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智慧
本文擬就其中的毛鄭異同問題再作辨析,尤其擬在考察歷代學人是如何認識此一問題的基礎上,借助清代公羊學開山莊存與的視角,重新思考毛鄭在名物訓詁之外的異同所在。并對此一問題所連帶的《詩經》經學旨趣略作探求,以求證于方家。
如上所述,毛鄭異同問題,主要出現于兩個時段:一是從東漢末鄭玄箋《詩》開始,到唐初孔穎達疏《詩》調停毛鄭為止;二是從清代乾嘉學者復興漢學,毛鄭問題隨之再現開始,一直延續(xù)到當代的學術研究中。以下分別作一觀察。
可見《詩經》學史上的毛鄭異同,其實主要是由王肅挑起的。王肅首開申毛難鄭之學,遂使后學紛紜辯詰,成一大公案。至唐孔穎達奉旨修定《毛詩正義》后,爭論方得以稍息。今日尋檢《隋書·經籍志》及《經義考》等書,所能查考到唐前討論毛鄭異同問題的著作,除《總目》道及的王肅、孫毓、王基、陳統(tǒng)四人外,尚有劉璠《毛詩義》《毛詩傳箋是非》、劉孝孫《毛詩正論》等。史志中著錄的其他著作,如謝沈《毛詩釋義》、韋昭等《毛詩答雜問》、楊乂《毛詩辯異》等,或亦涉及毛鄭異同問題,然而這些著作均已亡佚,且苦于史無明征,故難以遽下斷論。
清人馬國翰的《玉函山房輯佚書》中,對上述王肅、孫毓、王基、陳統(tǒng)四人的著作均有輯本,雖多系零章斷句,但一鱗半爪依舊可為繼續(xù)討論諸人從何種角度來看待毛鄭異同提供依據。概而言之,他們眼中的毛鄭異同主要局限在訓詁、禮制、異文、篇旨四個方面。所謂訓詁,即是毛鄭對詩篇中某一名詞的訓詁異說,此乃四人輯佚著作中的主要部分;禮制,主要關注者為禮學的名物制度,而未見討論其背后的禮義;異文,是對經文中常見的不同來源的異字,有不同采納;篇旨,一般是因對各詩《小序》的不同詮解,帶來對詩篇歷史背景及旨意的不同理解。如《小雅·甫田》“倬彼甫田,歲取十千”一句,毛《傳》云:“甫田,謂天下田也。十千,言多也?!编嵭豆{》云:“甫之言丈夫也。明乎彼大古之時,以丈夫稅田也。歲取十千,于井田之法,則一成之數也?!笨梢娻嵭豆{》以古制解《詩》,所以在“甫”和“十千”上皆有異說。王肅就此稱:“太平之時,天下皆豐,故不系之于夫井,不限之于斗斛,要言多取田畝之收而已?!睂O毓評之曰:“凡詩賦之作,皆總舉眾義,從多大之辭,非如記事立制,必詳度量之數?!μ铩q下篇言‘大田’耳。言歲取十千,亦猶《頌》云‘萬億及秭’,舉大數,且以協句。言所在有大田,皆有十千之收。推而廣之,以見天下皆豐?!笨梢娭T人就禮制與訓詁各逞異見。
現存四人的輯佚文字,大體皆與上引狀況類似,不再枚舉。就其總體而言,不論是訓詁、禮制,還是異文、篇旨,其著眼點皆未超出名物度數之外,而缺乏義理、大義等宏旨的關懷。是王肅諸人原本即無此類關懷,還是現存佚文過少不足以獲睹此類內容?或是受限于《詩經》原本即多鳥獸草木之名,所以多訓詁考據的內容?抑或受限于現在保存這些零章斷句的《毛詩正義》《經典釋文》等書的固有寫作體例,即援引以上諸人的著作,原本即不是為了探討這些著作的宏旨大端,而是為了給自己的著作節(jié)抄資料,因此難免取其碎義而遺其大端?可惜目前文獻亡佚過甚,以上推測均難以落實。
我們注意到,王肅與鄭玄立異的目的,是要在朝廷的學術宗主上有所改變,并且最終使其學說立于學官。如果僅僅是在名物訓詁等枝節(jié)問題上與鄭玄爭勝,而沒有自己在宏旨大端上的精神意趣,恐怕難以達此目的。揆諸王肅所善的“賈、馬之學”中的賈逵,也曾在立學官問題上為了興《左氏》奪《公羊》,特“擿出《左氏》三十事”與《公羊》一一作細部比較,但他最終擊敗《公羊》的著力點,卻是透過這三十事看到的“《左氏》義深于君父,《公羊》多任于權變”這一更為宏闊的總結。所謂“義深于君父”,即看重《左氏》的論說可在維護王權統(tǒng)治上一展身手。因此我們更傾向于相信王肅的立說也當有更大的宏旨在,可惜史缺有間,今日在此一方面無法繼續(xù)作更多追究。
不過,有一點需要指出,及至毛鄭異同問題再次在學界興起的清代后期,學人所見唐前關于此一問題的爭論材料,并不比今日更多,亦不過是上揭諸書的輯佚文而已。同樣,他們所能見到的王肅等人所爭論的毛鄭異同,也都局限在上揭的訓詁名物等細節(jié)之上,而看不到在更為宏觀的整體義理方面的歧異。再加上乾嘉漢學復興所塑造的知識范式在學界廣為流布,更讓諸人對毛鄭異同的解讀僅局限在訓詁考據方面。
以上著作,除專門討論毛鄭異同者外,還有部分是因為更加全面地討論《毛詩》問題而自然涉及毛鄭異同的??梢钥闯?,從戴震和程晉芳開始,一直到后半生已進入民國的范迪襄為止,這些著者的寫作時間跨越了整個清代后期,且其撰著明顯受到了乾嘉漢學的影響。通觀這些著作,它們有一共同特點,即將毛鄭異同首先看作名物訓詁的差異,而寫作目的即在于辨別這種差異并評判高下,如沈鎬自述作意云:
《箋》與《傳》多異義,《正義》亦時有與《傳》《箋》歧異處,后儒或申毛,或右鄭,執(zhí)成見者不免遷就回護之處,好異趨者更多紛歧錯出之談?!贾饕浴缎颉妨x、參以諸說,而為之解,有從《傳》者,有從《箋》者,有《傳》《箋》本同因《正義》歧之而合之者,有《傳》《箋》本異因正義混之而析之者。
客有善說《詩》者過余,曰:“孔子論‘《詩》三百,一言以蔽曰思無邪’,果何以為‘無邪’?‘誦《詩》三百,授之以政’,果何以能‘達’?使于四方,果何如而能‘專對’?且何為而‘興’?何為而‘觀’?何為而‘群’?何為而‘怨’?何為而‘事父’‘事君’?豈徒精審于聲音訓詁之間、辨別毛鄭異同之數,遂足以盡《詩》之教乎?”余默無以答。
訪客的關注點,明顯出離了漢學家的思考范圍,否則焦循怎會對《論語》中記載夫子論《詩》的這些大關大節(jié)竟“默無以答”。在思考一夜之后,焦循心有不甘,第二天主動去找訪客,給出的回復卻是:詩本性情,緣于感發(fā),而“訓詁之不明則《詩》辭不可解,必通其辭而詩人之旨可繹而思也。《毛詩》精簡,得《詩》意為多,鄭生東漢,是時士大夫重氣節(jié)而溫柔敦厚之教疏,故其《箋》多迂拙,不如毛氏,則《傳》《箋》之異不可不分也”。這顯然又回到了漢學家習慣的“訓詁明則義理明”的老路之上,其本質是以訓詁為先,義理為后,流衍所至,則難以避免以訓詁取代義理的暗果。如此回答不過是原地打轉,在認識模式上并無任何超脫之處,也并沒有真正回應訪客“豈徒精審于聲音訓詁之間、辨別毛鄭異同之數,遂足以盡《詩》之教乎”的質疑。然而即使是這一回答,也竟然是焦循思考一夜后的結果,可見對《詩》何以為教的大義理解,確實出離了漢學家的日常認知范圍。焦循自言此番解釋“客以為然”,我們僅能將其視作訪客不愿繼續(xù)多談的敷衍之詞了。
作為“學貫六藝”的著名經師,莊存與曾以《詩經》為其科考專經?,F存他在此一領域的專著為《毛詩說》四卷。該書總體傾向宗《序》申毛,而對鄭玄和朱熹則多有批評。
我們知道,歷來《詩經》闡釋別分二途,《四庫全書總目》云:“蓋文士之說《詩》,多求其意;講學者之說《詩》,則務繩以理?!睋Q言之,即歷來學者治《詩》,重心不同,有偏重其文學性者,有偏重其經學性者,而莊存與是從經學視野來看待《詩經》的,認為其與政教緊密相連,其《毛詩說》即主要圍繞圣王、治身、治家、治國等問題展開論說,含有勸諭人君納于軌范的意圖。以下即對此類大旨略作剖示,以為后文討論基礎。
莊存與同時強調人君當敬學親師而遠離婦寺。如衛(wèi)惠公童年繼位,《芄蘭》一詩刺其驕而無禮,莊存與將之歸為教育,稱“能不以師保奉之,俾日知其所未知,日習其所未習乎!不我知,則必知其所不當知。不我習,則必習其所不當習”,并稱“敬學親師,人君之盛節(jié)也”。在解說《瞻卬》一詩時,莊存與更稱人君當與婦寺保持距離,以為若唯婦寺之人是崇是奉,棄先王之教誨,則婦寺肆其蠱媚,降亂階厲,其國不得有公卿大夫,而國亡無日矣。
再如,治家問題?;始屹F胄,由于父母、兄弟、后妃、子女等人都處于權力核心,向來與國家的長治久安密切相關。莊存與在《毛詩說》中僅論及前三者。對于父母,莊存與突出親睦和合,稱“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主張即使不見待于父母,也應隱忍含受,自求己過。故他贊賞《小弁》“心之憂矣,云如之何”一句的親而不怨基調,以為“有親其父母之道”。對于兄弟,則主張友愛,而不需責之以道。如“周室世以《常棣》為家法”,而周襄王、周惠王卻不用周公、召公遺法,致使兄弟父子相殘,“王室愈卑”。莊存與以為,作為元首,當居尊覆下,人君與兄弟,本是根同生、枝同榮者,若“宗族先落,則公從之”。
再如,治國問題。治國乃人君本務,莊存與在《毛詩說》中,著重從任賢受諫、善待功臣、崇學養(yǎng)士、養(yǎng)民慎戰(zhàn)等幾個方面進行闡說。《兔罝》之“赳赳武夫”,莊存與以為:“武夫非一節(jié)之士,必大度之主,然后能尊顯之矣。”并認為,“世非無深慮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盡忠拂過者,多忌諱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為戮沒矣”,凸顯進諫之難。君主不能寬容大度,就會造成“君臣朋友,雷同相從,一有持異議者出于其間,如惡藥石而保疾疢也,弗之味也,不和莫甚焉。物情由是去,而神明所不歆饗也”。職是之故,莊存與嚴詞批評疏遠賢臣而導致的國家衰亂,他認為:“君,天也。國有斯臣,而使不得志以去,君誰與為國矣?!辈⑶抑鲝埳拼_國功臣之后,贊賞后世守文之君對功臣子孫續(xù)舊不廢的做法。
在莊存與的經說體系中,教民、養(yǎng)民是非常重要的關注焦點。如對“鳧鹥在涇”一句,他舍棄毛公、鄭玄及朱熹之解,而獨抒己見,認為所謂“鳧鹥”,乃指“大平君子”之民。鳧鹥為水中沙洲之鳥,來去靡定,以喻民人不恒所依,但也不被拘縛。莊存與言:“是故先王畜民,聚散而不離其所主,德也;浮沉而不失其所性,教也。德以懷之,民莫不懷;教以正之,民莫不正。夫民之系于君子,非一世矣。”故以德教蓄民,民有歸附之志,而神降之福也。正是因此,對于勞民傷財、有妨民命之舉,如戰(zhàn)爭、勞役等,莊存與多持批評態(tài)度,如《何草不黃》一詩,即依照毛《傳》,突出“征夫彌苦”之意。
總之,由于《春秋正辭》非凡的學術水準,莊存與在后世主要被看作是公羊家而受到尊崇。然而他個人最為自得的,卻并非其《春秋》學,而是他的《詩》《書》之學,弟子邵晉涵亦以為莊存與在諸經之學中,以“《詩》《禮》居要”。莊存與之所以對其《詩經》學如此自信,其弟子之所以有如此觀感,似乎均說明莊存與的《詩》說中是包含有某些超越時流乃至古人的個人心得的,因此才值得他們特地表出。由上文的梳理可見,莊存與對《詩》旨的闡說,不論是樹立圣王榜樣,還是教導人君治身、治家,其最終目的仍在于治國。所有這些闡說,雖然披著經典的外衣,但皆從國家政教的大方面著眼,體現出西漢董仲舒式儒生議政的宏大格局,故顯得正大堂皇。莊存與的此一獨特視角,固然因其作為師傅,以教授皇子明白立身行事和治國理政的道理為首要任務,而不可能不以大義為先,名物為后,但也為我們重新思考《詩經》的經學旨趣提供了契機。我們知道,莊存與的職業(yè)地位,恰與西漢王式相當。當年昌邑王劉賀繼位后因荒淫無道被廢,昌邑舊臣亦被連帶追責,師傅王式系獄當死,“治事使者責問曰:‘師何以亡諫書?’式對曰:‘臣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嘗不為王反復誦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嘗不流涕為王深陳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諫,是以亡諫書。’”王式習《魯詩》,可見在他眼中,《詩經》既非吟詠性情之具,亦非訓詁考據之田,而是與王朝的政教得失、興衰治亂密切相關,這顯然與莊存與更為接近。不得不說,他們這樣的《詩》學視野,在漢代之后是并不多見的。
正是從這樣的視野出發(fā),莊存與對毛鄭異同別有看法,他申毛難鄭的根本原因,還是因為遵從毛《傳》可得經學之大,關懷政教之本,而遵從鄭《箋》,僅能在名物訓詁、禮制度數上做紙面文章,而忽略了這些他認為更為根本的方面。
如《桃夭》一詩,《小序》稱“《桃夭》,后妃之所致也。不妒忌,則男女以正,婚姻以時,國無鰥民也”,突出后妃德化。其中“之子于歸,宜其家人”一句,毛《傳》以為:“一家之人盡以為宜?!倍嵭豆{》卻解作:“家人,猶室家也?!笨追f達《疏》指出,此處鄭《箋》將毛《傳》的“一家之人”作了縮小化處理,即“室家,謂夫婦也”,蓋指宜為夫婦。此一解釋遭到莊存與的批評:“‘一家之人’,有親疏焉,有長幼焉,有貴賤焉,有賢不肖焉,‘盡以為宜’,亶其難哉!引此詩而申之,可以教國人,若之何舍毛而從鄭?”可見莊存與從整個大家庭的齊家著眼,認為毛《傳》的解釋引而申之,可以導向治國。然鄭《箋》卻將這一層意思完全抹殺,從大家庭退縮到宜為夫婦,這引來莊存與為何舍毛從鄭的質問。由此,透過莊存與的視角,我們也體會到在毛鄭之間,尚且存在一層名物訓詁之外的重要差別。
再如《邶風·柏舟》一詩,《小序》稱:“《柏舟》,言仁而不遇也。衛(wèi)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编嵭豆{》稱:“不遇者,君不受己之志也。君近小人,則賢者見侵害。”即鄭玄以為是詩人自己不受國君重視,因此在箋釋“耿耿不寐,如有隱憂”一句時,同樣認為是“仁人既不遇,憂在見侵害”,即詩人自己擔心被侵害。莊存與卻認為,《邶風》寫作的時代,宗周與衛(wèi)國(《邶風》為衛(wèi)詩)安然無恙,詩人“奚耿耿而不寐乎”?其憂且不能告人(“隱憂”),蓋“王道之衰,詩人以為己憂。憂君若民尚未足也,暇憂其身乎!”可見莊存與依舊從國家政教著眼,而不是從詩人一己小我出發(fā),因此他才暗自批評鄭《箋》放棄“憂君若民”而從“其身”著眼的解釋。由此,對詩中“威儀棣棣,不可選也”一句,莊存與的解釋同樣突破一己,立足家國。本句毛《傳》稱:“君子望之儼然可畏,禮容俯仰各有威儀耳?!辈]有明確“君子”是誰,是一人,是多人。但鄭《箋》明確稱:“稱己威儀如此者,言己德備而不遇,所以慍也”,即指“君子”為詩人自己。莊存與卻依從《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北宮文子引該句詩時的解釋,認為是:“言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內外大小,皆有威儀也。”不得不說,這一解釋明顯與鄭玄的關懷是截然不同的。
正是由于缺乏家國政教這樣的視野,在莊存與看來,鄭《箋》難免將毛《傳》簡質宏大的關懷,帶到鄙吝狹小里去了,這招致了莊存與的嚴詞批評。如《狼跋》“公孫碩膚,赤舄幾幾”一句,毛《傳》以為:“公孫,成王也?!奔匆詾槭敲莱赏?,但鄭玄卻認為:“公,周公也。孫,讀當如‘公孫于齊’之孫。孫之言孫遁也。周公攝政,七年致大平,復成王之位,孫遁辟此,成公之大美?!奔匆詾槟嗣乐芄珨z政遜位也。莊存與批評他說:“[《狼跋》],鄭康成以為周公讓其大美而不居,而成王之才不才,曾不一關其慮,且曰成王誅周公之官屬者。習是莠言,則奚必‘嘆息痛恨于桓、靈也’,而安樂公信乎其賢于成王矣,豈不哀哉!”鄭玄為了使該詩《小序》之說能夠自洽,故將“公孫”生硬地解釋成“周公遜遁”,而不愿將此詩句的贊美歸于成王,并且認為成王和周公這樣的圣德之間,甚至存在后世權臣與幼主之間常見的嫌隙(“成王誅周公之官屬”),這在莊存與看來,是不可以忍受的。他以為果真如此,與諸葛亮地位類似的周公,必然已經開始嘆息痛恨成王不成才了,不必等到漢末才由諸葛亮嘆息痛恨“親小人,遠賢臣”的桓、靈,這樣則成王恐怕較安樂公劉禪都不如。莊存與嘆息:這樣的《詩》學解釋不讓人悲哀嗎?
與鄭玄《箋》相反,毛公《傳》作為西漢經學昌明時代的作品,追求通經致用既是時代風習,也是當時人認為經之所以為經的本來面貌。莊存與之后,晚清學者夏炘亦注意到了毛《傳》的此一特點,他說:
程子曰:毛萇最得圣賢之意。今按,《關雎》《傳》曰:“夫婦有別則父子親,父子親則君臣敬,君臣敬則朝廷正,朝廷正則風化成?!迸c《大學》相表里?!逗德础菲安宦勔嗍?,不諫亦入”《傳》曰:“言性與天合也?!迸c《中庸》言文王之德純一不已相表里?!端哪怠贰秱鳌吩唬骸八細w者,私恩也。靡盬者,公義也。傷悲者,情思也?!睙o私恩,非孝子也。無公義,非忠臣也。君子不以私害公,不以家事辭王事。其言忠厚惻怛,可以教孝教忠,非深明《詩》《禮》之意者,不能為此言。他如《小弁》《傳》引孟子之說,《素冠》《傳》引子夏、閔子除喪見夫子之言,其余以《大學》《論語》說《詩》(見《淇澳》《伐柯》《柏舟》《無衣》《七月》《常棣》《抑》等篇),不一而足,其識不特非三家所及,恐董江都、賈長沙而外,亦罕其匹也。
以這樣的學術趨向,下視東漢章句訓詁之學,其高下異同則判然立見,這也讓我們對毛鄭異同多了一層更深刻的理解。
上揭漢學家與莊存與對毛鄭異同的不同辨析,使我們看到毛《傳》有別于鄭《箋》的一個重要經學面向,即對家國政教的關心。由此引出一更加根本的問題,即作為六經之一的《詩經》,其經學意涵到底應作何理解?毛《傳》的此一趨向,或者說莊存與等人所體貼出來的毛《傳》的解釋路徑,是出離了《詩經》本然,還是捍衛(wèi)了《詩》教家法?
實際上,按照傳統(tǒng)觀點,所謂《詩》教,僅是孔子在編訂《詩經》之后所賦予的一種義理,因此談論《詩經》的經學意旨,也只能以孔子的《詩》論為起點。不論是夫子說“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還是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倍荚谠谔崾尽对姟分笥迷谟诩覈?,這也是前文所論及訪客據此詰難焦循的根本原因。
除《論語》中此類個別的論《詩》文句之外,在《詩經》學史上最為重要的文獻,莫過于《詩大序》?!洞笮颉返恼撜f,對于把握《詩經》的經學旨趣具有綱領性的意義,有必要略作分析。其辭曰: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
引文大致包含兩層意思。筆者為討論方便,暫將之分為兩段。概括而言,第一段基本是在闡釋“詩可以觀”,即詩根于性情,通過觀察詩歌的情辭,可以知道一國政教的興衰,先王正確使用之,可以“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第二段則重在講述“詩可以怨”,即詩人以詩來陳得失、“刺上”、“風其上”,以達于事變而復歸王政之善(舊俗)。
如果仔細分析,在《大序》的兩層含義中,第一層,詩人感物吟志,而在上位者可以通過采詩來觀政,強調的主體更偏重在上位者;第二層則直接點出詩人賦詩以刺上、主文而譎諫,目的是“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即引導王者達于治理之善,強調的主體更突出詩人自己。
這兩層含義既可相通,又具有相對的獨立性,第二層含義一定程度上為第一層含義所包含,并且是其基礎。它們也都同時指向詩歌的政治功能,尤其將著眼點落在了王道、禮義、政教、風俗、人倫等宏旨方面,這一點無疑與莊存與是具有一致性的。由于詩歌是后世最基本的文學表達形式之一,《詩經》在中國讀書人的生活中也具有重要地位,使得《大序》的第一層含義不斷為人所強調,如彌合毛鄭的孔穎達在《毛詩正義序》中描述《詩》的功用時,即稱:
夫詩者,論功頌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訓,雖無為而自發(fā),乃有益于生靈。六情靜于中,百物蕩于外,情緣物動,物感情遷,若政遇醇和,則歡娛被于朝野;時當慘黷,亦怨刺形于詠歌。作之者所以暢懷舒憤,聞之者足以塞違從正。發(fā)諸情性,諧于律呂,故曰“感天地、動鬼神,莫近于詩”,此乃詩之為用,其利大矣。
可以說,孔穎達重復了感物吟志而可覘國政的舊說,這是他眼中的“詩之為用”。下逮朱子,除同樣強調詩歌“感于物而動”的特點之外,另注意到“其所以教者何也”的問題,即所謂“《詩》教”之大端當著落于何處?他在《詩集傳序》中的回答是:
詩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余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惟圣人在上,則其所感者無不正,而其言皆足以為教。其或感之之雜,而所發(fā)不能無可擇者,則上之人必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勸懲之,是亦所以為教也。
雖然孔穎達和朱熹都強調了詩人言志、聞者足戒之意,但與此同時,他們所強調的似乎更多是“塞違從正”,也即改過遷善的意涵。至于所謂的“正”具體為何,并沒有作更多的正面闡釋。這與《大序》將之上升到“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程度相比,是有所弱化的。聯想到孔穎達、朱熹是唐宋經學的典型,對后世的《詩經》闡釋具有籠罩性的影響,在作為其《詩經》學闡釋核心綱領的這兩篇序言中,都沒有提出這樣的內容,可見這種弱化顯然是更有根本意義的。這與東漢之后整個經學的議政能力衰落有著必然聯系。同時也由于詩歌這一文學體裁深深地介入了士大夫的生活,使得感物吟志成為人人日常抒情寫心的一項生活技藝,則《大序》所強調的建立在政教基礎上的宏大目標,就難免更顯得迂遠而不近情理。不過,并不是所有學者皆對此一宏大關懷沒有體察,在莊存與于乾隆朝獨標異幟之前,元代為學尚致用的大儒郝經即已提出相似看法:
郝經認為,規(guī)模正大的毛《傳》并沒有被鄭《箋》和孔穎達《疏》所闡釋明備,言下頗以其為不足。所以他才要再次強調《詩經》從治亂本原、王政大綱,一直上通事鬼神、贊化育、奠天位、全天德的經學義理。不得不說,這種宏大視野與《大序》,也與莊存與氣息相通,但卻不被漢學家所同情和理解,自然也非他們“拘拘屑屑”的訓詁考據所能罄盡的了。
《詩經》學史上,毛《傳》、鄭《箋》的異同,一直是吸引學人辯論的根本性問題。這些論爭主要集中出現在兩個時段:前期主要由魏晉時王肅挑起,至唐孔穎達彌合毛鄭為止;后期則主要是由于清代乾嘉學者復興漢學,而將這一原本被宋學遮蔽的問題一同掘發(fā)出來,并一直綿延至當代。前期的討論由于爭論雙方的著作皆已亡佚,我們從現有的零碎輯佚材料,只能看到雙方在名物訓詁上的爭議,而不能詳細窺測他們在更為根本的核心觀念和義理上的差別;后期則由于考據學家自身學術視野和學術范式的局限,使得他們僅僅追究毛鄭在名物訓詁上的差異,而不關心毛鄭經學闡釋背后可能隱藏的更為宏大的義理和現實追求。通過考察乾嘉《公羊》學初祖莊存與的《毛詩》論說,我們發(fā)現,在他眼中,毛《傳》對以君臣、夫子、夫婦為核心的家國政教有著明確的匡扶意涵,陳古今、務大體,體現出西漢學人宏大的儒生精神,下視東漢鄭玄僅在文字上宛轉求合的訓詁章句之學,則毛公之現實關懷要深廣闊大得多。莊存與眼中的這一《詩經》經學旨趣,既能在鄭樵、魏了翁、朱鶴齡、夏炘等學者的論述中找到響應,也契合了孔子、《大序》所闡發(fā)的《詩》學關懷,實為《詩經》之所以為“經”的根本所在,也是《詩經》被看作是中國文化的根本經典而與唐詩、宋詞等有所區(qū)別的關鍵所在。然而,這一旨趣在奠定唐宋經學范式的孔穎達、朱熹那里未能得到足夠的重視,同時也多為我們今日研究《詩經》時所忽視,這是值得注意的。近代以來,由于政治、經濟、文化制度的變化,使得《詩經》在今日的學科建制中,被普遍看作是一部文學作品,甚至具體為“歌謠總集”,學者紛紛探討其文學特質,而對它的經學屬性則多漠然視之,仿佛《詩經》與普通詩歌已不再具有本質差別。另一方面,同樣是由于西方學術體制東漸,使得“科學”“客觀”成為學術研究中的通則,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即使是在以經學來看待《詩經》的研究者群體中,更多認可和承襲的也是乾嘉漢學家的研究方法,從而使經學淪為一種實證“求是”之學,而與學人所生活的時代家國問題渺不相關,《詩經》的經學意趣隨即也多不被學人所重視。莊存與等人辨別毛鄭異同的視野,對今日復興經學和重新認識《詩經》的價值,或亦有某些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