個“燙手的山芋”,于是有了上面的爭論。但是幾番爭執(zhí)沒有好的解決辦法,四奶奶因理虧不想再繼續(xù)爭執(zhí),故馬上轉移話題以此結束沖突。
范柳原:“書上說精神戀愛的結果往往是結婚,你看我會么?”
白流蘇:“我怎么會知道?”
范:“可我覺得婚姻有時就是長期賣淫?!?/p>
白:“你……”(敲門聲突然傳來)
徐太太:“六小姐,范先生,怎么……”
上述對話反映了交際雙方不同的心理,流蘇渴望婚姻,以旁敲側擊的方式提點范娶她,而范似乎不愿忠于婚姻,雙方的婚戀觀出現(xiàn)偏差就此展開爭論,矛盾隨著范柳原對婚姻的一番評論而加大,造成兩人不愉快,沖突即將爆發(fā),這時出現(xiàn)了第三方徐太太,打斷了兩個人的爭論。這種情況就是屬于結束話步中的“第三者介入式”,當會話雙方因意見不合發(fā)生爭辯,沖突即將爆發(fā)或已經開始,隨著第三方的介入或突然出現(xiàn)使爭論雙方不得不顧面子而停止沖突[5]。
沖突是日常人們交際活動中不可避免的言語行為,它發(fā)生的根本原因是貫穿于不同情境、不同人群以及有人參與的包括家庭生活在內的社會活動中的矛盾。沖突性話語形成的原因、它的構成以及解決策略是語用學、社會語言學等學科重要的研究課題。造成沖突性話語的原因是多樣的,觀念、目的、利益等;它由啟始話步、沖突話步和結束話步構成。沖突性話語在戲劇文學中對情節(jié)的推動、人物性格和形象的塑造發(fā)揮著很大作用[6]。
沖突言語行為、非言語行為在日常交際中具有兩面性,而我們往往只注意到它消極的一面,即在爭論過程中所違背的面子理論、禮貌原則等分裂性,卻忽視了它解決矛盾的策略、融合性、趨向性等正面效應。因此,沖突性語言規(guī)律還有很多奧秘需要進一步探索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