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滟
清冽的空氣中,星星亮得晃眼,天上人間一片暖人燈火,這讓我想起凡·高的油畫《星空》。我這次站在大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距離上一次來時,已經(jīng)有二十年。
我和接站的敏姐暫住在距大姨家十公里外的小鎮(zhèn)旅館里。微光從窗簾溜進來,在房間里舞動。聊天間隙,敏姐嘆息的聲音幾度響起,她愧疚地說:“前些天我老娘又犯病了,聽說剛好。我在北京照看孫子,難顧上這邊啊。我這心里整天提溜著,真怕老娘又出去到處走,回不到家里?!?/p>
我的心突地一疼——“犯病”這個詞對大姨的親人來說,是一種鈍刀割肉的痛。母親不止一次講起過大姨的故事。年輕時,大姨是十里八村最美、最聰明、最勤勞的姑娘,不犯病時和好人一樣,能唱又能跳,是宣傳隊的文藝骨干。人們都說,如果她不是落下癔癥的毛病,會有很大出息的。大姨上學時,坐在桌子上和同學玩欻嘎拉哈,那個女同學盤盤皆輸,輸紅了眼,伸手把大姨推下了桌子。大姨后腦著地,昏了過去,醒后只說頭疼,沒出現(xiàn)其他異常。晚上回家后,村里來了戲班子,大姨想要幾分錢去看戲,家里人不讓去,讓她照看弟妹。大姨哭了一場睡著了,醒后就得了癔癥,又哭又笑。后來,經(jīng)過精心治療,大姨不常犯病了。結婚后,大姨那愛好小賭又風流的工人丈夫,總是讓她煩惱又傷心,癔癥犯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大姨犯病時從不打人罵人,總是跑出去到處走,張開手臂上下擺動,像一只落地的大鳥要展翅飛翔,嘟囔著別人聽不懂的語言。有時,她呆呆地坐在樹下或柴火堆上,哼唱沒有歌詞的曲調(diào),如漫天的大雪紛紛揚揚,那種寒涼的憂傷,只有天地才能懂。
這一夜,敏姐講了很多關于大姨的往事。自從五個兒女成家的成家、進城的進城,再也不讓大姨種地了。大姨對土地的熱愛依然如故,犯病后更是。她總去已經(jīng)賣給別人家的那幾塊田里,幫人家播種、拔草、施肥、收割,還一再感謝人家?guī)退曳N地、收莊稼。買了地的那家人不敢用大姨干活兒,怕年紀大了累出事來,每次都找到大姨夫,讓他去領人——牌桌上的男人氣定神閑地說:“沒事!別怕!有啥事也跟你家無關,我們不會訛人的,愿意干就讓她干吧,誰也攔不住她——一根筋。我去也白去,只有我家三兒的話她才聽。說這些也不頂用,三兒在北京工作呢,大老遠的不能總跑回家來管她不是?兒子讓她住北京,又不愿意在那兒待。要想活受罪,誰也替不了她?!?/p>
起初,我恨過這個和大姨廝守一生又如此冷漠的男人,后來我慢慢理解了他被大姨放逐在心靈世界外的孤獨和抵抗。
房間里又響起敏姐的聲音:“三弟很孝順,不光給爹娘錢,吃穿用也經(jīng)常往家里買,每個月都披星戴月地跑回家看兩趟。娘最惦記三兒,沒白疼他?!?/p>
少年時的我在大姨家住過一段時間,目睹了這些孩子對大姨的愛。即使備受困苦、冷落和欺辱,他們對母親仍一直不離不棄,像一群無助的小鳥追隨迷失方向的媽媽。
敏姐是大姨家的頭個孩子,她身材高挑,細腰肥臀,很妖嬈??僧斔D過臉,你會被嚇一激靈——她那半邊本該好看的臉被紫紅色的胎記霸占了,一片紫紅色從額頭鋪到下巴,像凝固的血跡,鼻子成了阻隔的山峰——一面風景秀麗,一面斑駁得不忍多看。敏姐活得很辛苦也很堅強,像一朵被蹂躪后傷痕累累的玫瑰,執(zhí)拗地生長著。每次大姨癔癥發(fā)作時,敏姐不管白天和黑夜,到處尋找在外游蕩的母親。很多時候,她身后跟著幾個餓得直哭的弟妹,一個拉著另一個的手。村里一些討人嫌的孩子,經(jīng)常往敏姐身上砸土塊,罵她丑八怪,是吃人的妖怪。每當這時,敏姐都是怒目相對,低吼著撿起能當武器的東西去嚇唬那些追趕的襲擊者。
窗外,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傳來,刺目的亮光閃過后,黑暗重新安靜下來,敏姐的聲音又起:“那時,遇到別人欺負我們,我都咬緊牙不敢哭,告訴弟弟妹妹誰也不要哭,哭就是認了,就會挨打。我真是怕我們的脊梁骨被眼淚泡軟了,撐不住這個家啊。那時誰都靠不上,我爹不去鎮(zhèn)子上班,就去打麻將、看小牌、推牌九,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地里的活計他一天也沒干過,草和苗一般高了他都不去管。打小,我就總看到爹娘吵架,爹娘打架,我最害怕,怕他們誰把誰打壞了,這個家就散了?!泵艚阌行┻煅剩f不下去了。
我憂傷地說:“我媽常惦念大姨,一直夸她的大姐找了一個好丈夫,如果知道她會挨打,不知該有多心疼啊!”
“是啊,那時我就站在爹娘中間,一會兒拉這個,一會兒拉那個,知道誰動手打到我身上就會停下不打了。我時常想,老天爺就是派我來照管這個家的。許是我上輩子欠這個家的恩情,這輩子該受這些苦來償還吧?!?/p>
敏姐的聲音充盈著眼淚的濕度。平靜了一會兒后,她繼續(xù)說:“我最愛燒火做飯這個時辰,在外面亂走的娘看到煙囪冒煙出來,就會趕回家來。飯好了,娘會把孩子們一個個喚到飯桌前。等我爹和孩子們都吃完,她才去吃剩下的飯菜。娘還愛撿莊稼,她從不偷,都是等人家收割完了,才進地里去撿落下的糧食粒兒。娘老是怕家里斷糧,整個秋天是娘最忙的時節(jié)?!?/p>
敏姐的敘述像一只夜啼的鳥。在透光的窗簾上,閃過好多晃動的影像,好半天我才說:“那一代人都被餓怕了。敏姐,你聽說過‘吞豆子吐豆子’的事嗎?”
“聽過啊,老娘講過,三年大饑荒時,樹皮和草根都吃光了,老鼠洞也給挖光了,人們餓得眼睛像狼一樣直發(fā)綠光。給生產(chǎn)隊往地里撒種子的時節(jié),每天下工都要被搜身,怕私藏種子回家吃。我娘和我姥姥都偷摸吞下過各種各樣的種子,等下了工趕緊往家里跑,用手指摳嘴巴,用筷子捅嗓子眼兒,把吞下去的種子吐到一個水盆里。娘剛開始吐不出來,一家老小餓得眼睛發(fā)直,都盯著水盆看,喉嚨都捅破了,吐出的糧食都帶著血絲兒。娘每說一回這事,就掉一回眼淚。娘不允許我們剩飯,說糟蹋糧食有罪。娘喜歡做飯,喜歡看老老小小一家子人在一起吃飯……”
我的世界開始下雪,落在記憶里的大姨身上,她身后飄著憂傷的哼唱,和滿天的雪花一起飛舞。
天亮后,敏姐去了一趟菜市場,大包小包帶回好多雞鴨魚肉和青菜。我們坐上約好的車出發(fā)了。晨曦中,路過的村子很安靜,看不到一縷炊煙,我好生奇怪——難道這里的人都學會了享受,不再早起做飯嗎?還是人去屋空,都進城打工了?我沒有打斷敏姐和孫子的視頻聊天,想自己去尋找答案。
進村后,平整的柏油路很干凈,遠遠看到一處紅色大門外,站著一位白發(fā)老人,她的背駝了,腰彎了,看人時要努力仰起頭。敏姐說:“咱家老娘每次知道我們回來,都早早在門口候著,不見到人說啥也不回屋?!?/p>
八十五歲的大姨緊緊抓住我的手,又拉起敏姐的手,眼睛亮亮的滿是慈愛,親熱地說:“咱家小燕子回家嘍,這么多年也見不到你呢,才飛回家來,你媽也不回啊,叫我多想她啊!他們都不讓我去看你們,怕我犯病走丟了。”大姨滿臉笑容有如花兒盛開。我強忍著不讓眼中的熱流涌出。
敏姐悄聲告訴我:“老娘今天精神頭兒挺好。有時也愁人啊,老娘不愿意吃藥,說自己沒病,大家都跟著急。后來,是她外孫女接她到樓上住,天天把藥片搌碎了摻進牛奶里,哄她喝下,這程子的病才慢慢治好了?!?/p>
大姨進進出出到處找東西給我,有吃的,有用的,有一包包種子,讓我?guī)Щ丶医o母親種到土里。還給我拿來一個大葫蘆,說等種的時候再鋸開,種子保存得好。大姨想起什么似的,牽我的手到外面。我看到一棵種在花盆里的豆子,有一米多高,向四周伸展的枝蔓上掛著很多豆莢,隨風搖曳。大姨開心地剝出圓鼓鼓的綠色豆子,裝進袋子里讓我?guī)ё?,說這是她去年在地里撿來的種子,種下去長出這么熱熱鬧鬧的一大家子。
大姨看看日頭,說該做飯了。敏姐讓我們坐在院子里聊天,說做飯的事她一個人包了。大姨神秘地看了我一眼,到墻邊拿起一把草團了團,進了自己的屋子。我好奇地跟了進去,見大姨拉開灶臺和地面的擋板,把一個烏黑的鐵盆放進去,把一團草卷成窩狀,放進盆里,從衣服里摸出一盒火柴,看看虛掩的門,起身去關緊了,又坐回到板凳上。大姨看了一眼驚訝的我,孩子一樣笑了,“噓”了一聲,又鄭重其事地說:“別讓他們知道,不讓這樣。做飯前,我要請火神,保佑大人和孩子們都吃上熱乎飯?!贝笠滩亮烈桓鸩?,小心翼翼地放到干草上,明亮的火苗歡快地跳著舞,把大姨皺紋堆疊的臉和蒼白的頭發(fā)照得熠熠生輝。大姨不斷吸著鼻子,陶醉地說:“你聞聞,這草煙味多好聞啊?!?/p>
“哎呀咱的親娘呀,又點火嘍,可得小心了啊,別再往盆里放柴火了,弄著火就壞菜了。村長看到煙囪冒煙,要罰咱家款的。點個卯就行了,別點多了哈。”二哥沒有阻攔,只是在一旁拍著大腿念叨。
“煙囪冒煙,為什么要罰款?。咳∨灿秒妴??”我不解地問。
二哥說:“我們縣城打造無煙城鄉(xiāng),你看那墻邊的管子和方盒子,是天然氣管道和天然氣壁掛爐。我們這里都不讓燒柴火了,不管城里還是農(nóng)村,做飯、取暖啥的都用天然氣。看見了吧,我老娘一天三頓飯都要先點把火,攔都攔不住。我這腳跟腳緊盯著,不敢讓她多點火,可了不得了。娘啊,可像老小孩呢!”
大姨跟著笑了幾聲,又黯然神傷地叨咕:“孩子們沒幾個在身邊兒的,要不然看到煙囪冒煙都能回家來吃飯嘍?!迸枥锏幕鹈缤罾锸箘排ぶ碜樱缬么笫稚戎鹈?,一縷縷輕煙調(diào)皮地鉆進炕洞里去捉迷藏了。
院子里的敏姐召喚著飯好了??粗鴿M桌子飯菜,大姨高興地擺好凳子,招呼每個人都坐下吃飯。
大姨吃飯很慢,說嘴里后牙都掉沒了,只剩下門牙還站崗呢,不愿意放假牙到嘴里,啥東西也吃不出滋味來。誰把飯粒掉到桌子上,她看到會催促趕緊撿起來吃掉。大姨看到五歲的重孫女剩下半碗飯不吃,拿著零食跑出去玩了,心疼得直咂嘴,叨咕著:“不可以這樣的,糧食都是老天爺給的寶貝,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浪費糧食有罪喲?!币姏]人吃小孩子剩飯,她端過來倒進自己的碗里,慢慢咀嚼著。
吃過飯,大姨牽我的手到她睡覺的屋子,屋里很凌亂。大姨拿出幾個本子給我看,說都是她畫的畫兒。我輕輕打開本子,像闖入一個孩子的私密空間。畫上有各種顏色的太陽、會飛的小鳥、大樹和小草,有水里游的各種魚,還有一個個手拉手的小人兒。我看到了一張大姨畫給我母親的畫——陽光下,兩個梳辮子的女孩手牽手,下面寫著我母親的名字。
我發(fā)現(xiàn),在很多張紙的邊緣都寫著一些字,能辨認出來的是她五個兒女的名字。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是三兒子和大女兒的名字或是“小姑娘”幾個字。幾乎每一張畫上都有字:“吃飯了嗎”“要多穿衣”“回來嗎”“來看看老娘吧”……有一些畫面好像是一個個故事,寫著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文字,落款標注兒女們的名字,后面綴的是“收信”兩個字。這孤獨無聲的母愛和思念,像風兒一樣追逐遠行兒女們的足跡,他們知道嗎?
這些畫帶我穿越大姨的時空隧道,進入一個又一個神秘空間。一張大姨脊椎做手術的CT 診斷報告單被粘貼進本子里,背面畫了一只大鳥和一些小鳥,大鳥的背上有釘子狀的東西和針線狀的線條,旁邊寫著一些字:“我后背安上了鋼釘子,要天天用太陽曬,不曬就又涼又疼?!边€有一張紙是醫(yī)院做的心電圖,在起起伏伏的波浪線上面,畫著一只飛翔的大鳥,翅膀上坐著好幾個小人兒。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五個,旁邊寫著:“1 天、2 天、3 天……”一直寫到9 字后面加了一串圓圈(或是數(shù)字零),下面又寫道:“我是大鳥,太陽精靈給我治病,我沒有病了,和孩子們一起好好地活著?!?/p>
我眼前靈光一現(xiàn),想那大鳥是大姨的化身,背上馱的是她永遠也放不下的五個兒女,唯獨沒有大姨夫。我的心中不禁生出一陣凄涼——這就是沒有愛情的婚姻嗎?
一陣風吹進來——門開了,大姨夫端著冒熱氣的茶壺進來,問我是否喝茶。見我搖頭,微笑著走開了。同樣八十多歲的大姨夫,英俊的外表依稀可見,風度猶存,腰板挺得直溜溜的,依舊保持著器宇軒昂的派頭。我聽母親說過,大姨夫在外面有過女人,大姨發(fā)現(xiàn)后鬧過離婚,但大姨夫一直沒有離。在他看來,不拋妻棄子,是對家庭和兒女們應盡的責任??扇绻攀诌@個名存實亡的婚姻,大姨是否就能不被癔癥折磨呢?這是無解的題,世間的情緣,誰說得清?
一張張五顏六色的畫,讓我徘徊在其間的心繼續(xù)疼著。畫上的房子都有高高的煙囪,飄蕩的炊煙扭著腰肢旖旎而舞。太陽在每一張畫上幾乎都有,月亮倒是很少。大姨奔走的那些茫茫黑夜,是在尋找溫暖的太陽嗎?
飯后,和大姨出去遛彎。大姨推著代替拐杖的小推車,見到路邊的桑葉正嫩,擼幾把放到布兜子里,說等曬干后泡水喝能治咳嗽,還要我?guī)б恍窈玫慕o母親。大姨見到樹下有干樹枝就收集起來,用小繩子捆好放到車上。我們來到麥地邊,大姨指著前方說:“那邊幾塊麥子地都是我們家的,賣給別人家了。長得沒我種時的好,你看那麥子的小綠臉多不鮮亮,肯定是沒給秧苗吃好喝好。”我笑了,剛要說什么,一片烏云飄過頭頂——不,是一只大鳥,展開的翅膀足有一米長。大姨開心地笑了,張開雙臂上下擺動,仰頭對大鳥說:“飛吧飛吧,大鳥朝著日頭飛,去找暖和的地方吧?!蔽夷克痛篪B飛向太陽的方向,被明亮的光晃得淚眼汪汪。
“聽你媽在電話里說,你一個人過生活呢,有困難嗎?”大姨問我。
“沒困難,離開讓自己煩惱的生活,一個人的世界挺好的。大姨,如果當初你帶著孩子離開大姨夫,自己過生活,會很好嗎?”我問。
“我啊,起初就不該聽父母的話和他結婚,害了他,也害了我自己??!我和他是兩條路上的人。要是沒有孩子,我一個人過,什么也不怕。有了孩子就不敢再離了,我怕犯病,孩子們跟著我受苦啊!”大姨長嘆一聲,又推著車踽踽獨行。
告別時,我擁抱佝僂著、頭只到我肩頭的大姨,聽她一遍遍囑咐我再來看她,感覺她攥我的手越發(fā)地緊了。我說:“好,好,記住了!”
忙碌的我不知何時能再來這個幾千里外的小村子。也許,這是最后一次和大姨見面了?
離開時,大姨跟在我們車后面走,努力仰著頭,揮著手。我看到,大姨腳下的那條路成了一條匍匐在地的炊煙。隨著炊煙的升起,大姨變成了一個小姑娘,被大鳥馱著,飛在云端,在一片陽光里向我們揮著手。那條炊煙的路像仙境里的一片云,輕盈,純潔,明亮,縹緲。