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科 樂志強

（1. 江西理工大學 基礎課教學部 2. 江西師范大學 教育研究院，江西 南昌 330000）

近年來，教育部門對義務教育階段的“擇?！爆F(xiàn)象進行了治理，家長試圖通過選擇優(yōu)質學校提高孩子學業(yè)成績的難度倍增。與此同時，我國各地紛紛出臺了中小學減負政策，如縮減課后作業(yè)、提前放學時間等，孩子的“課外時間”更為充裕。因此，越來越多的家庭開始尋求課外輔導機構的幫助，試圖以此提高學生的學業(yè)成績，義務教育階段的競爭正逐步從主流學校教育延伸到課外輔導教育領域。中國教育學會《中國輔導教育行業(yè)及輔導機構教師現(xiàn)狀調查報告》的數據顯示，2016 年，我國中小學校外輔導行業(yè)市場規(guī)模超過8000 億元，參加學生的規(guī)模超過1.37 億人次。對此，我國已針對課外輔導機構開展了力度空前、影響深遠的治理行動。

2021 年7 月24 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聯(lián)合印發(fā)了《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yè)負擔和課外培訓負擔的意見》，明確禁止課外輔導機構不得占用國家法定節(jié)假日、休息日和寒暑假開展義務教育的學科類培訓。這一舉措使得通過課外輔導提升孩子學業(yè)競爭優(yōu)勢的路徑受阻，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教育不平等問題。

反思這一政策，人們不禁要問：為什么大眾會對課外輔導趨之若鶩呢？眾所周知，我國的學校教育資源參差不齊，現(xiàn)有的學校教育并不能完全滿足人民群眾對于高質量教育的需求。不少家庭認為，參加課外輔導能夠有效提高學生的學業(yè)成績。然而，影響學業(yè)成績的因素有很多，如果不剝離其他因素（如家庭背景、學校類型、個人特征等）的影響，就很難斷定學生學業(yè)成績的變化是否是因為參加課外輔導。從現(xiàn)有研究來看，雖然有關課外輔導對學生學業(yè)成績影響的研究較多，但研究課外輔導與學生學業(yè)成績的因果關系的相對較少，分析課外輔導與不同學科學業(yè)成績的因果關系的研究更不多見。因此，利用因果效應的分析方法來驗證課外輔導是否能夠提高學生的學業(yè)成績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和學術價值。

一、文獻綜述

現(xiàn)有關于課外輔導對學生學業(yè)成績影響的研究并未取得一致性意見，既有研究認為會有顯著的正向影響，也有研究認為沒有顯著的影響，甚至有研究認為存在顯著的負向作用。

除了研究課外輔導對學生總體學業(yè)成績的影響，一些學者開展了課外輔導對于不同學科學業(yè)成績的影響研究。如Berberoglu（伯伯羅格魯）和Tansel（丹塞爾）發(fā)現(xiàn)，土耳其參加課外輔導的高中生，其數學成績和語文成績顯著更好，但其自然科學課程成績則沒有表現(xiàn)出明顯優(yōu)勢。

因為數據限制或受課外輔導內生性因素的影響，課外輔導與學生學業(yè)成績的因果關系的研究相對較少，且研究結果也并不一致。D. Suryadarma（蘇利亞達馬）等采用工具變量法對印度尼西亞四年級學生的研究發(fā)現(xiàn)，課外輔導對學業(yè)成績并無顯著的因果效應。Y. Zhang（張）以中國濟南的高中生為研究對象，采用多層線性模型和條件分位數回歸模型分析課外輔導對高考成績的因果效應，結果發(fā)現(xiàn)，課外輔導對城鄉(xiāng)高中生的高考成績均無顯著影響，但對成績較差的城市學生或來自薄弱學校的學生具有明顯的正向作用，甚至對農村某類高中生的高考成績具有負向作用。Byun（卞）采用傾向得分匹配法估計了課外輔導對韓國初中學生學業(yè)成績的影響，發(fā)現(xiàn)讀補習學校這一課外輔導形式對學業(yè)成績具有顯著作用，而家教、網課等其他形式的課外輔導則對學業(yè)成績無顯著影響。李佳麗、胡詠梅等基于傾向得分匹配法發(fā)現(xiàn)，參加課外輔導對小學生的學業(yè)成績的因果效應具有顯著的群體差異，課外輔導對前期學業(yè)成績較差的學生、家庭社會經濟地位較低的學生以及留守兒童等群體的學業(yè)成績具有更大的正向作用。

綜上所述，關于課外輔導對學生學業(yè)成績影響的研究較多，但研究者對其影響方向尚無一致結論。因果效應分析可以剝離其他影響的因素，探索課外輔導與學生學業(yè)成績的真實聯(lián)系?，F(xiàn)有研究對此涉獵不多，研究結論并不一致，而且較少分析課外輔導對不同學科學業(yè)成績影響的差異性。因此，有必要深入分析課外輔導對不同學科學業(yè)成績的因果效應。

二、數據、變量與模型

研究數據源于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調查中心實施的中國家庭動態(tài)跟蹤調查（CFPS）2016 年的調查。該調查中的成人問卷數據庫的樣本容量為36892 個，少兒問卷數據庫的樣本容量為8427 個，家庭問卷數據庫的樣本容量為14019 個。由于少兒問卷數據庫的調查對象是15 歲及以下人群，因此將課外輔導的對象限定為正在接受義務教育的在校生。

為同時獲取家庭和學生個體的數據，需要對上述三個樣本庫進行鏈接和匹配。首先根據“少兒問卷”數據庫中“父親在調查中的樣本編碼”和“母親在調查中的樣本編碼”分別與“成人問卷”數據庫中的對應的“個人ID（身份）”進行匹配鏈接，以提取孩子的父親和母親的相關數據，從而建立含有父母信息的分析樣本庫；然后，根據“2016 年家戶號”變量從“家庭經濟問卷”數據庫導入孩子的家庭年純收入變量。經匹配和調整后，分析數據庫的樣本容量為1956 個。

根據現(xiàn)有研究，依據Hanushek E. A.（漢納謝克）的教育生產函數模型將影響學生學業(yè)成績的因素劃分為家庭特征變量、學校特征變量和學生個體特征變量三個類別。根據以往研究和數據可得性，將相關變量說明如下。

其一，家庭特征變量包括三個：“父母受教育年限”“家庭居住地”“家庭年純收入對數”?！案改甘芙逃晗蕖庇伞案赣H受教育年限”和“母親受教育年限”共同決定，取兩者的最大值作為該變量的數值。“家庭居住地”是指家庭居住于城鎮(zhèn)還是鄉(xiāng)村，這可能直接影響課外輔導資源的獲取。家庭年純收入反映了家庭的經濟狀況，取其對數形式以減輕其變異性。

其二，學校特征變量包括兩個：“是否初中”“是否重點/示范學?！?。“是否初中”主要用于區(qū)分孩子是接受小學教育還是初中教育?！笆欠裰攸c/示范學?！狈从沉藢W校教育質量，其高低有可能影響家庭是否做出參加課外輔導的決策。

其三，學生個體特征變量，即性別。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重男輕女的觀念有可能影響家庭是否讓孩子參加課外輔導。

其四，在中國家庭動態(tài)跟蹤調查數據庫中，學生的學業(yè)成績以主觀形式出現(xiàn)，包括語文成績和數學成績，共有“差”“中”“良”“優(yōu)”四個等級，因此學生學業(yè)成績可由“孩子的語文成績”和“孩子的數學成績”進行度量。

如果采用普通的多元線性回歸模型，可將上述家庭特征變量、學校特征變量和學生個體特征變量作為自變量，將學生的學業(yè)成績作為因變量。但是，該模型將無法加入所有影響學生學業(yè)成績的自變量，更何況影響學生學業(yè)成績的某些因素是不可觀測的（如學生能力）。此外，課外輔導行為可能具有內生性問題，即是否參加課外輔導可能與遺漏的潛在變量相關。傾向得分匹配法（Propensity Score Matching）是解決內生性問題的一類經驗研究工具。通過傾向得分匹配法將使控制組與對照組近似隨機分配，從而保證條件獨立假設成立，即在加入某些控制變量的基礎上使處理的分配與實驗結果相互獨立，這樣取得的回歸系數即可視為因果效應。

采用傾向得分匹配法估計課外輔導對學業(yè)成績的因果效應時，分為三個步驟。第一步，建立以處理變量（是否參加課外輔導）為因變量的二項Logistic（邏輯）模型。該模型中的自變量可同時與處理變量和結果變量（學生的學業(yè)成績）相關，也可只與處理變量相關而與結果變量不相關。鑒于此，研究選取了上述三類既影響學生學業(yè)成績也影響孩子是否參加課外輔導的三類變量，即家庭特征變量、學校特征變量和個體特征變量導入模型。第二步，基于上述二項Logistic 模型計算每個個體參加課外輔導的概率，即傾向得分。根據模型計算出來的個體參加課外輔導的概率值僅為理論預測值，個體實際是否參加課外輔導與此并不總是一致的?？蓪嶋H參加課外輔導的孩子歸入處理組，將未參加課外輔導的孩子歸入對照組。第三步，采用某種傾向得分匹配方法，找到處理組和對照組中傾向得分相同或相近的配對個體，即對處理組和對照組的每個個體進行近似的隨機化匹配，從而計算對照組與處理組在結果變量（孩子的語文成績或孩子的數學成績）上的平均差值。這一差值即為平均處理效應（ATE）的估值，也就是課外輔導對學生學業(yè)成績的因果效應的估計值。

傾向得法匹配法的主要變量情況如表1 所示?！昂⒆邮欠駞⒓诱n外輔導”為用于傾向匹配的項目處理變量；“父母受教育年限”“家庭居住地”“家庭年純收入對數”等為家庭特征的自變量；“是否初中”“是否重點/示范學?！钡葹閷W校特征的自變量；“孩子性別”為學生個體特征的自變量；孩子的語文成績或數學成績?yōu)橥瓿蓛A向匹配后估計平均處理效應的因變量。

表1 主要變量情況（N=1956）

三、研究結果

（一）描述統(tǒng)計結果

表2 呈現(xiàn)了家庭特征變量、學校特征變量和學生個體特征變量三類變量與“孩子是否參加課外輔導”的列聯(lián)表及Pearson（皮爾森）卡方檢驗的結果。

表2 “孩子是否參加課外輔導”與各因素的列聯(lián)表及卡方檢驗（N=1956）

首先，家庭特征各變量與孩子參加課外輔導的傾向性之間的關系呈顯著的正相關關系。“父母受教育程度”根據“父母受教育年限”而來。父母受教育程度越高，孩子越傾向于參加課外輔導。唯一的例外是父母為研究生學歷的家庭，孩子參加課外輔導的比例反而低于父母為本科學歷甚至高中學歷的家庭。城鎮(zhèn)家庭的孩子比鄉(xiāng)村家庭的孩子更愿意參加課外輔導。家庭年純收入越高的家庭越傾向于參加課外輔導，收入顯著影響參加課外輔導的傾向性。

其次，學校特征變量和學生個體特征變量與孩子參加課外輔導的傾向性的關系基本是顯著的。初中生參加課外輔導的比例低于小學生，但“是否初中”與“孩子是否參加課外輔導”的關系并不顯著。重點、示范學校的學生比非重點、示范學校的學生更愿意參加課外輔導。女生參加課外輔導的比例顯著高于男生。

表3 呈現(xiàn)了“孩子是否參加課外輔導” 與“孩子的語文成績”“孩子的數學成績”兩個變量的列聯(lián)表及Pearson 卡方檢驗的結果。參加課外輔導的學生中，語文成績?yōu)椤安睢被颉爸小钡谋壤^低，語文成績?yōu)椤傲肌被颉皟?yōu)”的比例較高。參加課外輔導的學生中，數學成績同樣存在類似的分布情況。

表3 “孩子是否參加課外輔導”與學業(yè)成績的列聯(lián)表及卡方檢驗（N=1956）

綜上所述，影響孩子是否參加課外輔導的因素劃分為家庭特征變量、學校特征變量和學生個體特征變量是合理的，可以考慮建立以“孩子是否參加課外輔導”為因變量，上述三類變量為自變量的二項Logistic 模型。孩子參加課外輔導與其學業(yè)成績之間的正相關關系是顯著的，表明參加課外輔導的確有可能提高學生的學業(yè)成績。

（二）模型分析結果

表4 呈現(xiàn)了各解釋變量對處理變量（是否參加課外輔導）影響的二項Logistic 模型的回歸結果。觀察模型各變量的回歸系數后發(fā)現(xiàn)，大部分自變量能夠比較顯著地預測孩子是否參加課外輔導的行為。比如，父母受教育年限、家庭居住地、是否重點/示范學校、孩子性別都與“孩子是否參加課外輔導”有顯著的相關關系，但家庭年收入對數、是否初中與“孩子是否參加課外輔導”的關系并不顯著。模型偽R的數值超過14%，可見研究所選取的解釋變量總體上對“孩子是否參加課外輔導”這一處理變量具有較強的解釋力。

表4 預測傾向得分的二項Logistic 模型的回歸結果

基于上面的二項Logistic 回歸模型可預測每個研究個體參加課外輔導的概率，即傾向得分。需要指出的是，雖然每個個體都有傾向得分，但某些個體卻無法找到相匹配的個體，因而這類個體在隨后的分析中沒有被考慮進去。以孩子的語文成績或數學成績?yōu)楸唤忉屪兞康墓餐瑓^(qū)間（common support）內的樣本量均為1941，其中參加課外輔導的個案均為358人。由此可見，大部分個案都能夠進行有效匹配，僅會損失少量樣本。傾向得分匹配比較常用的匹配方法包括鄰近匹配、半徑匹配及核心匹配等，此處只報告鄰近匹配的結果。由于樣本容量并不大，因此可進行有效放回匹配，其允許并列，傾向匹配的結果如表5 所示。

從表5 的t 值情況來看，是否參加課外輔導對孩子的語文成績和數學成績均有顯著的影響，匹配后對照組和處理組語文成績的差異的平均值，即平均處理效應（ATE）為0.1690，匹配后數學成績的平均處理效應（ATE）為0.1712。由此可見，參加課外輔導的孩子比不參加課外輔導的孩子的語文成績和數學成績都要更好一些，即課外輔導的確可以提高學生的學業(yè)成績。當然，參加課外輔導的孩子的數學成績的優(yōu)勢大于語文成績的優(yōu)勢。究其原因，可能是數學和語文兩門科目的學習特點具有明顯差異。數學學習需要大量的解題訓練，課外輔導更能通過短期培訓的方式迅速幫助學生掌握數學解題思路、提高解題速度。相反，語文學習不依賴題海戰(zhàn)術，更需要長期積累，課外輔導需要通過更長時間的訓練才會較為顯著地提升語文成績。這一研究結果與薛海平的研究有所不同，其研究發(fā)現(xiàn)，參加課外輔導的孩子，其數學成績提高顯著，但語文成績則沒有顯著變化。

表5 傾向匹配的結果

需要說明的是，采用傾向得分匹配法完成匹配后，還需要比較各控制變量的均值在處理組和控制組之間是否存在顯著差異。最為理想的狀態(tài)是所有控制變量的均值在兩組之間均無顯著差異，如此配對的樣本便是“平衡”的。因此，接下來考察匹配結果是否較好地平衡了數據。

表6 呈現(xiàn)了匹配結果的平衡性檢驗結果，因變量分別為“孩子的語文成績”和“孩子的數學成績”的兩個模型的檢驗結果一致。經過匹配之后，幾乎所有變量的標準化偏差都小于10%，而且?guī)缀跛衪 檢驗的結果都表明某變量的均值在處理組與控制組之間沒有顯著差異。此外，所有變量匹配前后的標準化偏差均縮小，且大部分變量的標準化偏差縮小幅度超過了60%。由此可見，匹配結果較好地平衡了數據。

表6 匹配結果的平衡性檢驗

四、結語

綜上所述，基于中國家庭追蹤調查數據，借鑒教育生產函數模型，采用傾向得分匹配法可以探討課外輔導對學生學業(yè)成績的因果效應。研究發(fā)現(xiàn)，在控制學生家庭、學校、個體等影響因素的前提下，課外輔導對義務教育階段學生的語文成績和數學成績均具有顯著的正向作用，即參加課外輔導的孩子相對于未參加課外輔導的孩子無論是在語文成績還是數學成績方面都更加優(yōu)秀。不過，參加課外輔導的孩子相較于沒有參加課外輔導的孩子在數學成績方面的優(yōu)勢大于在語文成績方面的優(yōu)勢。

既然參加課外輔導的確能夠提高學生的學業(yè)成績，那么，我國民眾對課外輔導趨之若鶩也就不難理解了。事實上，由于我國現(xiàn)有學校教育并不能充分滿足人們對于高質量教育服務的需求，民眾參加補習班或者參加校外培訓機構的輔導班是存在一定的合理性的。

由于課外輔導會產生新的不平等，因此政府有必要采取措施予以應對。雖然我國現(xiàn)行政策已對課外輔導機構從事義務教育階段的學科類培訓進行了嚴格管控，但不可否認的是，民眾對于優(yōu)質教育服務的需求仍然存在，迫切提高學業(yè)成績的訴求無可厚非，政府和學校應當轉變思路，真正承擔起改善教育服務質量的職責。

首先，政府應加大對經濟欠發(fā)達地區(qū)的公共教育資源投入，切實解決弱勢群體在接受義務教育過程中的經濟困難，確保學校教育資源在不同地區(qū)、不同群體之間的配置更加均衡。事實上，如果學校教育質量提升了，家庭對于課外輔導機構的教育需求自然也就減少了。其次，政府和學校繼續(xù)對義務教育學校教師開辦有償輔導班或在課外輔導機構兼職進行嚴格管控，對校內教學質量進行有效監(jiān)控，從而確保所有學生享受平等的教育機會和教育過程。最后，學校應多方籌資，對來自弱勢階層家庭且學業(yè)成績較差的學生減免課后延時服務費用，并在校內提供額外的補課服務，縮小學生之間的學業(yè)水平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