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憲萍 曹宇馳
(北京理工大學 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北京 100081)
提要: 在對風險社會的因素刻畫與治理探尋中,風險的社會放大框架(SARF)是現有的最具綜合性研究工具。以理論為導向的風險放大研究強調風險解釋的社會建構,不再局限于風險的技術定義,基于制度與文化驅動下的內在機理以及微觀樣本下的新型場域而展開深入分析,逐漸形成以政府為主導、以媒介為主體、以社區(qū)為單元的風險社會放大的復合治理體系。具體到中國情境,則著眼于從哲學基礎及深化、實證檢驗及本土化治理等方面實現多角度挖掘,形成從“國家中心治理”向“多維復合治理”轉變、從“風險滯后性處置”向“風險先驗性預警”轉變、從“社會建構視角”向“人本邏輯視角”轉變的風險治理體系。盡管現有研究對風險的社會放大理論提供了廣域而多元的啟發(fā),但也存在內涵約束、視角約束、層次約束、背景約束等不足,未來需要進一步豐富研究內涵,增加案例本土化應用或從本土經驗現象實現理論重構的可能性。
在全球化、數字化、金融化等力量與后果的交織中,現代性引致的各種風險充斥著我們生活的社會,風險不僅僅是“工業(yè)社會安全推定”的否認和“本體性安全”價值理念的斷裂[1]17,而且是一種社會形態(tài),泛化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正在促成現代社會運行的自我更新和結構性變革。仍在全球肆虐的新冠肺炎疫情,就是風險社會對全球各個國家和地區(qū)的一個重大考驗,所帶來的困局與挑戰(zhàn)不斷重構著國際政治經濟格局。尤其是隨著當代風險問題日趨復雜,區(qū)域互動、因素累積、傳導時滯、發(fā)散效應等的相互作用,使原生風險與風險結果之間呈現放大效應。因此重新審視風險社會運行的高度不確定性,有效預測和把握社會風險的變化動態(tài),防范風險的社會放大已成為重要議題。
在對風險社會的因素刻畫與治理探尋中,風險的社會放大框架(social amplification of risk framework,簡稱SARF)是現有的最具綜合性的研究工具。為了克服風險認知和風險傳播的碎片化和多元廣域的研究狀況,在更為統一和整合的視域里認知和處置風險事件,這一框架從經典通信理論中借鑒比喻,構建了“信息過程、制度結構、社會團體行為和個體反應共同塑造風險的社會體驗,從而促成風險結果的現象”[2]。風險的社會放大并不只有一個向度,其形成過程可以是放大、也可以是衰減風險對社會造成的負擔,是一種因為各種變量相互作用、影響而產生的動態(tài)過程。作為一種結構化的社會認知邏輯,SARF通過審視在風險和風險事件過程中介入的主要社會結構,對感知、研判、治理風險具有重要意義。因此,SARF不僅僅是作為一種理論定向,同時也意在提供一種改進風險評估與管理的政策工具。自SARF被提出以來,大量學者圍繞這一框架展開了廣泛的研究,然而由于風險內涵本身的包容性與綜合性,文獻資料較為繁雜,研究內容頗為分散,只有進一步從理論邏輯上厘清研究動態(tài),才能對未來研究趨向進行判斷與展望。因此,本文旨在對SARF進行邏輯進路追溯與趨向研判,為學界提供參考。
產生于后現代性的風險,憑借其獨特的分配方式與變幻莫測的增長速率,加劇著現代社會的負擔,也讓人們意識到風險系統與社會系統的伴生關系。風險社會作為一種新的社會形態(tài),出現在對其自身的影響和威脅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的自主性現代化過程的延續(xù)性中[1]10。現代性風險根植于現代社會的結構之中,而結構具有二重性,社會體系既是社會行動的中介,也是行動結果的結構化特征[3]?,F代性風險實質是一種結構性風險,風險的控制與治理依賴于結構優(yōu)化和更新,而風險的社會放大是現代性內部的一種變異,經由自反性,以福利國家為保障的現代化進程瓦解了工業(yè)社會固有的生活方式之傳統,這種“傳統”一度替代了前現代性[4],形成了一種新的現代性——“自反性現代性”。在這種自反性社會中,利益實現代替了價值追問,行為意志的單向性與定勢化加大了主體的盲目性,從而理性與價值層面的出入激化了社會行為的風險。對風險的社會放大研究,其邏輯起點都是基于對現實主義的批判,認為風險的社會放大并不是僅僅貫穿于技術螺旋式循環(huán)過程的內生變量,而是通過社會情境中各個社會主體的參與和各類社會行為的聯動反應,進而產生漣漪效應,最終導致超出原始風險事件直接影響范圍的梯次衍生的放大。
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社會性、地域性地考察風險放大,分析風險放大的適應性和恢復性成為新的關注點。越來越多的研究基于宏觀層面以社會建構為切入點,將風險放大置入廣闊的社會視閾中進行解釋。風險的技術、文化與社會分析以及塑造公眾風險體驗的個體反應結構被交叉整合形成框架,此時,風險的社會放大被定義為信息過程、制度結構、社會團體行為和個體反應共同塑造風險的社會體驗,從而促成風險結果的現象,最終形成了SARF。如圖1所示,原生風險通過風險信號的社會放大站和個人放大站不斷被刻畫及過濾,這些被植入社會反應的風險信號不斷被傳遞出去,清晰地反映了風險的加工處理與認知反應背后的各種動態(tài)社會過程。風險或風險事件一般通過兩個步驟實現風險放大的結構性描述,包括信息獲取和反應生成兩個方面,信息獲取表現在風險的社會體驗,信息的量、信息的受爭議程度、戲劇化程度和象征意蘊均可影響風險的社會放大;反應生成表現在風險信息在社會、制度和文化的背景中不斷被解讀、判定并附加價值,包括啟發(fā)式與價值、社會團體關系、信號值、污名化四種反應發(fā)起途徑。兩個階段完成后,在風險的放大與弱化、反饋與巡回的共同作用下,社會行為進一步擴散為漣漪效應,即形成了次級風險,波及不同的時間、空間以及社會制度。SARF作為一個系統化研究框架,確實使人們認識到,技術帶來的風險似乎遠遠超過了人們刻意尋求或期望的風險。以往風險的技術評估的單一性、靜態(tài)性與社會背離性的缺陷逐步暴露出來,以期通過SARF系統地將風險評估與社會科學研究不斷地發(fā)現聯系起來,例如將風險的技術評估和社會經驗相結合討論暴露于某種風險中介影響的感覺,通過風險事件與心理、社會、制度和文化過程的相互作用,改變風險認知,塑造風險行為。這些以理論為導向的研究強調風險解釋的社會建構,風險放大的解釋不再局限于風險的技術定義,即概率和大小的乘積。通過對社會情景下風險的社會放大與弱化的評估,指向了對這些風險的社會加工中潛在的“鏡子”結構,因此該框架的中心意蘊在于闡明風險事件的社會經濟影響取決于社會建構過程,而不是該事件的物理特征,著重闡釋風險事件或問題經歷轉化并產生影響的方式,而不是特定的結果。也就是說,風險的社會放大框架包括兩種結果,或者“放大”,或者“弱化”。無論是“放大”還是“弱化”,均具有相同的作用機理,只不過在這里,社會弱化發(fā)生在風險的發(fā)源地,而社會放大則出現在風險后果發(fā)生地[5]45。
圖1 風險社會放大理念框架
通過風險理論和社會科學視域的整合,風險放大的社會建構打破了風險研究的無序化和碎片化。SARF的出現既審視了風險與風險事件過程中介入的主要社會結構,又前瞻性地介入風險事件并予以回應。在宏觀維度下以社會建構為切入點產生了宏大敘事的整體性框架,但這種“超理論”研究過于綜合,內在機理解釋并不清晰,一些學者更傾向于致力風險社會放大的驅動機制研究,包括風險社會放大的制度驅動和文化驅動。
在制度驅動視角下,風險的社會放大是現代性高度成熟尤其是現代性制度成熟的副產品和意外后果,對制度性管理經驗的系統研究,公共機構、利益相關者、社會地位是驅動風險放大的主要因素,應該在制度失范的現代社會重建規(guī)范,從而更好地實現風險的預警與防控。公共機構既是風險的監(jiān)管者,又是風險的制造者和傳播者,同時還是協同衛(wèi)生保健和應急服務等重大事件后果中對應責任的承擔者[6]41。顯然,組織因素是在各種環(huán)境下產生風險的最關鍵的背景機制,組織學習和制度設計這兩個相互關聯的問題是安全管理議程的核心。然而,學者們早已不滿足于單純地在事后描述事故及其原因,開始試圖詳細分析組織的“高可靠性”。組織中信息流的官僚主義弱化、責任的分散、員工的冒險行為等因素的共同作用導致組織對風險警惕性的降低,這些對風險的忽視信號反而放大了組織本應控制的風險。除公共機構外,利益相關者也是風險放大的重要誘因。由于個體的風險認知高低取決于社交互動的程度,當特定的利益相關者群體擁有較多人數,抑或利益相關者群體頻繁交流時,風險的社會放大隨之發(fā)生。而在風險評估者眼中,“非專業(yè)”的利益相關者遭到反對,尤其是實際風險糾紛中的利益相關者和調查糾紛的研究人員都力圖將社會放大視為錯誤的風險判斷所致,這種錯誤判斷通常基于對技術或風險的科學現實的誤解。此外,個體是否會放大或弱化風險,還與社會地位息息相關。例如通過受訪者對社會建構中生活、家庭、經濟和社區(qū)四個維度中風險高低的認知,個體所處的社會網絡以及社會地位決定了其世界觀的差異,具體而言,世界觀基于農場或農村生活的人“風險放大”,世界觀受到政治或經濟動機影響的人“風險弱化”[7]。
如果風險社會被制度支配感所充斥,則制度結構的更替越發(fā)無從應對當代失去結構意義的風險,不斷增加的風險潛力會削弱植根于確定性判斷邏輯的傳統制度和規(guī)范的建立。因而,以文化驅動為切入點,將風險的社會放大在當代的突顯視作一種文化現象更有意義。文化驅動視角認為,信任、符號、意象或象征才是影響風險放大的主要因素,主張通過構建不同的文化形式來預測企業(yè)和團體的風險反應,探尋規(guī)范有序的風險社會中價值無序的風險文化對于風險放大應對的積極意義。首先,信任因素會明顯影響個體的風險認知,風險信號的反應、塑造、變化或者喪失都是文化驅動視角下“風險放大動量”研究的焦點,在技術有關的風險爭論中顯得尤為突出。當個體沒有資源(如知識、時間、經驗、培訓)來直接評估與技術有關的風險和利益,往往選擇依賴于專家的風險評估,顯然信任降低了個人認知功能的復雜性,通過依賴他人來識別和控制風險的放大[8]360。以美國中西部地區(qū)的農業(yè)顧問為例,在闡述人口統計學因素、對氣候變化的信念、風險認知以及農業(yè)顧問適應氣候變化的態(tài)度之間的聯系之后,農業(yè)顧問憑借對信息源的信任可以幫助解釋風險的社會放大和弱化的過程[9]。其次,風險傳播中的符號含義也影響著個體對風險嚴重性及可控性認知的陳述,如在風險溝通中使用宗教、政治或法律術語來解釋風險,可能會向社會團體傳達特殊的信息或含義,引發(fā)公眾對環(huán)境風險的關注,尤其是環(huán)保主義者和宗教主義者的各類活動會進一步加劇風險的關注度[10]。此外,意象或象征或是能讓人聯想到類似意象或象征的術語,均是風險放大的文化驅動因素,例如廢料焚化場、核廢料存儲庫等有害設施選址問題。有研究通過固體廢料焚化場選址問題展示了風險的社會放大對風險爭論的審慎策略的動搖,而這些策略可能受到行動者當地文化背景的影響[11],由此內涵了文化在社會驅動中的運作方式,這為將情境文化變量納入主流風險理論提供了依據。
從制度驅動與文化驅動下的內在機理研究不難窺見,影響風險放大的因素并非獨立存在,這些質性研究成果依然無法聚焦,不足以制定出應對風險放大的應急方案。因此,近年來相關研究開始著眼于現實中的鮮活案例,采用田野調查,針對某一具體情境進行具體的風險放大分析。通過嵌入不同的案例,研究客觀風險之外主觀社會因素間的信號轉換和風險認知,以及特定符號性影響所導致的漣漪效應和污名效應,這種多維應用拓展在促進SARF自身理論多元化的同時,也為全球突發(fā)事件中的風險評估與防控提供了重要依據。
現有對SARF經驗研究的推廣,其應用領域已涉及氣候環(huán)境、公共衛(wèi)生、現代技術、國際貿易等方方面面,如圖2所示。例如關于惡劣氣候與環(huán)境風險感知的調查,研究通過問卷形式對新加坡某大學參加傳播學課程的343名大學生進行調研,結果證實了煙霾事件的風險放大效應的存在,并提出需要更好地監(jiān)控、更為有效地傳播客觀環(huán)境信息、不夸大低風險事件從而正確地塑造風險認知的建議[12]。又如公共衛(wèi)生領域的白蠟樹枯梢病案例,考慮到此類風險事件通常與政策轉變有關,通過探討將分散的風險事件概念化對風險的社會放大及其隱喻的影響,提出風險傳播者和政策制定者應拓寬關注范圍,了解更多風險事件的歷史問題,以便預測公眾和媒體可能關注的焦點[13]。對于現代技術風險的產生與規(guī)避,通過模擬仿真實驗,發(fā)現個體在接受食品添加劑和核能源風險信息之前,對該領域了解越多越不會抵消傳播信息的放大,反之會導致風險感知的弱化,證實了風險恐懼情緒在風險溝通中對社會風險放大的作用[14]。同樣地,國際貿易與全球價值鏈風險也不容小覷。全球化背景下的供應鏈合作伙伴整合關系極其微妙,由于供應鏈上下游間緊密合作和長期承諾所產生的過度依賴,一旦供應鏈上下游發(fā)生意外而中斷,其風險就會通過商品和信息流動不斷擴散,最終形成“滾雪球效應”使風險沿供應鏈持續(xù)放大[15]。
圖2 風險放大驅動機制的多維應用
現代社會是高度媒介化的社會,大眾傳媒作為關鍵介質參與復雜的風險驅動之中,隨著媒介化程度的不斷加深,新媒體技術及其創(chuàng)生文化所構建的新媒體環(huán)境已然成為風險放大的新型場域,大眾傳媒與風險信號的互動成為風險社會放大研究的關注點。關于2008年瘋牛病和2009年流感病毒兩個風險事件,由于風險事件不同的拓撲結構及發(fā)展進程,媒體對瘋牛病采用了政治框架,作為政治問題的瘋牛病風險在社會上被放大,產生了巨大的漣漪效應;而對流感病毒采用了醫(yī)療框架,其潛在的風險政治化問題被削弱,成功避免了不必要的風險放大[16]。同時,新媒體作為主要溝通渠道之一,其合理化使用與風險的傳播與放大息息相關,有研究通過因果循環(huán)圖應用SARF,討論了官方組織在風險事件期間推特(Twitter)的使用問題,事實證明推特為官方組織提供了一種繞過傳統中間通信站點的手段使之與最終用戶直接通信,從而限制風險信息的社會放大[17]。
SARF由于命名的語義偏好,通常被認為是指風險信號強化,實則不然。SARF聚焦于風險放大的社會進程,這一立體雙向影響效應勢必包括風險信號放大和風險信號弱化兩個方面,無論強化還是弱化都為現代風險研究開辟了新的視野和頗具創(chuàng)造性的研究思路,為各種風險事件的放大甄別及其防控提供了具體思路,而風險放大隱喻的內涵也通過多維應用的拓展得以豐富。例如,通過對社區(qū)關于水的再利用的意見動態(tài)模擬,考察微觀層面的風險認知如何轉化為二元層面的人際溝通,以及社會互動如何轉化為宏觀層面的公眾意見。結果表明,個體的風險認知程度高低取決于其社交互動,當特定的利益相關者群體擁有較多人數或者頻繁交流時,風險可能放大,也可能弱化,這是由個體家庭與個體社交網絡所形成的放大站作用決定的[18]。此外,SARF也被應用于旅游業(yè)面對氣候變化的研究,依據訪談搜集到關于風險認知的經驗數據,發(fā)現天氣變化等風險通過個人風險體驗產生了放大效應,而運營商對天氣變化有關風險的忽略以及媒體對極端天氣事件報道的忽視產生了弱化效應[19]。
風險的社會放大作為現代社會的主要特征,打破了原有的社會運行邏輯與規(guī)律,這對風險社會治理提出了挑戰(zhàn)。風險事件過程中多元主體的行為參與決定了風險治理的多元再造方式,需要從風險識別、信息傳播、制度干預、政策制定等視角,對現存風險放大的治理缺陷進行剖析,并探討具體制度構建風險決策權力與制度合理化的實現路徑。
當今的風險格局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不穩(wěn)定的地緣政治環(huán)境造成,全球性治理的提出與推進致使風險社會的公共性不斷增強,民族與國家成為現代治理體系的基本單元,政府成為現代治理體系的重要一環(huán)。然而,現代社會風險的高度不確定性、信息的不對稱性、治理的低效性極易導致政府治理的失靈。一些信息失真現象一方面導致個體對風險的夸大認知,另一方面由于制度的碎片化而產生“制度弱化”這一相反的效果,如歐盟與各國政府、多個中央政府部門或咨詢機構之間的機構分散,最終導致政府官員監(jiān)管理解和風險認知的弱化[20]。政府主導下的公共部門在風險溝通中也扮演著重要角色,公共部門通過制定涵蓋風險溝通的合理性戰(zhàn)略計劃,并在部門治理文化中加以設置,確保公共部門風險溝通的有效性。當面對風險的科學和專業(yè)的觀點存在分歧而產生放大效應的情況時,應規(guī)范對風險的表達,積極制定過濾虛假信息的戰(zhàn)略措施[6]49。多中心風險治理除了依靠政府與公共部門,還包括私人部門、協會團體、社會個體的合作互動與平等協商,以期在不同的制度關系中彰顯權力對風險活動的引導與規(guī)制,從而最大限度地增進公共利益,實現風險治理績效的大幅提升。SARF需要認識到專家風險判斷的社會構建本質,將公眾作為風險“放大者”的角色,由于專家的風險認知是異質的和動態(tài)的,因此風險管理機構既要對風險事件本身作出反應,也要對公眾對風險事件的關切作出反應,以確保社會接受任何干預措施。
風險溝通是現代社會風險管理的基本途徑,媒介作為風險溝通的重要場域,其目標不僅在于傳播真實有效的信息,還應避免媒介化風險的負面效應,實現風險弱化。隨著公眾對氣候環(huán)境、公共衛(wèi)生、現代技術等現代議題的關注,信息傳播渠道的信任缺失問題頻繁地暴露出來。由于負面新聞對社會信任度下降的影響要比正面新聞對社會信任度增加的影響大得多,不信任的黑暗透鏡可能會使重新獲得信任的努力變得沒有意義[8]366,這嚴重影響了風險社會放大的有效治理。媒體作為風險放大的關鍵站,理應對人們日益增加的擔憂負責,媒體憑借對風險模板和風險次序的理解來規(guī)劃信息的來源和預期的傳播媒介,通過對風險模板動態(tài)評估進而進行有關風險決策過程的報道,為風險溝通戰(zhàn)略的設計和執(zhí)行提供信息。然而,社交媒體的興起強勢地改變了風險傳播的過程,尤其是健康風險傳播,由單向傳播向多層次交互式傳播發(fā)展。公眾的風險認知是通過社交媒體在當地乃至全球構建的,雖然社交媒體通過擴大在線訪問、分享大量可用和量身定制的信息、增加個體間互動、提供社會與情感支持為健康風險的在線溝通提供了幫助,但仍需衛(wèi)生當局和媒體之間的明確信息和協調,利用恐懼來影響健康行為可能是一把雙刃劍,應避免過度夸大風險來損害衛(wèi)生當局的可信度。風險信息在社交媒體上的傳播通常受到扭曲、操縱和碎片化的影響,同時面臨著與其他內容爭奪注意力的激烈競爭。針對風險溝通場域的監(jiān)管,應側重于識別與風險相關信息的傳播和社會放大相關的潛在結構,社交媒體中風險相關的消息通過評論、共享和點贊在不同層次的交流行為中被放大,傳播從業(yè)者面對各種傳播信息的外聯渠道需要進行必要的監(jiān)管與檢查,確??尚哦鹊耐瑫r避免風險信息共享的意外后果。
風險社會放大的有效識別、分析與監(jiān)控與風險預警屏障的搭建具有高度的協同性,完善的風險預警屏障是風險管理體系的核心,也是實現風險社會放大復合治理的重要一環(huán)。事實上,社會視閾下的風險預防與化解手段,本身往往也蘊含著風險,這種風險預警與控制機制可能會牽扯出新的風險,可能會導致更大范圍更大程度上的混亂無序,甚至更為迅速更為徹底地瓦解和崩潰,應借助“風險文化”的理念取代或至少補充“風險社會”的概念進而重新定位風險,以便有效地進行社會批判[21]。風險很大程度上產生于對社會群體和網格的侵蝕,作為風險語境滲透的基本單元,家庭社區(qū)風險預警屏障是風險社會放大的第一道防線。如青少年離家出走的風險放大與弱化就與家庭、同伴、社區(qū)、社會服務有關,家庭社區(qū)因缺乏資源,助長了導致青少年負面成長環(huán)境的影響,應對長期離家出走的青少年以家庭社區(qū)為基礎進行干預[22]。因此,社會文化背景以及信息源和社會互動的關系具有重要作用,其中自我風險認知是影響個人采取行動來減少自身和社區(qū)風險的關鍵因素,無論是“縱向”的專家信息和正式互動,還是“橫向”的非專家信息和非正式互動,都與風險認知相關,要將風險放大過程與社區(qū)教育相融合[23]。由此可見,風險放大的形式是由社會文化內嵌的積極意義和適應性利用知識、交流資源和技能的過程所支撐的,深入了解風險放大和預防性連鎖反應之間的結構、穩(wěn)定性和軌跡,明確以社區(qū)為基本單元的風險溝通形式、內容和動態(tài),特別是公民應參與“技術-科學”爭論以應對沖突下新技術的出現,進行更深入地預防性治理[24]。
德國著名社會學家烏爾里希·貝克曾指出,當代中國社會因巨大的社會變遷正步入風險社會,甚至將可能進入高風險社會[25]。近年來隨著全球化愈演愈烈,國際上對風險社會的相關研究同樣引發(fā)了國內學術界對風險社會、社會安全以及風險治理等問題的關注與思考。目前國內對風險社會的研究具有一定規(guī)模,但對中國情境下風險社會放大的本土化挖掘尚處在起步階段,總體數量不多,散落在利益相關者結構、話語過程、組織傳播及心理機制的研究中,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在風險概念的本體論和認識論領域,國內學者從現實主義與建構主義、主觀主義與客觀主義的比較中,探索了風險放大過程中現代化成果的不確定性預設與實踐的權威化審視之間的深刻關聯,對內含科學理性與價值觀念的風險放大的邏輯意蘊進行了哲學重構?,F實主義傾向于本體論,強調風險是人基于自身存在提出的特有問題,是人的存在狀態(tài)必然引申出來的現實問題,風險包含了生命體與周圍世界的主動性關聯[26],以風險的客觀實體性為核心,提供了風險認知的深度視角。然而,風險的不確定性這一根本特征決定了對其認識與定義的多種可能性。建構主義傾向于認識論,聚焦于風險主體建構下的結構主義意蘊,亦是對風險文化的自覺建構。風險的社會建構存在著一種社會放大效應,對放大效應的認識可以使風險評估超越以往風險技術評估的局限性。誠然,現實主義與建構主義一直存在著激烈的爭論,但由于風險具有主觀與客觀、事實與價值二重性,風險存在論與建構論究其本源都是對實踐活動的自覺反思,二者既對立,又相輔相成,風險建構性理應建立在現實性的基礎之上。隨著人類活動的時間提速和空間拓展促使風險的不斷放大,對風險的社會放大的哲學認識,也基于認識論視角在應用上得以深化。在歷史辯證法思想下,社會行為不確定性具有既是風險也是機會的雙重意義,具體而言,不確定性的不被感知、難以精準預測或非可度量性,會放大社會行為試錯性振幅,加劇不確定性[27]。
風險社會放大也從方法論視角得以進一步深化。實踐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礎,風險社會的形成與發(fā)展源于人類的實踐活動,而人類對實踐活動的反思促使實踐“異化”,從而創(chuàng)生了新的風險,推動了風險的放大?;趯嵺`人學觀,社會風險的生成實際上與人的本質的提升是一致的,實踐是人的生存活動的方式,社會生活的實踐本性直接決定和塑造了社會風險的實踐性,在實踐活動的發(fā)展與變遷中社會風險不斷得以生成和凸顯[28]。而風險變化與社會發(fā)展同頻共振,風險源于社會,由社會生產關系、生產方式的發(fā)展所決定,并在不同社會時期彰顯出不同的風險形態(tài)。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蘊含著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對風險本質的發(fā)掘具有指導意義?;谖ㄎ锸酚^,私人利益與公共利益的分裂與對立才是當代風險社會的根本性社會成因,而科學發(fā)展觀的一個重要內容是解決利益分配的合理化問題,著力于如何最大限度地協調利益的分裂與對立,從而最大限度地降低、防范和規(guī)避風險。此外,還有研究提出風險的主體解釋是生活體驗的敘事表達,也是自我認同的不斷詮釋和建構[29],實現了風險哲學認識在心理學領域的深化。
鑒于SARF可將不同的風險研究范式和理論整合到同一框架之下,根據風險社會放大的理論定向,可將風險信號、利益格局、制度設計、公眾反應等社會變量彼此套嵌合反饋,納入風險社會放大的系統性研究和整體性解析中展開情境分析,旨在對有深刻社會影響的現實案例進行實證檢驗。以四川“大竹事件”為例,借助SARF演化出的流言四起、心理認同、政府缺位、民眾呼應四輪風險放大的內在機制,更好地解釋了中國社會人口轉型時期群體性暴力事件的頻頻爆發(fā)和規(guī)模升級現象[30]。在沿海核電事故中,研究發(fā)現沿海核電風險的社會放大經過了沿海核電風險信號與污名來源、核電污名思維的固化與核電污名形成以及污名引發(fā)的漣漪效應與污名化影響三個階段[31]。此外,在數字化背景下,數字貿易這一新貿易模式具有“風險二重性”,即政府為了控制涉及危害國家安全、消費者隱私泄露、網絡洗錢等數字貿易的“原生風險”,以及通過實施相關的規(guī)制措施進而產生的“次生風險”,甚至還可能產生連鎖反應和乘數效應,反轉成不確定性甚至失控的事態(tài)[32]。顯然,SARF為國內學者深入風險研究開辟了全新的視野和頗具創(chuàng)造性的思路,對社會沖突、生態(tài)環(huán)境、技術進步、國際貿易等風險事件及其后果之間起中介作用的社會過程提供了全新解讀方式。隨著近年來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數量增多,尤其關注風險社會放大過程中涉及的關鍵介質——網絡媒體。網絡媒體作為關鍵媒介符號參與到復雜的風險建構之中,其開放性使得網絡空間成為信息的集散地和輿情的放大器[33]。該介質憑借強互動性和高覆蓋率,打破原有時空關系,實現交流結構的更新,深度滲透并深刻影響了風險的社會表征,如健康風險的社會放大正是在社交媒體語境下通過爆料曝光、議題設置、話語修辭以及污名化而產生的,是技術、文化、制度、社會、個人等多要素綜合作用的結果。這進一步引發(fā)出網絡意識形態(tài)斗爭,包括西方意識形態(tài)滲透、非主流意識形態(tài)侵占、話語權建設不足、共同體建設不到位的風險[34]。
隨著對SARF發(fā)掘的深入,為產生具有預測力的模型,實現SARF對風險放大不同側面的預知能力,一些學者試圖探究構成SARF變量之間因果影響的規(guī)模和方向。例如從社會網絡、社會制度和社會認知三個維度建構風險放大分析框架,探尋社會資本與風險的社會放大的邏輯聯系,研究發(fā)現社會資本對風險的社會放大具有阻抑作用,其中關系性社會資本形成“網絡阻抑”,制度性社會資本形成“結構阻抑”,文化性社會資本形成“認同阻抑”[35],從而豐富了風險社會放大的隱喻內涵。此外,SARF也受到一定的質疑,SARF被認為整合了大量的因素,對闡述這些因素之間的關系及其如何運行導致風險放大造成了一定的困難,因此賦予了風險放大新的含義,即感知上的增強和行為上的滯后,以社會表征理論為基礎探索這種風險放大的心理機制,進而探索情感成分在風險的感知和應對中的積極作用[36]。
對SARF的擴充以及適應性機制的納入,實現了對復雜社會互動和風險管理動態(tài)特征的深入理解,也推動了我國本土化風險治理機制的內涵式發(fā)展,為我國風險治理提供了全新的分析路徑。風險社會放大的本土化治理應針對風險演化采取系統化的應對方式,確定并權衡不同緩解方案所需的投入,揭示風險社會潛在的脆弱性、盲點和風險溢出后果,凸顯多邊機構、公私安排和民間社會在促進系統化風險治理中發(fā)揮的作用,實現對新型風險和前瞻性情景的響應能力。具體表現在以下方面:第一,從“國家中心治理”向“多維復合治理”轉變。風險的不確定性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快愈演愈烈,全球化放大了風險的影響和潛在后果的同時,也推動著風險治理機制的變革。面對國家中心治理的失效,應加快現代治理機制建設,通過復合治理應對全球性風險和制度轉軌風險[37]。其中,政府作為公共危機管理的主體,要想有效應對風險社會的“現代性”公共危機,其理念更新是靈魂,體制創(chuàng)新與體系整合是制度保障與實現載體。而社會組織作為一種自發(fā)的結構性力量,也是風險治理的重要構成主體,社會組織憑借其靈活性、專業(yè)性和創(chuàng)新性,能夠改善公共服務供給格局,與政府形成互補性的復合治理[38]。第二,從“風險滯后性處置”向“風險先驗性預警”轉變。在充分考慮文化、價值、制度等因素的要求下,超越風險治理中的工具理性和“囚徒困境”,通過科學決策進行“反思性現代風險治理”,構建有效的風險預警機制,提高預見能力防止個別風險演化為系統性社會風險,防止“蝴蝶效應”的發(fā)生[39]。特別應積極建設回應型政府,在風險信息披露方面縮短權力距離并強化民眾獲得感,在風險溝通方面重設關系賦權和公眾可觸及的參照物,在風險干預方面采取彈性應急響應并進行社會學習的治理邏輯[40],以此來調節(jié)負面信息對個體風險感知的放大效應,進而維護社會穩(wěn)定。第三,從“社會建構視角”向“人本邏輯視角”轉變。由于資本邏輯引導的風險增加了風險的來源,放大了風險對不同地區(qū)尤其是邊緣國家的影響和潛在后果,其治理應從資本問題入手,要針對中國的具體情況,分析現實中的“多重復合風險”,進行“多元復合治理”,建立公有資本為主導,私有資本成為有益補充的資本格局,將資本納入“以人為本”的軌道[41]。在這一治理過程中,尤其要堅守“以人民為中心”的價值準則,通過整合創(chuàng)新的觀念、技術及策略,實現人本治理、技術治理、協同治理的有機統一[42]。
目前風險社會放大理論的動態(tài)發(fā)展為全球風險研究提供了有力的參考價值,無論是基于宏觀維度下的社會建構,制度與文化驅動下的內在機理,微觀樣本下的新型場域研究,還是從哲學基礎及深化、實證檢驗及本土化治理等方面實現中國情境下的多角度挖掘,均實現了對風險治理體系的深入挖掘。通過形成涵蓋風險事件過程環(huán)節(jié)節(jié)點和多元主體的SARF,為風險研究提供了一種有益的分析工具。既有文獻在理論研究與實踐探索中已經取得了一些成果與進展,形成較為豐富的思想成果,但仍存在一些不足,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面。
第一,內涵約束——理論機制單一。SARF提供了一個可在其中容納大量分散實證研究的總體框架,是一種嶄新的體系的概念框架,或許可以在更廣闊范圍內指導開發(fā)、測試并應用此類理論解決迫切風險問題的嘗試。自然地,學者們開始將SARF視作問題的研究背景抑或是指導方針,使之成為風險研究中信號描述以及風險放大效應的嵌套工具。國際上對風險社會的相關研究也趨向于以深化特定對象在SARF中的理解,擴大SARF的應用范圍為主,旨在追求產生超出傳統框架下的研究結果。然而,這樣的研究顯然缺乏對理論框架內在機制的探索,忽視了理論框架本身的拓展、升華與超越。
第二,視角約束——論證邏輯機械。從風險事件即風險源的發(fā)掘,到風險源和信息渠道的建立,再到社會站和個體站的傳播,最后到機構和社會行為的產生,風險的社會放大應是參與者與各種驅動因素相互作用下的結果,而SARF的線性結構簡化了風險的社會放大過程。此外,風險的社會放大理論僅從功能主義的角度來判斷風險的社會放大或弱化,所處理的風險事件在研究視角上往往具有局限性,通過經驗性地討論風險事件與主體間的互動路徑與影響機制,顯然過于機械。特別是SARF第二階段的過程仍然模糊不清,忽視了風險發(fā)展過程中各事件間的聯系,對風險認知放大和次級效應之間的直接聯系也缺乏根本性的邏輯思考。
第三,層次約束——政策選擇受限。社會放大做出的一個明顯政策貢獻,是提高了社會預測哪種新風險或即將出現的風險可能被高度強化或弱化的能力[5]43。而現有研究集中于氣候環(huán)境、公共衛(wèi)生、食品安全等突發(fā)事件的風險放大分析,以文本分析、案例評價、事件模擬等質性研究為主,缺乏一定的量化標準。在政策的選擇與制定方面,基于SARF的實證研究成果如何應用于各種公共政策性事物,尚未得到有針對性的系統化討論,實質性政策分析有限引致社會風險放大預防及其治理政策科學合理性不足等問題。作為一個具有廣泛基礎且逐步在不同領域實現拓展應用的綜合性框架,SARF中觀層次的理論性分析有待進一步展開,該層次下蘊含的政策價值亟待發(fā)掘。
第四,背景約束——結論推廣困難。盡管SARF系統性整合了各種風險觀點,覆蓋了各類實證研究結果,但是在不同社會文化背景下,由于時間、空間和社會制度的不同,風險溝通方式和社會放大效應具有一定的差異性,其風險漣漪的波及程度和最終影響結果也不盡相同,那么研究結果的可轉移性值得深思。例如,對信任、符號、意向或象征等風險社會放大驅動因素的部分研究,因地緣政治差異可能對其他地區(qū)的風險問題不具有解釋力,缺少本土化情境和依據,因而也就不具備理論檢驗與拓展的本土化意義。
誠然,無論是供應鏈斷裂、貨幣危機,還是生態(tài)破壞、極端天氣,尤其是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爆發(fā)、擴散和蔓延,凸顯了全球社會的高度脆弱性和應對這些風險方面的高度不確定性,風險的高度復雜性為風險的社會放大及其防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此在未來風險放大的研究中,還需要進一步拓展思路,實現對SARF的理論重構。首先,加深對SARF內涵的理解,重視多角度理論研究的同時,還要重視實證探索的示范性和比較性,力求探索不同文化背景下風險放大的差異;其次,豐富對SARF研究視角的選擇,要打破框架中原有的線性結構,擺脫功能主義視角對風險放大過程的誤讀,嘗試通過以人為本邏輯實現風險社會放大的根源性分析;再次,拓展對SARF研究層次的建構,利用該框架對不同風險研究領域新發(fā)現的匹配能力,通過對其理論機制的分析探索,挖掘潛在的研究價值和政策價值,豐富應對風險放大的政策選擇;最后,突破對SARF研究背景的限制,尤其要聯系本土化實際情況,力求探索不同邏輯背景下風險放大的差異性,增加案例本土化應用或從本土經驗現象實現理論重構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